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劝慰,一小时后,她平静下来,又睡着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出去。狼群比头一天晚上更近了。它们又在他还没认清它们的方位之前,更快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们挤在一堆,他没来得及数它们,不过,似乎比头一天晚上还要多些。
“你听见吗?一只狗在长嗥,甚或是两只,我想。啊,多可怕!这是个非常坏的噩兆。我们好歹忍耐到清晨,明早我们就走,我们必须走!我不愿再留在这儿了。”
这是他们住在瓦雷金诺的第十三天。没有新奇的事发生,生活也没有什么与往日不同。在好几天没出现以后,狼群又在夜间嗥叫了。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又把它们误认为狗,以为是噩兆而惊慌,正像前几次一样,嚷着第二天就要离去。焦虑使她失去往常的平衡,女人生性不惯于整日倾吐情感或享受泛滥的爱情。
他并没注意到拉拉已经爬下床,朝他的写字桌走来。身着长睡袍的她,似乎显得很瘦,而且比她实际上高。当她出现在他身旁时,他大吃一惊,只见她脸色苍白,惊慌地张开手对他低声说:
同样的情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现,以致当那天早晨拉拉又像以往多次一样地收拾行李准备回去时,令人觉得这十三天的日子仿佛不曾存在一样。
现在再看这些草稿,他才发现需要用一个连贯的主题把这些因缺乏主题而各自独立的短诗统一起来。他划掉他所写的草稿,开始以原先的抒情诗风格写下圣乔治和龙的传说。起初他用宽阔广大的五步格,可是,人为韵律的拙劣做作使他烦恼,它们是与音节俱来,但与意义无关的。他于是放弃这种大气派的音节,把每行删成四拍,就像是删去散文中无用的字眼一样。工作现在是更困难了,但也做得更入神。结果生动活泼得多,不过用字依然太多。他勉力把诗行缩短。现在每行只有三音节了。同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觉得清醒多了,他站起身,心情兴奋。在短音节的启示下,填入短诗行的适当字眼出现了。诗中不常提到的事物撩起具体的意象,他听见诗中马匹的蹄声嘚嘚,就像是听到肖邦的一首民歌中有一匹马在慢步前进。圣乔治正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奔驰。他能看见他愈跑愈远,身影也愈来愈小。他运笔如狂,但仍然赶上总是自行落在适当位置上的倾泻的语句。
房间里又阴暗潮湿了,这次是因为天气阴沉。比较不冷,同时根据低沉的黑云推测,随时有落雪的可能。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已被许多个失眠夜晚的身心紧张弄得筋疲力尽了。他两腿软弱,思想纠缠不清,冷得发颤,不停地搓着两手,在房间与房间之间走来走去,等着看拉拉做什么决定,然后再看他必须做些什么。
头一天晚上,他尝试用简单到近乎幼稚并使人联想到催眠曲的那种平易语言,去表达他混杂着热爱、惧怕、渴望和勇敢的感情,原则上力求让这种感情做自我表白,几乎不必借重语言。
她并不了解她自己。就在那个时候,她宁愿放弃一切,用没有秩序的自由,去换取终日的忙碌,不管如何忙碌,但求一劳永逸,有工作有责任,以致他们能过一种正经、诚实、理智的生活。
他生平一直在梦想写下真正的创作,深思熟虑的、含蓄深邃的作品,完全不落时下装腔作势的俗套。他一生都在追求一种非常谨严、朴实的风格,以致读者或听者并不觉得自己曾费力消化,就完全了解它的意义。他经常在为一种不求浮华的朴实风格努力,他现在惶恐不安,因为发觉自己距这个理想还太远。
她铺床、打扫、掸灰、做早餐,像往常一样地开始了她一天的生活。然后,她开始收拾行李,并要日瓦戈准备雪橇,她坚决要走。
在辨认一行行速写文字的中间,他又体验到平素常有的失望。头一天晚上这些草稿曾使他感动得落泪,自觉有几段非常巧妙,连他自己也惊讶。此刻,在他看来,那几段字写得十分凄惨,显而易见地牵强。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并没争论。回城是疯狂的,因为那边逮捕的浪潮一定正达巅峰,不过,孤独而缺乏武装地留在这冬季的荒村冒险,也同样疯狂。
那天晚上他写的东西分为两部分——已修改过的早期诗作——用他最佳的笔迹誊录妥当。新作品的原稿潦草得几乎认不出,充满缩写字和空隙。
此外,谷仓或草房中剩下的干草已不多。当然,如果有长期住下的可能的话,日瓦戈会在周围看看能有什么新办法弄到食物和草料,不过,既然不知道能住几天就不值得了。他放弃这个念头,跑去套马。
夜来了,日瓦戈再度点起桌子上的煤油灯。拉拉和卡坚卡比前一晚早点上床。
他并不长于此道。桑杰维耶托夫曾教他如何做,可是他老忘记。他总算笨手笨脚地把马套上了。他把马轭系上车辕,把松弛的地方整紧,把钉上金属按扣的皮带扣好,然后,用一条腿抵住马的侧腹,将硬轭的两端拉近,扣上。然后,他把雪橇赶到檐前,拴好马,进门去唤拉拉。
这种思想在他脑中发展开来。入夜以后,它竟隐约变成了一头史前的野兽,或传说中的一只怪物,一条龙,它的足迹已见于山谷,它渴望饮他的血,并觊觎着拉拉。
她和卡坚卡已穿上大衣,一切都收拾好了,可是,拉拉还大为烦恼。咬着手,泪水夺眶欲出,她求他坐一下,她自己坐下又站起,用悲哀的女高音说了些颠三倒四的话,迟迟疑疑,不时插进一句:“你认为怎样?”
一整天都挂念着的狼群已不再是月下雪原上的狼群,它们已经成了一个主题,它们象征了一种敌对的力量,一心想毁掉他和拉拉并将他们赶出瓦雷金诺的敌对力量。
“这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弄的,不过,你自己能看得出,我们现在不可能走了,太晚,天快黑了,我们会在那可怕的树林的黑暗中迷失。你以为怎样?我照你告诉我的做,不过,我简直不能下决心动身,有些东西告诉我不要走,不过,请照你以为最好的做。你以为怎样?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已浪费了半天,天晓得是怎么弄的。明天我们会理智些,小心些。你以为怎样?我们再多住一夜如何?明天我们早起,黎明时分,在六七点钟出发。你以为怎样?你生起炉子,再多写一晚,我们在这里多住一夜,那不是很可爱吗?很难得?亲爱的。呵,上帝,我又做错了什么事吗?你为什么不开腔?”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觉得,他想留在瓦雷金诺的梦怕不能实现,他和拉拉分离的时刻就在眼前,他不免要失去她,以及与她活在一起的意志,甚或生命。他病在心底,然则他最大的痛楚还是对黑夜不耐烦的等待,他渴望把他的悲痛表现出来,让每一个人都会感动得涕泗纵横。
“你在夸大其词。黄昏还远得很,天还相当早。不过,随你的便。我们留下好了。但愿你平静下来,不要烦躁不安。现在就让我们把大衣脱下,解开行李吧。再者卡坚卡说,她饿了。我们要弄些东西吃。你说得十分对,实在没有理由要这样毫无准备地仓皇离去。但是不要这么难过,不要哭。我一会儿就燃起炉子。不过,我或许得先去卸下雪橇,它还停在门口。然后我去我们的旧柴房中把剩余的柴火都搬进来,我们一根柴火也没有了。先别哭。我马上回来。”
尽管他感到筋疲力尽,但没有一样东西保持不动不变。一切都在改换,在变化。
去日瓦戈旧屋柴房的雪橇车辙有好几条,那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早先去那里时走出来的,入口处的雪已因他两天前的光顾而踏乱了。
困倦充满了他全身,笼罩了他的四周,蒙住了他的思想,但初步工作会在无意识中做完。涵盖一切的弥漫的朦胧标志出这个阶段的特色,这是最后体现前必经的阶段。就像初稿的芜乱,白日的困倦怠惰,是晚间写作必需的准备。
从早晨起一直有云的天,现在晴朗了。天气又冷起来了。旧的园子就在柴房的旁边,激起了医生的回忆。那个冬天积雪很深,高高地堆在柴房之前,使它看起来萎缩、佝偻。悬挂在屋顶边缘的积雪,就像一株巨大草菇的轮圈,低得几乎垂到日瓦戈的头上。就在它的顶上,挂着一勾新月,边沿发出昏昏金辉,它的一端像是陷入雪中一样。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睡得不够,他的脑子有点愉快的朦胧的感觉,像是微醺,浑身酸痛,但酸痛中有舒畅的虚弱。他不耐烦地等待夜的降临,好恢复他中断的写作。
尽管这还是大白天,日瓦戈觉得他好像是于深夜独行在黑暗的生命森林中。这是他灵魂的黑暗,这是他的颓丧。新月几乎低到齐眉,是分离的噩兆,是一幅孤寂的意象。
在忙着某些事时,他们两人必须联手合作,当他们弄妥当坐下来时,全身软弱头晕眼花,受到身体柔弱不可抵抗的猛击,一切的思想都跑开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天色已晚,他们才猛然记起,并惊恐起来,卡坚卡不在他们眼前已经很久,或者马还没上水和饲料,带着内疚的心情,赶忙跑出去补救这些疏忽。
他太疲倦了,以致他几乎站不稳。他从柴房中把柴火一把把地丢上雪橇,抱得比平常少得多,虽然他戴着手套,搬弄黏着雪的冻柴火还是辛苦的。搬运工作并没使他觉得温暖些。他内部某样东西坏了,静止了。他诅咒他的厄运,并祈祷上帝留下他所爱的女人,一个美丽、悲愁、谦卑而天真纯洁的女人的生命。新月高挂在谷仓上,闪烁照耀,却不发热也不发光。
头一天拉拉的洗涤清洁工作使屋子湿润润的。水蒸汽在窗户上凝成了厚厚的冰霜,在壁纸上留下一道道潮湿的黑迹。房间里阴暗、沉郁。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忙着搬柴火、提水、检视房间,发现的东西愈来愈多,同时帮拉拉做着做不完的杂事。
黄马把头转向米库利钦的屋子,连声嘶鸣,起先是低柔、羞怯,然后就高声、自信多了。
是结冰的天气,空气显著地愈来愈冷,但是有太阳。中午时雪呈白色,蜜黄中透着橙黄就像落日的余晖。
“为什么?”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奇怪着,“不可能是受了惊吓。一匹受惊的马不会嘶鸣,如果闻到狼的气味,它不会傻到给它们报信,并且,还如此高兴,这一定是想回家。先别忙,我们很快就动身。”
另一个日子像梦一般地过去了。他们在屋中发现了一副儿童雪橇。卡坚卡满面红光,紧紧裹在大衣中,又是笑又是叫地,从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用铲子把雪压硬并在雪上洒水而为她特造的雪槽慢慢地滑下没扫过的雪径。她一次又一次地用绳索拉着雪橇爬上高处再滑下去,面孔从未失去笑容。
在木柴之外,他又搬了些卷翘得像鞋皮的树皮和引火的碎木层,用袋子装好,再用绳子绑牢在雪橇上,然后转过身,走在马前。
他熄了灯。
马又鸣了,这次是回应远处另一匹马的长嘶。“这是怎么回事?瓦雷金诺可能不如我们所想象的荒废?”他根本没想到他们来了客人,或者嘶声来自米库利钦家那个方向。他牵着雪橇绕过几座农舍,由于正屋凹陷在四围的积雪中,他不能看见正门的进口。
“你依然点着我珍贵的灯?”拉拉醒了,她以带着浓浓睡意的沙哑嗓子细声问,“来坐在我身边。我告诉你我的梦。”
他不紧不慢地——忙什么——把柴火堆好,解开马,把雪橇留在谷仓中。然后,他把马牵去马厩,拴在较为背风的一根桩上,并拿仅有的几把干草塞进马槽中。
他决定暂时不告诉拉拉,唯恐她惊慌。回到屋中,他关上了所有通往没有生火的冷房间的门,拿地毯和衣衫堵塞了裂缝,不让寒气钻进来,然后走回他的写字桌。桌灯像以前一样地光亮,对他表示欢迎。可是,他不再有写作的心情了。他坐不住。除去狼群,隐约可见的危险,以及各种纠缠,什么也想不出。还有,他累了。
他走回去时,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在正门入口处有一辆农家雪橇,上面套着一匹光溜溜的黑色小马,在它旁边,一个同样光溜、肥胖的陌生人在走来走去,他不时给这匹马一掌并看一眼它的距毛。
“那就是导致全面失败的最后一个因素!”他想着,“它们的巢穴就在附近吗?也许就在峡谷里?多可怕!桑杰维耶托夫的马在谷仓里!它们必然嗅到了它的气味。”
屋内传来人声。既不想窃听也不想走近些好听清楚,只是偶尔听到几个字眼,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勉强慢了下来,随后突然停住了。他认出了是科马罗夫斯基在对拉拉与卡坚卡说话。他们显然是在靠近门口的第一个房间中。他们在争论,并且根据说话的声音判断,拉拉十分不安,并且在哭,时而强烈地反对他,时而又同意他的话。
四只狼并排站着,仰起头,口鼻朝向屋子,对着月亮或窗户上的银色反光长嗥。不过,当它们做出几乎像是能猜透他心思的样子,并转身像狗一样摇尾快跑离去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还很难想象到它们是狼。在他还没认出它们所消失的方向时,它们已经消失了。
有种东西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觉得,就在那时,科马罗夫斯基正说到他,意思是说他不可信任(他以为他听见他说“脚踏双船”),没有人敢说,他是更爱拉拉或更爱他的家庭,拉拉绝不可依赖他,因为,如果她这样做,她就是“骑墙”,她就会“两头落空”。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进门去。
跳跃在一片晶莹的月夜雪地上的白色闪光使他的两眼昏花,起先什么也看不见。不久,因距离太远听来不很响亮的、发自丹田的、悠长而抽噎呜咽的嗥声又响了,然后他注意到峡谷外空地上有四条不比铅笔粗的长影子。
正如他的推测,他们是在右首第一间房中。科马罗夫斯基穿一件长及脚跟的皮大衣,拉拉抓住卡坚卡的大衣领,想给她扣上,可是找不到钩子,嚷着教她别乱动,卡坚卡抗议着:“轻点,妈妈,你会把我扼死。”三人都穿着出外的衣服,准备离开。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进来时,拉拉和科马罗夫斯基跑过来迎他,同时说道:“你这半天去了哪里?我们可急坏了!”
他走入没有点灯的邻室,透过窗子往外望,可是,当他工作时,窗上的玻璃已结冰蒙住了。他拉开顶住前门堵塞隙风的地毯卷,披上大衣,走出门外。
“你好,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你看,尽管我们上次彼此言语冲撞,我们现在又在一起了,虽然你并没邀请我。”
在清晨三点钟,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稿纸上抬起头来,他从遥远、无私的凝神之中回到了现实和他自己的家里,快乐、强健、宁静。突然,一阵悲痛哀愁的声音划破了窗外延伸向远方旷野的寂静。
“你好,维克多·伊波利托维奇。”
“主啊!主啊!”他轻声喃喃着,“这一切都是给我的吗?为什么你赏赐我这么多?你为什么允许我亲近你,容我闯进你的世界,在你的宝藏中游荡,在你的星星下徘徊?并允许我伏在使我两眼满含永恒欣悦的、不幸、多情但从不抱怨的爱人的脚下?”
“你到底去了哪里?”拉拉又问,“现在听他说,并且快点为我们两个做决定。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快点。”
只见雪白的枕上是拉里莎和卡坚卡熟睡的面容。她们神情纯洁,干净的床单,清爽的卧室,以及冬夜、白雪、星星、月亮的纯洁,汇成无比的意义浪花在他心底翻腾起伏,使他产生一种因存在的纯洁而得意洋洋的喜悦意识。
“可是为什么我们都站着呢?坐下,维克多·伊波利托维奇。我去了哪里?这话怎么讲,亲爱的。你知道我去搬柴火,后来,我又去照料马。维克多·伊波利托维奇,请坐下。”
这种感觉使他暂时从自责、自我不满,以及自觉无意义的意识中解脱出来。他抬头仰视一阵,然后又环顾一下四围。
“好,你见到他一点也不惊讶?你看来全不惊异,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曾在这里懊悔他走了,我们没有欣然接受他的提议,现在他来了,就在你的眼前,而你看来居然全不惊异!可是,他现在要告诉我们的还要更惊人。维克多·伊波利托维奇,告诉他。”
在这种时刻,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觉得,工作的主要部分不是由他自己做的,而是一种高高在上、指挥着他的卓越力量,也就是现在这个或即将到来之历史阶段的思想及其诗意的激情。他觉得自己不过是这些思想和诗情能够成文所需要的凭借和支点。
“我不知道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在想什么。我必须解释的,是我故意放出谣言,说我已经走了,而事实上我却留了下来,给你和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较多的时间去考虑我们讨论过的事情,或许能得到一个不太匆促的决定。”
在写下他突然想到的两三节诗和几个意象后,他完全浸沉在工作中了,他感觉到所谓灵感的逼近。和已往的情况相比,在这种时刻中,决定艺术家创作的许多因素的关系倒转过来了。主宰因素不再是艺术家所要表达的情意,而是他用来表达情意的语言。语言——美与意义的家庭和贮藏所——自己开始代人思想、说话,并且依据本身奔流的热能和冲力,而不是音响,完全化为音乐。然后,就像急流以它的运动冲刷石头、运转轮盘一样,语言之流以它自身的法则,在诗篇中创造出节拍和韵律,以及其他无数的关系,对诗来说,它们甚或更加重要,不过现在尚未发掘出来,没能得到充分的承认,同时未曾定名。
“可是我们不能再推辞了,”拉拉插嘴道,“现在是动身的最理想时间。同时明天早晨……还是让维克多·伊波利托维奇自己告诉你。”
写完这些已完成的旧作,他继续去写他已起头但尚未完成的新作,体会它们的精神,安排词句的顺序。尽管开始没有一点马上完成的希望,最后他终于能大跨一步,把它写完。然后,又开始另一首新作。
“等等,亲爱的拉拉。原谅我,维克多·伊波利托维奇。为什么我们都穿了大衣站在这里。让我们脱去大衣,同时坐下。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必须从长计议的大事,我们并不能在一分钟内就决定。维克多·伊波利托维奇,我恐怕我们的讨论已涉及个人的私事,多说未免荒唐而尴尬。不过,事实上我从来不曾考虑过跟你一块走,而拉拉的情形则不同。偶尔当我们所关注的不一样时,我们会想起我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我总是告诉她,她应该对你的建议多加考虑。事实上她从来不曾忘记这件事,她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它。”
他坐下来,聚精会神地振笔疾书,希望即使是在字迹上也不丧失个性,变得麻木而无灵魂,页数愈写愈多,字迹也愈来愈美,他写下他记得最清楚的,在脑海里最定形的《圣诞星》、《冬夜》等诗,以及其他若干日后忘记了的同类作品。
“但是,只有在你和我们一起去的前提下我才考虑。”拉拉插进来。
包围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寂静,发出快乐和生命的气息。油灯在白纸上投下柔和的浅黄,在墨水砚中的墨水面上抹上一层薄金。室外,冰雪的冬夜是淡蓝的。为了看得真切些,他走进既冷又黑的邻室,由窗口向外看去。照在雪原上的圆月清晖又浓又黏,就像蛋白或厚厚的白漆。冰雪之夜的清丽是不可言传的。他心地平和。他走回灯光柔和而温暖的房间,开始写作。
“想到我们的分离时,我和你,一样地难受,然则,我们或许必须把我们的感情放在一边,做个牺牲,因为,我是一定不去的。”
拉拉起先是假装,但当她终于真的睡着时,已是凌晨一点了。像新洗烫的床单一样,她和卡坚卡的晚服光洁犹如花边。即使是在那段日子中,拉拉也设法给衣衫上浆。
“可是你还没听到他的计划呢,你不知道!……听维克多·伊波利托维奇说什么……明天早晨……维克多·伊波利托维奇。”
当晚他们痛痛快快地用热水沐浴一番,拉拉也给卡坚卡洗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坐在窗下的长桌前,感觉充满喜悦的清爽。他背向拉拉,她身上裹着浴巾,散发着肥皂香气,头发用另一块毛巾包缠着,正在把卡坚卡放上床,给她盖上被子。想着全神贯注于工作的滋味,他以快活、四散的亲切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显然是想到我早已告诉了她的消息。在尤里亚金车站的侧轨上,一列远东政府的专车在生火待发。这列火车是昨天从莫斯科来的,明天启程东行。这列车属于我们的交通部。一半车厢是卧车。
“我高兴你提醒我,今天我也想到类似的事。不过,我对于我们留在这里的将来没有信心。恰恰相反,我有个预感,我们不久将被驱逐到更遥远的地方。但是,当我们还有这块呼吸的空间时,我要求你为我做一件事。你能不能从明天起,在晚上抽出几小时的工夫,把我屡次听你念的诗都写下来?有一半你遗失了,其余的你从来不曾写下,我怕你忘记它们,使它们也一起湮灭无闻,听你说,这种事以前是常常发生的。”
“我必须搭这列火车走。我已为我的助手留了几个座位,我们会有一趟相当舒服的旅行。像这样的机会,再不会有第二次。我知道你并不惯于信口雌黄,你不是轻易改变决定的人:同时你已经决定不与我们同行。但是即使如此,难道你不应为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设想吗?你听见她说了,没有你她不走。和我们一道走吧,如果不去海参崴,至少也要到尤里亚金——到那里我们再看。只是我们必须赶快—— 一分钟也不容错过。我有一个车夫——我自己不驾车的——我的雪橇容不下五个人。不过,我知道你有一匹桑杰维耶托夫的马,——你不是说你用它去搬柴火吗?还套着吗?”
“我在想的是这个。我们不妨和桑杰维耶托夫订个合同——当然,我们必须给他优厚的条件——让他供给我们在这里六个月的开销,条件是我利用这段时间写一本书,比如说,一本医学教科书,或是一本文学作品,也许是一本诗集。或者我翻译些著名的古典作品。我精通好些语言。以前我看过一个广告,彼得堡有个出版家,什么都不做,只出翻译书。我确信这必然能赚大钱。做点事我会非常快乐。”
“不,我已经把马卸下了。”
“事情逐渐在上轨道。或许有一天我们又要出版书籍。
“唉,那么,就尽快把它再套上。我的车夫会帮你……不过,想想看,为什么那么麻烦——让我们忘了你的雪橇,我们还是在我的雪橇上打主意,好歹挤挤就成。只是要快,看在上天份上。你只需要收拾些旅行时最重要的东西——近在手边的东西。这是一个孩子性命攸关的时刻,不能再从容收拾了。”
“我自己也整天在想这个。我愿意竭尽一切可能以便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我说不出来我是如何渴望恢复工作。我不是指农事。那些是我们以前在这里做的,我们把这里当作家庭农场,同时我们成功了。不过现在我不再有气力做这种事了。我想到一些别的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维克多·伊波利托维奇。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已同意跟你们去一样。去吧,祝你好运,带拉拉一道去,如果她想去。你不用担心这座房子。你走后我会把它打扫干净,把门锁好。”
“一点不假,在我们所过的这种露营式的生活中,有些东西是虚假的、做作的。你完全对。不过,这可不是我们发明的。人人都在做这种到处碰壁的狂暴乱撞,这是这个时代精神的特征之一。
“你在说什么,尤拉?那全是连你自己都不信的鬼话?‘拉拉希望’,真是的!好像你一点都不知道没有你我就不走,并且我所有一切都听你的。你说锁房子这些话算什么?”
他为她所说的话深深感动。不过,他没有表示出来,唯恐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这样说你十分坚决?”科马罗夫斯基说,“那么,如果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允许,我愿意和你单独谈两句。”
“你难道不明白,我们并不处于相同的地位。你们男人赋有翅膀可以在云端高飞,但我是一个女人,我的翅膀只能让我贴近地面,保护我的子女。”
“自然。我们可以去厨房谈,亲爱的,你不介意吧?”
她用胳膊抱住他的颈子,泪如雨下地挣扎着。
“斯特列利尼科夫已被捉到,判处死刑,枪决了。”
“我自己也不知说什么好。随时支配我、一直提醒我的是,我是你的爱情奴隶,思考和辩论没有我的份。啊,我要告诉你什么。你的冬妮亚和我的帕沙比我们好千万倍,不过,那不是要点。要点是爱情的礼物像别的礼物一样。不管它有多伟大,没有祝福不会滋生幸福。你和我,似乎我们两人在天堂只学会了接吻,然后就一块被送到地上,看看我们是否知道我们所学的东西。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和谐——没有边际,没有等级,一切事物的价值相等,一切都是欢乐,一切都变成了精神。不过,在这种时时刻刻等着我们的狂野的温情中,有些东西是幼稚的,不受羁束的,不负责任的。这是一种任性的毁灭元素,是不利于家庭幸福的,对于这种爱情,我不得不恐惧它,不信任它。”
“多可怕!你确信吗?”
“可是你想怎样?你要我现在怎么办?”
“反正别人这样告诉我,我相信这是真的。”
“我几乎只说了一句话,而你就马上懊恼。可是请告诉我,我真错了吗?如果我们不找到一个更好的藏身之所,待在尤里亚金还不是一样。如果我们真想解救我们的性命,我们就该有个深思熟虑过的合理计划,毕竟还有科马罗夫斯基的计划。尽管他令人憎恶,不过,他消息灵通,办事实际。我们待在这里比别的任何地方都危险。想想看!——孤单单地住在风雪无边的荒原中!如果我们在夜晚被风雪埋掉,第二天清早我们并不能把自己挖出来,或是曾光顾这座屋子的我们神秘的施主,是一个匪徒,溜进来割断我们的喉管又怎样?你至少得弄把枪!我想你没有!你看!使我恐惧的是你太不经心,你把我也传染上了。我简直想不通。”
“别告诉拉拉。她听了会发疯的。”
“拉里莎!你定定神,想想。你要回去现在还不会太迟。我是要你多认真考虑科马罗夫斯基计划的第一个人。我们有一匹马。如果你喜欢,明天我们直接回尤里亚金。科马罗夫斯基还在城中,我们看见过他的。——顺便告诉你,我不认为他不想见到我们,我确信我们依然找得到他。”
“当然我不会告诉她。这正是我要和你密谈的原因。现在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她和她的女儿就危在旦夕了。你必须帮助我救她们。你非常肯定,你一定不跟我们同去?”
“是的,是我要来的。我不否认。所以现在我有错!你左思右想迟迟疑疑就没错,而我就必须永远合理而一贯!你一进来,见到你儿子的婴儿床,你差不多晕倒。那是你的权利,而我就不许担心,不许为卡坚卡害怕,不许想到未来,在我对你的爱之前,一切都得让开。”
“非常肯定。我早已说过了。”
“可是,亲爱的,坚持来这里的不是你吗?你不记得我反对了好久吗?”
“可是没有你她不走。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你必须用别的方式帮我忙。你必须假装一番,让她以为你可能愿意改变主意,你可能容许自己被说服。我不能够看到她向你告别或离开你,不论是在这里或在尤里亚金车站。我们必须设法使她相信,你毕竟是要来的,只是早晚问题,当我给你安排好另一次机会时你就会来。你必得假装你愿意那样。即使说谎你也要使她相信这点。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我向你发誓,以我的人格保证,你只要一向我表示,我马上把你弄去东部,设法让你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不过,必须让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相信,你至少会来给我们送行。你最少要使她相信这点。譬如,你可以假装去套雪橇,同时催促我们先立刻动身,不必浪费时间等你——说你一预备好就赶上我们。”
“假如我知道,我们正在打开一条生路,不是无所为而为,就是做牛做马也快活。你必须时时提醒我,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我们单独聚在一起。时时让我开心,别让我思想。因为认真说来,如果你诚实地看这一切,我们是在做什么?这一切算什么?我们侵入别人的屋子,我们破门而入,一点也不客气。而现在我们忙得不亦乐乎,就像疯了似的,以致看不见这不是生活,这是在演戏,这不是真的,就像小孩子所说,这就是‘假装出来的’。这是儿戏——简直是荒唐。”
“我被斯特列利尼科夫的消息震昏了,我无法集中精神。我几乎不能考虑你所说的话。不过,你说得不错。他们已经干掉了他,他们既是那么狠毒的东西,那么,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和卡坚卡的生命自然有危险,这是必然的结论。不管是她或我有一人被捕,我们就不免分开。倒不如让你把我们分开,把她们带走,愈远愈好。我尽管这么说,可是并不相干——事情早就在你的愿望中发展了。或许我终于会完全垮下来,吞下我的骄傲和自尊,爬去找你,求你把她还我,求你救我的命,求你弄船让我去投奔我的妻儿,求你帮我的灵魂得救,接受你给我的一切恩惠。不过,必须给我时间考虑。这个消息使我目瞪口呆。我已难过到不能思想或做正当推理。或许,把我自己交给你,是我犯了一个不幸的大错,这将使我的余生充满惊恐。可是,我是太震惊,太慑服了,以致现在我所能做的只是盲目地同意你,无可奈何地服从你……也罢,为了她,我现在就出去告诉她,我就去套雪橇,来追赶你们,不过,事实上,我将留在后头……然则,那是另一回事,你们现在怎么能走,天不就快黑了?沿途必须穿过树林,里面有狼群。当心。”
在厨房弄得疲倦、燠热,几乎也像她女儿一样困的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因她的烹饪成功而高兴,并不急于收清盘碟,便先坐下来休息一番。在确知卡坚卡已入睡后,她用两手支着脸颊,身子微向前倾地说:
“我知道,别担忧。我有一支长枪还有一支手枪,我还顺便带了点酒驱寒。你要不要来点。我自己还有。”
拉拉已开始动用了他们从城中带来的贮存食粮,足足做了够三天吃的食物。晚餐是前所未有的盛宴,一道马铃薯汤,一道烤羊肉和马铃薯。卡坚卡吃到不能再吃才住嘴,一边吃一边咯咯傻笑,愈来愈淘气。饭后,又温又饱了,便蜷曲在沙发上,盖上妈妈的披肩睡去。
“我干了什么事?我干了什么好事?我放弃了她,舍弃了她,让她走了。我应该去追她们。拉拉!拉拉!
“木盆在这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黑暗的走廊中走出来说,“无疑地,它没有摆对地方。它放在漏雨的天花板下面。我猜从秋天起就放在那儿了。”
“他们听不见。我在下风,他们或许正彼此大吵大嚷。她有充分的理由感觉快乐,恢复信心。她不会想到我耍的把戏。
拉拉在厨房中注视着她。“看那种爱家的本能。这正表示,没有什么东西能毁掉人类对家和秩序的渴望。儿童比较诚实,他们不怕真实,可是,我们就比较害怕见到时代背后的东西,因此我们准备出卖我们所珍爱的东西,称赞惹我们厌恶的东西,肯定我们不了解的东西。”
“她在想:多奇妙啊,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好得不能再好了。她的荒谬、顽固的尤罗奇卡终于动了怜悯的心情了,谢谢苍天,我们正在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那儿的人比我们理智,那儿有法律和秩序。就算因为一时气恼,他不来搭明天的车,科马罗夫斯基也会另外派车接他,他会及时和我们团聚。此刻,他当然是在马厩中,匆忙、兴奋、笨手笨脚地套雪橇,他将以全速追赶,同时能在我们进入森林之前追上我们。
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她已坐在地毯中央玩得很舒服了,所有的玩具都被她用来砌成她从城中带来的洋娃娃宁卡的房子。比起她一生绝大多数时间所住的别处临时寓所,这里更像一个安定的家。
“她必然是这么想的。我们甚至没有好好的告别,我只是向她挥挥手就转身了,尽力吞下我的苦痛,它像是哽在我喉头的一块苹果,让我窒息。”
“亏你想得出,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卡坚卡像成人似的抗议,“这些又不是我的。同时,它们是给婴孩玩的,我太大了。”
他站在走廊上,大衣披在一边肩上。另一只空着的手抓紧屋顶下的一根细长的木柱子,好像他要捏扁它。他的整个注意力集中在远方的某一点上。他可以看见那儿有一段短短的爬上山坡的路,路边有几株疏落的桦树。斜阳的余晖照在这片开阔地上,此刻隐藏在一个浅浅凹地的雪橇随时可能出现在那儿。
“这么说,你必须忍耐到晚上。我要去把火头弄大,并且,你已听见妈妈说,她要让你洗个热水澡。现在你玩这些东西——拿去。”他从阴冷的储藏室中取出了所有利韦里以前的玩具,丢在地板上,有些是完整的,有些已坏了,其中有积木、车厢、火车头,以及玩掷骰子和做计数游戏的木盘,上面有方块、图画或数目字。
“再会吧,再会吧。”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在期待雪橇出现的时刻的来到,他的话悄悄地送入午后的空气中。“再会吧,我唯一的爱人,我的爱人永远失去了。”
“炉子也许觉得温暖,不过,我觉得冷。”
“他们出现了,他们出现了。”当雪橇从斜坡上像一支箭似的射出,掠过一株株的桦树,渐渐慢下来,并且——啊,可喜!——在最后一株树前停下时,他由干瘪苍白的嘴唇中轻声吐出了几个字。
“这些可怜的当代儿童,”日瓦戈想,“我们吉普赛生活的牺牲者,不幸的小流浪者。”他大声说:“妞妞,放开心些。你怎么会冷,简直胡说,炉子热得红红的。”
一阵狂热的兴奋在他心头猛撞,以致他两膝颤抖,他感觉软弱发晕,整个身子软如衣衫,就像正从他肩上滑落的大衣。“哦,上帝,是你要让她重回我的身边吗?这是怎么回事?落日时分正发生些什么呢?这可能是什么意义?为什么会停下不走呢?不,完了,他们又走了,他们走了。她一定是停下来对这屋子看最后一眼。或许想弄清楚我是否已动身?我是否在追赶他们?他们走了。”
他们起劲地忙着,两间房来回跑,两双手没有一刻空着闲着,两人不时撞个满怀,碰着卡坚卡,她好像老是在他们脚下似的。她到处乱转,经常阻碍他们的工作,当他们叱骂她时,她就怏怏不乐。她冻得发抖,抱怨天气寒冷。
如果幸好太阳不先落下去(在黑暗中他就看不到他们了),碰巧他们还会闪电似的再出现一次,最后的一次,他们将越过峡谷那边,两天前出现野狼的旷地。
“多幸运!一定是那个神秘住客的,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可是,我们又在说闲话了,我的水开了。”
现在,这一刻早就来到并且过去了。落在地平线苍白雪堆上的暗红色落日依然圆得像一只皮球,雪原泛滥着饱含湿气的凤梨色光辉,当雪橇掠过视线随即消失时,白雪贪婪地将它吸吮进去。“再会,拉拉,来世再见,再会,我的爱人,我无穷尽的永恒的欢欣。我永远再见不到你了,我永远,永远见不到你了。”
“炉子一打点好,我要搜索所有的抽屉。我在书桌和橱柜中找到的东西愈来愈多——肥皂、火柴、纸张、铅笔、钢笔、墨水等等。桌子上的煤油灯装着满满的煤油。我确信,米库利钦夫妇没有一点煤油,这一定是别人弄来的。”
天快黑了。洒在雪地上的褐色的夕照倏然暗下来,随即消逝。柔和的灰色远方弥漫着淡紫的暮色,渐渐化为深紫,笼罩在路旁桦木林上的薄雾轻轻地抹过粉红色的天空,只见苍白一片,好似突然变薄了。
“好。既然一时找不到木盆,我就用洗碟子的水盆洗吧,可是,这很油腻,我必须刷干净。”
悲伤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官感敏锐,知觉迅捷,百倍于平时。四围的气氛是罕见的,独特的。冬季的暮色洋溢着同情,仿佛一个友好的见证。好像已往从未有过这样的黄昏,夜首次为安慰他的寂寞和孤单而降临,好像这由许多一览无余的、树木繁茂的山岗所环抱的山谷,以及那些树木是刚刚出现的,为了安慰他才特地从地面升起。
“谢谢你。我马上就拿来。我已经照你的吩咐,把所有笨重的家具从墙边移开了。”
他几乎要挥走这种像一群执拗的朋友的可触及的美景,他几乎要对这依恋不去的余晖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也见过,也想不起在哪儿了。这一定是在我们用不到的地方,所以我忘了。不要紧。记着,我正在烧许多水好清洁一番。剩下的水用来洗卡坚卡和我的衣物。你也把你要洗的东西交给我,我们在一切弄妥当后,上床前洗澡。”
他依然站在走廊上,转过身,对着关上的门,背向世界。“我光辉的太阳已经落下了。”他不停地在心底重复,好像要把这句话刻在他的记忆中。他连大声吐出这几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我们继续以这个速度用下去,三天就会把柴火烧光,我必须去我们的旧柴房看看,也许还剩下一些——谁知道?如果有,我就全搬过来。我明天去。你说,一只木盆。我确信,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只,我现在想不起是在哪儿了。”
他走进屋子。他的心中响起两串独白,两种完全不同的独白,一串是枯燥而有条理的,另一串是对拉拉说的,像一条泛滥的河流。
“我想要一只木盆洗衣裳床单。”
“现在我要去莫斯科,”他在想,“第一件事是活下去。我可不能让我自己睡觉。我必须通宵工作,直到我筋疲力尽为止。不错,另一件事,是立即燃起卧室中的火炉,我没有理由在今夜里冻死。”
“通火加柴,通火加柴。什么事?”
可是,他还有其他来自内心的低语:“我的臂、我的手和我的唇,一天不忘记你,我就与你同在,我不可忘怀的愉快!我将把失去你的痛苦,写在我配得上你的作品中,它将持久流传。我要记录下记忆中的你那痛苦、温柔和忧伤的样子。我要留在这里写完这些,然后我也要离去。我将把你写成恐怖的风暴平息后的大海,写成威力远及沙滩的最伟大的巨浪,这就是我要为你描绘的形象。它能够把海草、贝壳、软木、鹅卵石,和轻不可量的东西从海底卷起,送到沙滩上,形成断断续续蜿蜒曲折的长线,它无尽地伸向远方,伸向最高潮汐的边界。生命的风暴就是那样把你卷到我的岸边来的,啊,我最亲爱的人,我就是要这样描绘你。”
“你忙吗?你在做什么?”
他走进室内,把门锁好,然后脱下大衣。当他走进拉拉在早晨非常细心整理过,后来因匆忙收拾行装又弄乱的卧室时,当他看到凌乱的床铺,以及地板上椅子上的一片狼藉时,他像小孩一般跪下,前胸紧贴着床架坚硬的边缘,头埋在床单中,尽情痛哭起来。不过没有多久,他就站起身,匆促地擦去泪痕,用疲倦、失神而惊异的目光,环顾四周,取出科马罗夫斯基留下的一瓶伏特加,拔去瓶塞,倒下半杯,加了水和雪,就像刚才痛哭一样,痛快淋漓地贪婪地大口大口牛饮起来。
他必须涂些什么。一开始,他要把旧有的、没写下的思想写下,整理个头绪出来。然后,如果他和拉拉设法住下去的话,他希望,有时间写些新的重要东西。
有些无法说明的东西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身上作怪。他的理智渐渐地丧失了。他已往从未有过这种古怪的生活。他忽略了屋子,不再当心照顾自己,他以昼作夜,自拉拉去后,他就不再记得时日了。
当他在期待夜晚来临时,他的心中并没有重要的作品,只是一种要写的热情在压迫着他。
他痛饮伏特加,大写拉拉。可是,他划去的愈多,重写的愈多,他笔下的拉拉与活生生的拉拉相去就愈来愈远,愈不像身为卡坚卡之母、带着女儿远行的拉拉。
从他们起身的那一刻开始,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就不断把目光投向窗前诱人的长桌子。他的手指因见到纸笔而发痒。不过,除非等到夜晚,拉拉和卡坚卡已经上床后,他不能提笔。在这个时间以前,他两只手总是满满的,虽然他们要收拾好居住的房子不过两间。
追求劲道和表达的精确,是他修改或重写的原因,可是,跟着来的还有内在沉默的刺激,不许他泄露他的个人经验,他揭露已往过分自由的真相,唯恐他冒犯或伤害直接介入的人。结果,他依然在震动,温暖的情感便逐渐从他的诗中消失,浪漫病症向开阔而沉静的幻影低头,把他从特定的个人层次提升到普遍而熟悉的层次。他并没蓄意追求这一目标,可是,这一开阔的幻影是自动到来的安慰,像拉拉在途中寄来的信息,像来自她的遥远祝福,像梦中的她,或摸抚他前额的手,而他爱这种高贵的烙印。
他们和衣躺下,用皮大衣做被子,立即酣然而充满喜悦地大睡,就像追逐嬉戏了一整天以后的儿童。
他一面写失去拉拉的哀恸,一面还把他多年来有关天、地、人的无所不谈的随笔重新复写了出来。像他往日写作时一样,许许多多有关个人和社会的观念从四面八方不住地向他攻击。
在院子上的建筑中,有附在谷仓旁边的马厩,可是锁上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懒得去破门,因为,无论如何它都可能不适宜使用了。马匹可以在很容易打开的仓谷里过夜。他卸下雪橇、缰索,当马冷下来时,他给它一些从井中汲来的水。他本打算用他带来的干草喂它,可是,干草却早已被他们的脚踏烂成垃圾了,幸好谷仓的大阁楼上多的是干草。
他一再反省,他对历史或称为历史过程的看法与众不同,他把它比作植物世界。冬季,在大雪之下,林中无叶的树枝稀疏瑟缩,就像老年男子的疣上的毛发。不过,春天一到,不消几天,树林就变样了,树顶高耸入云,你能够躲藏或迷失于树叶的迷阵中。变化的速度比动物快得多,因为动物不像植物长得那么快,甚至我们并不能直接观察植物生长的活动。树林虽然不移动它的位置,但我们并不能感觉到它的变化。当我们看着它时,它似乎总是静止的。类似地,在我们的肉眼中,永远在变化在成长的历史也是静止的,社会的生命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着永不终止的蜕变。
像很久以前一样,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又着迷似的站在如此宽敞、舒适、窗前放着一张方便的大桌子的书房门口。他又想到,这种简朴的环境将利于做时长而多产的工作。
托尔斯泰就是这么想的,不过,他并没如此清楚地表白出来。他否认历史是由拿破仑,或其他的统治者或将军推动的,不过,他并没把这个观念发展出有逻辑的结论来。历史不是由哪一个人创造的。历史的成长看不见,就像我们看不见草的生长一样。战争和革命、国王和革命党领袖,只是历史有机体的媒介,它的酵母。但是革命的制造者是一群头脑单纯的狂热行动者,一群毕生专心致志于某一有限领域活动的天才。他们在数小时或数日内推翻旧秩序。整个的动乱只费时数周,或最多不过一年,可是,激励动乱的狂热精神却在事后被崇拜几十年或几个世纪。
他们立即注意到屋子里的某些部分特别凌乱,特别是米库利钦的书房。不久以前必定还有人住在里面,是谁呢?是米库利钦家的人吗?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他们要用一个挂锁,而不用门锁?再说,如果米库利钦夫妇在这里待了很久,凌乱的会是整座房子,而不只是几间房。一切都在说明必定是侵入者,可是,会是谁呢?日瓦戈或拉拉都不为这个谜担心。他们并不试图去解决。现在有许多被半打劫了的屋子,还有许多逃亡者。“某个白军军官在逃亡,”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如果他来,我们再做安排。”
他为拉拉哀伤,也为远去的梅留泽耶沃之夏哀伤。当革命最初发生时,一个神从天上降下来,那是夏日之神,当时人人按照自己的方式疯狂,人人各按自己的生存权利生活,而不是成为某种最高权威的正确理论的牺牲品。
米库利钦的屋子上了挂锁。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将锁连锁鼻子一起扭下来,把木头都扯裂了,他们又是匆忙地涌进去,直入内屋,大衣、帽子和毡靴都没有脱去。
当他写杂感时,他又写了一段笔记重申他的信念:艺术总是为美服务的,而美的形式总是使人欢娱的,而形式乃是有机生命的钥匙,因为凡是有生命的东西一定具有形式,所以,每一项艺术品,包括悲剧在内,都表达生存的欣悦。而他自己的观念和笔记还给他带来欣喜,一种悲剧的欣喜,一种使他筋疲力尽并且头痛的饱含泪水的欣喜。
他们又驾着雪橇继续前进。
桑杰维耶托夫来看过他。他给他带来更多的伏特加,并且告诉他,安季波娃和她的小女儿跟科马罗夫斯基离去的经过。他是乘铁路手摇车来的。他责怪日瓦戈不好好照料马匹同时将它收回,不肯照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意愿让他再多留用三四天,不过,他答应一个礼拜内再来亲自接他离开瓦雷金诺。
“等等。我没事,我很抱歉……不,也许我们还是看看米库利钦的屋子比较好。”
当他浸沉在工作中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有时突然记起拉拉,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破坏他浸沉中的思维的敏感和明锐。就像童年时代一样,当他母亲死后,他以为他在鸟鸣中、在科洛格里沃夫家夏日华丽的林园中,听见了他母亲的声音。所以,习惯于拉拉的声音并期待她的声音作为他生活一部分的听觉,现在作弄他了,他听见她在隔壁房中叫“尤罗奇卡”。
“我们必须赶快。天马上就黑了。我们没有时间想东想西。如果我们住在这里,马必须送进谷仓,食物放入过道,并且收拾好这间屋子。不过,我反对留在这里。我们早就谈过了。这对你是个痛苦,因此我也痛苦。这间以前是什么房间,你们的卧室?不,是婴儿室。那是你儿子的小床。卡坚卡睡太小了。另一方面,窗户是完整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没有裂缝,火炉好得不得了——上次我来时就惊羡不已。所以,如果你坚持我们住在这里——尽管我反对——我就脱下大衣立刻开始收拾。第一件事是把火炉生起,然后,不断地通火加柴,我们至少必须让它二十四小时全在燃烧。不过,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你怎么不答腔?”
在这一周中,他还有别的幻觉。将近周末时,他从一个噩梦中惊醒,他梦见一头龙就藏身在他的房子底下。他张开两眼。山谷中火光一闪,他听见一发来复枪声。奇怪得很,不到几分钟,他竟然又睡着了,平常很少有这样的经验,第二天清早,他告诉自己说:这是一场梦。
当他们赶到瓦雷金诺时,天还没黑,由于日瓦戈住过的屋子先到,他们便在它前面停下来。他们像一群强盗似的急忙冲入屋中,因为天就快黑了。可是,室内早就黑了,以致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所见到的毁坏和憎恶,连一半都不到。他记得的一部分家具依然存在,瓦雷金诺是荒废了,因而没有人完成这个破坏。他看不见个人所有的物件。不过,由于他的家人离开时他并不在场,他说不出他们究竟带走多少东西。这时,拉拉说道:
这件事发生在一两天以后。当时日瓦戈终于说服了他自己,他必须理智点,如果他要自杀,他应该找一个速度较快、痛苦较少的方法。他答应自己,桑杰维耶托夫一来接就走。
“我将指给你们看我被游击队劫持的地方。”当他们走了相当的路程时,日瓦戈对她们说。不过,他并没有能够实践他的诺言,因为冬季树木的凋零、四周的死寂和空虚改变了乡村面貌,以致无法辨认。“就是这里。”他很快叫道。他把竖在田中的第一块莫罗·韦钦金公司的广告板,误认作他被俘的森林中的那一块。当他们真正驰过仍然竖在莎卡玛路口林中的第二块广告板时,他反而没有辨认出来。耀眼的白霜花边,已使森林看上去好像是一条条银黑色的细线,所以他们无法看得出它了。
黄昏前不久,天色还有点光亮,他听见雪上有沙沙的脚步声。有人正以坚定、轻松的步子平静地向房子走来。
午后,当天色似乎快要向晚时——像冬季中的其他日子一样,距日落还早,一天就像快结束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开始无情地鞭策烟黄马。马像一支箭似的往前蹿,雪橇在起伏不平的路上颠簸,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拉拉和卡坚卡紧紧地裹在皮大衣中,以致几乎不能转动。雪橇在急弯处摇摆,在不平的车辙上冲撞,她们像两只口袋似的滚来滚去,甚至滚进干草堆,笑得两人要死。有时,日瓦戈为了开玩笑,故意把雪橇驶上雪岸,毫无恶意地把她们一起摔入雪堆中。在抛出好几米以外后,他才勒住了马,整顿雪橇,拉拉和卡坚卡笑骂着从雪中爬回来,用拳头乱打他。
奇怪!会是谁!桑杰维耶托夫有马,他不会徒步来的,而瓦雷金诺已荒无人迹了。“他们来找我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暗自确定。“是召唤或命令我回城的吧,或者就是来拘捕我的。他们必定是两个人,并且有交通工具带我进城。要么是米库利钦。”他欣喜地想,想象他已认出是他的脚步。依然身份不明的来人,摸索着门闩已经弄坏了的门,好像他期待挂锁还在上边一样。然后他充满信心地跨进来,好像对路径很有把握,打开连接的门,然后又小心地把门关上。
他们早把食物袋和其他包裹塞进雪橇前面的干草堆里,并用绳子牢牢绑住。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担任驾驶,他不是像本地农民似的挺身跪在橇板上,而是靠旁坐着,把穿上桑杰维耶托夫毡靴的腿挂在边上。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直坐在书桌上,背向着门。当他站起来,面对着门时,他发现来人已来到书房门口,木然地站着。
他们终于走出了尤里亚金。尽管日瓦戈在冬季走过这条路,不过他所记得的大半是它夏日的面貌,现在他很难认清它了。
“你想找谁?”日瓦戈不假思索、机械地吐出老套,当对方没回答时,他也不惊异。
“当你们回来时我们必须谈谈。”她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说。
陌生人身材匀称结实,面貌英俊。他身穿皮夹克、长裤,脚穿温暖的山羊皮靴,肩上挂着一支来复枪。
他们慢下来等西拉菲玛,这是个陡坡,不可能停车,烟黄马在缰绳的控制下一直向前拖着。西拉菲玛从头到脚裹了好几条披肩,看上去僵硬得像块木头,蹒跚地走向街心和他们道别,祝他们一路平安。
只有他出现的一刻使日瓦戈吃惊,他的来到反没有什么。屋里曾经有人居住的遗迹使他有了心理准备。显然他就是他所发现的供应品的主人,如他所知,那不可能是米库利钦夫妇留下的。他身上的某种东西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觉得熟悉,他觉得以前曾经见过他。既然他看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时没有预期中的惊讶,或许他已听说,这房子有人住了,甚至谁住在里面他都知道。或许他还认得日瓦戈。
格拉菲娅·通采娃在对街向他们大叫:“人们撒多大的谎!他们说你们昨天已走了。去弄马铃薯?”然后一面摇头示意她听不见他们的回答,一面向他们挥手送别。
“他是谁,他是谁?”日瓦戈绞尽脑汁,“我在哪里见过他,天啊?一定不……一个炎热的五月清晨,上帝知道是在哪年。拉兹维利耶的火车站。军事委员的专车,前途坎坷。枯燥无味的观念,单纯的头脑,冷酷的原则,还有诚实,绝对诚实……斯特列利尼科夫!”
烟黄马四蹄飞奔,他们赶上正走在街上的桑杰维耶托夫,疾驶而过,并不回头看看他是否认出是他们和他的马,或者看看他有什么要说。没多远他们又见到科马罗夫斯基,也是连招呼都不打地疾驰而去。
他们已谈了好几个小时。他们的谈法似乎只有俄罗斯境内的俄罗斯人才谈得出,特别是好像他们都处身在焦虑惊恐的时代中,两人都奋不顾身。夜幕正慢慢落下,天色暗下来。
他们在一个灰暗的冬天早晨离开了尤里亚金。这是一个周日。大街上的行人正去忙各人的事,沿途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在广场上许多家中没有水井的妇女排在陈旧的配水所前等水,她们的水桶和扁担放在身旁。勒紧桑杰维耶托夫暴躁的烟黄马,日瓦戈小心地驾着雪橇绕过她们。雪橇轻快地滑下表面结冰的街道斜坡、街上人行道,撞着路灯杆和石砌街边。
除开那个时代流行的神经质的多话病外,斯特列利尼科夫之所以喋喋不休,还有些个人的理由。
他明白她说的可能是指怀孕,但或许也有可能不是的,他说:“我知道。”
他一直说个不停,尽一切可能不让谈话中断,以免陷于孤寂。他是怕他的良心吗?是悲伤的记忆纠缠他吗?是那种自我不满折磨着他,使他变得如此充满憎恨而且不能宽恕自己,因此使他羞愧欲死吗?还是他已做了某种可怕的不可变更的决定,因而他不愿独处,并焦虑地要借着和日瓦戈交谈和做伴而拖延它的执行吗?
“尤罗奇卡!尤罗奇卡!你多聪明啊!你知道一切,你看穿一切,尤罗奇卡,你是我的力量,我的避难所,求上帝原谅我的不敬。哦,我多快乐啊。走吧,亲爱的,走吧。到那儿我会告诉你我的一件心事。”
不管是什么,当他在别的题目上滔滔不绝倾心畅谈时,他显然对自己藏有重大秘密,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
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和衣躺在床边上。她因为觉着不舒服,蜷曲着,身上盖着一条披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坐在她身旁的一张椅子上,静静地和她说话,经常有不短的停顿。有时她用两肘撑着坐起来,两手支着面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两唇微启。有时她把头埋在他的肩头,默默而快活地哭着,泪流满面。最后她终于欠身靠向床外,用她的两臂搂住他,快乐地耳语:
这是一种疾病,时代的革命狂,内心想的是一回事,言谈举止又是一回事。没有一个人的良心是干净的。人人都有理由觉得自己有罪,自己是一个秘密罪犯,一个逍遥法外的骗子。一点点借口就足以幻想出一套东西做不可收拾的自我煎熬。在狂想的推动下,人们对自己做不真实的自责,不只是由于恐惧,而且由于病态的破坏冲动,由于自己的意志,人人中了自己形而上学的迷魂药而陷入恍惚的境界,人人有自我非难的热情,一经开头便无法遏止。
“啊——我终于把这番话说出来了。这种事能使人发疯。这表白了我最深的存在。”
作为一名高级将领,他常出任军事法庭的主席,斯特列利尼科夫必然听过并读过犯人各式各样的坦白书和供状。现在他在这种冲动的支配下,揭开了他自己的面具,重行评定他自己的一生,写下功过得失是非的对照表,虽然他狂热的兴奋大大地歪曲了一切。
“当你身穿校服的少女身影出现在那间房子的暗处时,我这个那时还对你一无所知的少年,立刻就认出了你,怀着无比强烈的痛苦,我意识到,这个单薄的瘦削的少女,像充满电流似的,全身充满了世上的女性美。只要我仅仅用手指头一碰,火花就照亮全室,我如果不当场毙命,此后一生就会充满悲伤和渴望的电磁波。我满眶热泪,我内心在哭泣,在发出炽热。我为自己,一个少年,难过得要死,而我更为你,一个少女,难过。我整个的存在都感到惊讶,我问自己:爱并充满爱的电流已是如此痛苦,那么,电流,激发爱的女人,不知道更有多大的痛苦。
他语无伦次,不停地从一个表白跳到另一个表白。
“自从那晚起,我就常常想起你并为你那晚传达给我的迷惑命名,那种淡淡的热力,那种远远的回声,它日后渗透我整个生命,并给了我一把了解世上一切事物的钥匙。
“这一切全发生在赤塔附近……你在抽屉和茶柜中发现这些外国东西时感到惊奇吗?那一切都是红军占领东西伯利亚时,我们征收来的。自然,这不完全是我自己带来这里的。我总是有可信赖而对我忠心的人在我周围。就这点而言我的一生可以说很好,这些蜡烛、火柴、咖啡、茶、书写文具等等都来自征用的军中商店,部分是捷克的,部分是英国和日本的。奇怪吧,是不是?……‘你以为怎样?’是我妻子的口头禅,我猜你早注意到。我不能决定是否告诉你,我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不过我现在不妨承认——我是来看她和我女儿的。我得到她们在这里的消息太晚了。所以我没能见到她们。当涉及你和她私情的谣言和报告传到我耳中,以及日瓦戈医生的名字被提到时,基于一种不可解释的理由,从这几年来我见过的千万面孔中,我记起了一名曾经审问过的医生。”
“那天晚上,站在旅店半阴影中,身穿深棕色校服的少女,正如你现在一模一样,正像你现在这样令人看了透不过气地美丽。
“因而,你后悔当初没有枪毙我?”
“再次请你原谅我这种混乱的说话方式。我多希望我同你说话时不会有这种愚蠢的严肃!不过,毕竟,我们并无选择余地,这是真的。你喜欢怎么叫都行,死亡是真的在敲我们的门了。我们的日子是真的不多了。因此这剩下的日子,至少可让我们随自己的意思好好安排。让我们利用它们向生命告别,在我们分手前做一次最后的团聚。我们将对我们所珍爱的一切告别,告别我们观看事物的方式,告别我们所梦想的生活,告别良知所教给我们的东西,告别我们的希望,并且彼此告别。我们将再度彼此诉说我们在夜晚所说的秘密话语,伟大、平和正如亚洲海洋名称的秘密话语。你,我隐藏的、习俗禁止的天使,在战乱开端时、在和平的学童世界中出现,陪我在战乱的天地中走到生命尽头,这不是全无因缘的。
斯特列利尼科夫对这个问题不闻不问,也许他甚至并没有听到这个打岔。失去了他的头绪以后,他又继续他的独白。
“不过,关于瓦雷金诺我们得先谈谈。在隆冬去这样一个僻野之地,没有食物,没有力量或希望——当然是完全的疯狂。可是,为什么不呢?亲爱的!如果除去疯狂别无可能,就让我们疯狂一下吧!我们将再度忘却我们的骄傲,求桑杰维耶托夫借给我们一匹马。同时再请求他,或甚至不只找他,还得找那些依靠他的投机商人,贷给我们面粉和马铃薯,拿我们尚有的值钱东西做抵押。我们还要说服他,请他不要因为对我们施过恩惠就立刻跑去看我们,必须再等等——直到他需要那匹马时再去。让我们单独在一起多待几天。走吧,亲爱的。我们可以有很多柴火,一周内所用的要比一个好主妇在和平年代一年用的还多。
“自然,我曾嫉妒——我现在还嫉妒,为了那种事,你还能期待什么?……我来这个区域,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是在更东区域的巢穴被发现之后。我被诬告,必须上军事法庭受审。结果如何不难揣测。我并没有罪。我想,在未来,在一个适当的环境下,我或许还有辩解并洗刷我名誉的希望。所以我决定趁他们还没拘捕我以前,在我还有自由的时候,暂时先躲一躲,过一阵隐士生活,不停地更换住处。如果不是我相信一个年轻的无赖的甜言蜜语,或许我会成功。
“我曾想到,或许我们不应该完全拒绝他的建议——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人。我俩的地位不同。你必须考虑到你的女儿。就算要和我同生死共患难,你并没有权利这样做。
“这发生在我穿越西伯利亚西行的途中,当时我徒步而行,忍饥挨饿,尽量不走大道。我大多睡在雪堆里,或是列车中——沿途有无数的列车埋在雪里。
“我也一无所知。可是谁管他!你有什么事找他?”
“唉,我碰上了一个小伙子,一个流浪者。他说游击队枪毙他,他逃脱了——他们把他和其他好些死囚排在一起执行枪决,可是他只受轻伤,于是从一堆死尸中爬出来,藏在树林中养好伤,而他现在正像我一样,不停移动,到处躲藏。无论如何,这就是他的历史。他是个一无是处的下流坯子,邪恶而畏缩。他曾被学校开除,因为他太愚劣。”
“这一切都一点不假,我感激你如此为我设想。不过请等等。我一直想问而竟然忘记。科马罗夫斯基怎样了?他还在这儿吗?还是已经走了?自从我和他争吵并赶走他后,再没听说过他。”
斯特列利尼科夫说得愈详细,医生愈觉得他认识这个少年。
“谢谢你,谢谢你,亲爱的。噢,我多高兴啊!我了解你多不喜欢这个想法。不过,我们不要住你原来的屋子。你面对那些可能受不了——看见杳无人迹的房间,你会自责,你会与过去做比较。我相当了解,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去作践别人珍贵而神圣的东西,是什么滋味。我永远不接受你这种牺牲。不过,这其实不是个问题。不管怎样,你原来的屋子已糟到不适宜居住了。我想到米库利钦夫妇住的屋子。”
“他的名字叫捷连季·加卢津?”
“他说得一点不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说,“危险已追上我们了,这是我们消失的时候了。问题是什么地方。去莫斯科不行——我们在旅行准备时不可能不引起注意,我们必须偷偷溜走,不让一个人看见。你知道,我的爱人,我们还是去你想到的第一个地方,我们先去瓦雷金诺,逃出他们的视线。让我们去那边住上一两个星期,或一两个月。”
“不错。”
“伊佐特,你医院的看门人,又来这附近走动了——他和楼下的洗衣妇要好。所以他顺便上楼来告诉我一个讨厌的消息!这是高度秘密,他说,你的朋友就要入狱了,就在早晚。然后就轮到你,可怜的家伙。你怎么知道?我问他。哦,十分确定,我听一个在‘滑稽杂志’中工作的朋友讲的。当然,‘滑稽杂志’是指政务委员会。那就是他所说的‘滑稽杂志’。”他俩哈哈大笑。
“那么,他说的关于游击队和枪毙的事全是真话,一个字不假。”
“有什么不对,亲爱的?近来你好几个晚上没有睡了。你不碰食物,你整日在外边转,看起来像个疯子。你总是在愁些什么。什么东西在使你心烦?你可不能让你的心事压倒。”
“他唯一的优点是爱母亲。他父亲被当作人质枪毙了,他母亲被关在牢中,好像早晚也免不了一死。当他听说这个消息时,他决定尽一切可能救母亲出狱。他去当地的赤塔自首,并自愿为他们工作。他们答应给他一个机会,条件是他必须出卖些人。他就报告了他们我藏在什么地方。幸好我及时离开。
“好,那就请吧。”
“历经罕有的努力和无尽的冒险,我总算穿过了西伯利亚,到达这个区域。我在这里太出名了,我想,他们会以为这是最后可以找到我的地方,他们不会设想我有这份勇气。当我躲藏在这房子里或附近我所知道的一两个安全地方时,他们已在赤塔四围找了我很久。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们已追踪上我。听着,天色已渐渐黑了,我不喜欢黑夜,因为我已经有好几年不能安睡了。你知道这种罪多难受。如果我的蜡烛还有剩余——噢,还有没有?真正的牛脂烛!——那么,让我们多谈一会儿,让我们奢侈地秉烛畅谈,谈上个通宵,直到你支持不了为止。”
“我不在乎。”
“蜡烛还全在,我只打开一包,我用了煤油,那或许也是你留下的。”
“这全不用我分神。你完全能照顾自己。如果你想我招呼你留下过夜,我绝不会把你安顿在我们和卡坚卡住的房间里,其他的房间挤满老鼠。”
“你有面包吗?”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刻薄?你甚至没问我一声我是否有地方好去。”
“没有。”
“你早该想到这点,而不是坐在这里迟迟不走。没有人请你坐到这么晚。”
“那么你是怎么活的?可是,多傻的问题!当然是马铃薯。”
“我希望你不要不客气到在深更半夜把我赶出去!我不相信我能认得路——我不熟悉这个城市,外面一片漆黑。”
“不错,要多少有多少,过去住在这里的人是长于管家的,他们知道如何储藏马铃薯。那些马铃薯在地窖中完好如初,既没烂掉也没冻坏。”
他唠唠叨叨的长篇大论使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不耐烦起来。她感到这个赖着不走的客人实在无聊透顶,最后她向他伸出手,带着毫不隐瞒的敌意断然地说:“夜深了,你该走了,我很困。”
斯特列利尼科夫突然把话题扯到革命上。
“红色俄罗斯已和蒙古牧民的革命势力结成联盟。而我自己却愿意见到有一个自由选择政府的真正繁荣的蒙古。你个人应该有兴趣的是,一旦你跨过蒙古边界,世界就在你的脚下——你自由得像一只飞鸟。”
“这对你全无意义。你不能明白。你的出身完全不同。俄罗斯不知有多少人住在贫民窟、大杂院、铁道沿线和郊区。那个世界肮脏、饥饿、拥挤,男男女女堕落到不成人形。而另一个世界,是母亲的宠儿、神气的学生、富商的子女的世界,一个不受惩罚、厚颜无耻、傲慢无礼的世界,一个富人嘲笑穷人,或不顾被剥削、被侮辱、被糟踏的穷人眼泪的世界,一个寄生虫的领域。生活在其中的寄生虫唯一的特性是他们从来不用麻烦自己做任何事,从不对世界做任何贡献,而且拼命搜刮。
“西伯利亚——真是像人们所常说的一个新美洲——有很大的发展可能。这是俄罗斯未来伟大的摇篮,是我们迈向民主、政治与经济健康的广大基地。不过,孕育着更大发展可能的是我们伟大的‘远东’邻国——蒙古。你知道蒙古吗?你不用难为情地打哈欠眨眼,蒙古有近一百五十万平方俄里的土地和数不尽的地下矿藏。那是一块诱惑日本和美国的处女地。他们都在俟机攫取,损害我们俄罗斯的利益——那是每次划分远东势力范围时,我们所有的对头都承认的利益。
“但是对我们来说,生活是一场战役。我们为自己所爱的人移山倒海,如果我们带给他们的只有忧愁,他们也不反对我们,因为到头来我们比他们还要忍受更多的痛苦。
他并不看他们,越过他们的头顶,他呆滞无神的两眼直盯住远处的某一点,同时他那昏昏欲睡的、没有段落的、含糊不清的声音继续不休,冗长单调令人生厌。他现在的话题是“远东”。他在解释蒙古的政治重要性。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和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对这个题目全无兴趣,没有抓到他所指出的要点,这使得他的解释听来更厌烦。他说:
“不过,在我说下去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这点很重要。你必须离开瓦雷金诺,如果你还重视你的生命,别不理我的劝告。他们正越来越近,因而不管我出什么事,都会牵连你。此刻你和我长谈已经把你卷进漩涡了。丢开其他的一切不说,这附近有许多狼。有一天晚上,我必须开枪才走得出山涧。”
夜深了,每剪一次灯花,灯芯的火头就冒大一次,照亮房间,然后又慢慢缩下来,阴影又跟着回来。两个主人已经很困了,他们想自行把问题谈完,然后去睡觉。可是,科马罗夫斯基留着不走。他的存在是一种压迫,就像沉重的橡木酒柜和窗外十二月的黑夜一样。
“原来是你开的枪。”
科马罗夫斯基猛啜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医院中带回来冲淡了的酒精,吃着煮马铃薯,醉意愈来愈浓。
“是的,当然你听到枪声时我是去另一个藏身之地,不过,在我还没到那里以前,根据种种迹象,我推测那里已被发现了。躲在那里的人或许已被枪杀。我不会和你一起久待。我只在这里过一夜,明早就离去……唉,能躲一天我就躲一天。
“说到最后,”拉拉说,“我们是否跟他一道走。你完全知道,没有你我是不会走的。”
“当然,不仅是在莫斯科或俄罗斯有这些华丽的特维尔和亚玛大道,街上美服华冠的花花公子手挽女友,乘车招摇而过。那种大街,大街上的夜生活,过去一个世纪的夜生活,在竞驰的马匹和花花公子,存在于世界上的每一个城市中。然而十九世纪,自成一格的是什么?使它成为一个历史性时代的是什么?是社会主义思想的诞生。不断的革命,热血男儿死于军营,作家绞尽脑汁诅咒金钱的罪恶,挽救穷人的人性尊严。马克思主义兴起,它揭露罪恶的根源,提出拯救之道,它变成了那个世纪伟大的力量。而华丽的大街还是华丽的大街,肮脏与英雄主义,堕落与贫民窟,宣言与兵营,依然照旧。
“你太相信别人了,亲爱的。你不能拿不完整的计划当作已完成的事实。我不是说维克多·伊波利托维奇存心迷惑我们,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所告诉我们的只是空中楼阁。关于我的部分,”他转向科马罗夫斯基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无疑地你并没设想我会让你管她母女的事?至于斯特列利尼科夫,拉拉自然会考虑一下。”
“你不能想象在童年时,在女学生时,她是如何可爱。你一点概念也没有。她有一个女同学住在我们隔壁。大杂院里绝大多数房客是布列斯特线上的铁路工人家庭。那时叫布列斯特线,后来换过好几次名字。我的父亲——他现在是尤里亚金革命法庭的委员之一——是铁路工头。我常去那间房子,同时在那里见到她。她那时还是个孩子,不过即使是在当年,你就已经能从她的脸上和眼神中见到那个时代的所有惶恐和不安。所有这个世纪的主题——所有的眼泪、侮辱和希望、累积的怨愤和骄傲都刻在她的面孔和行为上,与一种小女孩羞怯自持的优美相生相伴。她是这个时代的活控诉状。这是有意义的,是不?这是命定的。她有某些天赋,是她与生俱来的。”
“你看,尤罗奇卡,这一切对你和帕沙多重要!”
“你对她的说法真恰当。在那个时候我也见过她,正如你所描述的她。一个女学生,然则同时也是一出非孩童戏剧的秘密女主角。她墙上的影子是无助的,那是警觉的自卫的影子。我见到的她就是这样,因此,我依然记得她。你形容得非常完美。”
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不大明白科马罗夫斯基的说明,不过,当他说到营救日瓦戈和斯特列利尼科夫的安全时,她的耳朵竖起来了。她微红着脸说:
“你见过并且记得她?后来呢?”
“我已答应过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救斯特列利尼科夫。以莫斯科政府所承认的独立政府身份,我能在东西伯利亚境内找寻他,并设法帮他进入我们共和国的自治领域。如果他不能逃走,我会建议拿他去交换此刻被联军拘禁的莫斯科政府所重视的某一俘虏。”
“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能带你和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一块走。在那儿,你很容易搭船去和海外的家人团聚。当然,你知道他们已经被放逐了。这件事闹得风声不小,整个莫斯科现在还在谈论。
“是的。唉,你也看到了,整个十九世纪所发生的一切——巴黎的革命,从赫尔岑开始一代代的俄罗斯流放者,见诸行动或只有计划的针对沙皇的刺杀,全世界的工人运动,在欧洲社会和大学生中的马克思主义的流行,新的思想体系以其新奇性、嘲弄性、结论的急促性,以及借怜悯之名拟定的无情解救方法不断地兴起——这一切都融会并表现在列宁身上,他降临到世上来,像是要给旧世界应得的惩罚。
“在革命前有一个时期我曾料理海参崴梅尔库洛夫家、阿尔哈罗夫兄弟公司,以及其他几家银行和商号的法律事务。那里的人知道我,特派一名代表正在组建的政府的专使来看我,邀请我在未来政府中任司法部长。这是秘密进行的,不过得到苏维埃政府非正式的许可。我接受了,我现在正在前往远东的途中。刚才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在苏维埃政府默许下进行的,但不是十分公开的,还是不多谈为妙。
“于是一个庞大的俄罗斯,在世界眼前与他并肩兴起,她全身冒着烈火,像是为整个人类的悲愁和不幸赎罪的火。不过为什么给你讲这些呢?在你听来,这必然是一阵铙钹的叮叮当当——只是些空话。
“他们打算组织一个远东共和国,苏维埃政府也不反对,因为此刻在红色西伯利亚和外国之间倒适宜有这样一个缓冲地区。共和国将有一个联合政府。莫斯科方面坚持,有一半席位必须是共产党人。一到适当时机,他们将来个政变,把共和国连根拔掉。这个计划是十分明显的,不过这给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我们必须尽量利用它。
“为了这个女孩的缘故,我进了大学,同时成为一个教师,来到当时完全陌生的尤里亚金。为了她我读了一堆堆的书,吸收了大量的知识,如果她要我帮忙,那么我可以有效利用。在赢得她并结婚三年后,我参战去了,当战争结束时,我从囚禁中归来,借着已报阵亡的便利,取了个假名投身于革命之中,为她所受的折磨做报复,好洗清她的记忆,如此她就不可能再回到过去,莫斯科就再也没有特维尔大街和亚玛大街。而在这一段时期中,她们,她和我的女儿,就在我附近,她们就在尤里亚金!我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抵抗住奔向她们、去看她们的渴望!不过,我要先完成我一生的大事。呵!现在我必须付出什么才能看她们一眼!当她走进来时,仿佛窗户自动飞开,室内充满空气和阳光。”
“那些依然忠于临时政府和解散了的制宪大会的政治力量正集中于太平洋沿岸的东方海滨省。国会的议员,比较突出的地方议员,和其他各种公共人物、商人、工业家正集结在一起。与红军作战的剩余白军也集中在那边。
“我知道你多爱她。不过,请原谅,你可知道她如何爱你?”
“不过,这一切只是个引子。我就要说到正题。
“对不起。你在说什么?”
“可是,正因为如此,即将废除的惩治机构将趁它们还没结束前赶快清理各地的案件,它们将格外残忍。你已被注上毁去的记号,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你的名字在黑名单上——我是一本正经地告诉你,我亲眼看见的,你必须及时设法救你自己。
“我问你,你可知道她多爱你——超过世上任何一个人?”
“上面正计划做一些大的改变。是的,真是如此,我得自最可靠的来源,你可以相信这个。他们想采取比较民主的路线,对法治让步,并且这就快成为事实。
“你怎么会说起这个?”
“真的,你愈来愈使我想起你的父亲——就像他一样倔强。好,我告诉你。不过,这是个相当复杂的事,所以,你必须耐心听下去,别打断我。
“因为她亲口告诉过我。”
“我一生从来不曾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别人,尤其不强加于亲近我的人。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听不听你的话,她有自己的自由。这是她的事。此外,你在说什么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我并没听到你所谓的论证。”
“她说的?对你?”
“我费了一早的时间说服她正视情势的严重。她完全不听,你愿意运用你的影响力吗?她没有权利以她女儿的生活做儿戏。她不应该不顾我的论证。”
“不错。”
“无论如何,你是一个男人,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你是你自己的主人,如果你喜欢,你有充分自由去拿你的生命赌博。不过,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并不是个自由身。她是一个母亲,她手中握有一个孩子的生命,因而她不能云头雾脑地胡来。
“请原谅我,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问的事,不过,如果这不是无望的轻率,如果你能,请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她是如何对你说的?”
“世上现在出现了某一种共产主义的形态,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很少人适应得来。不过没有人像你那样公开地嘲弄那种生活方式和思想。你为什么去玩弄危险,我想象不出什么道理来。你对共产主义世界是一个活的嘲弄,一个活的侮辱。但愿你的过去是你自己的秘密——可是有从莫斯科来的人对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们两人也不是本地圣坛祭师喜欢的。安季波夫和季韦尔辛同志正忙于磨利爪牙,俟机扑向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和你。
“非常乐意。她说,你是人类应有德行的体现,她从未见过第二个男人可以比得上你,你的天赋是独特的,如果她能回到过去和你团聚,纵使你在海角天涯让她用两膝爬去她也愿意。”
“别这么容易冒火,年轻人。或许你完全像你父亲。他就常常这样发脾气。好,孩子们,蒙你们允许,我向你们祝福。然则,不幸,你们真是小孩——不只是说起来如此——完全无知无虑的小孩。在这两天内,我所知道的关于你们的事比你们自己知道的或考虑的还多。你们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峭壁的边缘上行走。除非你们有所行动,否则你们自由的日子甚至活着的日子是屈指可数了。
“请原谅我,假若这不涉及某些太亲密的事,你还记得她是在什么环境下对你说的?”
“我不得不打断你。请别管和你不相干的事。我们不曾求你同情。你太放肆了。”
“她就在这房间里说的,然后她走出去抖地毯。”
“我见到你们两位非常快乐,我亲爱的。我了解一切,绝对完全了解。请原谅我的冒昧,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十全十美的配偶。”
“对不起,哪张毛毯?这里有两张。”
“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要我见你,她说你有些事和我谈。我同意了,不过我们的碰面,并不是我情愿的,并且我不以为我们是熟识的。我们就言归正题如何?你的来意是什么?”
“那一张,那张大的。”
“我们可以说,我们是老相识,”他对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说,“你或许知道,我是令尊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是死在我怀中的。我一直在注意你,看你有没有像他的地方。可是,我不以为你像他。他是一个胸襟开阔、不拘小节的人,自发而冲动。你必定比较像你的母亲。她十分斯文,是一个梦想家。”
“对她来说,这嫌太重。你帮她忙没有?”
科马罗夫斯基由十二月的黑夜中走进来,满身是雪。雪块从他的帽子上、大衣上、橡皮套鞋上落下,立刻在地板上融成一摊摊的污水,他的络腮须和八字胡上沾满雪,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小丑(在旧时代他是没留胡须的)。他身穿一套合身的、还很新的西装,条纹裤子熨得笔挺。在同主人招呼前,他花了不少时间用随身带着的梳子去梳他变乱的发光的头发,并用手帕把胡子和眉毛擦干。然后,他带着庄严的表情默默地伸出两只手来——左手给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右手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
“帮了。”
拉里莎·费奥多罗芙娜切好几片配给黑面包,和一小碟煮马铃薯放在桌子上,等候科马罗夫斯基。他们决定在仍旧使用的餐厅里接待他。大而沉重的黑橡木桌和酒柜都是原有家具的一部分。桌上放着一个可以携带用的灯,那是用一个装着蓖麻油的瓶子改制的。
“你们两人各抓一端,然后她人向后仰,仰得深深的,高举两手像荡秋千一样,同时把脸转过去,避开空中的灰尘,眯着眼,咯咯大笑?是不是这样?我多么了解她的举动啊!然后你们面对面走近,先把沉重的地毯一折为二,再折为四,同时她开玩笑,做鬼脸,她是不是这样?她是不是这样?”
一个半小时后夜降临了,一片漆黑。自从所有的老鼠洞堵死后已有半年。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一直注意找新洞,随时把它们堵上。他们还养了一只皮毛蓬松的大雄猫,它成日成夜地静观默察,看上去像谜一样。屋子里依然有老鼠,不过它们现在谨慎得多了。
他们站起身,走向不同的窗户,望着不同的方向。过了一阵,斯特列利尼科夫走向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抓住他的两手,把它们压在他的胸口,然后又像以前一样匆忙地说下去:
“你是怎么回事,亲爱的?不要这么不安。你打算怎么办?不要跪下。站起来,快活些。你真的必须摆脱这个固执的观念——他使你惊骇了一辈子。你知道我和你同在。如果有必要,如果你要我这么做,我会干掉他。”
“请原谅我。我领悟到,我正碰到一些你所珍贵并视为神圣的事。如果你容许,我还想问你更多的问题。只是求你别走开。不要让我孤单。马上我自己会走开。请想想看——六年的分离,六年不可想象的自制。但我一直在想,自由还没有完全赢得。我想,当我赢得自由时,我的手就解开了,我就能属于我的家庭了。而如今,我的一切打算都落了空。明天他们就要拘捕我了。你是她亲近的珍爱的。或许有一天你能再见到她,因而……不过我在说些什么!我疯了。他们将拘捕我,不容我说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话。他们抓住我时会大嚷大骂,并拿我取乐开心。我还不知道他们的作风!”
“请不要出去,看在我的份上,”她哀求他,“不是我害怕单独和他相对,而是,这太痛苦。不要让我单独见到他。此外,他是讲实效而有经验的人——他可能真的有什么好主意给我们。你嫌恶他是自然的,不过请暂时把你的情感搁在一边,不要走。”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终于有了一次好睡。一倒下就睡着,这是他多少夜以来的第一次。斯特列利尼科夫留下过夜,日瓦戈将他安置在邻室中。他夜间醒了好几次,翻个身,或把被子拉到下巴,自觉酣眠后的舒畅,便又快乐地睡去。快天亮时,他做了好几个有关他童年的万花筒似的短梦,十分详细合理,他竟误以为真。
拉拉泪如泉涌,跌跪在他脚下,抱住他的腿。不过他叫她起身。
例如,他梦见他母亲的水彩画在意大利里维埃拉这个地方展览时,突然从墙上掉下来,因而他被打碎玻璃的声音惊醒。他张开两眼。“不,这不能是那回事,”他想,“这是安季波夫,拉拉的丈夫斯特列利尼科夫,在吓唬舒契玛的狼群,如同瓦克赫所说的。”可是不对,那简直是瞎说!
“我要出去,我不想见他。”
那是画。就在那儿,支离破碎地躺在地板上,他确定这一切后,又回到梦中。
“我不太明白他所讲的话。他说,他正要去远东,他特别绕道来看我们,特别是看你和帕沙。他说了许多有关你们的话。他一再地说我们有生命危险,我们三个,你、帕沙和我。并且只有他能救我们,如果我们能够照他的话做。”
他醒得很晚,因为睡得太久头有点痛。有好一阵,他简直想不起他是谁,身在何处。
“他来干吗?”
然后他想起:“斯特列利尼科夫在这里。天已不早。我必须穿好衣服。他必定已起身了。如果还睡着,我要叫醒他,煮点咖啡,我们一起喝。”
“不,当然不是在家里。他今早来过,说今晚再来。他就快来了,他想和你说句话。”
“帕维尔·帕夫洛维奇!”他叫道。
“哪里?家里吗?”
没有回答。“他还在睡。他真是个能睡的家伙。”他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跑去邻室。斯特列利尼科夫的皮帽子还放在桌子上,可是,屋中不见人影。“一定是去散步了。不戴帽子。锻炼自己。今天我必须离开瓦雷金诺,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我又睡过头了,天天这个样子。”
冬季来临了,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医院步行回来时,雪落得正紧。拉拉在厅中迎住他。“科马罗夫斯基来了。”她以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她站着,看起来不知所措,好像挨了一记闷棍。
他燃起厨房的炉灶,捡起一只水桶,往井边走去。出门没有几米,只见斯特列利尼科夫横躺在路上,头埋在雪堆里。他开枪自杀了。血从让他致命的左太阳穴的伤口流出,下面的雪一片殷红。喷出的血滴混合着雪,形成一颗颗血球,看上去就像花楸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