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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今天不要迟到。

快到上班时间了,便利店里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买罐装咖啡带走的人;昨天夜里好像喝了酒,眉头紧皱地喝口服液的公司职员;往大碗面里倒热水,放在窗边桌子上吃的年轻人;上班路上买便当作早餐的便当族;打包带走三明治和饮料的女人。老板大叔九点钟准时来和我换班。明明可以比平时多睡一个小时,然而他还是浮肿着脸来到店里,四下里看看。我摘下围裙,背上背包,在柜台前静静地等待。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他数出六万元递给我。

大叔提醒我道。

金敏宇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那件事发生之前的几个月,他的话越来越少。主要是我说,他默默地倾听。很多时候他只是坐着发呆。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吃饭喝酒或做事很轻松,就是因为他通情达理,从不在我面前强调自己的存在,也不会要求什么,自由自在得就像独处。有一次我们在酒吧喝酒,偶然遇到了话剧同事,我介绍说金敏宇是我的表哥。说完之后,我真的感觉他就像和我一起长大的表哥。

昨天真是不好意思。

起先他做的是日工,幸运地引起现场技师的注意,成为建筑公司的临时工。他担任资材劳务管理助手,工作脚踏实地,然而每到年底还是要续约,这样才能保证他工作到第二年。他必须承受这种和正式职工之间的差别待遇。年休和教育福利等完全不必期待,工资不到正式职工的一半,也根本没有各种奖金。聚餐时总要察言观色,参与不了别人的话题,只能默默吃喝,第一轮结束就离开了。

今天是最后一次彩排,而且又是“火热星期五”。后天和大后天是周末兼职生代替我来店里上班。

他毕业于专科大学,由单身母亲一手养大。公益勤务兵复员之后,二十岁出头的他在某公司工作了八年,不过不是正式员工。对我来说,他还是深谙世事的前辈。我身边同龄的朋友们都像追逐虚妄的海市蜃楼的愣头青,也许是这个缘故吧,他显得更沉稳、更成熟。起先我不了解他的家庭状况,也不了解他周围的朋友,甚至也没问过。不知为什么,他看上去像没有朋友的样子。这点我也差不多。那些在话剧圈结识的朋友,不论演员还是导演,工作结束就回归各自的生活,再见面都是在舞台上了。这是和日常生活相距甚远的假想世界。尽管他上过专科大学,却不比高中生好多少。硕士、博士毕业找不到工作的人比比皆是,身处这样的社会环境,他的失业也是理所当然。

乘上开往市郊的公交车,车上有很多空位。这个时候,开往首尔市中心的公交车应该满员了。我刚坐下就开始打盹儿。不过快到下车的时候,我的眼皮自然而然地睁开了。

通过他的介绍,一周后我在大学路的咖啡厅找到了工作。他说他以前在大企业的建筑公司工作,失业后凭着两三份兼职勉强度日。偶尔我会遇到他,主要是他在下班时间来到我工作的地方,或者我导演的话剧演出的日子,邀请他来小剧场观看。我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在外人看来就像交往多年的恋人。不过,我们两个都知道自己的情况不适合谈什么恋爱,所以不约而同地维持着适当的距离。单独相处会有种暧昧的感觉,我们彼此都知道,却又故作泰然地乐在其中。偶尔见面喝酒,诉说心事,突然想哭的时候,我会茫然地注视着印在他黑衬衫上的文字和图案,赶紧开个玩笑,转移话题。

我走上山坡路,贴着阴暗壁砖的联排住宅排列在两旁。这时,我听见手机发出短信提示音。

我问他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奇迹。原来他并没有向雇佣劳动部和雇佣中心举报。他很清楚规定只是规定,即使举报了,小金额也不会如数向雇主索要,甚至都不会通报。他先让朋友给店长打电话,威胁说接到举报,为什么要把事情处理得如此令人头痛。随后他又做了横幅,上面写了带有煽动性的大字,从客人多起来的午饭时间到晚饭时间,一直举着横幅站在店门前。店长正在别的店里,接到电话赶了过来,观察情况之后,跟他达成了和解。他说以后即使是按时间计算薪酬的工作,也要签订劳动合同。只有签了这个合同,签约时间、工作时间、工作内容和相应薪酬才能得到保障。

下班了吗?今天辛苦了。听说明天开始演出?如果我明天去不了,后天一定去。有段时间没见,想你了。

现在的姑娘真不懂事。

原来是金敏宇的母亲发来的短信。我停下脚步回复。

我有种发了横财的感觉,又觉得自己嘴巴一抹直接走掉有点儿心虚,就说了这样的话。他默默地环顾四周,走向视线范围内的米肠汤店。他走在前面,自言自语道:

您应该出去工作了吧。我到家门口了。好累好累。嘻嘻。能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演出结束后我们一起喝酒,好久没喝了。^^

意外之财,我们去吃饭吧。

本想走通往地下的楼梯,我又转身向上走。三楼以下的过道两侧都是单间,四层楼是房东家。那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妇,阿姨文雅而温柔。我按了门铃。阿姨开门探出头来,她知道我这个时间是从哪里回来。我拿出三十万元,递了过去。

这样会被人偷走的,好好放进包里。

已经拖欠两个月了吧?现在先给您一个月的。演出结束后,再把剩余的给您。

几天后,我们正在小剧场排练,有人来找我。是“黑衬衫”。他让我上了他那辆发动机噪声很大的旧卡鲁波吉普车,去了以前工作的比萨店。等在那里的店长递给我们装有三十万元的信封。我展开信封,只用眼睛估了估,然后对折,准备塞进裤兜。这时,“黑衬衫”迅速地夺了过去。

阿姨连连咂舌。

现在我已经放弃了,只要工资和劳动量相对合理,我就不会多说什么。便利店的时薪是四千五百元,而我上的是夜班,还是超时工作,应该多拿百分之五十。如果每周五天工作制,至少应该有一天休假工资。而我每天夜班时间十个小时,工资是六万元,条件是下班时间直接拿到当天的工资。几年前,我还是面对不合理绝不含糊,必须讨回公道的性格,现在已经懒得跟人计较,学会了适当妥协。

这样昼夜颠倒,对健康真的很不好……你最近脸色不太好,有没有按时吃饭啊?

我和店长争吵了半天,简短地说了句明天不干了。我正准备出来,“黑衬衫”拦住了我。他反驳店长,问为什么不签劳动合同,这难道不是违法吗?实习期三个月,应该在应聘时予以告知,实习期结束就应该按正式工资结算,他不急不缓地说。店长说这不是他的错,人家本人都接受了,然后就不再理会他。“黑衬衫”慢慢脱掉印有店铺标志的上衣,说自己也要辞职。他说明天要向雇佣劳动部和地区雇佣中心举报。店长嗤之以鼻,说随便吧。然后,我以我的方式、他以他的方式离开了比萨店。

当然了,都是为了谋生。

也许是我看起来比较豁达,而且体力很好的缘故,比萨店店长让我帮忙干厨房的活儿。我不会做饼,倒是可以根据种类添加配料,或者分切和整理食材。有几次我放错了食材,店长便立刻确定了我的实习时长,还连续三个月扣减我的工资。当时我听说打工也需要签订劳动合同,然而对方没说,我以为会按照常规处理就没在意。一个月后,我准确了解了各种比萨的食谱,默默地坚持过了两个月的实习期。拿到第四个月的工资,却发现还是和上月一样的实习工资。我找店长理论,店长说我中间有两天无故旷工,影响了工资。我说扣掉三十万元是不是太过分了,对方却说实习期还要延长。我无力推翻店长的说法。一个成年人在首尔生活下去一个月需要一百六十万元,我的工资只有一百万元,而且到手的只有一半,相当于每小时的工资仅三千元。

我笑着转过身去,阿姨叫住了我。

第一次见到他是我在比萨店打工的时候,倒不是因为我在服务的时候和身为客人的他互生好感。他和我一样,也是比萨店的服务员。除了店长,其他都是二十来岁的男女服务员,而他看上去稍显不同。就像新学期的教室里来了从部队复员的复学生,他给人的感觉有些老气横秋。三十一岁的他负责外卖配送。金敏宇总是穿着黑色的衬衫,不同的只有胸前的英文字母或图案,还有就是随着季节变化,袖子的长短和厚度也会稍有不同,但四季都是黑色。不过除了我,应该没人问他为什么只穿黑衬衫。他的回答非常简单,就像回答别的问题那样。因为洗衣服麻烦,怎么了?所以服务员都不叫他金敏宇,而是叫他“黑衬衫”。作为同事,我们彼此之间并不是很亲近,说得俗气点儿,就是“像牛看鸡一样”漠不关心。

等一下,我给你点儿东西。

早晨,开启新一天的种种噪声都争先恐后醒来,让人的神经变得异常敏锐。客人少了,我打了个盹儿。听见开门声,我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睛,平时并不在意的汽车噪声充斥我的脑海。最近几天快要演出了,还有彩排和各种准备工作,上午小睡片刻,然后奔波终日,所以一个小时的加班格外令人疲惫。每当我使劲摇头驱散困意的时候,感觉都像捅了马蜂窝似的,成群的马蜂在周围飞来飞去,眼前一片漆黑。像这样筋疲力竭连起身都困难的日子,我会莫名其妙地想起黑衬衫金敏宇。曾经有段时间,只要在路上看见身穿黑衬衫、头戴棒球帽、大步流星走路的男人的背影,我的心就会猛然一沉。只要听到配送比萨的摩托车声,我的胃里也会翻江倒海,像晕车。我是解雇者。什么?名字就叫雇者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我哈哈大笑。他面不改色地说:不,我被解雇了。

她递给我的是从农村寄来的腌芥菜。鱼酱咸滋滋的味道让我忍不住流口水。我说谢谢。她问:还有米吧?互道再见之后,我慢慢下楼,站在黑漆漆的半地下室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