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智子有孩子,家里地方不大。杏子兄长继承的茨城娘家已经是他儿子一家人的住处。二女儿惠子还是单身,工作调动去了大阪,而杏子从未独自乘坐过新干线,要去投奔难度太高了。
廉太郎早已是气不打一处来,丝毫没有察觉他的自相矛盾。她要闹就让她闹个够!反正等情绪平静下来,她还不是得回来低头道歉。除了这里,杏子还能去哪儿?
只要他不联系,杏子肯定会越来越担心,最后只得跑回来道歉。到时候,他肯定不会当即原谅杏子,非要等她再一次道歉,才勉勉强强原谅她。
结果呢?这把年纪了离家出走?要是有意见,直说不就好了,闹这种别扭做什么?
他正做着盘算,没想到一不小心打个喷嚏,把衬衫纽扣给崩掉一颗。
廉太郎与杏子从不争吵。就算双方意见相左,廉太郎也从不允许杏子反驳,因此不会发展成争吵。杏子从不坚持,向来都顺着廉太郎的意思。
他一共有五件衬衫,一件杏子洗了还没熨,三件脏的都堆在洗衣篮里,所以这是最后一件了。
莫非是因为他没有陪杏子上医院?太无聊了。她又不是处处要人看护的小孩子。为这点小事离家出走,真是脑子有问题。
要是杏子在家,他也不至于沦落到一件衬衫都没有的惨境。他为何要为这种琐事发愁?还不是因为杏子跑了!
杏子已经在美智子家待了四天。他本以为妻子只在女儿家住一晚上,可是这一住就一直没有回来。就算廉太郎再怎么迟钝,第二天之后也察觉到杏子在闹脾气了。
得出结论后,他再也无法忍受,拿起了手机。
“刚才最后一件衬衫的第五颗扣子掉了!”
“你冷静点,今天是星期六。”
那个空气里弥漫着灯油气味的早晨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又是一个院子里的嫩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清晨,廉太郎焦急万分。待机铃声停止后,不等对方说话,他就喊了起来。
“啊?”
“喂,干净衬衫呢!”
廉太郎抬起头,看了一眼餐柜旁的挂历。杏子习惯过完一天就画个叉,那个叉还停留在四天前的星期二。
她这副样子着实惹人怜爱,让人恨不得将她含在嘴里。两人是相亲结婚,没有谈过火热的恋爱,但那天早晨,廉太郎暗下决心,一定要珍惜这个女人。
“是吗?”
杏子虽然很少放声大笑,但也有个优点就是不会没事找事。他们住的廉价出租房里还没装快速热水器,水一定特别冷。她原本白皙的指尖已经冻成了南天竹果实的红色。
“是啊,你真糊涂。”
“好。”
杏子不在家,他竟然连星期几都不知道,真是太丢人了。廉太郎仗着打电话看不见人,尴尬地挠了挠脸。家里工作日的早饭都是和食,休息日则是面包。长年共同生活中自然养成的习惯一旦被打破,连时间轴都会出现偏差。
“别在意,慢慢学会就好。”
他虽然不明白杏子在闹什么脾气,不过偶尔也该让让她,把她请回来吧。
杏子难以释怀地从冰箱里拿出了斗牛犬牌酱汁。餐桌上只有酱油和胡椒盐,她可能没想到还需要酱汁。
我一个人果然不行。就在廉太郎心软的那一刻,杏子冷冷地说了句话。
“哦,这样啊。”
“而且扣子掉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再缝上不就好了?”
“吃煎蛋要酱汁啊。”
廉太郎震惊了。这女人见过我拿针线吗?怎么可能。他可从来没碰过。
“啊?”
“我怎么可能会做那个?”
“不用了,多浪费啊。给我酱汁。”
“也对啊。不过现在男孩子也要上家政课了。”
“对不起,我重做吧。”
“怎么,你在笑话我吗?”
“煎蛋我要半熟的,你这个筷子一戳就流出来了,还是生的。只有蛋黄周围凝固了,切成两半也不会流出来那种才叫半熟。”
不就是缝缝补补嘛,那种东西一学就会。正因为没必要,他才没做过而已。
刚结婚时,杏子不太会做饭。她离开父母到东京读了一所女子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埼玉的地方银行上班,从来没学过做家务。
“我怎么敢笑话你,只是有点头痛。”
“嗯,就像直接用白水煮开了味噌。”
“你头痛什么!”
“啊,是吗?”
最近杏子总爱招惹他。仔细想想,自从更年期以后,他就没有见过这样的杏子。
“味噌汤的高汤有点淡吧?”
将近五十岁那几年,杏子变得很喜欢揪着廉太郎的话不放。
煎蛋、纳豆、高汤菠菜、芜菁泡菜。味噌汤里烧的是裙带菜和麦麸。
比如看电视的时候,他夸一句新人女演员好看,杏子就会阴阳怪气地说:“我既不年轻又不漂亮,真对不起你啊。”她那种自虐式的嘲讽持续了好久,有一天廉太郎终于忍不住大声质问:“你怎么回事!”杏子才坦白道:“对不起,是更年期到了。”
屋子里预先烧好了暖炉,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坐在餐桌旁等了一会儿,杏子从印着花朵的饭锅里盛了饭端给他,旁边还有一碗热腾腾的味噌汤。
男人很难理解女人的更年期。曾经有个每天都带爱妻便当上班的前辈,午休时间突然跑到外面吃饭,廉太郎当时问了一句:“跟老婆吵架了?”那位前辈告诉他:“不是,家里那位更年期了。”
廉太郎顶着眼屎走进餐厅。他们住在一个带两间卧室的小公寓里,厨房附带的用餐区很小,只能塞下一张四人方桌。杏子曾说可以先买张小桌子两个人用,但廉太郎考虑到今后会有孩子,坚持要买大桌。
“她总是汗流不止,还说一起身就天旋地转,只能卧床休息。毕竟很快就不能算女人了,身体总会出点变化。”
他们还没完全适应彼此的生活习惯。
更年期综合征是绝经前后出现的症状,那句“很快就不能算女人”,着实说得很妙。
杏子瞪大了眼睛,似乎特别吃惊,想必娘家人都是先洗脸再吃饭的吧。
据说幼虫结茧化蝶的过程中,身体会完全化开。一个女人变成既不算男也不算女的人,身体发生一些变化也是理所当然。
“啊?”
不过,杏子的更年期没有夸张到需要整日卧床,看来每个人的症状都不一样。她没有经受多少身体上的病痛,而是精神方面变得十分暴躁。
廉太郎伸了个懒腰,又挠了挠肚子。两人已是夫妻,不需要假正经。
想到这里,廉太郎忍不住问了一句:
“吃完饭再洗脸。”
“你又到更年期了?”
廉太郎起来后,杏子手脚麻利地叠好了被褥。也不知她何时起的床,脸上已经化着淡妆。蹲下的姿势让棉布裙子裹出了肉肉的臀部轮廓。
“怎么可能,我都多少岁了。”
“快起来,洗把脸吃饭吧。”
杏子比廉太郎小两岁,今年六十八了。自从她变得不算女人,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一个新生儿长大成人,那她也完全有可能走进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模糊的视野中浮现出新婚妻子杏子的脸。她的五官端正,但是不大气,可能因为眼睑略有点厚。不过,她的皮肤却像牛奶一样白皙。
不过,他好像想错了。
“廉太郎先生,快起床,早上了。”
“我管你那么多!”
一双手轻轻把他摇醒,接着,他又听到了还有点羞涩的声音。
“是吗。你对我的年龄不感兴趣呀。”
意识蒙眬中,他闻到了味噌汤的香味。寒冬的清晨,单是那股香味就能让人沉浸在幸福中。
廉太郎只想表达他不关心女人老后的身体变化,但杏子好像理解错了。
三
这家伙真是的,动不动就误会,然后一个人闹脾气,跟二十年前相比一点都没有成长。
于是,廉太郎把外套搭在椅背上,吃了顿可怜巴巴的晚餐。
“那当然了,年纪都跟立春吃的炒豆子一样多了,谁记得住啊。”
他不死心,又在橱柜里找了找,发现一个白桃罐头。
你不仁我不义。廉太郎撂下一句狠话,气愤地挂了电话。
他骂了一句,突然想喝啤酒,于是站起来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啤酒和火腿,其他都是要加工的食材。
挂断之后,他就后悔了。
“混蛋!”
他左手抓着手机,四下环顾比以前那个出租屋大了足足一倍的餐厨房。
廉太郎猜不透妻子的想法。由于西装湿了,身体开始发冷。他想泡个热水澡,但洗澡水当然没烧好。他拉开隔扇,走进客餐厅,对着电视机拿起了遥控器。令人气愤的是,鲤鱼队挨了个先发制人,比分落后了。
如果现在有人走进来,恐怕会以为屋里遭了小偷。因为橱柜里的储备都被他翻了出来,水槽里堆满了空罐头和用过的餐具,还有残留着面汤的泡面碗。
在美智子家过夜?怎么突然来这一出?
他之前猛然意识到只要用一次性筷子就不需要洗,所以桌上也扔着几双用过的筷子。便利店的饭盒里剩了没吃完的土豆沙拉,已经渗出颜色诡异的液体。稍微走上几步,就会踩到面包的空袋子。
他喊了一声,但是通话已经中断了。
为了找衣服,他还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所以和室跟厨房一样凌乱,脏衣篮已经过于饱和,衣服散落到了地上。洗澡水直接倒掉太可惜,他已经反复加热泡了三天,现在只有一点浑浊,今晚应该还能再泡一次。
“喂,杏子!”
家里的状态跟杏子住院那六天一模一样。她明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还不回来?
咱们家只有女儿,杏子应该没碰过游戏机,能陪得了息吹吗?
廉太郎没精打采地脱掉扣子崩了的衬衫,觉得衣服还没脏,应该不需要洗,便叠也不叠地直接扔在了起居室地板上。
他没玩过这个,但听过名字,知道是一款很受欢迎的电视游戏。记得有个出租赛车和服装让客人在公路上玩耍的公司还被厂商告了。
四
“啊?马里奥赛车?”
天空无比蔚蓝,就像直接从软管里挤出了蓝色颜料,一股脑儿涂抹在上面。
“来啦来啦。孩子叫我,先挂了。”
如果这里是绘画教室,老师恐怕要过来指出错误了。每年总有这么一两天,天空会蓝得让人失去距离感。
“快跟我玩马里奥赛车呀。”
他该如何度过这个突如其来的休息日?廉太郎已经细细地读完了家里订的报纸,再也无事可做,便决定出门散步,顺便买点东西。
先是飒,然后是凪,最后来了个息吹。廉太郎无法理解他们起名的逻辑。
干脆连午饭也一起吃了吧。如果买东西回家吃,就会制造垃圾。考虑到这点,还是在外面吃更方便。虽然有点贵,但里面毕竟包含了食材、加工、技术和善后处理的费用,算下来反而很实惠。
古利根川沿岸没有一丝遮挡,阳光特别强烈,走着走着就出了一身汗。廉太郎边走边后悔,刚才应该戴帽子出门。突然,他发现有个年轻人钻进岸边的芦苇丛,站在那里钓鱼。
“外婆,外婆,还没好吗?”
毕竟是廉太郎眼中的年轻人,实际可能四十多岁了。从用的工具来看,那人应该在钓鲈鱼。他停下脚步,靠在步道的栏杆上,开始看他钓鱼。
还没等他说出口,就有一个尖厉的声音插了进来。
年轻人用的鱼饵是旋转饵。金属叶片上穿着做成小鱼形状的假饵和流苏,旋转起来就能吸引鲈鱼。
不行不行,男孩要有男孩样,应该搞运动!
这种鱼饵只要投出去,然后卷线就好。看起来虽然简单,但卷线时要讲究好几种技巧。
美智子与一个叫今田哲和(读音跟“尚未有主”一样,也不知有几分是故意)的男人结婚,生下了三个孩子。大的读五年级,下面的分别是三年级和一年级,全都是儿子。长子叫飒,长得有点弱不禁风。
年轻人应该是初学者。他的钓具都挺新,鱼饵的种类也不多。目前他正在用的方法是把鱼饵放到水面之下缓缓打水,但是技术显然不够熟练,叶片不时飞出水面。
“他可会做饭了。”
“啊,那可不行。拽的过程中要制造波纹,否则鲈鱼不会咬饵。”
“什么,美智子那家伙怎么让男孩做饭!”
他看得有点着急,忍不住说出了声。
“是吗?飒有天中午给我们做了月见乌冬呢。”
“现在又不是日出日落时分,用打水的方法怎么能钓到。慢卷就好呀。”
“我不知道怎么弄!”
日出日落时分是鱼的活跃时期,鲈鱼也会格外关注水面,因此制造波纹的打水钓法比较有效。可是想真正发挥旋转饵的实力,就要利用其下沉特性,在任意深度进行拖拽。于是,廉太郎向他提议了最基本的手法。
“实在不行,家里还有冷冻乌冬。”
“烦死人了,老害。”
他走到自从手机普及后就不怎么使用的固话边上,开始翻找抽屉。里面只有好几年前就倒闭的中餐店的传单。
他一开始没理解年轻人在说什么,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电话桌的抽屉里。”
年轻人没有回头,一直卷着鱼线,面朝水面嘀嘀咕咕。
“外卖店的传单在哪里?”
他是觉得老人耳背听不见,还是故意让他听见?廉太郎意识到有可能是后者,顿时用力握紧了栏杆。
廉太郎忘了自己没有及时查看下午两点多发来的信息,毫不掩饰烦躁地长叹一声。
以前的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现在这些年轻人竟把他们当成了“害”。也不想想究竟是谁一直在支撑这个国家的经济。无论是一派繁荣的泡沫期,还是梦想破灭的衰落期,还不都是他们在勤勤恳恳地坚持工作。他们才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前辈,这帮人怎么敢不听劝。
你要我冒着这么大的雨出去买吃的?
这个年轻人看着应该是廉太郎孩子那一辈。
你要是早点说,我回来的路上就顺便吃了。只有车站那边能找到餐饮店,便利店也有点远,而且雨已经很大了……
混账东西。如果你真是我儿子,早就挨揍了。
“要么出去吃,要么去便利店买快餐,总能解决吧。”
他下意识地比较着自己和那个人的手腕粗细,心中破口大骂。换作二十年前,他还能打赢,可是现在身上的肌肉量还不足壮年时期的一半,着实有点靠不住。
“什么?那我的饭怎么办!”
“老了啊……”
“不回去啊,都说了要住一晚。”
他嘀咕了一句,随即大吃一惊。我已经是老人了吗?
“那你几点回来?”
他的脑力和体力当然比不上年轻时期了,可是花甲过后,他一直鼓励自己还能继续干下去,不知不觉又过了十年。现在,廉太郎的腿脚可能慢了很多,可他还在玩命奔跑啊。
妻子无奈的声音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原来是美智子陪她去了医院,又把她请到驹込家里,还要住上一夜。廉太郎坐在餐椅上,烦躁地抖着腿听完了妻子的说明。
他这么拼命,至少不是为了站在这里被一个小辈轻视。
“我发给你了,多少看一眼啊。”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看见!”
孩子们早就独立了。他现在一周工作五天,薪水只有退休前的一半。而且因为有工资,本来应该拿到的养老金也被扣掉了一部分。
与之相对,廉太郎总是应付不来触摸屏,连打字都不怎么熟练。杏子有时给他推荐一些APP,他也从来没搞懂过,又拉不下脸求教,就固执地说“我手指太粗了”。于是,智能手机在他手上成了只用来打电话的工具,其余时间都不怎么碰。
那个只要努力就有相应回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廉太郎之前给杏子办了一台家庭优惠套餐的智能手机,她不知何时竟用得很顺手。好像还经常跟女儿外孙他们在什么LINE[4]上聊天。
可是,他的身体还能动。视力和听力虽然有所下降,但脑子还算好使。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多少岁,也许是八十,也许是九十。如果什么都不做,这个“晚年”实在太漫长了。
“我给你发信息了呀。”
廉太郎松开栏杆,拖着脚步向前走了起来。每离开岸边一步,浓郁的嫩芽气味就变得淡薄一分。
他模糊地回忆起上班前的光景,也许不经意间应了一声“哦”,接着不愿意承认自己忘记了,又厉声反驳:“没听到!再说了,你怎么在美智子家!”
他心情沉重地买了东西,又吃了顿迟来的午饭。那家直播大相扑比赛的荞麦面店做的面有点不合胃口,他总感觉没吃饱。
“对。我说傍晚有雨,给你递了伞之后提到的。”
从车站回家的路途显得格外遥远,哪怕回去了也是独自坐在乱糟糟的屋子里。他早已习惯了一开门就说“我回来了”,现在却显得无比徒劳。
“今早?”
陪他钓鱼的丸叔去奥秩父山钓山女鳟了,上班时交的朋友早就退休,没什么来往了。他只能绕开刚才那个年轻人钓鱼的地方,找别的路回家去。
在一片令人头痛的喧闹中,跟他通话的杏子显得异常平静。
也许没有归宿的人并非杏子,而是廉太郎。
电话另一头传来好几个小男孩打闹的声音,听着就像猴子叫。但偶尔夹杂着几句:“你犯规!”“搞什么啊!”可见勉强属于人类的范畴。最后话筒里甚至传出了四处跑动的声音,接着是长女美智子的一声怒吼:“吵死了!外婆在打电话!”
“啊,糟糕。”
“我今早不是说了要去医院吗?”
看到自己家的黑瓦房顶时,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忘记买晚饭了。
手机在公文包里,包放在门口。他慌忙转身,却一脚踢到了隔扇的滑槽,痛得声音都发不出来。
掉头去便利店?那也得走十分钟。
难道她出什么事了——
廉太郎突然想起,几年前那场台风后,他骄傲地说:“你看,大水果然没有漫过来吧。”但是杏子却小声说:“我还是想离买菜的地方近点。”
除了生孩子和前几天的阑尾炎手术,杏子从未把廉太郎扔在家里独自离开过。
那时,他被杏子扫了兴,心里特别生气,可是话说回来,杏子平时买菜都怎么办?液体调味料和大米都有一定重量,就算年轻时能拿动,老了以后呢?
他跟杏子生活了四十年,此时总算发现了异常。接着,他拉开了每个房间的隔扇,把女儿们以前住的二楼和浴室、厕所都查看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妻子。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从未想过那种问题。于是,他彻底没了食欲,决定不买晚饭了。杏子说家里有冷冻乌冬,把那东西扔进开水里,浇点酱油也不是不能吃吧?
“杏子,喂,杏子!”
廉太郎站在玄关门前,掏出钥匙。
他提高音量,强调自己的存在。不仅玄关没开灯,屋里也很黑。廉太郎的叫声空荡荡地回响了片刻,就被吸进了墙柱和壁纸里。
“嗯?”
“喂,我回来了。”
他插了钥匙,也转了圈,却拉不开门。
实在没办法,廉太郎只好掏出钥匙,打开了玄关拉门。
难道出门时没锁?
可能因为年纪大了,杏子最近很爱打盹儿。可是她一有动静就会惊醒,不可能听不见门铃。
他感到心里一凉。附近虽然治安不错,但也没有安全到可以不锁门离开。他怎么会干这种蠢事,难道开始老糊涂了吗?
怎么,难道她睡着了?
廉太郎又转了一次钥匙,开门一看,整个人僵住了。
家中传来微弱的铃声。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应答,也没有听见走向玄关的脚步声。
换鞋区的瓷砖地上摆着两双女鞋。
打在伞面上的雨声越来越大。廉太郎走进大门,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来到房檐下。他实在过于气愤,连钥匙都不想掏,直接按了门铃。
脚口装了松紧带方便穿脱的一脚蹬是杏子的鞋,另一双运动鞋他没见过。
惯例被打破时,廉太郎首先感到的并非不安,而是烦躁。
“啊,你总算回来了!”
那家伙在干什么,这样很危险啊。
屋里有人听到开门声,朝这边走了过来。那个人的声音很像年轻时的杏子。
虽然还没到六点,但因为是阴雨天,周围已经很昏暗。由于年龄大了,他甚至看不清脚下的石板。
“爸,你都干什么去了。既然要出门,怎么不带手机呢?”
不知为何,那盏灯今天没有亮。
那是自从生下第三个孩子后,整个人像吹气球一样胖了起来的美智子。现在一看,她的脸比过年时更圆了。
有时深夜筋疲力尽地回到家,看见门口的橙色灯光,廉太郎就会感到心中一暖。那盏灯就像大海中的灯塔,照亮了廉太郎的栖身之处。
“还有啊,最近天气这么热,你垃圾总得扔一下吧。刚进门时都快臭死了。”
他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多,无非是女儿和外孙健康快乐,他们两夫妻健康长寿。虽然他从未亲口说过,但心里很感谢杏子一直以来为他提供了一个归宿。
美智子还是那么唠叨。这姑娘怎么在家里?她平时好像经常跟杏子走动,可廉太郎在家时很少见到她。
两个女儿早已离开了家,房子贷款也还清了,现在家里只剩他和杏子二人。原本散发着新木香气的房子已经老旧,仿佛要与白头偕老的夫妻一同老去。
“你又胖了。”
不仅如此,长女美智子进入青春期后,还经常嫌弃廉太郎选择的纯日式住宅“太老土”。次女惠子虽然没说什么,但用自己过年得到的压岁钱买了地垫,改造了整个房间。
他一边脱鞋,一边招呼道。美智子一瞪眼,发出难以置信的感叹声。
他每次都会夸耀自己的眼光毒辣,但妻子和两个女儿都不怎么理睬。而他办了三十年贷款换取这座安全的城池,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妻女啊。
“就是这种脾气,就是这种脾气啊,爸!你怎么一见面就说这种话,太气人了!”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这姑娘很感性,而且聒噪。廉太郎不理睬她,径直走向餐厅,她却跟在后面唠叨不停。
春日部市海拔较低,几次在台风和暴雨中遭遇洪水之忧。但正如廉太郎所预料的,大水从来没有冲到他家。
出门时还一团糟的水槽、橱柜和餐桌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看起来有点陌生。
买房时,廉太郎看上了这一带还残留着传统的和式建筑。现在还有这么多老楼能住人,证明这一带很少遇到自然灾害。
锃亮的餐桌上摆着两个茶杯,杏子坐在椅子上,朝他看了过来。
廉太郎家住春日部市内从西北流向东南的古利根川另一侧。穿过站前商店街后,周围的景致就变得格外闲适,沿河道路视野极佳。再走过一座桥,前方就是老城区的住宅区。
“哎,你回来啦。”
他家应该挺近吧。廉太郎目送着那个人的背影离去,心中道了一声“辛苦了”。
那是我的台词,你这蠢货。
那人发现在下小雨,张着嘴抬头看向阴沉的天空。就算没有伞,这点小雨也不至于淋湿。他没有走向公交车站和出租车上车点,而是慢悠悠地在雨中走了起来。
廉太郎拧着嘴,只回了一声“嗯”。
那个人与他年纪相仿,偶尔会在回家路上碰到。他头发早就掉光了,右侧颧骨部位的皮肤上有块很大的暗沉,总是穿着一身陈旧的西装。他可能也是退休后返聘的人。
“妈,你快看,爸竟然去买衬衫了。”
哦,原来我俩坐同一趟车啊。
美智子打开廉太郎放在地上的袋子,又开始聒噪。更衣间传来了洗衣机的声音,看来他这趟是白花钱了。那件没熨的衬衫,还有崩了扣子的衬衫,应该都能马上穿。
廉太郎砰地打开折叠伞,旁边恰好有个小个子的男人经过。
“喝茶吗?”
好,回家吧。
“嗯。”
今天出门前,杏子说傍晚可能有雨,让他带了一把折叠伞,鞋子也换成了人造革的皮鞋。这点小雨不算什么。
杏子从来不给廉太郎倒泡过的茶。她换了新茶叶,拿起凉开水壶倒上水。很快,他就闻到一股瓶装茶没有的清新香气。
走出车站,外面下起了雨。从车站到家走路要二十五分钟。以前经常上夜班时可能很难想象,但他现在身体健康,只要天气不是特别坏,他都会走路回家。
“请吧。”
如今过了将近三十年,人们早就忘了当年的批判,还把那东西当成了城市的吉祥物。他年轻时拼命工作,好不容易在三十七岁买下房子定居,如今却觉得自己的城市渐渐受到了污染。
杏子神情淡淡地递了茶杯给他。廉太郎很想质问她为何好几天都不回来,但是话语哽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他又“嗯”了一声,喝起了茶水。
当时很多父母都提出了同样的意见,他曾经就跟同事在抽烟时互相抱怨过:“我儿子最近说话很奇怪,对妈妈直呼其名。”“你说那玩意儿怎么就流行起来了?”
“美智子,你不用带孩子?”
动画片都是小孩子看的东西。用那种东西来振兴城镇,可见整个社会都很幼稚。何况那部动画片毫无教育意义,甚至缺乏节操。廉太郎虽然没有看过完整内容,但知道里面有幼儿园小朋友光屁股玩耍的画面,便认为那是一部有害作品,还百般嘱咐杏子千万不要给孩子看。
品味过新茶的香味后,他朝女儿扔了个比较轻松的话题。
春日部车站到了,他对让座的女性微微颔首,起身下了车。因为某部知名动画片的舞台设在春日部,车站的发车信号使用了它的片头曲。连车站招牌上都画着脸蛋长得好似矮茄子的幼儿园人物[3],据说看到的人都很喜欢,但廉太郎很不喜欢。
“哲君在带。”
只要习惯了,准时下班就变得其乐无穷。因为电车不挤,还有时间看夜间比赛,最重要的是,一回家就能泡个澡,然后享用冰啤酒。
“难得的休息日,你却要他带孩子?太可怜了。”
“我希望一之濑先生能帮公司培养下一代骨干。”比他年轻了将近二十岁的社长对他这样说过。现在他总算理解了其中的意义。
“哎,你这话说的,我也是全年无休在带孩子啊。”
现在,除了圣诞节的商战和年尾繁忙时节,他几乎不用加班。一开始,他看到周围的年轻人都在忙碌,还很不好意思先下班。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在公司的职责已经跟那些一线员工不一样了。
美智子当家庭主妇轻松得很,对丈夫的态度却很差。相比之下,杏子每逢休息日都会带女儿们出去逛公园,让廉太郎尽情睡懒觉。两者简直相差太大了。美智子在生第二个孩子前,一直都有全职工作,可她却一点都不体谅天天在外工作的丈夫。而且她竟然管堂堂一家之主叫“哲君”,太没大没小了。
傍晚五点,这个时间段的电车已经没有座位了,不过站着的人还不算多。车上多数是带孩子的母亲、采购归来的老夫妻,还有穿校服的高中生。退休前,他几乎很少准时下班,因此在车上看到的乘客与现在截然不同。若是临近最后一班车,所有人都筋疲力尽,甚至干脆睡了过去,几乎没有人会起来让座。
种种不满郁积在心中,最后冲口而出。
刚开始他还会不知所措,然后仓皇拒绝,结果让座的人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最后被旁边的厚脸皮大妈抢去了座位。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尴尬场景,他终于意识到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才是正道。
“你为什么在这里?”
“谢谢。”
“啊?太没礼貌了。我当然是为了妈妈过来的呀。”
年轻女性穿着一身深色西装,脚上还套着高跟鞋,看着像个出来找工作的大学生。穿着一身不习惯的衣服,肯定很累吧。他身为男人,反倒应该给这样的小姑娘让座才对。不过在她眼中,廉太郎恐怕已经是祖父的年纪了。
“为了你妈?”
最近总是有人给他让座。
越说越糊涂。他看了一眼杏子,只见她双手捧着茶杯,不知为何低着头。
“您请坐吧。”
“妈,你自己说得出口吗?”
他扶着支撑座椅的银色支架站在车上,座位上的女性突然撑起了身子。
美智子问了她一句,杏子还是一动不动。
“您好。”
“那就我来说吧。”
廉太郎高中和大学时都练过空手道,因此身子骨还很硬朗,只不过肌肉早就不如从前那样结实。那头又粗又硬、只能剪短的头发在六十五岁之后也迅速变得稀薄,已经隐约露出了头皮。不过他的钓友丸叔总是笑着说:“你这把年纪还能有头发,已经算好了。”
廉太郎轮番看着妻子和女儿,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他在最终面试时发表了自己彻夜构思的台词,却被面试官笑话:“你知道吗?今年的应届毕业生都跟公司同龄。”他看着自己在车窗上的倒影,兀自思索:那一切仿佛昨日,转眼他已经是这把年纪了。
“妈妈前不久不是做了阑尾手术吗?”
“我与贵公司同龄,就像一对双生子,因此我会一辈子在这里贡献自己的力量!”
那还用问吗,他当然知道。可是女儿一直在等他回话,廉太郎只好点点头,“嗯”了一声。
他力求使自己研发的巧克力米脆品质达到礼品级别,将米脆部分改薄,还严选巧克力质量,一上市就格外火爆。直到现在,那款产品依旧是百货商店的长期畅销商品。后来还增加了草莓、抹茶、杏仁等风味,巩固了它在礼品界的地位。
“后来医院做了活检,发现是癌。”
矢田制果成立于廉太郎出生那年,在草加靠制造销售米果发展起来。廉太郎入职时,公司的主力商品还是仙贝,但是为了迎合日本人喜好的变化,公司决定脱离平民食品领域,廉太郎也由此参与了西式点心部门的创建。
“癌?”
乘坐东武伊势崎线,从春日部到草加只要二十分钟。交通方便也是廉太郎退休后同意公司返聘的理由之一。
那个瞬间,他眼前浮现出钓友丸叔黝黑的方脸。[7]
二
Gan、丸……癌?
那一刻,他压根没想过如此隐忍的妻子为何非要他后天陪自己上医院。
当他意识到那个发音对应的正确汉字后,心脏猛地一颤。
他手也不洗就抓起了毛豆。
“而且已经扩散到很多地方,切也切不掉了。”
“喂,我啤酒呢!”
美智子的声音渐渐湿润。尽管她拼命忍住了嘴唇的颤抖,眼里还是噙满了泪水。
二局上半,一上来就被击中了。游击手没有接住球,三垒跑者成功回到本垒。廉太郎把报纸连同趾甲片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
杏子可能心疼女儿,总算抬起了头。她跟美智子不一样,目光很镇定。
“啊,混蛋!”
“对不起。医生说我没救了。”
发病那天,杏子忍受了一晚上的剧烈腹痛,第二天自己打车去医院,当场住院。她独自一个人办了住院手续,一个人买了手术需要的东西,住院期间还自己用医院里的投币洗衣机清洗衣服,丝毫没有依赖丈夫。廉太郎不过是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去看望时还被同病房的老太太骂他抖脚太吵,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
廉太郎陷入了混乱。他淹没在难以置信的消息中,心灵受到震撼,一阵胸闷气短,就像体检抽完血一样,眼前冒起了金星。
杏子早已习惯了丈夫的小孩子脾气,丝毫不为所动。她留下一句没有诚意的道歉,起身离开了。廉太郎忙着收拢满地的趾甲片,没有注意到妻子沉痛的表情。
没救了?癌?怎么回事?等等,等等啊。
“真对不起。”
“——我怎么不知道?”
廉太郎八十年代在开发部搞出了一款畅销商品,年近古稀依旧被请回公司,他对此很是骄傲。
“还用说吗!”
廉太郎今年冬天就七十了。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同一家零食公司上班,退休后还得到了返聘。虽然工资只有以前的一半,但他还是要每周五天从春日部家中到草加[2]的总部工厂上班。
美智子的泪水随着感情迸发了。
“工作就是工作!你才工作了几天,懂个屁!”
“因为你都没有陪妈妈去医院!”
廉太郎气得把指甲剪往地上一摔,报纸上的趾甲片都散落在了榻榻米上。
是吗?原来杏子叫他一起去医院,是为了听检查结果吗?
妻子意想不到的反驳让他不小心剪过了头。
“我不知道是因为那个。”
“哎!”
“妈妈都开口请你去了,你还不知道事态严重吗?”
“什么请不了假,你不是返聘的嘛。”
“你总是这样。小学开运动会那次——”美智子的骂声已经传不进廉太郎耳中。他愣愣地看着杏子,就像第一次见到她似的。
杏子住院六天,廉太郎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每天下班都去医院看她,周末还推掉了钓鱼的邀请,一直陪在她身边。现在还要他请假陪她去做术后检查,这也太过分了。
“你要死了?”
两周前,杏子刚做完阑尾炎手术出院,后天反正只是去医院做术后检查而已。
“爸!”
“那又如何,我不能突然请假啊。”
美智子尖叫一声。然而杏子露出了微笑,仿佛在说“瞧瞧你的表情”。
杏子依旧坚持。她明知道丈夫的烦躁,还是只准备了下酒菜,就往矮桌对面一坐,怎么都不去拿啤酒。
“对,我要死了。”
“因为门诊周末休息呀。”
“还有多久?”
今天也是个好日子,杏子却扫了他的兴。廉太郎气愤之余,用力剪掉了最顽固的大脚趾趾甲。
“顶多只有一年。”
同样是来自庭院一角的阳荷被做成了泡菜,跟毛豆、冷豆腐一道摆在桌上,只等冰镇啤酒上桌。如果今晚广岛东洋鲤鱼队[1]能获胜,他就更高兴了。
廉太郎即使不说话,杏子也看出了他的心思。
这是个初夏的夜晚,清风带着阵阵花香,穿过纱门吹了进来。杏子精心打理的蔷薇在小小的院子里开得正艳。
一年?我们也许喝不到明年的新茶了?
“后天不是工作日吗?”
他从未想过这种事。他当然清楚,除非两人同时遭遇事故,否则总有一个人要先走。可是,他一直觉得应该是自己先走。因为女性一般更长寿,杏子又比他年轻。
杏子跟他生活了四十二年,不可能不知道丈夫对医院的厌恶。廉太郎推起滑落到鼻尖的老花镜,啧了一声。
他低头看向茶杯。可笑的是,代表幸运的茶梗竟然竖起来了[8]。那仿佛是命运的嘲笑。廉太郎站起来,倒掉了茶水。
廉太郎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反倒是总去医院开药更麻烦,加之他很讨厌医院,于是早已决定跟这个病一辈子不离不弃。
杏子没有在意丈夫的唐突举动,依旧安静地坐着。美智子已经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由于长年患有甲癣,他的脚指甲变得又厚又硬,只能用尖嘴钳形状的指甲剪来对付。杏子害怕被传染,另外买了自己用的指甲钳。他这个病跟普通脚气不一样,既不痛也不痒,就是有点难看。不过穿上鞋袜,也就看不见了。
“这也太突然了,太过分了。”
妻子杏子提问时,一之濑廉太郎刚泡好澡,正垫着报纸剪脚指甲。
美智子哭得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说:
“后天能陪我去医院吗?”
“求求你,放过妈妈吧。”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