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减字木兰花》)
睡起惺忪强自支,绿倾蝉鬓下帘时,夜来愁损小腰肢。(《浣溪沙》)
谁见薄衫低髻子,还惹思量。(《浪淘沙》)
向拥髻灯前提起,甚日还来,同领略、夜雨空阶滋味。(《秋水·听雨》)
曲罢髻鬟偏,风姿真可怜。(《菩萨蛮》)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清平乐》)
当代作家写女性时,物质的欲望很强烈,精神的享受很浅薄。几乎没有一位我的同行,会在那些飘逸潇洒的青丝秀发上很下笔墨功夫。试想一下,纳兰笔下那“薄衫低髻子,还惹思量”的闺秀,那“曲罢髻鬟偏,风姿真可怜”的歌女,让我们读着读着,生出多么绮丽的画面和丰富的想象啊!若无这美发的点染、饰物的增光,这些情致优雅的小姐,该是减色不少呢!
锦帷初卷蝉云绕,却待要、起来还早。(《秋千索》)
纳兰性德(1655—1685),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纳兰氏。其父为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明珠,是康熙的重臣,权倾一时。清康熙朝,满人的汉化程度还不算十分明显,而纳兰为世家,为贵族,早就无所顾忌地全盘接受汉文化影响,曾拜尚书徐乾学为师,并与汉族的官绅、宿儒、名流、文士,广泛交往,过从甚密。
纳兰擅写女性心理,特别在表现贵族女子的空闺孤守、离愁别绪、相思情深、恩爱难舍的情感方面,细致入微,体贴动人。他笔下的女性,无不美艳绝伦,而最让人心驰神往的,是他总是要着重写出来的这些女性的青丝秀发。在中国古往今来的诗人当中,他也许是最善于描写女性发饰的一位。
康熙本人尽管很在意满汉之大防,但他却受汉文化影响甚深。对这位与他同龄的重臣之后,才俊之士,实为满族融入汉文化的楷模,既眷注,也关切。圣祖待纳兰,“异于他侍卫。久之,晋二等,寻晋一等。上之幸海子、沙河,及西山、汤泉,及畿辅、五台、口外、盛京、乌剌,及登东岳,幸阙里,省江南,未尝不从。先后赐金牌、彩缎、上尊、御馔、袍帽、鞍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属甚夥。”(徐乾学《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
老天给他的风流很多,给他的才华也很多,但是这个世界上,哪有可能百分之百地全部拥有呢?留给他挥洒文采的岁月很少,留给他享受爱情的日子则更少。也许他意识到上帝的吝啬,感觉到生命之短促,所以在他的词章里,拼命描写男女丰富的情感,竭力描写世间美丽的女性。他的《饮水词》,“哀感顽艳”,确是一部“呕其心血,掬其眼泪,和墨铸成的珍品”。(张秉戌《纳兰词笺注》)
从赠物中之鞍马、弧矢之类来看,这位清朝皇帝,不无提醒这位年轻侍卫,别忘了种族根本之意。纳兰十七为诸生,十八举乡试,十九成进士,二十二授乾清门侍卫,但他志不在此,一心要追蹑李商隐、李后主,要在文学史上开创属于他的天地。
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宿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宫,果得一见彼姝。而宫禁森严,竟如汉武帝重见李夫人故事,始终无由通一词,怅然而出。(蒋瑞藻《小说考证》引《海沤闲话》)
当时有“满洲词人,男有成容若,女有顾太春”之说,其实,纳兰性德作品的成就,在词的造诣上力臻尽善尽美,称得上是领一代风骚的词宗。如果他不是死得那么早,若有更多的杰作佳构存世,他将是清文学史上不同凡响的诗人,会产生更大的影响。然而,实在令人非常伤感的是,生于1655年,死于1685年的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活了30年。
他的感情生活,他的爱情故事,他的浪漫插曲,他的情人踪影,简直让人艳羡不已。
因为,对于这位出自满洲贵族家庭的诗人来说,优裕的物质环境,优雅的精神世界,优容的贵族生活,优渥的政治待遇……联想到“穷而后工”这种说法,幸乎,不幸乎,还真值得斟酌。
清朝三百年,有无数出名的和不出名的文人,没有一位比他更幸运。很长时间内,中国的索隐派红学家,认定他就是贾宝玉的原型人物。因为他的确也是一位特别多情、特别浪漫的富贵公子。在文学史上,有人可能风流,可并不富贵;有人可能富贵,但并不风流。有人可能是才子,可讨不来佳人芳心;有人可能很得女人垂青,但作品写得很撒烂污。唯这位纳兰性德,却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幸运儿。他太舒服了,他太幸福了,美女如云,情愫泛滥,春风得意,心花怒放。诗篇脱手,京都传诵,文人兴会,赞声四起。那时的天子脚下,谁能拥有这位康熙御前侍卫的体面光彩呢?
他的《饮水词》,无论当时的评论,还是后来的研究者,常以南唐主、玉谿生与之比拟。但是,天不假之以年,纵有盖世才华,也不得淋漓尽致地发挥,唯有赍恨而没。这就是他老师在《通志堂集序》中不胜叹息的,“甫及三十,奄忽辞世,使千古而下,与颜子渊、贾太傅并称。”
“沃土”,或者“瘠土”,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作家赖以生存的好与坏的条件,借以写作的优与劣的环境。愤怒出诗人,苦难出文学,若是太快活了,太安逸了,太优越了,连性命都会受到影响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谓予不信,康熙朝的早夭诗人纳兰性德,他的短命,则是证明这句古语的典型事例。
由此可见,过于幸福,过于美满,过于无忧无虑,过于安逸享受的“沃土”,对于文人,对于文学,未必太值得额手称庆。家世的显赫,仕途的顺遂,朝野的褒誉,帝王的恩宠,也无法弥补这位词人短命的遗憾了。
《国语·鲁语下》里有这样一句名言:“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中国古人这种言简意赅、精彩非常的论断,就是对一个人的遭遇,太快乐和太不快乐,会产生出什么效应的高度概括。
一位皇帝对于一位文人格外施恩的宠遇,在历史上也许并不罕见,但在如今被捧为“盛世”的三朝里,清王朝以少数民族统治天下的268年期间,对于文人之镇压,世所罕见,史所罕见,纳兰性德甚至敢于同遭遇文字狱的文人来往。在那样杀一儆百的恐怖政策下,当时的汉族文人,没有一个不是战战兢兢,而他却拥有这一份自由,恐怕是唯一的例外。
这大概就是他在自由的美利坚,再写不出什么具有震撼力作品的缘故。
清王朝以少数民族统治者御临天下的268年期间,仅中央政府一级,这三朝一共搞了160多起文字狱案件,平均一年半就要对文人开刀问斩一次。掉脑袋的,坐大牢的,流放宁古塔,或更远的黑龙江、乌苏里江,给披甲人为奴的,每起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上千人。加上各级地方政府为了邀功,为了政绩,打击面的扩大化,加之文人之间的出首告讦,检举揭发,全中国到底杀、关、流了多少知识分子,恐怕是个统计不出的巨大数字。所谓“盛世”时期的文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日子,并不比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的遭遇好到哪里去。
后来,这个外部条件不复存在了,他的创造力也就无法激活,便不可避免地患上蒲氏所说的“痹败之病”。我看过他在美国寓所的一张照片,站在门口,有点像伊凡雷帝的那个弱智儿子,恹恹的甚乏生气。那张脸,很像一条肚子翻了过来的死鱼模样。估计,从今往后,他的文学的翅膀也许还能展开一二,但若想飞得很高,很远,是不可能的了。
试看乾隆年间曹雪芹写《红楼梦》时,隔三岔五,就要跳出来大呼皇恩浩荡,歌功颂德的卑微心态,纯粹是文人脑袋掉得太多而吓出来的后遗症,大体上也能体会到做一个这样“盛世”文人的可怜了。一直到道光年间,龚自珍在《咏史》一诗中,犹有“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的诗句,说明康、雍、乾三朝收拾文人的残酷,一个世纪过去,晚清文人仍是心有余悸的。
问题的症结在什么地方呢?当他在古拉格群岛煎熬的年代里,克格勃无所不在的恐怖实际起到了蒲留仙笔下那只停不下来的“夜游”效应,起到了南方渔民水桶里那条吃鱼的鱼的“追杀”效应。老用手枪顶住你的脑门,老用封条糊住你的嘴巴,老用绳索绑住你的手脚,老用死亡威胁你的生命,激发了这位在恐怖下生存的大师,要在恐怖下写作的强烈欲望。
清人进关,是以一个文化落后的民族来统治一个文化先进的民族。其心灵深处,对于文化,对于文明,对于拥有悠久文化传统,拥有深厚文明积淀的,然而是被他们统治着的,非我族类的知识分子,有一种胎里带的怀疑、猜忌和不信任。将知识分子视作异己的劣根性,是很难排除的。一个视知识分子为敌的病态政权,一年半平均一次文字狱的恐怖政权,能出现“盛世”气象,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所以,对时下流行的昧心之论“盛世说”,我是持质疑态度的。
后来,他走运了,逃离古拉格;后来,他更走运了,获得了诺贝尔奖;再后来,他更更走运了,冲出铁幕定居美国。但他始料不及,向纽约港口那尊女神顶礼膜拜的同时,有了自由,是不必说的了,从此却没了文学,至少再没有像样的文学,这真是让人欲哭无泪、无可奈何之事。
虽然,康熙设馆编修《明史》,编纂《古今图书集成》《全唐诗》《佩文韵府》《康熙字典》;而乾隆设馆编纂的《四库全书》,更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创举,他个人一生写诗四万首,数量等于唐诗总和,至今还无一个中国诗人打破他的高产纪录。这一切,说明这些帝王,早已脱离了骑在马背上剽劫游牧为生的文化落后、原始愚昧的状态。尤其康熙,对于自然科学,诸如历算、数学、水利、测量,多所涉猎,在中国最高统治者中间是很少见的。但是,尽管他们个人称得上是高级知识分子,但这种精神上的软肋,这种灵魂上的忌讳,是万万碰不得的。所以,纳兰性德这样一个幸运儿,实在难能可贵,可他却死得这么早,成了太幸运而反倒短命的个例。
想起二十世纪的俄国作家索尔仁尼琴,倒有可能是一个眼前的,现成的,为大家所熟知的例证。此公作为囚徒,流放到古拉格群岛,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多年,很悲惨,很艰难,自不待言。然而,他能够在活下来都不容易的炼狱中,以想象不到的毅力,写出那部关于集中营的皇皇巨著,着实令人敬佩。
尽管对纳兰之外的文人,康、雍、乾大兴文字狱,使他们既有物质的穷,更有精神的穷,但清代文人的生命力,大都活得很坚韧,很结实,创造力不但不被扼杀,而是表现得更蓬勃、更生气,这就让人不禁生出咄咄之感了。
若果真如此,从文学发展的角度,说不定倒要向历代制造文字狱的帝王鞠一大躬。
从公元1662年起到公元1796年止的134年间,可以说是中国文人最“走背字”的时期,也是中国文人骨头收得最紧、脑袋掉得最多的时期。虽然,玄烨活到68岁,胤禛活到57岁,弘历活到88岁,但是,这三朝,长寿文人之多,称得上是历代之冠。
这只名曰“夜游”的鸽子,一夕数惊鸽群,使其免于“痹败之病”的强迫做法,与南方渔民进城贩卖活鱼的措施相同,都要在鱼桶里放进一条吃鱼的鱼,唯其别的鱼怕被“追杀”,就得闪避,就得逃脱,就得不停游动,这样,可以保持长时间的鲜活状态。看来,制造紧张,制造不安,制造恐惧,制造痛苦的所谓“穷”,也是激活文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所谓“工”的过程。
据不完全统计:
鸽类甚繁……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邹平张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经而求,务尽其种。其养之也,如保婴儿,冷则疗以粉草,热则投以盐颗。鸽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张在广陵,以十金购一鸽,体最小,善走,置地上,盘旋无已时,不至于死不休也。故常须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痹败之病,是名“夜游”。
享年九旬以上者:孙奇逢91岁,毛奇龄93岁,沈德潜96岁;
读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其中有一篇《鸽异》,似可悟出一些道理来。
享年八旬以上者:朱舜水82岁,冒辟疆82岁,黄宗羲85岁,尤侗86岁,吴历86岁,朱彝尊80岁,王翚85岁,胡渭81岁,梅文鼎88岁,赵执信82岁,方苞81岁,张廷玉83岁,纪昀81岁,赵翼87岁,袁枚82岁,姚鼐84岁,段玉裁80岁,王念孙88岁……
于是,不禁要问,这种物质上的“穷”,加之精神上的“穷”,为什么反而能激起作家奋发努力,写出成功作品呢?先前的“穷”,后来的“工”,这其中有些什么必然的关联吗?
达到人过七十古来稀者:查继佐75岁,傅山77岁,丁耀亢70岁,王夫之73岁,谷应泰70岁,朱耷79岁,李78岁,蒲松龄75岁,王士禛77岁,孔尚任70岁,郑板桥72岁,卢文弨78岁,钱大昕76岁……对当时平均寿命不超过50岁的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文人群落中的寿星老,可谓多矣!
尽管如此,中国文学史上,还是有很多大师在这双“穷”的处境之下能够得以成就其“工”,也许这就是中国文人的伟大之处了。
于是,我也不禁纳闷,到底帝王的生命力强,还是文人的生命力强?在这场统治者和文人谁活得过谁的“友谊”赛中,看来,不得不做出这样一个“痛苦”结论,强者虽强未必享寿,弱者虽弱未必殒折。那结果必然是:强者愈折腾,弱者愈健壮;强者愈打击,弱者愈来劲;强者愈压迫,弱者愈长寿;强者愈摧残,弱者愈不死。
何谓“穷”?一般都指物质上的穷。而对文人来讲,没得吃,没得穿,没得银子的穷,固然难熬。统治者对于文人的折腾、打击、压迫、摧残,还包括不一定付诸行动,只是成年累月悬在脑袋上,不知何时掉下来的那种达摩克利斯之剑的紧张,或者,如观音大士套在孙悟空脑门上那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箍儿,唐僧一念紧箍咒,就疼得死去活来的恐惧。这种精神上的穷,要比物质上的穷,更让文人吃不消、受不了。
这三朝文人生命力之顽强,你不由得不惊讶,尽管文字狱平均一年半搞一次,一个个硬是活到七老八十,硬是活到帝王伸腿瞪眼,真是很令后来为文的我辈振奋不已。所以,做文人者,做帝王者,在这种数日子的较量中,到底谁输谁赢,把眼光放远一点,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还真是南面者未必南,而败北者未必北呢!
这句话当然很中听,但若是一个文人为了“工”,而认可这个“穷”,那可真是有点贱骨头了。
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的统治者,都不大“待见”文人,特别那些捣蛋的文人,恨不得掐死一个少一个,可事与愿违,无论怎么收拾,怎么作践,谁也不到阎罗王那里去报到,相反,“穷而后工”,而得到文学史上的不朽,这颇使历朝历代的帝王伤透脑筋。
“穷而后工”,是对文人经历磨难而写出成功作品的褒誉之言。
不过,到了当下这个初级阶段的物质时代,要是让文人在“纳兰性德”与“穷而后工”两者择一而为的话,我就不知道谁会选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