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夫特太太身材不高也不胖,但肩宽背直,充满了活力,显得很神气。她有一对明亮的棕色眼睛、一口好牙,脸庞总的轮廓很和谐。不过,她在海上生活的时间几乎同她丈夫一样长,因而皮肤微红,满面风尘,看上去她在世上待的时间似乎不止实际上的三十八年。她态度直率、举止大方、作风果断,是一个充满自信,做事毫不迟疑的人。不过,她毫不粗俗,也不缺乏幽默感。在谈到与凯林奇有关的一切事物时,克罗夫特太太很注意她的感情变化,安妮对此很感激。安妮尤其高兴的是,在最初半分钟,就在相互介绍时,她就满意地看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克罗夫特太太对往事有所了解或猜疑,因而不可能对她有任何偏见。安妮对此不再提心吊胆,因而显得精神焕发,勇气倍增。可是克罗夫特太太突然说了一句话,使她一下子像触了电似的。
克罗夫特夫妇确实是按海军的快速作风搬入新居的。现在该去拜访他们了。玛丽对自己必须进行这样的访问感到很遗憾。“有谁知道她难过的心情。她要尽量推迟这次访问。”可是,她心里又一直很不踏实,最后还是让查尔斯早早驾车把她送去了。回来时玛丽的心情看来很激动,但又很高兴,很快活。安妮由于没有交通工具而没去成,她对此反而感到十分高兴。不过她却希望能见到克罗夫特夫妇,也很高兴他们回访时她也在家。克罗夫特夫妇来了,男主人不在家,两姐妹却在家里。克罗夫特太太正巧由安妮招待,将军则坐在玛丽身旁,风趣地谈论着她两个幼小的儿子,显得十分亲切。安妮完全可以找出克罗夫特太太同她弟弟的某些相似之处,如果说他们外貌不像,那么他们的声音、爱好和谈吐确有某些相似之处。
“我发现我弟弟住在这一带时,有幸结识的是你,而不是你妹妹。”
最初的三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米迦勒节已经来临,这时,安妮的心准又到凯林奇去了。可爱的家园让给了别人。那些漂亮的房间、陈设、园林和景物已开始只供旁人观赏和游览了。九月二十九日这天,她已没法想别的事情了。傍晚,她听到玛丽也有相同的感触。当时,玛丽因有事要记下当天的日子,喊了起来,“天哪,这不是克罗夫特夫妇预定要搬进凯林奇的日子吗?幸好我前一阵没想起这件事。一想到这事真叫我难过!”
安妮希望自己这年龄已不会红脸了,但是激动的年龄显然还没有过去。
墨斯格罗夫家的两位小姐极喜欢跳舞。傍晚的聚会偶尔也会变成即兴的小型舞会。就在离上克罗斯几步之遥的地方,住着他们境况不大宽裕的表亲。这家人的一切娱乐活动全靠墨斯格罗夫家。他们是招之即来的,让他们参加什么活动,或者到哪儿去跳舞,都可以。安妮却宁愿担任伴奏的角色,而不愿参加更为积极的活动。所以她常常为他们弹奏乡村舞曲,一弹就是个把小时。比之其他任何行动,她的这种好心更能引起墨斯格罗夫夫妇对她音乐才能的注意,并赢得这样的夸奖:“不错,安妮小姐!弹得真好!哎呀,你那些小手指弹得那么快!”
“也许,你还没有听说他已结婚了吧,”克罗夫特太太又说。
常常也有其他人来参加老宅的聚会。当地邻居并不多,但墨斯格罗夫家却是人人都要去拜访的。他们家举行的晚宴比别人家多,应邀来访的宾客或不速之客的人数也比其他任何人家要多。他们家的人缘非常好。
这时,安妮可以镇静地回答了。可是克罗夫特太太以后的话表明她指的是温特沃思先生,安妮高兴地感到自己刚才的答话适用于克罗夫特太太的任何一位兄弟。她马上又觉得,克罗夫特太太想到和谈到的当然是爱德华,而不是弗雷德里克。她带着因这一疏忽而感到羞愧的心情,有分寸地询问了他们以前的邻居的状况。
安妮弹钢琴的技巧比两位墨斯格罗夫小姐要高明得多。但是缺乏一副好嗓子,不会弹竖琴,没有慈祥的父母坐在一旁自鸣得意地聆听。安妮心中非常明白,别人不怎么在乎她的琴艺,请她演奏,只是出于礼貌,或给别人提神。安妮知道,她弹琴只能给自己带来愉快,但这已不是新鲜的感觉了。除了一生中很短一个时期之外,安妮从她十四岁时慈母见背以后,从没体会到别人细心聆听她弹琴的欢乐,从没因公正的评价或真心欣赏而受到鼓舞。每逢弹琴,她总有一种身世孤单的感觉。墨斯格罗夫夫妇只爱听自己女儿的演奏,对别人的演奏则毫不在意。这使安妮大为伤心,但她却为他们的女儿感到高兴。
其他一切都很平静,可是就在他们要动身时,安妮听见将军对玛丽说:
在其他方面,安妮的来访从一开始就进行得很顺利。由于环境和话题的改变,加上这里离开凯林奇有三英里,所以安妮的情绪有所好转。玛丽有了一位日常的伴侣,精神失调的情况有所减轻。她们同老宅的日常交往也很有好处。这些交往并不影响庄上更高贵的感情和相互间的信任,也不会影响这里的活动。这种交往的确十分频繁。他们每天上午都要碰头,很少有一个晚上是各自单独度过的。不过,安妮相信,要不是墨斯格罗夫先生和太太大方地坐在通常的位置上,要不是他们的女儿们的谈笑和歌唱,大家不可能过得这么愉快。
“克罗夫特太太的一位弟弟不久就要到这里来了。我想你是听说过他的。”
安妮怎么才能处理好这些关系呢?她能做的,不外乎耐心倾听,缓解一下别人的抱怨,相互间做些解释;提醒大家,在如此亲密的邻居之间,一定要有所克制;但凡是对她妹妹有好处的那些想法,安妮往往说得尤为透彻。
两个小男孩猛地朝将军扑去,打断了他的话。孩子们像对待老朋友似的偎依在他身旁。他们说,将军不能走,还要求将军把他们放在大衣口袋里带走,等等。这一下把将军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他没有时间结束或重新提起他的话头。安妮只好尽力安慰自己说,将军指的一定是同一个弟弟。可是,她又没有多大把握,所以很想打听一下上次玛丽他们去拜访克罗夫特夫妇时是不是谈起这方面的事情。
又如,玛丽埋怨说,当他们在老宅与外人一起用餐时,墨斯格罗夫太太往往不按照惯例让玛丽坐上座。玛丽认为,不能因为她是家中的一员,就丧失了应有的地位。有一天,安妮单独同两位墨斯格罗夫小姐一起去散步时,有一位小姐在谈起身分、有身分的人和注重身分等问题时说,“大家都知道,你对地位是不介意和无所谓的,所以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你说,有些人对自己的地位所持的态度荒谬至极。不过,我希望有人能提醒玛丽一下,劝她最好不要这么固执,尤其不要总是往前挤到妈妈的位置上。谁也不怀疑她有权坐在妈妈的上首。但是,她如果不老是坚持这点,也许就更得体一些。这并不是说妈妈会把这事儿记在心上。但我知道,许多人却把这事看在眼里。”
当天晚上,老宅的一家人说好要到庄上来的。时值深秋,他们已不会徒步进行这样的访问,所以大家倾耳听着,看有否马车的声音。这时,年龄最小的墨斯格罗夫小姐走了进来。她带来的第一个不好的消息是她来表示歉意,他们今晚本来应该呆在家里。玛丽都快要生气了,可是路易莎又说,她之所以徒步走来,是为了在马车里给运到这里来的竖琴留出位置。这样,就把事态平息下去了。
安妮还听玛丽说过:“墨斯格罗夫太太认为她的仆人都十分可靠,要是对此提出疑问,简直是大逆不道。可是我可以毫不夸张地告诉你,她的贴身女仆和洗衣妇都不大干活,整天在村里闲逛。我无论走到哪儿,都会碰到她们。可以说,我只要到育儿室去上两次,就可以碰到她们。幸好,杰迈玛是世上最忠实可靠的仆人,要不早就给带坏了。她告诉我,她们总是想邀她一同出去散步。”墨斯格罗夫太太却说,“我立了一条规矩,决不干预儿媳的事儿。我知道,这么做不好。但是我要告诉你,安妮小姐,因为也许你能把事情纠正过来:我对为查尔斯太太带孩子的保姆可有些看法。我听到过一些有关她的不可思议的流言。人们说她总是到处闲逛。据我本人了解,可以说,她的确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完全会把她周围的任何仆人毁掉的。我知道,查尔斯太太非常信任她。但是,我只不过提醒你,让你可以留心一些。你要是看到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就请直言不讳地说出来。”
“我还要把理由和有关的一切事情告诉你们,”她接着说,“我是来通知你们,今天晚上,爸爸和妈妈的心情很不好,特别是妈妈。她一直在想念可怜的理查德!我们都觉得最好还是弹弹竖琴。与钢琴相比,妈妈似乎更喜欢竖琴。现在,我把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告诉你们。今天上午,克罗夫特夫妇来拜访我们,(后来他们也来过这里,是吗?)他们偶尔谈起,克罗夫特太太的弟弟温特沃思上校刚回到英国,也许是退役什么的,马上就要来看望他们。他们走后,妈妈倒霉地想起了,温特沃思,或者名字很相像的人,担任过可怜的理查德的舰长。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不过是他去世前很久的事了,可怜的家伙!妈妈翻了一下理查德的信件和遗物,发现情况就是如此。她完全肯定,那个人就是温特沃思上校。她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和可怜的理查德!所以我们大家必须尽量表现得快活些,好让她忘掉这件伤心事儿。”
玛丽说,“孩子们的祖母老想见见他们,我可真不愿意把他们送到老宅去。因为祖母太迁就、太纵容他们了,给他们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和甜食。他们回到家里,总感到不舒服,整天没精打采。”可是,墨斯格罗夫太太一有机会单独遇到安妮,总是说,“唉,安妮小姐,我真希望查尔斯太太能采用你管教孩子的一些方法。孩子们同你在一起时完全变了样。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总的说来,他们给惯坏了!真遗憾,你不能让你妹妹好好管管他们。可以毫不偏心地说,这两个孩子是人们见到的最纯洁和健康的儿童,可怜的小宝贝。可是,查尔斯太太不懂得应该怎样来管教他们!天哪,他们有时也真淘气!不瞒你说,安妮小姐,这正是我不想常常叫他们来的原因。否则,我是很想见他们的。我觉得,查尔斯太太对我不经常邀请他们,是不大高兴的。不过,你知道,要是孩子们在身旁时,你老要去管他们,叫他们别干这个,别干那个;或者只能多给一些点心才能让他们比较安静,可多吃了对他们又不好。”
这段伤心家史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墨斯格罗夫夫妇不幸生过一个不可救药的捣蛋儿子。他不到二十岁就死去了,这是家中的幸事。这孩子十分执拗,在陆上无法加以管教,所以把他送到海上去了。家里人从来不关心他。这也是他自作自受。很少有人谈起他。两年前,他在国外去世的消息传到上克罗斯时,也没有人对此表示惋惜。
安妮到这里来作客之后感到最不愉快的一点,就是各方都过分信任她,她对两家人的私下埋怨也了解得太多了些。人家知道她的话对玛丽有一定的影响,因而她总是接到人们不切实际的请求,或者至少是暗示,要她去施加这一影响。查尔斯说,“我希望你能劝劝玛丽,不要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可是玛丽却很不高兴地说,“我确实感到,查尔斯即使见到我快要咽气了,还会以为我一点毛病也没有呢。我觉得,安妮,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告诉他,我确实病得很厉害,比我说的要厉害得多。”
他的两个妹妹现在尽力为他说好话,称他是“可怜的理查德”,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愚蠢、冷酷而无能的迪克·墨斯格罗夫[1]。他一生从没有做过任何好事,所以生前死后没人郑重其事地称呼他的全名。
在孩子的管教上,查尔斯的主张比妻子强得多,而且实践效果也不错。“要不是玛丽的插手,我本来可以将他们管教得很好的,”——安妮常常听查尔斯这么说,而且也相信这一点。她也常听见玛丽的埋怨:“查尔斯把孩子们宠坏了,我简直没法管教他们。”这时,安妮从来不想说一声,“真是这样。”
他在海上待了几年。当时所有的军官候补生,都经常奉命调动,特别是那些船长们不想要的军官候补生更是如此。就在频繁的调动中,他曾一度在弗雷德里克·温特沃思上校的“拉科尼亚号”护航舰上待过六个月。由于舰长的管教,他曾写过两封家信,这是他父母在他外出期间收到的仅有的两封信。这是说,仅有的两封没有提出什么要求的信,其他的信都不过是为了要钱。
查尔斯·墨斯格罗夫为人和善有礼,从见识和个性上说,无疑要高于妻子。他的才能、言谈和风度,绝不会使他同安妮之间的旧事酿成险兆。然而同拉塞尔夫人一样,安妮也觉得,一桩更般配的婚姻本可使他更加精神焕发。一位真正通情达理的女人可以改变他的性格,他会变得更加庄重,他的习性和追求会更有意义,更合理,更高尚。而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运动,他对其他一切都缺乏热情。他不去从书本等方面获取教益,把时间都浪费了。他一向兴致勃勃;妻子时而情绪低落,对他似乎从来不产生多大影响。他容忍玛丽无可理喻的言行,有时使安妮感到钦佩。总的来说,夫妇之间虽然时常有点小小的摩擦,并且都会跑来向安妮诉说一番(安妮有时也会违心地卷入他们的纠纷),但总还算是一对幸福的夫妻。而且,在谋求更多的钱财、强烈地想从查尔斯的父亲那里索取可观的礼物方面,他们夫妻俩总是志同道合的。不过,如同在许多其他问题上一样,查尔斯在这方面的表现总要检点一些。玛丽认为,他父亲不给他们这样的礼物是没有道理的,而查尔斯总是争辩说,父亲的钱要派许多用场,他有权按照自己的愿望花钱。
在两封信中,理查德都说了舰长的好话。可是,家里人对这些议论一般不大注意,不关心也不想知道船名或船上人的姓名,因此当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今天,墨斯格罗夫太太居然会突然想起温特沃思这个姓氏同她儿子有关,似乎是出于有时会突然闪现的特殊灵感。
在这两个月中,安妮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玛丽不像伊莉莎白那样冷漠和缺乏姐妹感情,也不是那样不受她的影响。庄上也没有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安妮同妹夫的关系一向很友好。孩子们爱她几乎就像自己的母亲,而对她的尊敬则大大超过对母亲的尊敬。她很关心这两个孩子,把照顾他们看成是一件乐事和有益的活动。
墨斯格罗夫太太去翻阅了一下信件,发现情况同她想的一模一样。现在她可怜的儿子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他所犯错误留给人们的印象已经淡忘。过了这么久再来看这些信件,对她的情绪打击很大,使她感到十分悲伤。这种悲伤的心情甚至超过了刚听到他死讯时的心情。墨斯格罗夫先生也受到了刺激,只是程度轻一点而已。他们夫妇来到庄上时,首先需要别人再听一听这事的原委,然后需要愉快的伙伴给他们以充分的安慰。
墨斯格罗夫先生一家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安排和处理,也有自己的马匹、猎狗和报纸供他们消遣。太太和小姐们整天沉醉在种种家务、邻居交往、服饰、跳舞和音乐之中。安妮承认,每个小小的社交圈子应该有与之相宜的话题,并希望不久以后能当之无愧地成为目前所处的社交圈子中的一员。她在上克罗斯至少要呆两个月,因而必须尽量把自己的幻想、记忆和种种思念沉浸到这里的事务堆里。
他们大谈而特谈温特沃思上校,一再提到他的名字,尽情地回忆着过去的年代,并最后认定,也许,他很可能就是他们从克利夫顿回来后遇见过一两次的那个温特沃思。那是一个挺不错的年轻人。但是,他们说不准这是七年以前,还是八年以前的事情了。听着他们的这番议论,对安妮的神经是一种新的考验。不过,她觉得,自己应该适应这种考验。既然弗雷德里克确实要到这里来了,她应该学会对此事显得无动于衷。问题不仅仅在于他要来,而且很快就来,还在于墨斯格罗夫一家充满着感激之情,因为他曾照应过可怜的迪克。他们非常钦佩他的为人,因为可怜的迪克在他手下干过六个月,并在错别字不少的信中热情赞扬他是“一个勇敢的好家火,只是像一个大严各的教师”。看来,只要一听到他到来的消息,他们要立刻去拜访,同他交个朋友。
安妮只能下决心今后避免这种一厢情愿的念头,同时也更加庆幸自己有福气拥有拉塞尔夫人这样真正富于同情心的朋友。
这一决定给他们这天晚上的聚会带来了安慰。
安妮到上克罗斯来时,早就意识到,人们离开一个环境,来到另一个环境,即使两者相距只有三英里,人们的谈话、见解和思维往往根本不同。从前,每逢来到这里,她对这一点就感触颇深。她希望艾略特家的其他人能像她一样有幸看到:凯林奇府认为是众所周知和饶有兴味的事情,在这里却根本无人知晓或显得无足轻重。然而,尽管有过这些体验,安妮仍然觉得,现在她应当意识到有必要接受另一个教训,即甘心承认人们脱离了自己的环境便毫无价值。安妮到这里来时,脑子里装满了几星期来凯林奇两家人一心为之操劳的事情。她当然以为会遇到一些好奇和同情,而不仅仅是墨斯格罗夫先生和太太分别作出但极其相似的表态:“这么说,安妮小姐,沃尔特爵士和你姐姐已经走了。你认为他们会在巴思的哪个地区定居?”说完后,也不怎么想听安妮的回答;也不仅仅是两位小姐的插话:“我希望冬天我们也能到巴思去。不过,爸爸,请记住,我们如果去的话,居住条件一定要好。我们可不愿意住女王广场!”也不仅仅是玛丽不快的补充:“是啊,等你们大家都到巴思去享乐时,我可就倒霉了!”
[1] 迪克是理查德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