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分秩东都,居多暇日,闲来辄饮,醉后辄吟。苦无词章,不成谣咏。每发一意,则成一篇,凡十四篇,皆主于酒,聊以自劝,故以《何处难忘酒》《不如来饮酒》命篇。
一般来说,不懂酒者,无诗;不好酒者,无好诗;不善于在酒中觅得诗魂诗魄者,诗人的想象翅膀也难以高高飞翔起来。白居易,甚至到了晚年,还写下《劝酒十四首》,虽醉眼蒙眬,但对世界看得异常清晰;虽酒意盎然,但对人生保持相当清醒。诗前的那短短序文,大致可以看到这位自封“醉吟先生”的诗人,是如何沉醉于酒乡之中,而有特别冷静的思考了。
白居易将酒、诗、琴,视作“北窗三友”,可是,在他的诗集中,写琴的诗,其实是屈指可数的,而写酒的诗,却比比皆是,荦荦大观。他的全部诗歌中,至少有四分之一与酒有关。我一直思索,诗人对于酒的这一份眷恋,这一份陶醉,这一份念念在兹,这一份情有独钟,是否与《旧唐书》称“白居易字乐天,太原人”,《新唐书》称“白居易字乐天,其先盖太原人”的籍贯有些什么联系?是否与他祖先成为山西人前,还曾策马扬鞭于大漠朔方,血管里至今仍流动着龟兹民族的浪漫精神有些什么关联?
劝君一盏君莫辞,劝君两盏君莫疑,劝君三盏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天地迢遥自长久,白兔赤乌相趁走。身后堆金拄北斗,不知生前一樽酒。君不见春明门外天欲明,喧喧歌哭半死生。游人驻马出不得,白舆素车争路行。归去来,头已白,典钱将用买酒吃。
经南北朝,到隋,到唐,民族的大融合,已经模糊了地域与民族的界限,在唐代,很有几位诗人,其出身颇具浓重的西域背景。如李白的家族源于“碎叶”说,即是一例。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热海)以西,托克马克附近的城市,很难说李白不具突厥民族的基因。如元稹,为鲜卑族后裔,已是定论。据近人陈寅恪考证,他与崔莺莺的这段恋情,很大程度上是他用掩饰的写法讲述他和来自中亚粟特的移民女子所发生的“始乱终弃”的爱情悲剧。
还有一首《劝酒歌》,更把人生的况味、世情的参悟,写到了极致的境地。
陈寅恪更想象这个被诗人负心背叛的女主人公名字,应为曹九九,是一个美丽得令元稹情不自禁扑上去的酒家胡。诗人压抑不住的冲动,美女无法控制的激情,可能都是缘起边外少数民族比较发达的性腺在起作用了。用现在的语言,曹九九是来自异国他乡的打工妹,在山西永济,古称蒲州的一家酒肆中当女服务员,对于元稹的诗才、人才一见钟情并委身于他,是可以理解的,何况,有酒精在为爱情助燃。
朝亦独醉歌,暮亦独醉睡。未尽一壶酒,已成三独醉。勿嫌饮太少,且喜欢易致。一杯复两杯,多不过三四。便得心中适,尽忘身外事。更复强一杯,陶然遗万累。一饮一石者,徒以多为贵。及其酩酊时,与我亦无异。笑谢多饮者,酒钱徒自费。(《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之五)
陈寅恪称:“此女姓曹名九九,殆亦出于中亚种族。考吾国自汉以来之史籍所载述,中亚胡人善于酿酒……莺莺所居之蒲州,唐代以前已是中亚胡族聚居之地……中亚胡族,肤色白皙,特异于汉族。今观《才调集》五元稹《杂思》六首之六‘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则莺莺之肤色白皙可证。由是而言,就莺莺所居之地域及姓名并善音乐等条件观之,似有辛延年诗所谓‘酒家胡’之嫌疑也。”
抄录在下面的这首诗,也是他的饮酒经济学的总结。
不过,也有学人对此说法持异议。
据宋人钱易《南部新书·庚》载:“白傅葬龙门山,河南尹卢贞刻《醉吟先生传》立于墓侧,至今犹存。洛阳士庶及四方游客过其墓者,奠以卮酒,冢前常成泥泞。”可以想象,甚至到了宋代,人们对于这位一生嗜饮的“醉王”,对他提倡的适可而止、尽兴为善的饮酒哲学,还非常尊崇,非常仰慕。
中国之种植葡萄,始于唐,中国之酿葡萄酒,亦始于唐,这是唐太宗李世民平定西域、一统天下、民族交融的结果。而中国生产出有品牌的葡萄酒,名曰“河东乾和”,也是从山西黄河边的永济开始的,那位曹九九小姐,在她的店里用来招待情人,频频劝饮的,色如琥珀、味若琼浆、甘若蜜露、香若兰桂的葡萄酒,正是当地特产“河东乾和”名牌啊!不知为什么,山西制酒业者竟不珍惜和光大这样久远的历史光荣,而山西的文化人或许是书读得太多而呆的缘故,竟把这近乎常识的细节忽略过去,错过了多好的商机啊!
世界在变,时代在变,生活更在变,那么,一个聪明的不那么认死理的文人,也就不可能不变。何况他该呐喊的,也声震九霄过了,该斗争的,也挺身而出过了,他终于知道自己既不是上帝,也不是救世主,于是,换一种无伤大雅的生存方式,也是无可厚非的。
唐初诗人王绩(绛州龙门人)有一组《过酒家》,又称《题酒家壁》的诗,“竹叶连糟翠,葡萄带曲红。相逢不令尽,别后为谁空”说明晋地酿造葡萄酒业的发达;而“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也说明当时山西境内确有胡人经营的酒吧,并有漂亮的胡姬陪酒。
也许,任何一个信口雌黄的人,任何一个站着说话不嫌腰痛的人,任何一个习惯于高调指责一切的人,任何一个其实很王八蛋却总将别人看作王八蛋的人,大可以痛斥白居易的软弱、转向、后退、认输。可是,善良的人们,怎么不能替这位诗人想一想,他为什么要冲锋陷阵,为什么要慷慨就义,为什么要奋不顾身,为什么要一往直前呢?
由此可见,三晋本为酒国,白居易之不能忘情于酒,与其祖籍山西太原的因素大有干系。太原,旧属河东郡,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河水四》,还为河东郡之善酿缘起,记下了一则神奇的古老传说。
王世贞领衔明后七子,喜欢以领袖状指点江山,其实,他不了解,文学是要变的,作家也是要变的。不变的文学,必死无疑,同样,不变的作家,总有一天,老调子已经唱完,就该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了。古今中外,很多真正的作家,最后采取自杀的手段结束生命,就因为这种没有出路的彷徨所致。而当下,在我们这里,却是相反,那些大作家、老作家,根本已经写不出东西,还要硬写,还要一本书一本书地推到我们眼前,好像发誓,不逼得中国读者在阅读他们的作品时,于愤怒与痛苦中自杀,决不罢休似的,也真是中国式的今古奇观了。
河东郡民有姓刘名堕者,宿擅工酿。采挹河流,酿成芳酎,悬食同枯枝之年,排于桑落之辰,故酒得其名矣。
穆宗接位,召回长安,当时宦官猖獗,朋党倾轧,不再愣头青的白居易,不想也不敢蹚这浑水,自请外出,历任杭州、苏州刺史。文宗时曾官太子少傅,武宗初以刑部尚书致仕。晚年退居洛阳,自号香山居士,以诗酒自娱。明人王世贞看不上白居易,他说:“张为称白乐天‘广大教化主’,用语流便,使事平妥,固其所长,极有冗易可厌者。少年与元稹角靡逞博,意在警策痛快,晚更作知足语,千篇一律。诗道未成,慎勿轻看,最能易人心手。”(《艺苑卮言》卷四)
由此可以想象,白氏家族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生活在这块中原酒文化的发源地上,而从庾信的诗句“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天”,从杜甫的诗句“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大约远自南北朝时期起,一直到隋、唐,乃至后来的宋、元,河东郡的桑落酒一直为见诸史册的公认名酒,被历代饮者所喜爱。
你可以责备他的退缩、他的软弱,但你不得不认同他这种聪明人的选择。做过斗士的人,不一定要当永远的斗士到底。我们总是以完人全人,尽善尽美,去期待谁,要求谁,指望谁,推动谁,说到底,其实这是一种残酷,一种不堪负荷的道义承担。落在谁的头上,谁也受不了。你得相信,鲁迅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文,绝对是人世间的真实写照。
因此不妨推断,对白氏家族而言,耳濡目染,佳醪独抚,齿沾舌尝,尽爵毕觞,在生理基因中,遂有了这种喜酒好饮、把盏握杯的天性。所以,唐代大诗人白乐天好酒嗜饮,擅品常醉,应该与他祖籍河东郡这出佳酿的酒乡有着莫大的关系。
白居易被贬江州以后,在那里编纂了他的第一部诗集,从此,诗人实际上中断了他的政治性很强、现实性很浓的讽喻诗写作。本来,他主张“文章合为时而作,歌诗合为事而作”,在诗篇中以揭示民众痛苦、揭露统治者罪恶为己任,至此,别出蹊径,独树一帜,写闲适诗,创“元和体”,成为他新的精神空间。
从古至今,山西是出好酒的省份,所谓“河东桑落酒,三晋多佳醪”,与其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与其丰沛富庶的天然资源,与其传统风格的酿造技术,与其历史悠久的地域文化是相辅相成的。读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列举盛唐时期享誉域内的名酒时,河东桑落酒与剑南烧春并列。那么,到了今天,植根于山西水土的诸多名酒,以其优良的品质,以其上乘的口感,以其沁人的芳香,以其清冽的滋味,大获当代饮者的青睐,也是古代酒乡河东郡在新时代的继承和发扬吧!
也许统治者日理万机,一时疏忽了你也有可能,可统治者手下的牛头马面、打手爪牙,却绝不是吃干饭的。何况这些握权者,有一种发自本能的、对于文人的集体焦虑感和排斥意识。于是,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的白居易,到底被那些嫉恨他的人,新账旧账一块算,只有捏着鼻子“出佐浔阳”。
白居易饮过的桑落酒,当代人是很难再有此口福了,但近代中国,山西的酒,总是榜上有名。其实我之饮酒,不能满觞,大有苏东坡《题子明诗后》一文中所说“吾少年望见酒盏而醉,今亦能三蕉叶矣”的意思。蕉叶,是一种浅底酒杯,容量不大。我就是属于这类愿意喝一点酒,但酒量有限,喝得不多,绝非主力的酒友。可是我很愿意在席间,在桌上,在小酒馆里,在只有一把花生米、一个搪瓷缸子,席地而坐的露天底下,看朋友喝酒,听朋友聊天。尤其喜欢西汉杨恽所作《报孙会宗书》,向往那“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乌乌”的激情,期待能够抒发出自己胸中块垒的热烈场面。
中国文人的脐带,系在大地母亲身上,系在民族国家身上,系在人民大众身上,你就不可能和统治者心血相通,你就不可能使统治者龙颜大悦,你就不可能不因为你的干预时政、挑战丑类、揭露败恶、批判权贵、说了些真话、道出些实情,而不遭受统治者的修理。
1957年我当了“右派”后,发配去劳动改造的第一站,就在贯穿豫西北和晋东南的铁路新线工地上。河南这边,山极高,极陡,极荒凉,山西那边,地极干,极旱,极贫瘠。那时,我劳累一天以后,铁路供应站卖的那种散酒,喝上两口,倒头大睡,曾经是解乏兼之忘掉一切屈辱痛苦的绝妙方剂。起初,瓶装的山西名酒,还在货架上放着,颇引得爱酒的我嘴馋。但打成“右派”,工资锐减,养家糊口,哪敢奢侈,也就只能远远看上一眼,聊过酒瘾而已。
白居易(772—846),唐代大诗人,字乐天,祖籍太原,曾祖时迁至下邽(今陕西渭南北)。贞元进士,宪宗元和时,曾任翰林学士、左拾遗、赞善大夫等职。元和十年(815)在首都光天化日之下,宰相竟被军阀所派来的刺客行凶,差点送命。而朝臣慑于地方割据势力,不敢作为。诗人跳了出来,大声疾呼,上书阙廷,力主严办。结果,得罪权贵,扣他一个越职言事罪,贬为江州司马。
身在晋地而不饮晋酒,心中总有一点欠缺的感觉。
虽然,“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但唐代诗人中,李白写酒的诗,在数量上远不及白居易。宋人方勺在其随笔集《泊宅编》中说过:“韩退之多悲,诗三百六十,言哭泣者三十首。白乐天多乐,诗二千八百,言饮酒者九百首。”看来“白乐天自称醉王”,当非虚言。读《白香山全集》,真可以说他是一位诗中有酒、酒中有诗的文学大师。
到得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物资供应渐显匮乏之际,别说瓶酒,连散酒也难以为继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也记不得是属长治市管,还是归长子县管的两地交界处的小镇上,一家已经没有什么货品可卖,只摆放着牙膏、牙刷的供销社里,居然在货柜底下,我发现还放着一瓶商标残损的名酒。当我倾囊倒箧,连硬币都凑上,将这瓶酒拿到手,对着冬日的太阳,那琼浆玉液的澄澈透明,当时,我的心真是醉了。
所以,好诗如好酒,耐人玩味,好酒如好诗,让人心醉。
而将这天赐良机、不期而得的佳酿,带回到工棚,与我那些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工友,共享这份快乐时,他们也都喜不自胜。人总是在没有的时候,才体会到有的可贵,人总是失去以后,才知道拥有的价值。那瓶酒,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冬天,晋东南的丘陵地带,夜里干冷干冷,寒号鸟叫得人心发怵,帐篷里尽管生着炉子,也不免寒气逼人。不过,这瓶酒,却经过一只只手握过来,透出温馨,透出暖意,尤其后来打开瓶,酒香顷刻间将帐篷塞满,那时,尽管酒未沾唇,我的这些工友们就先醉成一片了。
在中国,凡间名遐迩的好酒,都留在了诗人的作品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捧读他们这些锦词绣句,那佳醪浓浆的口角噙香,那金盏玉杯的诗情画意,那酩酊陶然的情致风雅,那玉山倾倒的酣畅淋漓,仍令人不禁酒兴大发。
说来好笑,当辛酸成为历史,也就不觉其苦涩了。那时,几乎没有别的下酒物,你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任何可吃的东西,有人从炊事班讨来一些老腌咸菜,蔓菁疙瘩,一个个吃得那么香,喝得那么美,成为相当长的时间内一个回味不尽的话题。
据宋人叶廷珪《海录碎事·酒门》:“李白每醉为文,未尝差,人目为醉圣。白乐天自称醉王,皮日休自称醉士。”可见当时诗人与酒是个怎样密切的关系了。再往远看,从曹操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从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在中国,无数好酒的诗人,写了无数出色的饮酒诗。
不过只是一瓶酒,却能焕发出人们心头的热。
大约旧时诗人,懂酒、识酒、知酒,深谙酒之妙处,能从中汲取到诗的灵感,当今诗人,善饮者不少,明白酒之真谛而形诸绝妙文章者却不多。所以,在唐朝诗坛上,无论初、盛、中、晚,凡好的诗人,差不多都好酒,而且还非一般的好,是嗜好,是癖好,有的甚至到了无酒不成诗的地步。因之,诗有酒意,酒有诗情,便是唐朝诗歌的一个相当突出的特色。
他们知道那时的我是“右派”,也知道我曾经是作家,而且因为写什么小说被打下来的。于是有人问,老李,你不是说过好诗如好酒,好酒如好诗吗?你不来上一首?
不过,说来不觉有点遗憾,如今,好酒是越来越多,好诗却越来越少,酒吧是越来越贵,诗刊却越来越糟。写诗的人越来越茂盛,读诗的人越来越稀缺。于是,自二十世纪初胡适的《尝试集》倡白话诗以来,中国便成了一个有酒可品、无诗可吟的极其缺乏诗意的国度,想想唐朝,处于酩酊状态下的那些诗人,酒喝得越多,诗写得越好,该是多么令我们羡慕的了。
我一愣,我还有诗吗?我灵魂深处还能发掘出来一星半点的诗意吗?
好诗要慢慢吟诵,好酒要细细品味。吟好诗,品好酒,不但是古人,也是今人的一种美的身心享受。
尽管我马上想起来白居易的“唯当饮美酒,终日陶陶然”的诗句,可我却“陶陶然”不起来,尽管那倒在杯子里的酒,芬芳扑鼻,馨香无比,其味佳醇,其韵悠远,但在那种政治境况下,唯有愁肠百结,只剩满腹悲怆,哪有诗意存在的空间,哪有诗兴挥发的余地,真是愧对佳醪,辜负琼浆,竟一句诗也写不出来。
诗是吟的,酒是品的。
不过,我倒也并不遗憾,因为在那个年代里,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那瓶使人们心头熊熊燃起来的好酒,那一张张把我当作朋友的脸,在我的全部记忆中,却是最最难忘的一首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