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人越是坐立不安,秒针走动的声音就显得越响亮。那个声音与心跳声重叠起来,在耳边挥之不去。
时间无情地朝着没有杏子的世界前进,一点点缩短未来。
广岛鲤鱼队打出了穿过三垒和游击手之间的球。二垒跑手一脚踏上三垒,朝本垒冲刺。虽然心里很不自在,但廉太郎为了展示自己的正当性和存在感,刻意拔高了音量。
吱嘎、吱嘎,有人从二楼走了下来。廉太郎以为她要上厕所,没想到那个声音竟朝这边走了过来,还打开了餐厅门。
“哦,漂亮!快跑快跑!”
“哇!”
关于美食的话题和火锅蒸腾的热气飘进了起居室。他想起自己中午只吃了一碗冷荞麦面,然而刚才已经说了“不要”,现在只能饿着肚子了。
见到只亮着夜灯的房间里坐着个人,难免要吓一跳。廉太郎揉着带了酒意的眼睛,抬起头来。
“很好吃啊,把菜谱告诉我吧。”
“吓我一跳。你在喝酒吗?”
“哦,你说那个没加蛋黄酱的是吧?我家孩子都不喜欢。”
“哦,惠子啊。你怎么还没睡?”
“上回你做的土豆沙拉也特别好吃。”
“嗯,我在做演示资料,有点渴了。”
“对吧对吧。我用了醋味噌浇汁,口感特别清爽。”
惠子没有开灯,而是径直走向水槽,拿起了倒扣在沥水篮上的杯子。这个二女儿远比美智子要明事理,让廉太郎轻松不少。
“啊,沙拉好好吃。姐,你手艺又好了不少啊。”
“怎么,你肚子很饿呀?”
我一点问题都没有,是那些人太天真了。
水槽里放着他刚吃完泡面的碗。因为是袋装面,吃完了要洗碗。
“可恶。”廉太郎嘀咕着,弹走了皮肤碎屑。
“你喝什么呢?”
指尖一阵疼痛。原来他一直在摆弄食指的倒刺,一不小心扯掉了。
“纯米吟酿‘雨后之月’,广岛的酒。”
只要那三个人凑到一起,廉太郎就觉得自己被排挤了。廉太郎对她们的聊天内容一点都不感兴趣,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三个女人兀自打得火热,好像他这个父亲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我能喝点吗?”
那边又热闹起来。
“喝吧,这可是好东西。”
“老头子,真不好意思啊。哎,你看你,肉还没烫熟呢。”
这是廉太郎家乡的酒。开瓶后放一天最好喝。今晚正是好喝的时候。
“啊,等等。你每次都烫过头。我自己来。”
惠子穿着不知是初中还是高中的运动服,应该是没带换洗衣服来。她拉开餐椅,坐在廉太郎对面。
“那我们就自己吃了。姐,我能烫肉吗?”
“真的,好好喝。”
“是嘛。”惠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他还是第一次跟女儿喝酒,看来惠子很识货。她还从冰箱里拿了醪糟味噌下酒。
背后的吵闹声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火锅沸腾的声音。反倒是电视里的庆贺场面显得更加嘈杂。
此时已是夜里两点,再不睡觉就要影响明天上班,可是他还需要更多酒精麻醉自己,否则怎么都睡不着。
“这种时候谁吃得下饭啊?你们才有问题!”
“妈说你总是半夜喝酒,有点担心你呢。”
美智子怎么尽说多余的话!廉太郎头也不回地喊道。
原来她发现了吗?不过早上起来家里多了空酒瓶,不发现也难。
“我没哭!”
“我睡不着。”
“哎,不会吧。难道你在哭?”
“你很害怕吧?”
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并因此错过了电视上的本垒打。
远处传来了猫叫。那声音就像婴儿的哭声,让人毛骨悚然。
“不要。”
没错,廉太郎很害怕。如果不保持愤怒,他就无法忍耐那种脚下大地突然崩塌的恐惧。唯有酒精能够安抚他的亢奋。
“美智子做的章鱼沙拉也很好吃哦。”
“但是我觉得,妈妈应该更害怕。”
医生明明告诉她只有一年好活了。可是,她为何还能如此开朗地说话?她甚至满面笑容,似乎早已接受了死亡。
惠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她的声音比一般女人低沉,与这深夜的寂静倒十分相衬。这女儿从小就不会大呼小叫着“爸爸、爸爸”,缠着他闹个不停。
“准备好了,你也过来吃吧。”
“所以,你别再不高兴了。”
死亡就是消失。连关于逝者的记忆都会渐渐淡薄。他们的声音会被遗忘,不看照片就连长相也回忆不起来。
她的语气并非谴责,只是在陈述事实。尽管如此,廉太郎还是想为自己找借口。
廉太郎主持过父母的葬礼,所以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安置在棺木里的遗体散发着奇异的存在感,他虽然没有趴在上面痛哭,但亲眼看到骨灰时,还是产生了“斯人已逝”的感慨。
“可你们也太不紧张了。”
她们一直在聊吃的,仿佛已经把大肠外科主任的宣告抛到了脑后。难道只有廉太郎一个人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吗?也许两个女儿还太年轻,感觉不到死亡的压迫。
“谁知道妈妈还有多少机会吃好吃的呢。也不知道还能逛几次银座。所以我们想,应该趁现在让她尽兴。”
“那时年轻嘛。”
“闭嘴,别说那种话。”
“你上高中时不是能一口吃下一大碗生奶油嘛。”
廉太郎疲惫地按住额头。他不想思考杏子时日无多这件事。
“那个生奶油的量,简直吓死人。”
“今天又不是第一次宣告。”
“Eggs'Things的松饼太夸张了。”
惠子那么坚强,看见他这副样子肯定觉得他很没出息。得知病情已经一个多月了,廉太郎还是丝毫无法接受妻子罹患晚期癌症的事实。
这帮女人在筑地吃了寿司,又搭地铁去逛银座了。
“其实我想趁这趟回家,跟你们商量商量今后的对策。”
据说哲和君建议美智子“机会难得,不如一家人好好团聚”,于是她今晚也要住下来。把三个孩子扔给丈夫带,竟然还笑得出来,美智子可真不要脸。
可是廉太郎完全不在可以交谈的状态。女儿专程请了假从大阪赶过来,他觉得很抱歉。
廉太郎盘腿坐在起居室的靠背椅上,稍微调高了电视音量。
“不好意思。今天在医院交了多少钱?”
不愧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原本安静的餐厨房现在充满了尖厉的笑声和餐具碰撞的声音,连夜间直播的解说都听不清了。
“不用了。”
“就是把梅子肉拍成泥,加上萝卜泥和木鱼花,用酱油和味醂拌一拌。”
“那怎么行?”
“哦,听起来很好吃啊。”
“那我过后把发票给你。”
“除了芝麻酱和橙醋,不如再做点梅子酱吧?”
离开医院后,廉太郎也一直在生自己的气。为什么没听完医生的话就走了?他不是说还有治疗方法,只是医保不报销嘛。
餐桌上摆了火锅,周围放满用来烫火锅的肉片和蔬菜。猪肉和牛肉的比例是七比三。
他万般无奈地长叹一声。
这个提议当然来自贪吃的美智子。
“早知道就该听医生说完。不过医保不报销,恐怕要花很多钱吧?”
白天吃了鱼,晚上吃肉吧。
“对啊。后来我查了查,应该是这个。”
三
惠子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智能手机真是文明的利器。廉太郎压根没想到还能上网检索。
杏子站在惠子身边,目送丈夫出门,还对他挥了挥手。
由于房间昏暗,手机屏幕显得格外刺眼,加之老花镜不在旁边,他即使身体后仰、伸长手臂也看不清文字。
“那你中午自己吃哦。”
“听说整个东京只有那里能实施。”
这下没人拦他,廉太郎反倒有点受不了了。然而他又不能觍着脸回去,只能狠狠摘掉积了水的塑料伞套,扔进垃圾桶里。
那是一家医院的主页,他勉强能辨认出“新宿区”这几个字。
“姐,算了。钱我来交,你就让他走吧。”
“名字叫腹腔热灌注化疗,英文是HIPEC。我看这上面说,就是将抗癌药物混入四十二摄氏度以上的生理盐水中,清洗整个腹腔。”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可就是气得不行。如果他有超人的力量,早就把东京砸得稀巴烂了。之前听说动画片导演也参与了制作,他就没去看《新·哥斯拉》,现在说不定能看下去。
惠子发现他看不清字,就简单总结了自己查到的结果。光听她这么说,好像不需要多么复杂的技术,那这为何不是普通疗法呢?
“不吃。我回去了!”
“我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不过实施这种疗法的医院这么少,恐怕特别贵。”
“等等啊,寿司呢?”
“是吗?那我哪怕卖房子也要——”
“交什么钱!检查都没做,我倒想他赔我今天的误工费和交通费!”
“妈妈应该不同意。”
追上来的又是美智子。因为上午的门诊马上就结束了,结账柜台前排着长队。谁要等啊!
这不是事关生死的问题吗?反正夫妻两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也是浪费,倒不如换个大小合适的公寓,也能减轻杏子的负担。
“你去哪啊,还没交钱呢!”
“我们今天吃松饼的时候聊了一下。妈说只想接受姑息治疗,尽量快乐地度过剩下的时光。”
廉太郎依旧没放慢脚步,斜穿过电梯厅,朝大门走去。
杏子就是那种女人,一到关键时刻总能特别坚韧。
电梯下到一楼,不等门彻底打开,廉太郎就走了出去。出门右转是医院大门,前方是一排柜台。
美智子还小的时候,一天夜里突然发作了热痉挛。廉太郎看到四肢僵硬,翻着白眼的女儿,顿时没了主意,只知道大喊“救护车!救护车!”,但是杏子制止了他,还说:“请冷静点,三分钟就好了。”那一刻,他也深深感慨自己娶了个特别靠谱的女人。
惠子和美智子也跟她一样,难道我家就没有心思细腻的女人吗?廉太郎站在狭窄的轿厢里,心情更烦躁了。
可是,既然要豁出去,他还是希望杏子能选择尽量延长生命。这可不是三分钟就能好的热痉挛,而是未知的东西。如果接受治疗能把仅剩一年的生命延长到三年、四年,也算是有意义的吧。
“场外的市场还留着。你们都吃寿司吗?”
不仅是惠子,恐怕还包括美智子。这些女人有种廉太郎无法企及的默契。
“筑地市场不是搬了吗?”
“让我再想想。”
廉太郎不禁愕然。医生刚刚宣告了她无药可救,她转头就要吃寿司?他瞪着妻子的背影,心中疑惑这人究竟在想什么。
考虑到杏子的身体,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可是现在,他连心情都没有整理好。所以,廉太郎选择了暂时逃避。
“好了好了,难得来一趟筑地,我们去吃寿司吧。”
“嗯,的确很烦恼。”
狡辩。明明是美智子一直在催她们。
惠子可能也希望母亲能多活几年。她没有谴责父亲的优柔寡断,而是仰脖喝光了杯里的酒。
“真是的,你别让妈妈跑步啊!”
“对了,明天我能带妈妈回去吗?”
“呼。”杏子擦了一把额头,喘了口气。
“去大阪?”
本来可以不理她们直接下楼,美智子非要按着开门键等后面的人赶上来。杏子和惠子一路小跑地进了电梯。
话题一换,他就放松下来了。廉太郎最不擅长应付那种走投无路的场面。
“妈,惠子!”
“嗯,因为我从来没带她逛过大阪,而且她也快过生日了。”
这里有四台电梯,可都停在距离很远的楼层。廉太郎按了按钮,好不容易等到电梯门打开时,美智子也追了上来。
这段时间一忙乱,他完全忘了这件事。六月二十四日是杏子的生日。
他赌气地认定后面的人能跟上,就没有放慢脚步,飞快地走到了电梯门前。
那家伙也一把年纪啦。
最先追出来的是姐姐美智子。
他们结婚时,杏子二十六岁。第二年生了美智子,三年后生了惠子。这两个女儿应该也不小了。
“爸。等等啊,爸!”
“惠子,你有对象没?”
告诉患者没有希望治愈,这对医生来说恐怕也是件痛苦的工作。然而廉太郎已经不耐烦地走了出去,没有看见他的表情。
他突然有点担心这个整天扑在工作上,到现在还单身的女儿。杏子应该也希望惠子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听到患者的关心,大肠外科主任总算露出了普通人的表情。那是略显沉痛的微笑。
“能让你妈看到你出嫁的样子吗?”
“谢谢您对我实话实说。其实您也不好受吧。”
惠子凝视着空酒杯,仿佛在底下找到了藏宝图。廉太郎想起来了,这姑娘虽然不会歇斯底里大吵大闹,可是一不顺心就会沉默不语。
谢什么谢!他都已经一条腿踏在走廊上了,杏子还在磨磨蹭蹭。
秒钟走动的声音又开始挑战他的神经。惠子很能保持沉默,逼得别人坐立不安。
“医生,今天麻烦您抽时间出来,真是太感谢了。”
“去大阪,你不反对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杏子喊了一句:“哎,你等等呀。”然后略显狼狈地站了起来。
“嗯,去吧。”
“没用的东西。杏子,我们走!”
所以,当她完全忽略那个小插曲时,廉太郎反倒松了口气。他此前催过女儿好几次,每次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大肠外科主任可能早就习惯了患者及其家人的激动情绪,冷静地抬眼看着廉太郎。他的态度反而让廉太郎更火大了。
“谢谢你。我去睡了。”
“因为这种癌症实在太罕见了。”
惠子站起来,走到水槽边冲洗酒杯。
“放开!”廉太郎一把扫开了她的手。
“今后你要自己洗碗哦。”
美智子忘了他们的冷战,拽着他的袖子说。
看来她不打算顺手洗掉廉太郎用过的碗。
“爸,别这样。”
自从跟杏子在一起,他就不记得自己洗过碗。可是现在妻子病了,他必须得做点事情。
“你这里不是国家成立的、研究癌症的医院吗!”
“知道了,明早再洗。”
大肠外科主任毫不留情地挡住了好不容易出现在眼前的一线光明。廉太郎忍不住站了起来。
廉太郎说得很清楚,也打算这么做。
“你说什么?”
可是早上起来,泡面碗已经洗好扣在了沥水篮上,而且廉太郎丝毫没想起自己昨晚说的话。
“但是日本的医保没有覆盖那种治疗,而且我院也没有开展过。”
四
干得漂亮!廉太郎低调地拍了一下大腿。不愧是学习成绩最好的惠子,听得够认真。
由于睡眠不足和深夜喝酒,廉太郎感到眼睛特别肿。
“没错,有是有。”
他用冷水洗了脸,还用力拍了拍脸颊。
“您刚才说‘标准治疗手段’,莫非还有别的治疗手段吗?”
马上要出门上班了,得打起精神来。
“请问。”第一个从震惊中回复过来的人是惠子。她冷静的语调让廉太郎都感到无比可靠。
“爸,不要独占洗手间好吗?”
真的吗?杏子的身体果真这么差,连国立大医院的医生也救不了吗?不说十年,就不能让她多活五年吗?
他正对着镜子系领带,却听见美智子在外面嚷嚷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一大早就跟女儿在一起了。真要说起来,美智子上学时才是那个整天霸着镜子整理仪容,怎么催都不挪窝的人。
医生说我没救了。杏子当时的话又在脑中回荡。
“我走了。”
换言之,抗癌药物不一定管用。
他套上西装,拎起公文包。杏子像平时一样来到门口送行。
“剩下的标准治疗手段就是化疗,也就是注射抗癌药物。以前我们一直用治疗大肠癌的药物来治疗阑尾癌,但是最新研究显示,阑尾癌与大肠癌存在很大的差异,所以这种癌症的治疗尚处于研究阶段。”
“真对不起啊。我先做一锅咖喱再走,你回来慢慢吃。”
由于是黏液状态,外科手术无法完全切除。由于缺少目标,放射治疗也没有意义。医生平淡地侃侃而谈。
杏子已经梳好了头,还画了个比平时浓一点的妆,应该是很期待少有的旅行。
大肠外科主任没有理睬震惊的一家人,继续刚才的说明。
“我下班吃了再回来,你就别做了,好好玩吧。”
这个数字倒是很好懂。他想看一眼旁边的妻子,但觉得自己成了生锈的铁皮玩具,怎么都转不动脖子。让本人听这种话,会不会太过分了?他很担心,却不敢看她。
“谢谢你。我周日傍晚回来。”
“在出现腹膜假黏液瘤的情况下,如果是恶性,五年生存率只有百分之六点七左右。”
今天是星期五,那就是要去三天两晚。
医生的解释太过深奥了,难道他没意识到眼前都是一群外行吗?莫非经过了简化还是很难?听到那一连串连汉字都对应不上的病名,廉太郎不禁皱起了眉。
“不多玩几天吗?”
“首先,一之濑女士的阑尾癌已经到了第四阶段。详细来说,这是阑尾黏液性囊腺癌。虽然切除了原发部位,但是引发了腹膜假黏液瘤。也就是说,肿瘤细胞已经在腹腔内扩散,出现了啫喱状黏性积液。”
他忘了自己连洗衣服都不会,故作大方地问了一句。他刚才还想在惠子面前装样子,塞了几张钞票让她“好好照顾妈妈”。但是惠子拒绝了,说:“这是我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大肠外科主任盯着介绍信,用预报“梅雨前线停滞不前”的平淡语调说了起来。
“待久了给女儿添麻烦呀。”
“我按顺序说明一下。”
杏子说完,露出了寂寥的笑容。
记得PET检查好像能发现癌症初期的小病灶啊,要是连PET都查不出来,应该能治吧?
雨还在下。廉太郎拿了人造革皮鞋,接过杏子递来的鞋拔穿好。
“没必要。因为PET也查不出太小的病灶。”
“路上小心。”
“PET之类的。”
她的送别一如往常,今早却显得不同寻常。
“检查?”
从草加站步行十分钟,穿过国道四号线,就是廉太郎工作的矢田制果总部和一号工厂。二号工厂同在埼玉,但是坐落在鸠谷,主要生产保质期短的鲜果点心。
惠子打破了凝滞的沉默。如果是半疯癫的美智子先开口,廉太郎恐怕也会忍不住扑过去揪住大肠外科主任的领口。幸好惠子在场,真是帮大忙了。
廉太郎一路上跟同事打着招呼,朝工厂门口走去。负责生产准备的员工上班时间早,已经坐在叉车上搬运材料入库了。
“能麻烦你先做了检查再说结论吗?”
廉太郎走进更衣间,解开领带,脱掉西装和衬衫,只留一件贴身汗衫。接着,他先扣上了白色头巾型的帽子。这种帽子可以完全覆盖头部到肩部,前面还有个小帽檐。
“咻——”那个尖厉的吸气声应该来自美智子。不对,也可能是廉太郎自己。
随后,他换上了白色工作服。上衣必须穿在头巾外面,否则无法防止头发掉落。换好衣服,他又穿上了安全鞋,最后戴上一次性口罩,关好储物柜。
接着,他仿佛谈论天气一般,平淡地开口道:“我就老实说结论吧。凭借现在的医疗水平,恐怕很难医治一之濑女士。”
工厂值班的正式工和临时工都偷眼看着廉太郎更衣。因为进场就要换工服,厂里对通勤服装没有要求。尽管如此,廉太郎还是每天早上西装革履地出现,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
然而好景不长。一家四口走进诊室落座后,这个年纪虽大(当然还是比廉太郎年轻不少),皮肤却很有光泽的大肠外科主任便轮番看着介绍信和杏子的脸,喃喃了一句:“阑尾癌啊……”
廉太郎在商品开发部干了一辈子,四年前六十六岁时,才被调到制造部。
面对他们的白衣男人胸牌上写着“大肠外科主任”。那么,他是这个科地位最高的人。太好了,太走运了。
六十岁退休后得到返聘时,他又被分配到了商品开发部。虽然没有官职,但也可以利用退休前的人脉促进工作,还能为新商品出出主意,或是提些建议。
他没有余力观察周围,但猜测两个女儿也差不多。
但是到了四五年前,廉太郎的人脉渐渐不顶用了。因为跟他相熟的联系人纷纷上了年纪,早已离开岗位,有的甚至去世了。加上廉太郎既不会用Excel也不会用PPT,还在开会时一个劲地提问别人都懂的东西,于是在开发部成了不受欢迎的存在。
呼吸难以到达肺部,令他胸口苦闷。
公司上层拿出“希望你在更轻松的环境里帮助公司培养下一代人才”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当了“生产线卫生监管”。
廉太郎双手搭在腿上,握紧了拳头。
其实公司根本没有那种职位,也不发津贴,只是考虑到廉太郎曾经干到部长级别,特意为他设了这么个位子。
二
就算廉太郎提出辞职,公司恐怕也不会在意。如果干下去吧,工厂这边压根不缺签短期合同的老年工。公司可能想说,你都能领养老金了,不如回家去安享晚年如何?
一家人凑齐后,诊室传来了喊声。“一之濑女士,请进。”
廉太郎还没有糊涂到体察不了那个意图,但还是一口答应了那个岗位。他坚信自己还能为社会做点贡献。
尽管如此,冷静的惠子还是比唠叨的美智子好相处。
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已经四十多年,早已忘了不上班是什么感觉,也想趁自己还能动,尽量多上几天班。
“还可以。”
职业不分贵贱,只需尽心尽力,超标准完成工作就好。
“嗯,你还好吧。”
这是廉太郎的真实想法。然而,他直到现在还没告诉杏子自己被调到了工厂。
“爸,好久不见。”
他并非瞧不起工厂的工作,只是不知该如何告诉她,公司终究是把他打入了冷宫。
她专门从大阪赶过来,还要在家里住一夜,却只提了一个黑色通勤包。这女儿真是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这些年来,正因为自己工作在一线,廉太郎得到了杏子的无限支持。只要以工作为借口,他基本什么事都能得到原谅。比如没赶上两个女儿的出生。
惠子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部门名称是外语,无论听多少次都记不住。
由于不确定女儿究竟什么时候出生,他决定坚持工作到最后一刻,结果就成了这样。尽管如此,杏子还是从未抱怨过。
“妈你就别担心了,反正我攒了一堆年假用不掉,完全不是问题。”
他之所以到现在还穿西装上班,是因为没有别的衣服。他对同事的这句说辞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则是为了不被杏子发现。他平时都把工服拿去洗衣店,从来不带回家,所以应该还没露馅。
“工作日还专门跑一趟,真是麻烦你了。你肯定很忙吧。”
与此同时,同事则认为廉太郎穿西装上班是执着于过去的辉煌。
他们跟惠子已经半年没见了。杏子放下书,握住早已不年轻的女儿的手。
“听说是那个人开发出了巧克力米脆呢,卖得特别火。”
美智子挪到一边,让妹妹坐在母亲旁边。
“啊,真的吗?这东西好久以前就有了吧?哇,那时我还没出生呢!”
“没有,这边也拖了点时间。”
做兼职的学生经常谈论这件事,工龄长的人一般都不参与那个话题。
“不好意思,我打车过来的,结果路上堵车了。已经看过了吗?”
即使在高龄者众多的工厂里,廉太郎也显得格格不入。
走过来的是二女儿惠子。她跟大女儿截然相反,瘦得让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看她这副模样,恐怕还没得到男人的滋润。
“一之濑先生,早上好。”
她肯定早就看到廉太郎他们了,美智子还要多余地打招呼。
他正在更衣室角落里仔细给工服除尘,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惠子,这边!”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同样身穿工服的细瘦男人朝他行了一礼。
黑框眼镜、黑上衣、黑裤子、黑鞋子,连留到肩膀的头发也像涂了墨水一样黑。
“啊,厂长,早上好。”
整体涂成白色的医院走廊出现了一个黑点。
尽管戴着口罩,他还是能看出对方满脸笑容。
从那以后,两人就一直在冷战。
这是一号工厂的厂长新田敦。在廉太郎还是商品开发部王牌的时候入职,目睹过他跟当时的厂长针锋相对,因此对廉太郎特别恭敬。
略微平息的怒火再次点燃。既然你要犯倔,那我也奉陪!
新田也走过来,拿起挂在墙上的滚轮粘除工服表面的灰尘。这个阶段主要是除去肉眼可见的灰尘颗粒,接着还要过一道风淋室,除去细小颗粒。
那算什么态度。
“昨天您夫人怎么样?”
可是美智子气哼哼地撇开头,没有理他。
他为了请假,跟新田说明了杏子去医院的情况。
他故意叫了一声美智子,意思是刚才我太冲了,这点我反省,但你说的话也很过分,我们就算扯平了。
而且,每次进入车间,他们都要填写一份预防传染病的核查表,里面包括自己和家人的健康情况,一旦被认为可能感染疾病,就不能进入车间。杏子没有得感染病,廉太郎特别直白地写了“配偶罹患恶性肿瘤”。
“真是的,总惯着老幺。美智子,你反省反省!”
“哦,那不算什么。”
息吹是美智子的小儿子。那个哨子通体粉红,还印着女孩子的动画图案。明明是那小子自己不要,杏子却非说是送的,太宠他了。
廉太郎努力故作开朗。真要细说的话,他可能有点期待妻子的症状慢慢减轻。
“呵呵,这东西很不错吧。是息吹君送给我的,好像是什么东西的赠品。”
“是吗,那太好了。”
被她这么一惊吓,廉太郎垂下了手。他心里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服气地骂了起来:“吓人好玩吗!”
新田本来就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笑眯眯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你们两个都够了。”
“要是有什么不方便,请您直说。我这边可以调整排班。”
突如其来的刺耳之声吓得他心脏几乎都停跳了。只见杏子坐在原处,拿着一个哨子起劲地吹。
“谢谢,算我欠你个人情。”
哔哔哔哔哔!
他虽然吼过杏子,说不可能突然请假不上班,可实际上,现在他十分自由。当时之所以没有请假陪她上医院,是因为廉太郎已经养成了用“工作”回避麻烦事的习惯。
不行了,已经抬起的手不可能收回,除非打在美智子满是肉的脸上。
他不想承认自己只能做这种随时能请假的工作,所以廉太郎请昨天的假时,也在杏子面前抱怨了很久。
“告诉你吧。其实妈妈不想结婚,想一直工作!”
“您别这么说,毕竟爱哭的孩子和生病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美智子也在气头上,看见廉太郎抬手也毫不胆怯。
“应该叫爱哭的孩子和地头[10]吧。”
他知道自己生气是因为被戳中了痛处,然而这怒火一旦上了头,就很难平息。
“哦,是吗?”
“混账!”
如果说生病不能应对,那是对现代医学的全盘否定。新田这人不坏,就是有点缺心眼。
“你在家里什么都不做,还尽添麻烦。妈妈又不是你的保姆!”
“喂,站住。”
廉太郎说完,还向她逼近了一步。因为他说不过美智子,总是会忍不住动手。哪怕现在快七十了,他也比一般女人有力气。
新田放好滚轮,正要去洗手,廉太郎却把他叫住了。
“你说什么!”
“肩膀上还有线头。”
“妻子?你是说保姆吗?”
“啊?哦,真的呢。”
“那算什么,那不是妻子的本分吗。”
白色工服上赫然落了黑色的线头。廉太郎的老花眼都能看见,他怎么就没看见呢?
这姑娘学习不怎么好,顶嘴的功夫倒是一流。
“你是当领导的人,怎么能这样呢?你可能觉得反正要过风淋室,粗心一点无所谓,可是身为厂长,必须遵守规矩。难道你忘了吗,三十年前巧克力米脆里混了塑料片,公司召回了多少产品!”
“那你知道妈妈为了守住这个家有多辛苦吗?”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快气炸了。那可是他反复试验了多次,历经挫折才开发出来的商品。好不容易有了点忠实客户,渐渐成为主力产品了。可是正因为知名度很高,那次出事以后,媒体也闹得很大。
“榨取?什么榨取?你知道我为了养活这个家有多辛苦吗!”
廉太郎眼看被自己视作孩子的产品名誉扫地,冲进工厂大骂了一通。后来分析显示,混入的塑料片原来是某个员工孩子的玩具。
“你为什么没意识到?你一直在榨取妈妈的人生啊!”
“小小一根线头有可能让客人完全扫兴。你要有自觉!”
美智子坐在地上哭个不停,目光中又闪现出了叛逆期的尖锐。
“是,真对不起。您说的对。”
那一刻,廉太郎彻底忘却了悲伤,猛地撞开椅子站起来。尽管长大以后有所收敛,但美智子的态度又让他想起了女儿冲动的性子。这个大女儿十几岁时,经常跟他吵得不可开交。
“还有那边的兼职!你在干啥呢,怎么不走粘尘垫!”
“放过她是什么意思!”
廉太郎开始认真履行生产线卫生监管的职责,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个临时安排的头衔,因此对他的态度也不怎么上心。
“放过妈妈吧。”她竟然把亲生父亲说得好像绑架犯一样,廉太郎到现在还没原谅女儿。
也许正因为廉太郎对自家的产品特别有感情,才最适合这个头衔。
美智子拍了拍杏子的肩膀,应该是手机上收到了联系。她和廉太郎正在冷战,两人之间没有对话。
廉太郎在车间的主要工作,就是肉眼检查自动包装生产线上的单独包装袋,还有拿着粘尘滚轮每小时在员工身上滚一遍。
“妈,她到了。”
由于车间只能站着工作,刚开始他还有点受不了,但习惯以后就没什么了。他决定今天也要从车站走回家,坚持锻炼腰腿保持体力。
你瞧,杏子看书都不用戴眼镜。这证明她的身体还很好。
幸运的是,当他走出那座充满讨厌动画角色的车站时,雨总算停了。近来白昼渐渐变长,天色还比较亮。
刚结婚那阵,杏子的手还光滑白皙,现在已经苍老了不少。廉太郎和杏子都上了年纪。可是,现在还没有到准备永别的时候。
“对了,我得找个地方吃了饭再回家。”
杏子可是我老婆,她怎么会死!她就坐在我身边啊,她满是皱纹的手还在翻着书页啊。
他自言自语的音量有点大,让碰巧路过的高中生吓了一跳。不好不好,年纪一大就管不住嘴。
他们从春日部坐车,花了一个多小时来到这里。医院大楼特别气派,乍一看就像高层饭店,让他心里的期待又多了几分。这里面肯定有特别厉害的医生,并且会告诉他:“没关系,你夫人一定有救。”从进门到现在,他满脑子都在想象那个光景。
杏子正在大阪玩得高兴吧。光吃章鱼烧和御好烧这些不习惯的东西,会不会对身体造成负担啊?
这段等待太漫长了。可是这种不清不楚的状态,总算要在今天彻底结束了。
“谁知道妈妈还有多少机会吃好吃的呢。”
廉太郎怎么都放不下心来,又做不了什么,所以这四十多天里,他的情绪一直很不好。杏子跟他说话,他也只会“啊”或者“嗯”。有一天上班,电车上一个不认识的女性踩了他的脚,他还大声骂道:“很痛啊!”不仅如此,他还天天睡不着,经常要靠酒精助眠。
廉太郎想起惠子昨晚说的话,连忙摇起了头。工作时还能稍微分点心,可是一旦下了班,他就变得格外不安。他一点都不想思考今后的事情。
接着,他们又等了一个多月。廉太郎一直又急又气,担心杏子的病在此期间会不断恶化。如今已是梅雨正盛的时期,万一癌细胞也像霉菌一样,疯狂侵蚀杏子的身体可怎么办?
他心情阴郁地走出雨后放晴的车站。十字路口对面有个熟悉的背影。
于是,他请杏子的主治医生写了介绍信,来到筑地这家国立医院。
一个人脚步散漫地走在归途之上。他就是那位不知姓名,却被廉太郎认作同盟的仁兄。
这种时候就该上东京。东京有专门治疗癌症的顶级医院,那里的病例一定更丰富。他们一定知道如何治疗杏子。
好久不见了。
得知医生认为杏子已经无药可救之后,廉太郎提了这个建议。因为仔细问过之后,他发现阑尾癌非常少见,杏子去的春日部综合医院从未处理过这种病例。
廉太郎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我们去别家看看吧?
也许那个人也签了短期合同,跟廉太郎一样甘于远远不及退休之前的境遇。尽管如此,他们依旧西装笔挺,奋战在职场上。虽然两人从未说过话,但只要看见他,廉太郎就会充满斗志。
不安和烦躁。廉太郎看着女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与自己一样的感情,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角,提醒自己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啊,找到了找到了。爷爷!”
大女儿美智子坐在杏子旁边,一边看手机一边抖腿,可能她自己都没发现。
背后传来一个中年女人嘹亮的声音。发出声音的人拉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朝着廉太郎追了过来。
亏她能如此镇定。
“真是的,稍微不注意就跑开了!”
都这种情况了,她还能认真看书啊。廉太郎偷偷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杏子有规律地翻动着书页,似乎真的在读。
中年女人一拽,那位仁兄踉跄了几步。女人应该是他的儿媳或女儿,但他只是呆呆地张着嘴,似乎认不出对方。
想到这里,他偷瞥了一眼旁边的妻子。杏子捧着文库本时代小说[9],正在安静地阅读。
“怎么回事啊。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爷爷都痴呆了。”
我都这样了,她一定很难受吧。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爷爷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公司高管,一不小心就跑出来‘上班’了。”
廉太郎晃晃脑袋,甩掉了讨厌的联想。他在满是消毒水味的走廊等了太久,一定是脑子无聊了,才会胡思乱想。他从家里带来了填字游戏的书,可是一点都提不起兴致。
“怎么不把西装藏起来?”
想这个干什么,真不吉利。
“藏起来他也能找到,要是找不到就发脾气。”
窗外是隅田川,对岸是丰州的高层公寓群。参差的楼房就像冰冷的墓碑。
“那可真麻烦。爷爷,我们回家啦!”
上方滑落的水滴与其他水滴汇集起来,簌簌地流淌。
老人好像完全搞不清状况。只见他被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摇摇晃晃地带走了。
雨水拍打在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纹路。
廉太郎停下了脚步。东边的天空有点泛蓝,月亮还没出来。他愣愣地看着那个方向,目送“同盟”离开。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