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生于公元1711年,逝于公元1799年;
袁枚之热衷此道,之甘居下游,无论以过去的正统眼光,还是以现在的革命眼光,对这种一不忧国,二不忧民,罔顾文学的崇高使命感,无视作家的神圣责任感,不干正经,大写吃喝,肯定是不以为然的。但是,如果了解到袁枚身处的那个时代,爱新觉罗·弘历,几乎与他同龄,你会觉得他这样子的选择,其实是一种无奈。
袁枚,生于公元1716年,逝于公元1798年。
由此三者,我很想推荐你读一读这本古代菜谱。
这位皇帝比他早生五年,比他晚死一年,袁枚一辈子为乾隆的臣民,而乾隆酷爱收拾文人,对于前面提到的敢抗膀子、敢昂脖子的第一类型文人和不听调教、不听招呼的第二类型文人,有一种时不时要收紧骨头,动不动要开刀问斩的特别嗜好,很可怕,很恐怖。所以,便可理解他宁可谈吃谈喝,不敢忧国忧民的缘由了。因为他只有一个脑袋,要是玩掉了的话,吃什么也不香了。这大概就是袁枚为什么好吃喝女色,好盖房造园,好收藏古玩,好交友远游,非要做第三类文人的原因了。
今人写吃,容易,那些“吃嘛嘛香”的酒囊饭袋,那些“脑满肠肥”的饕餮之徒,写一点吃的享受,吃的幸福,谅不难。要写出一点学问,一点道理,用文字精彩地表达出来,就玩儿不转了。有会吃的嘴,不一定有会写的手。有会写的手,不一定有袁枚手下的才气。有才气而没有“余雅慕此旨,每食于某氏而饱,必使家厨往彼灶觚,执弟子之礼。四十年来,颇集众美”的实践,也难臻于完善。这一点,我钦佩袁枚的执着。
《清史稿》对他的这些“好”,也有微词,说他“喜声色,其所作亦颇以滑易获世讥”。
今人写吃,容易,但写来写去,舔嘴巴舌,馋涎欲滴,终究属于一星半点的心得、一鳞半爪的体验,充其量,只能当作食典中的一个词条而已。而袁枚的这本小册子,简直就是一部缩微版的中国饮食百科全书,将一千年来长江流域、鱼米之乡的中国人之吃之喝,囊括一尽。这一点,我钦佩袁枚的渊博。
在中国的饮食文化之中,很少有像点样子的典籍拿得出手,因为中国人吃得不讲究,不光是“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干稀搭配”的凑合对付,而是中国小农经济的基本贫穷状况,决定了温饱问题之难以解决。家无隔宿之粮,一饱难求,如何侈谈美食,人家会以为你是神经病的。除了曹雪芹那样昨天的富家子弟,穷到“举家食粥酒常赊”,尚有薄粥糊口,才耐不住在笔底下重温昔日的美食,来一次精神会餐的。而对赤地千里的饥民来讲,对枵腹绝粒的饿殍来讲,想到的只能是如何造反,因为只有豁出一身剐,才不会饿死,只有当流寇,哪怕人食人,也强似倒毙在地头上。饿肚子的人革命性最坚决,饱肚子的人才想到美食,而整个中国历史,饿肚子的时候多,饱肚子的时候少。所以,鲁迅先生很感叹古籍中资料之匮乏,是与这样大背景分不开的,饱且匪易,何从美食?
今人写吃,容易,古人写吃,有障碍。孟子说“君子远庖厨”,逆反圣人的教导,突破世俗的看法,来做这件不登大雅之堂的勾当。这一点,我钦佩袁枚的勇气。
我于此道向来不留心,所见过的旧记,只有《礼记》里的所谓“八珍”,《酉阳杂俎》里的一张御赐菜帐和袁枚名士的《随园食单》,元朝有和斯辉的《饮馔正要》,只站在旧书店头翻了一翻,大概是元版的,所以买不起。唐朝的呢,有杨煜的《膳夫经手录》,就收在《闾邱辨囿》中……(《且介亭杂文二集·马上支日记》)
《随园食单》是文人菜谱,而且是一位懂吃、会吃,又能写吃的高手,以其经验结晶而用生花之笔写出来谈吃的文学作品。
袁枚此人,生前身后,颇多訾议。独他这本食谱,倒一直被视为食界指南,传布甚广。据说,此书有过日文译本,译者为青木正儿。清人梁章钜在其《浪迹丛谈》里,凡谈及饮食,无不推介袁枚的《随园食单》,认为他“所讲求烹调之法,率皆常味蔬菜,并无山海奇珍,不失雅人清致”。看来这本虽薄薄一册,但极具文采的《随园食单》,总算填补了中国饮食文化史上的空白。
吃是一种享受,人,一出娘胎,不教自会。会吃,却是一门学问,并非所有张嘴就吃的饭桶,都能把到嘴的美味佳肴,说出子午卯酉,讲得头头是道的。而提起笔来写吃,写得令人读起来津津有味、口舌生香,那才是作为一个美食家的最高境界。
唐朝没有袁枚,我们不知道唐朝人吃什么和怎么吃;唐以前的朝代也没有袁枚,我们更不知道那些朝代的人吃些什么和怎样吃。近人尚达先生专攻唐史,著《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一书,对于唐代吃食,也只是转抄前人记载而已。我们如今在古籍中看到的,诸如“馎饦”“”“焦”“馉餔”“不托”“胡饼”等唐代食物,当时在长安街头,大概是可以随便买到的小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很难有行家说出个子午卯酉了。再如宋代苏轼,这也是个美食家,东坡肉,就是他的发明。当他流放海南儋州后,思念中原饮食,遂有那段“烂蒸同州羊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南都麦心面,作槐芽温淘,渗以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粳,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斫松江鲙。既饱,以庐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茶”的佳话,这道颇近似西方人圣诞节火鸡大餐的菜式,若是能像曹雪芹那样写他的“莲叶羹”“茄鲞”,比较仔细地交代选用之材料,制作之过程;何以“温淘”而须“槐芽”?何以“抹猪”必用“襄邑”?因何“炊香粳”而“荐子鹅”?因何“灌杏酪”而“蒸羊羔”?这些细节部分,如果留给后人更多的参照系数,也可以弄出赚食客钞票的,如同红楼大宴一样的东坡大餐呀!
袁枚是一个绝对的享乐主义者,更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美食主义者。他极其会吃,善吃,能吃,而且用心去吃,他活了八十一岁高寿,拥有八十年的吃龄,积四十年孜孜不息之努力,将其口腹享受之精华,之精彩,之精粹,写出一本在中国饮食上空前绝后的著作——《随园食单》来。为什么说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呢?因为中国自古至今的食谱,都是技术性的阐述,数字化的概念,袁枚写他自家随园私房菜的食单,文化气味强烈,文学色彩浓郁,文人风雅十足。这本书不厚,字不多,一时半刻,即可翻阅一过。留给你的第一印象,此老真会吃;留给你的第二印象,此老真会写吃。
但袁枚能写这本《随园食单》,这真得感谢乾隆皇帝,要不是他一个劲地压迫文人,那么狠,那么毒,到了赶尽杀绝的程度,弄成万马俱喑的局面,也许袁枚不会花四十年工夫,念兹在兹地写他这本饮食大全了。袁枚生于“盛世”而未杀头,是其幸,但碰上乾隆,他只好风花雪月,大谈饮食之道,是其不幸。
从泽及后人的意义来讲,袁枚这本《随园食单》,可谓“善莫大焉”,使我们了解到乾隆六下江南,大致吃些什么,也了解了当时江浙一带鱼米之乡,能够吃点什么。
据《清史稿》,袁枚“幼有异禀。年十二,补县学生。弱冠,省叔父广西抚幕,巡抚金见而异之,试以《铜鼓赋》,立就。甚瑰丽。会开博学鸿词科,遂疏荐之。时海内举者二百余人,枚年最少,试报罢。乾隆四年,成进士,选庶吉士。改知县江南,历溧水、江浦、沭阳,调剧江宁。时尹继善为总督,知枚才,枚亦遇事尽其能。市人至以所判事作歌曲刻行四方。枚不以吏能自喜,既而引疾家居”。
我们读《三国演义》,曹操对降将关羽“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那餐桌上肯定水陆杂陈,觥筹交错,可究竟是些什么呢?连作家罗贯中都一抹黑,能指望他给我们什么答案。我们读《水浒传》,除了“大块分肉,大碗喝酒”,除了人肉馒头,除了酒精度不高还有不少沉淀物、必须沥过方可饮用的酒外,忠义堂上那些好汉吃什么、喝什么,谅施耐庵也相当懵懂。作家既然都说不出名堂,读者怎能不跟着一块糊涂。因为孔孟之道,因为“君子远庖厨”,古代中国文人能吃会吃而讳言吃,最假惺惺了。尤其不肯在笔下认真其事,实实在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地写吃,对后人来说,是很不够意思的。
于是,公元1748年(乾隆十三年),才三十出头的他,递上一纸辞呈,弃官不干了。
此书约八万字,十四章,三百三十二味,以及须知单二十,戒单十四,分门别类,荦荦大观,值得找来一阅。而且能大致了解到乾隆年间的江浙地方,中产阶层的饮食状况,以及今天老饕们经常光顾的杭帮菜、本帮菜、淮扬菜的出处、典故、要诀等等。
仕,就是为官。学而优者谋官,学而不优者也要谋官。职位小者要谋大官,级别低者要谋高官,待遇差的要谋肥官,官声微者要谋名官。于是,文人基本上就这样三种心态:一、想方设法做官;二、做上了官的要固官、保官;三、做久了官者还要防着罢官、丢官、免官。至少在封建社会里,官是中国文人的命根子。
这其中所谓的“好味”,就是好吃喝。中国文人基本上好吃能吃,但为之著书立说者极少。这在“君子远庖厨”,圣人的话还相当管用的封建社会里,他敢跟圣人唱反调,可见此公确是当时的一个异类。
哪怕当个小组长,领导三五小卒,也能从那高高在上的感觉中,获得精神上的最大享受。因此,文人之谋官求官,都到了病态的程度。像袁子才这七品官做得正来劲的时候,自己炒了鱿鱼,这是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难以做到的一种割舍。
他字子才,号简斋,别号随园主人,又号小仓山居士,他知道自己很“堕落”,也知道好多人既眼红他的“堕落”,同时又正言厉色地指责他的“堕落”,因此,他很为自己这点“堕落”骄傲,他说:鄙人“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璋彝尊、名人字画,又好书”。这若干个“好”,构成他一辈子的快活。在清王朝,文人活都不容易,焉谈快活?可他老人家,别的且不讲,就他这薄薄小册子的《随园食单》,那些个吃喝,如数家珍道来,而且他都吃过、尝过,这一份口腹享受,你就不得不拜倒,不得不服气。
第一,他做了官;第二,他官做得不错;第三,他为官的这些地方,都是江南富庶县份;第四,应该说不是无关紧要的一点,两江总督对他相当赏识器重。这个尹继善,就是《随园食单》里提到的,“自夸治鲟鳇鱼最佳,然煨之太熟,颇嫌重浊”的尹文端公。看来,一个县长能跟一个省长同桌吃饭,也许不以为奇,但是这两个官员,能够坐在一张桌子上,切磋厨艺,显然关系非同一般。尽管如此,袁枚急流勇退了。
袁枚属于最后这一类型的中国文人。
袁枚为官9年,32岁时辞职回家当老百姓了。由此可以看到乾隆年间那严酷的文化统治,对诗人所产生的噤若寒蝉的效应。所以唐之出现李白,宋之出现苏轼,因为那样的时间和空间的外部条件下,尚留给天才生存和发展的一线生机,而嗣后的元、明、清,即使李白转世,苏轼再生,也恐怕如袁枚,振作作诗,唯恐惹祸,老死牖下,心又不甘,既没有勇气反抗,也没有胆量造反,只能做一个从生理到心理、从精神到肉体被阉割的文人,苟且而已。尽管顶头上司是如此赏识他的两江总督,他也感到“煨之太熟,颇嫌重浊”的官场,不是久待之地,于是,“引疾家居”。
中国文人基本可分三类。一类是忧国忧民的大义凛然型,“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成天紧锁双眉,圆睁两目,义愤填膺,激昂慷慨。一类是忧国忧民的同时,也不忘了经营谋划,竞逐进取,使自己活得较好的左右兼济型。一类是曾经忧国忧民过,后来,忧不下去了,或者,不准他忧了,再忧,可能要掉脑袋了,索性想开,也就不去忧了,如此明白以后,便径顾自己的痛快,怎么活得好,就怎么去活的自由自在型。
大概稍晚半个世纪,俄国的普希金(1799—1837)、莱蒙托夫(1814—1841),德国的歌德(1749—1832)、席勒(1759—1805),英国的拜伦(1788—1824)、雪莱(1792—1822)这样伟大的诗人,即将走上世界文学的舞台,产生出世界级的影响;而才华天分不弱于这班大师巨匠的袁枚,一生被这位文字狱皇帝罩着命门,只有沉沦一道。他终生在乾隆淫威的阴影下,用本该写出石破天惊作品的力量,来搞这样一本聊胜于无的吃喝之书。你说,在文字狱大门敞开着,像张开的吃人虎口前面,他还能干些什么?
“乾隆三大家”,或又称“乾隆三才子”之一的袁枚,恐怕是中国文人中活得最明白,同时也是活得最开心的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