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妙法寺内,一路上的小货摊一个挨着一个,卖的都是达摩不倒翁或是其他小纪念品。顺着一排石阶往上,本堂就在一处小高地上。那里也快被大大小小的达摩不倒翁、功德箱,还有系在胡枝条上的装饰给淹没了。那些装饰物上的茧玉[5]还在忽闪忽闪地晃悠着。
到达吉原市后,在大昭和制纸浅井锐次氏的带领下,我们一同前往只有五分钟车程的妙法寺。明明还没到中午,可沿途已是人山人海了。
真是一场光彩夺目的祭典。在冬日清新的空气中,达摩不倒翁夺目的红色与装饰物的金银流彩之色熠熠生辉,那种美是我从未见过的。涌进寺内的人潮中,大多是来自各地的农户,一眼看去,几乎都是老人。
从兴津出发,跟昨日一样沿海而行。只不过前方看到的富士山比昨日大了一轮。
滨谷浩说这是一场“庶民的演出”,他不停地到处拍照,无意间瞥见一位面容姣好的朴素老妇,竟被她所吸引,想把她拍下来。
听说这一天吉原市的妙法寺有毗沙门天的祭典,于是我们临时改变行程,决定去妙法寺观礼。这祭典平日也叫铃川毗沙门天祭、铃川达摩市集等等,深受百姓们的喜爱。
果然是一位容貌端丽的老太太,她逢人就说“我的达摩是最好的,买一个回去吧”。一问才知道,达摩不倒翁已成了农家的副业,但每家每户做出来的表情都有微妙的差别。
二二六事件爆发后,据说这里曾有二十多个警察驻守过一段时间,而现在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片沉寂。
我环顾四周货摊上卖的达摩不倒翁,果然没有一模一样的,有的表情柔和,有的表情活泼。
我们一一参观了书斋、起居室、浴室,小楼后面还有一个带草坪的院子,这个不大的院子就通向海边。
我从老妇人那里买来三个小达摩不倒翁,每个二十元。这些不倒翁没有眼珠,买它的人会在自己生日那天画上一只眼珠并许下心愿,待到心愿实现再画上另一只眼珠。
翌日清晨,我们去了西园寺公望的坐渔庄。那儿离住处不远,是临街修建的一栋两层小楼。这栋安静的小楼里,每个房间都没有过多的陈设,却很有格调。许多富豪、政治家的别墅总免不了有俗气之感,而坐渔庄实非凡品。
绕到本堂的背后,仍是满满的货摊。只是这里卖不倒翁的倒不多,大多卖的都是一些杂货。这背后有一条小路直通田子浦的海岸。夹在推推搡搡的拥挤人潮中,我来到海滩前,那碧浪清波的咆哮之声,仿佛要从背后将这片不可思议的繁华团团包围。
当夜,我们在兴津的水口屋旅馆住了一晚,听着波涛之声,仿佛连枕头都在摇晃。
从成千上万个不倒翁阵中解放出来,我们驱车前往沼津。因为今天的达摩市集,主干道限行,车马都禁止通行了。
高山樗牛为了研究日莲曾来过这里数次。他爱这里的风光,死后长眠于此也算了却了他生前的遗愿。
在沼津,我想去看看千本滨的海岸与御成桥附近的狩野川,我曾在这里度过了我的中学时代,它们全都承载着我深深的回忆。
这庭院的构思融入了富士山与骏河湾的元素。浮雕般的庭院正中有一排阶梯,拾级而上便是殿堂,而殿堂的一侧就是樗牛的墓了。墓碑上醒目地刻着樗牛的那句名言“吾人必将超越时代”。墓的正前方伫立着的他的半身雕像,这是朝仓文夫的杰作。那雕像的面容看起来很年轻,想来也是,毕竟这位大名鼎鼎的文人三十二岁就长眠地下了。
千本滨有松树、有石头,岸边陡峭深邃,是一处极其大气开阔的海岸。
这里有高山樗牛的墓园。不过游览册上写的是这里因须弥山式[4]的庭院而闻名。我对须弥山式的庭院知之甚少,只是觉得修在坡地上的这个庭院远远望去就像一座浮雕,甚是有趣。
这里立着一块若山牧水的石碑,是天然石所作,上面刻着故人的代表作“白羽哀婉不容于天空之湛蓝,亦不容于海之绀碧”。
看了日本平的富士山,就只能放弃三保松原的富士山了。接下来,我们要去清水市的龙华寺。
中学时代,我曾怀着无比敬畏的心情远远看着牧水从御成桥边走过。牧水石碑上的歌也深深地刻进了我的心底。
到达清水市后,我们直奔日本平。与登吕一样,日本平是东海道的一处新名胜,直到江户时代尚还没什么名气。不过听说这里是眺望富士山的绝佳之地,为了观赏富士山,我们爬上这座三百米高的小山,山里几乎种满了茶树。一到山顶,果然是一片开阔之景,在高处可以俯瞰骏河湾与清水市,而隔海可与整个富士山相望。
这碑真是选了个好地方。我见过许多文人的碑,但没几座碑能像这样找到一个如此应景的地方。只有牧水的碑终日沉浸在骏河湾的巨浪与风吹松树的飒飒之声中。
车的右手边是骏河湾,冬日的海平面那样开阔,却失去了碧绿的色彩。巨浪击打海岸,又四处飞溅散去。车的左手边是另一片连绵的低矮山丘。山丘从下到上呈阶梯状种满了草莓,每颗草莓都裹着一层塑料膜。山腰上到处都能看到摘草莓的年轻姑娘们,可她们摘下的草莓却一颗也入不了口,尽数送往东京去了。
狩野川孕育了我少年时代的梦。中学时代自不必说,就连毕业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仍固执地认为狩野川是日本最美的河,这种执念在我心中萦绕许久。现在虽已没了这样的想法,但每回看到御成桥旁澎湃的河流,还是会觉得它很美。或许是因为年少时的我也曾无数次走过那里。
离开登吕,车子沿着海岸开往清水市。富士山的轮廓清晰地出现在前方,山顶覆盖着积雪。那积雪之下,应该还埋着数具年轻人的遗体。可远远望去,只觉得美,感受不到悲戚。
我们到了静浦后又继续沿着海岸线驱车前往三津。这三津的富士山可是梅原大师[6]向全世界推荐过的。只是这趟旅程中,走到哪里都是富士山。“看个风景,怎么哪儿都有富士山”,我们对富士山已失去了新鲜感。
出了柴屋寺,我们又去了郊外的登吕遗迹。所谓的遗迹不过就是一处不起眼的田圃角落。昭和十八年,准备在此修建军需工场时,偶然发现了这处弥生文化[3]的遗迹。这下,登吕在全世界都出了名。周围是一片寂静的辽阔平原,远处可以望见的低矮山丘就是曾经的大和王朝吧。
从三津途经长冈温泉,然后去看了韮山的反射炉,这里说的自然是在代官[7]江川英龙的建议下于安政五年建造出来的日本最早的反射炉。这里的反射炉是两座联体,高五丈有余,江川英龙的儿子英敏曾在这里铸造了八年的铁炮。
据说柴屋寺是永正元年(1504年)由今川氏亲所创,曾经是连歌师宗长的闲居之地。宗长在这里留下吐月峰的典故[2],这里的庭院也是他的杰作。庭院虽然不大,但栽满了竹子与各种树木,是个美丽的园子。我沐浴着林间透进来的冬日暖阳,站在古老的庭院里享受片刻宁静。这里保留着从前的习俗,还在出售竹子做的烟灰筒和其他竹制品。
向这些反射炉致敬以后,又途经大仁、修善寺,由下田街前往天城山。当车子行至修善寺时,就能在沿街看到狩野川了。狩野川淌过这里时,水量骤减,河滩上遍是大大小小的石子儿,反倒像是一条小溪流了。
柴屋寺的大门前曾经是丸子驿站。因芭蕉的一句“梅花·新芽·丸子驿站的山药汁”而出名。这里现在还有卖山药汁的铺子,我们的车就从那前面驶过。
我的原籍本是天城山脚下的汤岛。从幼时到少年,我在这里度过了数年的光阴。每次看见故乡的山,那庄重之感都会让我不由得抬起手整理起自己的仪容来。
我本想去看看静冈临济寺与柴屋寺的庭院,可因为时间仓促,只能择其一去柴屋寺看看。我们驱车通过繁华的街巷,再渡过安倍川。安倍川的河滩很美,我突然想起还是二等兵的时候,曾在安倍川的河滩上操练过夜间演习。当时,我在黑暗中奔跑,有好几次被石子儿绊倒,直到现在仍记忆深刻。如今看去,这河滩上分明连一粒大石子都没有,只有沙子一般的小石子。安倍川的桥畔有卖安倍川饼的人家,不过已经不是从前那种老房子了。
现在是伊豆诸山最美的时节。伊豆诸山的美就藏在那些杂木林间,而杂木林最美的时节就是冬季。
浅见神社的建筑雄壮伟岸,那一抹红色与背后贱机山的翠绿之色相得益彰,简直美不胜收。神社内有几对新人正在举办结婚仪式,新娘子俯身埋下头去,沐浴在冬日静谧的阳光下。我随处转转,还被认作是来观礼的人。
诸山沐浴着和煦的冬日暖阳,山腰的杂木林郁郁苍苍。寒气袭来,万籁寂静。竹林间处处点缀着黄色的斑点,也只有那里会时不时随风摇摆起来。又起风了,从这里也能看到富士山,只是从这里看到的富士山变小了许多。
乡下的孩子们每年都会听大人们说起祭祀浅见大神时的热闹。可也仅仅只是听说而已,谁也没有带孩子们真的去瞧瞧有多热闹。
(《小说新潮》1955年4月;《井上靖文库26》)
我们从烧津赶往静冈。到了静冈,我们先去参拜的是浅见神社。我是在伊豆半岛的乡下长大的,对我来说,静冈的浅见大神之名是多么令人怀念啊。
[1]1954年3月1日,美国在比基尼环礁上秘密进行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氢弹爆炸试验。氢弹爆炸后,大量具有辐射作用“死亡之灰”散落到当时正在离太平洋比基尼环礁约160公里的公海上航行的日本“第5福龙丸号”渔船上。两周之后,1954年3月14日,福龙丸回到母港——静冈县烧津港,有关部门对船员们带回的“爆炸后落灰”进行了分析,美国正在研制秘密武器和进行核武器开发的事实因此被曝光。但是,一直以来,日本政府并没有向外界公布有关“第5福龙丸号”上船员的受害情况。日本国内将这一事件称作“比基尼事件”。
第二日,我们从弁天岛车站坐上去烧津的列车,也见到因比基尼之灰[1]而扬名天下的烧津港。当然,这里也是东海少有的渔港。今日也有约莫二十艘两三百吨的金枪鱼捕捞船停靠在岸边,还有些船正为一个小时后的再次起航而忙碌着,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2]连歌师宗长从柴屋寺竹林中砍来竹子,做成烟灰筒并取名“吐月峰”。
滨名湖里爬满了海藻,当晚,我们想体验一下睡在浅滩湖之中的感受,便宿在了弁天岛。一到晚上,有名的弁天岛之风就开始摇晃我们的门窗。
[3]公元前300至公元300年这一时期在日本历史上被称为弥生时代,是日本继绳纹时代之后重要的历史时期。因1884年最先在日本东京文京区弥生町发现了弥生式陶器而定名。弥生时代,日本列岛已引进了水稻农耕和金属加工,形成了部落联盟的初期国家。
我往今切走去,想瞧瞧那附近的沙丘。这一带的沙丘虽不为人所知,但它们小巧且雅致的美与日本海岸的那些沙丘截然不同。
[4]须弥山本是古印度神话中位于世界中心的圣山,后被佛教所引用。在佛教的世界观里,以须弥山为中心,周围有七座金山与一座铁围山,山之间有八海,统称为九山八海。后来须弥山式被用来形容日本的和式庭院,其主要特征就是以中央突出的岩石作为须弥山而排列而成的石组。
滨名湖本是淡水湖,因明应年间的大地震,沙洲决口形成湖口今切,自那以后远洲滩的潮水就从今切流入了湖中。我喜欢站在弁天岛远眺今切。在那边,溅起来的白色浪花又四处散去,那是只有在湖口才能体验到的新鲜感。
[5]茧玉由食用糯米粉制成,一般将六种颜色的糯米团制作成串,与金币、招财猫等装饰物一起系在胡枝条上作为新年吉祥物。
我们乘燕子号在滨松下车后,开车前往弁天岛。我怀念因滨名湖中的流沙而形成的这个小岛。我在滨松的中学只待过一年。那个一年级的夏天,我每天坐火车从滨松来这里游泳。弁天岛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儿没变。无非就是松林中多了几间民宿,还有以前没有的快艇让小岛北面多了几分嘈杂。
[6]梅原龙三郎(1888—1986),京都人,日本著名画家,曾任东京艺术大学教授。1952年获日本文化勋章,曾画有《富士山景》等名作。
这趟旅途有摄影师滨谷浩与《小说新潮》的丸山泰治二人与我同行。
[7]在江户时代,伊豆是幕府的直辖地(天领),直辖地的地方官称“代官”,关东地区幕府直辖地的代官驻地就在韮山,称为韮山代官所,代官由江川家世袭。
如果没有“走进作家故乡”这个企划,我恐怕不会独自踏遍故乡静冈县的山川河流。这个企划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故乡(1955年1月—2月)。虽然那些熟悉的地名在幼年时常有耳闻,可令我吃惊的是,我竟对它们一无所知。或许对于人们来说,故乡就是这样的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