“你是故意买鸡的,”我对他说。
我突然意识到戴维在这场因鸡而起的混乱中可能不是完全无辜的。
“故意?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那么我就是故意买的好了。”
“好的。那么以后只要我喜欢我也会说谎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的。”
“好的。在我把鸡放进购物车的时候,我不是完全没有想到你答应过布赖恩和莫莉的事。”
“甚至你都不在意你是个说谎的人。”
“这么说你是在努力找我的过失?”
“对。”
“我没想过你会需要找过失,我也没想过你的提议根本不是真的。”
“那么,你说谎,”莫莉说。
“你撒谎。”
“布赖恩今晚不参加我爸爸的生日晚餐,”我说,布赖恩当然不会参加。这很明显,不是吗?这是常识。
“那么,你是在说我应该想到你不是认真的?即使你说你非常愿意,非常认真?”
“莫莉是对的,”戴维说,“我们不能到处向人们,比如布赖恩,做出保证,然后不方便的时候就不去兑现。”
“戴维,这就是你要的吗?玩这种鸡肉晚宴的把戏?”
“你告诉过他生日不算吗?”
“看上去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能让你去做什么。我但愿能划清界线。”
“我没有指生日。”
“我只想爸爸过个愉快的生日。这个要求过分吗?”
因为我不是认真的。因为这样做可以让我从中解脱出来。因为我们为布赖恩做得已经够多了,即使我们几乎什么也没有做过,即使他是个悲伤可怜的人,就像冬天里的鸭子,他会一口吞下扔给他的任何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安慰。
“总是同样的理由,换个说法吧。”
“既然答应完了就想要反悔,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呢?”
最后我们达成了妥协。在爸爸生日晚宴的第二天,我们另外做了一只烤鸡,然后邀请布赖恩过来吃,这样布赖恩条约的精神得到了维护。连续两个晚上嘴里塞满肉和蔬菜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特殊方式,但这似乎对我们有益。
“外公不会喜欢布赖恩。”
好吧,瓦内萨·贝尔。她是个画家,所以你能明白,比起不得不和考滕扎夫人、巴米·布赖恩还有所有霍洛威的瘾君子们打交道的人来说,她更容易生活得美好。她不止和一个男人生过孩子,因此生活变得比本来应该的模样更丰富了。老实说,跟她有染的男人要比戴维和斯蒂芬更有意思、更聪明。他们是作家、画家或者其他什么的,而不是写公司小册子的人。即使他们没钱,他们也很优雅,而我们优雅不起来。当你优雅的时候,你就更容易让生活变得美丽了。
“他要来。因为我们答应他只要烤鸡他就可以过来,所以他才没到我们家住。”
所以,我开始觉得瓦内萨·贝尔不会给我太多的帮助,我只看到一半,但我肯定另一半的内容也是一样的。不错,我弟弟最后很可能在口袋里面装满石头然后跳河轻生,就像她姐姐一样,但是除此之外……不过,我认识的人中又有谁过着丰富美丽的生活呢?对于靠工作养活自己的人,或者生活在城市的人,或者在超市购物的人,或者看电视、读报纸的人,或者开车或者吃冰冷的比萨的人,这确实不可能。美好的生活可能是指总是很幸运又有一些闲钱的生活。也许甚至美好的生活,如果……好了,让我们不要再深入下去了。但丰富而又美丽的生活似乎是不可能的。
“布赖恩今晚不能来。”
能帮助我的不是瓦内萨·贝尔,而是阅读瓦内萨·贝尔。我不想再像那只被压扁的猫波皮。自从我从珍妮特那搬回家,我一直就被一种感觉困扰着,我心中在挂念着什么,但又不能准确地将它描绘出来。它不是以前和我同住一个公寓的人,或者那种让我自个儿睡一张床的机会(因为,就像我说过的,我和戴维很般配,或者我们已经学会了彼此适应,很多时候和他合盖一床绒被是一种享受而不是辛苦),它是另外一种东西,某种很明显不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这里面有两种情愫:对我来说,它应该比它现在更重要,因为我在想念它,但显然,没有它生活又不是不可能,因为它不在的时候,我也一直在设法活着——换句话说,它就像一种精神上的水果,我不喜欢吃,但需要。只是当我第三次或者第四次、为了准确地找出为什么瓦内萨·贝尔的生活比我的要好、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面的时候,我找到了这种感觉。我怀念的是阅读本身,那种从世界外面退却再退却,直到我找到某个空间,那里空气清新,还没有被我的家人早已呼吸过千遍。珍妮特的卧室兼起居室,在我刚搬进去时似乎很大,也很安静,但这本书却比那要大得多的多。看完这本书后,我会开始再看另外一本,那可能甚至会更大,然后,再看一本,我将能够不断扩大我的房子,直到它变成一座大厦,里面全是房间,他们找不到我。这也不仅仅是阅读,还是听,听的不是孩子电视节目里传来的声音,不是我丈夫虔诚的嗡嗡声,也不是我头脑里面咔哒咔哒咔哒的声音。
我已经忘了我的许诺。在我许诺的时候,这似乎是最好,也可能是最容易达成的协议;现在它却显得这么荒谬和不可理解,就像危险来临时,一个不信上帝的人也会向上帝许下种种誓言一样,危机一过他便把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我怎么了?无论我怎样想让它进入我的头脑,但脑子就是不够用?也许我不能过上又丰富又美丽的生活,但即便在霍洛威,在我周围也有丰富多彩且美丽的东西在出售,它们也不是很奢侈,因为如果我买一些,我觉得我还是能够应付的,如果我不能,那么我的人生或许会沉沦。我迫切地需要一个随身听和一些CD,还有几本小说,全部加起来只需要三百英镑。三百英镑一座大厦!想象一下向一个建筑互助会经理报价三百英镑!他会从他自己口袋里掏三百英镑给你的。甚至这一点点钱也可能被砍掉。我可以去图书馆,我可以借CD——但我需要随身听。我不想让任何人听到我在听什么,我想将我居住的这个世界的所有痕迹都封闭在外面,即使一天只有半个小时。是的,是的:只想想看三百英镑可以做多少白内障手术,或者可以买多少袋米。只想想看一个十二岁的亚洲女孩在血汗工厂里要干多久才能挣到三百英镑。我能做一个好人但把那么些钱花在索价过高的消费品上吗?我不知道。但我的确知道一点:没有它们我不可能好。
“是的,但是是吃鸡。你答应过的。”
最近三天,天一直不停地下雨——雨下得很大,没有人记得还有比这下得更大的雨了。这是那种你会以为发生核爆炸后下的雨:河水冲破了所有的堤岸,人们在大街上趟水而行,用沙袋围住房屋,汽车不要了,人们划着小船。整个伦敦市的交通速度一降再降,最后瘫痪了。火车也不开了。公交车上面挤满了人,就像是用人做成的三明治,几只胳膊和腿伸在外面。白天天也是黑的,天空中,狂风怒吼,发出让人害怕的咆哮声。如果你相信鬼魂,那种注定要缠住你的鬼魂,或者因为他们死得很惨、很痛苦,或者因为他们对自己深爱的人做了可怕的、痛苦的事情,那么这是你的机会了,我们都会相信你。我们除了听你的之外别无选择,因为证据就在我们周围。
“这是外公的生日。”
据新闻报道,上一次下这样的雨是在1947年,但那一次是意外,是大自然的一次反常;他们说,这一次,我们会被淹死,因为我们一直在虐待我们的星球,踢它,饿它,直到它改变了性格变得暴戾起来。感觉就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我们的家园,花掉我们中间一些人二十五万英镑或者更多的家,没能提供给我们那种可以让我们对外面正在发生的事视而不见的庇护:房屋都太陈旧了,晚上灯光或明或暗,窗户咔咔作响。我肯定屋里不止我一个人在想猴子和他们的朋友们今天晚上会在哪里过夜。
“我不是。但这意味着布赖恩能过来吃饭了。”
就在我们吃晚餐的时候,雨水开始从落地门窗下面灌进厨房;外面的排水沟安放得不适当,水来不及排走。戴维从屋里翻出一双旧高筒靴和一件骑脚踏车穿的雨披,到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吃鸡啊。”
“全是垃圾,”他喊道,“水是从汤姆房间外面的檐槽淌下来的。”
“万岁!”听到是鸡,她喊了起来,兴奋的程度远远超出了这只鸡赋予的意义。
他尽可能地用手从排水沟里把垃圾掏出来,然后我们又上楼看一看有什么法子来处理一下檐槽。
我们在为父亲做生日晚餐,妈妈打电话过来说爸爸已经不吃牛羊肉了。戴维买了只草鸡,鸡快要做好的时候,莫莉问我晚上吃什么。
“有树叶,”戴维说,他身子一半是在窗子外面,手抓住窗框——我现在才看见窗框都快烂掉了,它们几年前就该修理了。“给我根棍子或者其他什么的,我能够到它。”
至于我,我不认为自己情绪低落,这个词用得不妥当,我是气馁。我不再去考虑是否要离婚——那个友善的牧师把这个选择从我身上夺走了。我渐渐明白,在结婚前做的那些离婚后的幻想是站不住脚的,我可能至少要等到孩子们长大成人后才会离婚。这样说来,那是……十五年?那个时候我大概五十五六岁,我的一部分生活——关于乡村歌手克里斯·克里斯多佛森的那部分——已经被远远地留在了身后。但我毫无选择,那也是一种美德,它无疑净化了我的心灵。总是会有这种可能性,一天我和戴维能够彼此说:“你还记得我们几乎要分手的时候吗?”我们也会因为最近这几个月来十足的愚蠢而发笑。我忍不住觉得这是遥远但却可能的事情,但毫无疑问,它就在那里。我肯定,在你被刀扎了的时候,不要把刀拔出来是对的。也许我应该再检验一遍,只是为了确定一下。
莫莉跑出去拿回一个扫帚,戴维跪在窗沿上,用扫帚柄对着檐槽用力地捅起来。
孩子们的情绪似乎也很低落。他们被我的爆发震动了,我不得不跟他们解释我男朋友的事,每次吃饭或者一起外出的时候,他们都会用充满恐惧的眼光看着我们。最近几天我只和戴维吵过一次嘴,是因为一只平底锅引起的,也许以后,我和戴维还有孩子们都需要心理辅导。我猜测几个月以后,孩子们就会把这场不幸忘掉,但现在我为他们感到难过,我希望我们不是故意地让他们觉得如此不安全。
“停下,戴维,”我对他说,“这样不安全。”
在心里反复斗争了很久,最终我们决定让“好消息”搬出去住,我们给了他三个月时间找房子。他说,他也意识到了他一直是我们的负担;毕竟,我们是个中产阶级的核心家庭,他知道这一点,他应该尊重我们的,你知道的,我们并没有核心。我们知道他是在嘲弄我们,但我们不是很在乎——或者至少我不在乎。只是每天在上床睡觉前,戴维总要为此痛苦一阵,他自言自语地念叨,我们是不是想要成为核心家庭,我们是否应该脱离核心家庭,但是他的大部分信念已经丧失了。
“还好。”
在过去,如果戴维未能保持足够的愤怒来保住他的工作,这会令他狂怒万分——足够的狂怒又变成了保住饭碗的足够的愤怒。但现在,戴维只是变得更沉默寡言了。根据自己和“好消息”合写的那本书,他为报纸开辟了一个新的专栏,但没人喜欢看。我觉得现在他的精神已经完全振作不起来了,如果他到医院来找我看病,我会给他开些药的,但他不会来。所有的空闲时间,他都是和“好消息”待在一起写《如何是好》,但现在空闲时间更难找了,因为有一大堆的公司小册子在等着他写。
他穿着牛仔裤,我跟汤姆一人抓住牛仔裤的一只后兜来稳住他,莫莉一会抓住我,一会抓住汤姆,没有主见,但却很开心。我想我的家庭就是这样的。那么我可以办到,我可以这样生活。我可以,我可以的。这是我希望珍藏的一束火花,这是从没了电的电池里发出的生命的一次爆裂声;但是就在这个错误的时刻,我看了一眼戴维身后的夜空,我能看出,那里根本什么也没有。
戴维重又开始写起了公司小册子。他对他的小说已经失去兴趣,即使似乎他还在愤怒——然而他已经不再愤怒——他也不能在本地的报纸上发泄怒火了,因为他已被撤换、被推翻、被凌辱了:现在,在霍洛威又有了个新的、甚至比以前的戴维更愤怒、最愤怒的男人——我觉得也应该是这样的。如果这个新的专栏作家在他最愤怒的时候不比戴维愤怒,那么他就不是霍洛威最愤怒的男人,这样写专栏的时候,他就会略微显得无力。不过,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愤怒。戴维的愤怒水平在九十年代末被超过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他不可能永远都牢牢占据头把交椅,就像玛蒂娜[2]不可能永远保住温布尔登冠军一样。更年轻、更卑劣的人出现了,这个新来的家伙号召关闭所有的公园,理由是它们是同性恋、狗、酗酒者和儿童最喜欢去的地方;我们不得不举起双手认输,这个更厉害的男人赢了。
[1] 位于英国肯特郡边的一个城市。
传记,爸爸会不会喜欢传记呢?希特勒?蒙哥马利?狄更斯?杰克·尼克拉斯?出演过《东伦敦人》、经营酒馆的女人?但是爸爸称不上酒馆中人,我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不可能是……天啦!凯蒂,这不是一个真酒馆。这本书主要是在讲过去演过《东伦敦人》的那个女人。爸爸也不看《东伦敦人》,这就是你为什么不会为他买这本书的原因。我在“精选书目”的桌子上找到了一本上帝的传记,作为礼物它再称心不过了,我正准备要拿着书去付钱时,我看到了那本讲述弗吉尼亚·伍尔芙的艺术家妹妹瓦内萨·贝尔生平的书,我读过的那篇书评上说她过着丰富、美丽的生活,于是我也将它买了下来,我想看一看她的生活是如何丰富和美丽的。等到戴维和“好消息”完成了《如何是好》,我们可以坐下来交换一下意见。
[2] 这里指世界网坛名将玛蒂娜·辛吉斯。
为了给爸爸买生日礼物,好多个月以来,我头一次去了书店。我不知道给他买什么书,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书,我漫无目的地在书店里闲逛。过去我常常会花很多时间逛书店;过去我也知道大部分书是讲什么的以及它们想要表达什么,但现在,我只是觉得困惑,还隐约有一些恐慌。我拿起一本年轻女作家写的小说,读起书的内容简介来:我想或许我会喜欢这样。从珍妮特的房子里搬出来时,《科莱利上尉的曼陀林》我已经读到一半了,即使到现在没再翻过一页,我还是希望自己会在新千年的某个时候再读一本小说。可是在我努力决定这本书是否适合我时,我意识到我丧失了判断的能力了。怎样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本书?我如何知道?我喜欢做肩部按摩。我喜欢一周都躺在游泳池旁边晒太阳。我喜欢畅饮杜松子酒和软饮料,只要喝完后不要让我去做任何事情就行。我喜欢嚼巧克力。但是书……这本书讲了一个女孩因为政治迫害被迫离开了自己在非洲的祖国来到了布逻姆利[1],在那里她碰到并且爱上了一个白人种族主义者、年轻的光头芭蕾舞演员。“它就好像《野天鹅》里美丽的落难公主伊莱扎遇见了电影《芭蕾之梦》里年轻的芭蕾舞演员比利·艾略特,于是有了这个现代版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在它封底的一个评论里这样写道。我把书放了下来,不是因为它听上去像废话,而是因为没人逼我离开我的非洲,我也没有住在布逻姆利。真的!千真万确!这就是我用来帮自己下决心的逻辑!当然,这意味着很难将我和波皮、家里那只最后在马路上找到的猫区分开来——但我设法保持了三维而不是二维的存在,而且我的内脏俱全。波皮喜欢被抚摸,正如我喜欢做肩部按摩;波皮喜欢吃鱼,正如我喜欢吃巧克力。波皮也喜欢在阳光下睡觉,如果波皮在书店里拿起这本书,它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把书放下的。这样的比较让我吃了一惊,我赶紧买下了这本书,即使在这之前我已经找到了要给爸爸买的书。我不会变成宠物的。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