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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五章

“不,爸爸,她还不到三十一岁。不过我觉得我不能推迟这次约会,因为最近只有今天晚上对她和我都合适。明天她要去洗温泉浴。这个星期的其他日子,你知道,我们都没有空。”

“西门客栈!”他说,“安妮·艾略特小姐到西门客栈去看谁呀?——一个叫史密斯太太的寡妇——她丈夫是谁?到处都可遇见到的五千个史密斯先生当中的一个。她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又老又病。——说真的,安妮·艾略特小姐,你的爱好非常特别!别人厌恶地位低贱的朋友、劣等的房间、恶臭的空气、令人讨厌的关系,这些对你倒颇有吸引力。不过,你当然可以把同这位老太太会面的时间推到明天去。我想,她不至于马上死去的,她有希望再活一天。她多大了?四十岁?”

“不过,拉塞尔夫人对这种交往有什么看法?”伊莉莎白问。

安妮去看望了她朋友几次以后,家里人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终于到了非谈到她不可的时候了。一天上午,沃尔特爵士、伊莉莎白和克莱太太从劳拉广场回来说,达尔林普尔夫人突然邀请他们当晚去作客,可是安妮早就说定那晚去西门客栈。她很高兴自己有这个借口。她相信,他们之所以接到邀请,只是因为达尔林普尔夫人得了重感冒,没法出门,所以乐得利用这门硬攀上来的亲戚。因此,安妮立刻表示她自己不能前往,说是已约定要同一位老同学共度这个晚上。家里人对与安妮有关的事情没有多大兴趣,不过他们还是提了不少问题,想知道这位老同学到底是谁。伊莉莎白摆出一副藐视的样子,沃尔特爵士显得很严厉。

“她认为,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安妮回答道;“相反,她很赞成这事儿。每逢我去拜访史密斯太太,她一般都送我去。”

“我觉得,我的朋友鲁克太太目前的处境不会提供许多使我感到兴趣或对我有启发的情况。她只是在护理一位住在马尔博罗大厦的沃利斯太太——我觉得她只不过是个既漂亮又愚蠢,既挥霍又时髦的女人,当然要谈也只能谈谈花边和华美的服饰了。不过我倒很想利用一下沃利斯太太。她很有钱,我希望她能把我手头高价的东西全部买下。”

“西门客栈的人看到有马车停在附近的人行道边上,一定会大为惊奇!”沃尔特爵士说。“亨利·拉塞尔爵士的遗孀当然没有什么功绩可以有资格炫示纹章。不过,那马车还是很漂亮的,大家无疑都知道,这是送一位艾略特小姐来的。住在西门客栈的寡妇史密斯太太!一位三四十岁、勉强活下来的穷寡妇——一个普普通通的史密斯太太,一个平平常常的史密斯太太,安妮·艾略特小姐在世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名门中间就选中她做朋友,而且把她摆在英国和爱尔兰的贵族亲戚之上!史密斯太太,这么一个名字!”

安妮懂得这种痛苦的感情。丈夫不成器,做妻子的便不得不生活在那些虚伪的人中间,因而觉得世界比她所希望的要糟糕得多。不过,对史密斯太太来说,这只不过是一掠而过的激动。她摆脱了这样的想法,马上就换了一种声调说下去:

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克莱太太一直在场。现在她觉得还是离开这间屋子为好。安妮本可以说许多话,也很想说上几句维护她朋友的话,因为她这朋友同他们的朋友在权利上没什么大区别。但出于对父亲个人的尊重,她没有这么做,也没有答话。她让她父亲自己去想一想:史密斯太太不是巴思唯一的没有多少钱养活自己,又不是出身名门的三四十岁的寡妇。

“是的,”史密斯太太比较迟疑地说,“有时是可能的,不过,我怕这里面的教训往往不像你所说的那么令人振奋。有时,遇到考验,人的本性会表现得很伟大,但总的来说,在病室里表现出来的往往是人性的软弱,而不是坚强。人们较多听到的是自私和烦躁,而不是豁达和刚毅。在世上,真诚的友谊太少了!不幸的是,”(声音有点低沉和颤栗)“等许多人想起要认真地思前想后一番时,已为时过晚了。”

安妮去赴自己的约会,其他人去赴他们的约会。第二天早晨,安妮当然听说他们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他们这群人中只有她一人缺席,因为沃尔特爵士和伊莉莎白不仅本人为夫人阁下效劳,而且还很高兴地为她邀集了其他人。他们费了好大工夫去邀请拉塞尔夫人和艾略特先生。艾略特先生因此决定早点离开沃利斯上校,而拉塞尔夫人为了侍奉在夫人阁下左右,重新安排了她晚上所有的约会。安妮从拉塞尔夫人那里听到了这种晚上能提供的全部情况。对她来说,最有意思的是,拉塞尔夫人同艾略特先生谈论了有关她的许多情况。他们都希望安妮也在场,对她由于这样的理由而不出席晚会感到遗憾,但是又对她表示钦佩。安妮对这位家道中落、疾病缠身的老同学的亲切而富有同情心的看望,似乎使艾略特先生感到由衷的高兴。艾略特先生认为,安妮是一位异常杰出的年轻女子,她的性格和思想体现了女性的美德。对安妮的优点的这种赞扬,连拉塞尔夫人也感到满意。要不是拉塞尔夫人有意要引出许多愉快的话题,安妮是无法了解这么多情况的,也无法知道有个明智的人对她的评价这么高。

安妮决不想对这种享受吹毛求疵,她说:“我完全相信这一点。属于那个阶层的妇女,是有很多机会了解生活的;如果她们比较聪明,的确值得一听。她们经常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物!她们见到的不仅是众所周知的人性愚蠢的一面,她们偶尔也能在各种场合见到人性另一方面的表露,而那可能是极有趣或极动人的。多少热诚、无私、忘我的场面,多少英勇、坚强、忍耐、温顺的情景,种种冲突、种种使我们变得十分崇高的牺牲,会在他们眼前一一掠过。一个病室的事常常可以写出几卷书来。”

现在,拉塞尔夫人已对艾略特先生形成了明确的看法。她既认为艾略特先生一心想赢得安妮,也认为他完全配得上安妮;所以已经开始计算日子,看看还要几个星期艾略特先生才能摆脱丧妻后的一切限制,才能自由地公开施展他取悦于人的力量。拉塞尔夫人不愿意在事情只有一半把握时就告诉安妮。她只肯稍微暗示一下今后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艾略特先生这方面也许会产生感情,要是这种感情是真实的,而且对方也有感情的话,这样的结合很理想。安妮听了以后,没有表示强烈的惊讶。她只是微笑了一下,脸红红的,轻轻地摇了摇头。

史密斯太太告诉安妮,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完全陷于绝望。同刚来到巴思时相比,她现在已不能认为自己是残废人了。但那时,她确实是个可怜虫。她在路上受了凉,刚找到房子就又一次病倒了。她忍受着持续不断的剧痛,而周围全是陌生人。那时她极其需要一位正式护士,但偏偏手头特别拮据,根本无法支付额外的开支。不过,她还是挺过来了。而且,可以真心诚意地说,当时那种境遇对她颇有好处。她觉得遇到了好人,对此感到十分欣慰。她见过的世面太多了,所以根本没想到在某个地方会突然遇到无私的友情。可是,她在病中发现,房东太太的性格是值得称颂的,不会欺侮她。特别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位护士。这位职业护士是房东太太的妹妹,她没活干的时候总是住在姐姐家里,而当时正好闲着,可以照顾她。史密斯太太说,“她不仅精心照顾我,实际上已成为我珍贵的朋友。我的双手刚能动弹,她就教我结毛衣。这是件很有趣的事。她还教我做这些小线袋、针插、卡片架[1]。你看见我总是忙着做这些小玩意儿。这样,我就有能力去帮助邻近的一两家十分贫穷的家庭。由于职业的关系,她有许多熟人,她们都买得起这些小玩意儿。所以她负责推销我的工艺品。她总能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去推销。你知道,当人们刚摆脱剧烈的痛苦,或者正在幸福地恢复健康,他们的心扉总是敞开着的。鲁克护士完全懂得什么时候讲最为合适。这是一位精干、聪明、通情达理的女人。她的长处是看得透人的本性。她为人明智,善于观察。作为一个伴侣,她与成千上万受过‘世界上最良好教育’、但对值得注意的事物却一无所知的人相比,不知要强多少倍。你当然可以把这说成是无稽之谈,但只要鲁克护士有半个小时空闲,她肯定会告诉我一些有趣而且有益的事,可以使人们更好地了解他们的同类。大家都喜欢听听周围的事情,了解人们表现无聊和愚蠢的最新方式。我可以告诉你,对我这种终日单身独处的人来说,听听她的谈话真是一种享受。”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决不当媒人,”拉塞尔夫人说,“因为我深知人事多变,难以预测。我只是想说,如果艾略特先生有朝一日向你求婚,你也愿意答应他的要求,那么你们生活在一起会很幸福。人人都会觉得这是最恰当的结合;而我则认为,这可能是非常幸福的结合。”

安妮第二次来访时,史密斯太太谈得非常坦率。安妮为此惊讶不已。安妮很难想象比史密斯太太更凄凉的处境了。她所爱的丈夫先她而去。她过惯的富裕生活现在没有了。既没有孩子将她与生活和幸福再次联系起来,也没有亲戚能帮助她清理纷乱的事务。她的病弱之身又使她难以承受生活中的各种压力。她的住所仅仅是一间乱哄哄的客厅和后面一间阴暗的卧室。如果没有人搀扶,她还无法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而那整幢房子里只有一个仆人可供使唤。因此,她除了去洗温泉浴以外,从不出门。尽管如此,安妮有理由相信,史密斯太太的烦恼和消沉几分钟就会消逝,而忙碌和高兴,却是长时间的。这怎么可能呢?安妮看着,观察着,思考着,最后得出结论:这不仅仅是坚强或听天由命。逆来顺受者可能善于忍耐,深刻的理解力能使人表现果敢。史密斯太太还不止这些。她具有应变能力,易于使自己得到慰藉。她能迅速将坏事变成好事,只要有事可做,她的烦恼便一扫而光。这完全出于天生的气质,是上天最好的赐予。安妮认为,她朋友的事例表明,上天仁慈的安排使她几乎能对付一切不幸。

“艾略特先生是个异常和气的人,在许多方面,我都很看重他,”安妮说,“但是我们彼此不合适。”

安妮发现,史密斯太太还跟过去几乎完全得到她信赖时一样通情达理,态度和蔼,而且出乎安妮的意料,她还喜欢交谈,为人开朗。无论是流逝的岁月——她的确历尽沧桑——还是目前的困苦,无论是疾病,还是忧愁,都没有使她变得性格内向或意气消沉。

拉塞尔夫人没有就这话发表意见,只是回答说,“我觉得,如果能把你看作凯林奇未来的女主人,未来的艾略特夫人——看到你今后登上你母亲的位置,继承她的一切权利、声誉和美德——我就太满意了。你的容貌和性格都同你母亲一模一样。要是我能看到你同她一样,有地位,有荣誉,有家庭,在同一幢房子里主持家政并赐福于人,而且受到比你母亲更多的尊重,亲爱的安妮,那么这给我带来的,将是我这样的年岁不常能够感受到的欢乐。”

安妮去看望了史密斯太太。她们之间恢复了交往,相互间的感情不仅重新燃起,而且更加增进了。见面后的十来分钟内,双方都有些尴尬和激动。她们阔别了十二年,各自的形象同留在彼此脑海中的记忆有点不同了。十二年的时光,将安妮从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文静而没有发育成人的十五岁少女变成了一个二十七岁的文雅可爱的成年女子,她很美丽,举止既很注意分寸,又总是很温柔的,但已不再年轻。十二年来,汉密尔顿小姐却从一个好看而成熟的、身体十分健康、对年长者的优越感充满信心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贫穷和孤苦零丁的残废寡妇。因此,她把旧日受她保护的人的来访看成是一种恩赐。但是,这次会面中的尴尬气氛很快就过去了,留下来的只是对以往各人癖好的回忆和对流逝时光的畅谈带来的令人陶醉的温馨。

安妮不得不转过身去,起身走到远处一张桌旁,低头装着在做什么事,力图把刚才那番谈话唤起的感情压下去。她的想象和心灵曾一度受到迷惑。想到她将成为母亲那样的人,想到“艾略特夫人”的珍贵头衔将是她第一个使之重生,想到她将回到凯林奇,再次以之为家,为她永久的家,安妮一时之间难以抵御这种想法所具有的魔力。拉塞尔夫人没有再说什么,想让事情自然发展。她认为,要是艾略特先生本人能在这个时刻恰如其分地表白一番就好了!——总之,她以为安妮不相信有这么回事。但安妮一想到艾略特先生本人求爱的情景,马上就镇静下来了。凯林奇和“艾略特夫人”的魔力也全随之消失。她绝不会接受他的求婚。这不仅是因为她仍然只钟情于一个人,对其他任何人都无法产生感情;而且她认真地考虑了这事儿的可能性,结论也对艾略特先生不利。

她们俩的共同朋友相信,艾略特小姐的探望一定会给史密斯太太带来愉快。因此安妮立即前去看望。但在家里她根本没提起她听到些什么,也没说起她要出去干什么。因为这不会引起家人应有的兴趣。她只是同拉塞尔夫人商量了一下。拉塞尔夫人完全同意她的想法,很高兴按照她的意愿将她送到史密斯太太居住的西门客栈附近。

他们虽然相识了一个月,但安妮还不能满意地认为,她真正了解艾略特先生的性格。他是个聪明人,很和气,而且能说会道,颇有见地,似乎也能像富于原则性的人那样对事物做出适当的判断。这一切都很清楚。他当然能明辨是非。安妮还没有发现他明显地违背哪一条道德准则。然而安妮仍然不敢对他的行为打包票。她即使相信艾略特先生的现在,也不相信他的过去。艾略特先生偶尔提及某些旧时朋友的名字,谈到过去的一些活动和交往,使安妮对他的过去抱有一些怀疑。安妮发现他有过不良的习惯,曾经常在星期日出游,而且有一段时期(可能为时不短)至少对一切正经事务毫不关心。虽然他现在的想法可能大为改变,但是,这么一个年龄较大,懂得品格正派的作用而又细心的聪明人,谁能对他的真实感情作出担保呢?怎样才能确信他的情操已真正净化了呢?

她成了寡妇,生活窘迫。她丈夫在世时挥霍成性,在大约两年前逝世时更使他的产业情况大为不妙。史密斯太太既要应付种种困难局面,又得了严重的风湿病,结果影响了双腿,眼下成了瘸子。为了治病,她来到巴思,住在温水浴室附近的一家客栈里,日子过得非常拮据,甚至连雇个佣人这么点享受也没有,当然也几乎没有朋友来往。

艾略特先生通情达理,为人谨慎,态度潇洒,但并不坦率。他从不对别人的好坏表示明确的好恶,从不表露极强烈的愤怒或高兴。安妮认为,这是个重大的缺陷。她早期的印象无法磨灭。她珍视直率、坦荡、热情的性格,认为这高于一切。激情和热忱仍然使她着迷。她觉得,有些人有时会显得心不在焉,讲几句漫不经心或草率随便的话,但她宁愿信赖这些人的真诚,而不愿相信那些总是十分镇定自若、说话得体的人。

汉密尔顿小姐离开学校后不久,便结婚了。据说是嫁到一个有钱人家。安妮以前只知道这一些。现在她们的老师对她的情况作了比较确切的介绍,但这情况与原来听说的大为不同。

艾略特先生对所有人都过于和气。她的家中,各人性格都不相同,可是艾略特先生却使人人满意。他的涵养太好,同每个人相处得太好了。他曾比较坦率地同安妮谈起克莱太太,似乎对克莱太太的心思看得很清楚,所以很看不起她。可是克莱太太却同别人一样,认为他十分和善。

她拜访了以前的老师,从她那里得知,有一位老同学住在巴思。这位同学有两点很值得她关注:她过去对安妮非常友好,而眼下境况又很悲惨。这位过去是汉密尔顿小姐的史密斯太太,曾在安妮一生中最需要帮助的时刻给了她友谊。那时,安妮怀着忧郁的心情去上学读书,她为失去自己深深热爱的母亲而悲痛,又为离开了家而难过,心情十分苦闷。一个十分敏感而又不十分开朗的十四岁姑娘,在这种时刻一定会陷于这样的处境。汉密尔顿小姐比安妮大三岁,由于没有近亲和固定的住处,所以还得在学校待一年。她处处帮助安妮,对她十分体贴,大大减轻了安妮的痛苦。安妮一想起这段往事,总是难以克制内心的激动。

同安妮相比,拉塞尔夫人看问题的深度或许不如她,或许比她更透彻,因为她看不出有什么可引起不信任的地方。拉塞尔夫人想象不出一个比艾略特先生更完美的人。她希望秋天能在凯林奇的教堂中看到艾略特先生同她心爱的安妮举行婚礼。对她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使她愉快的事了。

当沃尔特爵士和伊莉莎白一心在劳拉广场推进他们的好运时,安妮正同一位不同气质的故友重叙友情。

[1] 这是西方人用硬纸板做成的插圣诞卡或明信片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