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大读到大三时,突然从京大哲学系的朋友那里得到消息,说那一年京大哲学系的报考名额似乎还有剩余。我于是写了一封申请书寄去,得到回复说高中理科出身的学生应该也可以报考。我立刻决定转去京大念书。这回要改进哲学系,我其实对哲学并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只是觉得京都这片土地充满了魅力,而且又可以再多啃两年老,再晚两年进入社会,这一点也十分令我动心。
朔太郎是我最尊敬的诗人,我那时难免有些放不开,在摆满酒瓶的餐桌前十分拘谨地坐着。他和我只聊了两三句话,说了些什么我现在也已经完全不记得了。那时他的《虚妄的正义》正备受瞩目,而《冰岛》尚未出版。
到了京都,我决定专攻美学,并在吉田山找到了住处。
我寄宿那家的年轻男主人是个文学青年,还与辻润[16]相识,常请他来家里玩。一来二去我也和他认识了。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完全无法理解且并无特别之处的人,不过,这个总是拖着孤独的影子踽踽而行的男人,作为《一个鸦片吸食者的自白》 [17]的译者应该自有他的魅力吧。当时,他刚完成了 《绝望的书》,总是穿得很寒酸。我还和福田正夫一起去拜访过诗人真田喜七的家,在那里遇见了萩原朔太郎[18]。
在东京时的懒毛病仍没改,大学的门我只进过两三次,之后除了去食堂我几乎从不踏入校园半步。同样攻读美学专业的,还有后来的音乐指挥家朝比奈隆,每日新闻评论员古谷纲正等。但我直到毕业之前都从未见过他们。这两位好像也很少去学校。
于是,我在九大念了两年书,并在福冈唐人街的一户普通人家的二楼住了三个月。得知只要最后参加考试就能毕业,我便离开福冈去了东京。在东京,我同样借住在一户普通人家的二楼,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那是昭和六七年前后,就算大学毕了业也没什么就业机会,就这一点来看所谓大学其实毫无吸引力。在东京,我接触到了福田正夫[15]主办的同人杂志 《焰》,在上面发表了几篇作品,但也并没打算正经八百地做个诗人。
我当时和高中时代的朋友,就读于农学部的几个人走得很近。学校虽然很少去,可是每天晚上去神乐坂的什锦炖汤店喝酒却是雷打不动。
念高中时,我虽是个理科生,却清楚自己并不适合学习自然科学方面的东西。我不仅不爱学习,也缺乏能够理解物理、化学、数学等知识的最基本的能力。身边的人都指望我能进大学的医学部,我却告诉他们,我从未想过进医学部,甚至其他与自然科学相关的专业,再怎么乐观地估计,我也是考不上的。不仅如此,就连我自己想进的人文学科方面,也被告知只有在文科出身的学生报考人数不足的情况下我才有可能被录取。也就是说,只要报考人数达到标准并顺利举行了入学考试,那么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被淘汰出局了。东大、京大都有入学考试,我从一开始就没啥希望。只有九大和东北大的法学部也招收我这样的高中理科毕业生。
我虽然人不去学校,却还是和两三个哲学系的学生保持着往来。到京都的第二年,我和他们一起创办了名为 《圣餐》的同人杂志。封面是拜托当时正在开美术史讲座的须田国太郎来设计的。然后几个主创人员各自分担了几页内容,凑成了一本薄薄的杂志。我觉得之前写的几首诗作勉强也能用,便拿出来发表在了这本杂志上。也多亏那次把这些诗发表出来,前几年出版的诗集《北国》中才能收录到我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几篇诗作。
当时四高的文艺部所办的杂志上,还曾出现过现在在东京新闻做文化部部长的宫川让一和负责教育出版工作的乙村修的大名。那时,宫川长于小说和短歌,乙村则擅长写诗,颇受瞩目。我常在校园里见到宫川和乙村的身影,总在心里暗想,文艺部的家伙走路还真是安静呢。身子微微前倾,一路低头沉思,这种独特的走路姿势似乎带着某种北国高中生所特有的魅力。
几位主创人员中有个“秀才”,高安敬义君。他专攻纯哲学,比我低一届。他刚从水户高中毕业考入京大的时候,我曾对他多有照顾,不知不觉竟成了他的大哥。他一开始就住在我租住的吉田山的民居,后来我搬去了等持院,他便也跟着我搬了过去。
我手上一直没有当时那本杂志,也不记得自己写的是怎样的作品。直到去年,源氏鸡太[14]先生拿来了当时那期 《日本海诗人》,还说什么记得上面有我的名字,让我也吃了一惊。我后来还曾在北海道见过大村正次老师,直到现在还偶有书信来往。
在和这位比我年纪小的朋友的交往中,我其实学到了很多。无论是写诗还是读小说,还是鉴赏佛像或庭院,最初都是我教会他的。然而,这位非凡的青年才子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就通读了与此相关的很多书籍,还反过来向我阐述他的心得体会和所知所学,并以其卓越的见识让我对以上各个领域的知识有了全新的理解。
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我曾去石动拜访过大村正次。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在他家吃了晚饭,还结识了好几个北国的诗人。其中宫崎健三、方等美雪等几个人之后多年与我仍有来往,直到前几年去世。
高安敬义是田边元[19]博士的学生,他的毕业论文 《伦论》曾刊登在哲学杂志上,作为一个年轻的学者早已声名鹊起。只可惜在二战快结束时战死在了内陆。对这位友人的死,我至今仍痛心不已。他是目前为止我认识的朋友中最聪慧、最单纯的人。
金泽生活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爱上了写诗。那段日子,我终于从柔道部的生活中解放出来,开始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并非受到别人的启发和影响,我只是开始下意识地在笔记本上写一些近似于诗句的文字。我又把其中的几篇给当时还在高岗中学当老师的诗人大村正次看了,并被他登载在由他主编的诗歌杂志 《日本海诗人》 上。这也是第一次,我自己写的东西变成了铅字。
昭和七年 (1932 年) 到十一年 (1936 年) 我都是在京都度过的。我比别人晚一年毕业,本来入学时就比旁的同学要大,到后来更是读成“老学生”了。说是学生,也不过是在大学里占了一个学籍,至于最终能不能毕业我其实完全无所谓。直到向中国开战的那一年之前,我都一直在京都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其间,我与现在的妻子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如今回想起来,我在京都度过的那段日子,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沉沉压迫着,真是一段灰暗而压抑的学生生活。不仅是我,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对毕业之后的工作和前途不报任何希望。那真是一段名副其实的“无望的黑色岁月”。
我想,如果我进的是高知或是鹿儿岛的高中,我一定会成为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我。当然,我并非生在北国长在北国的地地道道的北国人。不过是青年时期的某一段时间在北国生活过而已。但是,无论是思维方式还是感受事物的方式,应该说都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
我靠着自己父母和妻子家的资助勉强支撑起一个家庭,却常常不够开销,必须想个法子挣点钱。换作是现在,满大街都是打工的机会,但在那个年代,一个学生是很难有什么手段挣到钱的。
柔道部的生活、北国的气候,对我这个人的形成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在此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参加了 《每日星期天》 [20]的有偿征稿,给他们写了一篇小说,得了三百日元的奖金。尝到甜头之后,我便连续三次用了不同的名字去投稿,次次都被选上了。其中以泽木这个名字来写的现代小说比较受好评,我甚至凭借这篇作品得到新兴电影公司[21]剧本部的青睐。于是,从进大学之前的三年到毕业之后的三年,我每月都能拿到五十日元的报酬。新兴电影公司在东京的大泉。我每个月都要上京,去摄影所露个脸,却不知为何连一个剧本也没写出来。听剧本部部长的意思,毕业之后再写也行,我也就信以为真了。
高中毕业之后进了大学,我们不约而同地纷纷放弃了柔道。那种高强度的训练只有十八九岁到二十二三岁的高中生能承受得了。再说,谁也没想过要成个柔道家或是高段选手之类的。所以,高中的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我们便干干脆脆地同柔道说再见了。从这一点看来,柔道不过是我们青春时期的一种生活方式。我们用了三年的时间,验证了所谓的训练,最高可以达到怎样的强度。
只有一次,我受当时在新兴电影公司做导演的野渊旭先生所托,在池袋的旅馆里将尾上和伊太八[22]的故事写成了一个剧本。这个本子是我和野渊旭先生二人合作,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完成的。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熬通宵写剧本。天亮了,我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雪。吃早饭时,就有女招待冲了进来。那是二·二六事件[23]的早上。这个剧本不知道为何并没有拍成电影。就在这个时候,我得知《每日星期天》正在征集长篇小说,便不再去东京写剧本,而写了《流转》这部时代小说拿去投稿,于是得了千叶龟雄奖[24]。
前一阵子,我曾有幸和富士制铁公司的永野重雄社长,以及群马大学的长谷川秀治校长一起聊了聊各自与柔道相关的经历。我们回忆起当时所练习的所谓“高专柔道[12]”,都纷纷感叹,也不知当时为何会对柔道那般执着和痴迷。现在想来,当时的我们一心以为,训练强度是决定柔道水平的唯一标准。体格并不算强壮也并不占优势的少年们,为了能赢得比赛,唯有坚持高强度的训练。这就是我们这帮高中生所理解的高专柔道,这就是我们自创出来的一项特别的寝技[13]。
得了千叶奖之后,立刻就有两三家出版社来向我约稿。
中学时代生活在气候温暖、阳光充足的沼津,对我来说,三年的金泽生活是截然不同的。这里的气候和地理环境都与沼津迥异,北国的天空一年大半时间都阴沉沉的。在这座安静而略显阴郁的古城里,我过着和中学时代截然不同的几近禁欲的生活,在各方面对自己要求极其严苛。柔道部的训练十分辛苦,为了尽量减少身体的负担,烟和酒都一点也沾不得,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像其他学生那样去街上闲逛。从早到晚都必须在名为“无声堂”的柔道馆里训练。这样度过自己的青春也许会受到诸多非议。不过,这也不失为一种度过青春的方式,对我来说这种方式自有它不寻常的意义。
可是我丝毫没有继续写时代小说的打算,便一一拒绝了。但也全靠得了这个奖,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才能够进每日新闻工作。推荐我的是当时每日新闻的京都分局局长岩井武俊先生。
在金泽的三年,我成了理科生,又是柔道部的一员。自然,什么文学、美术、音乐,似乎都与我无缘了。
我原本既不打算写剧本,也不打算写小说,所以能进报社已经十分知足了。后来没多久,和内陆的战争就爆发了,我也应征去了内陆。
父亲大约一年之后又调去了弘前,我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时间其实很短。在金泽生活的后来几年我仍旧住进了宿舍,过起了一个人的逍遥日子。我的小学和中学时代,大部分时间都没和家人在一起,早已习惯了没有监护人的生活。所以到了高中,也还是觉得离开家独自生活挺好的。
在我的一生中,京都的大学时代无疑是最暗淡、最看不到希望的一段时期。大学毕业的前一年,我的大女儿出生了。生活中全是糟心事,我一度打算放弃拿这个毕业证。没想到妻子竟给身在东京的我发来了电报,提醒我毕业论文的截止日期。还写了一封信,叮嘱我今年无论如何得毕业,就算是为了孩子。没办法我只得回了京都,勉强炮制了一篇论文,还起了个题目叫 《纯粹诗论》,其实通篇胡诌一气,不知所云。
我又复读了一年之后才考上了金泽的高中。父亲从台北调回了金泽任职,所以我才选择了金泽的学校,这样就可以每天都回家了。我家世代行医,我也认为自己将来肯定会成为一名医生,身边的亲友也都是这么想的,所以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理科。
植田寿藏博士、九鬼周造老师和中井正一老师是我的论文评审老师。答辩时,九鬼博士针对论文逐字逐句地提了许多问题。而一旁的中井正一老师却说,这虽是今年最短的一篇论文,他个人却觉得蛮有意思。他的这番话无疑对我能顺利毕业有很大帮助。如今,九鬼、中井二位老师都已作古。
我在中学时代无疑交到了一群最好的朋友。现在再见他们,发现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依然保留着少年时代的所有特质。高中或大学时代结识的热爱文学的同道中人,一旦进入社会,大都不知不觉地离少年时代的梦想越来越远了。相反,倒是中学时代的这帮朋友还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让文学之梦不断融入自己的血肉和生命之中。
我的导师是植田寿藏博士,当学生时我也没见过他几次。倒是后来做了新闻记者,因为工作关系反而不厌其烦地去叨扰他。了解了植田博士的为人之后,我深为念书时没去听博士的讲义课而感到遗憾,甚至成了我痛悔一生的憾事,但却为时已晚。
二战结束后的某天,我自中学毕业以来第一次见到了这位老师,才得知他正专注于编写《日本色彩文化史研究》这部大作。在我们还是中学生的那几年,前田老师其实就已经开始着手这项他耗尽了毕生心血的工作了。我曾在小说《暗潮》 [10]中详细介绍过这位旧时恩师的研究工作。后来,前田老师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写成了《紫草》一书,由何出书房出版,并获得了每日出版文化奖[11]。再后来,老师更是将其所有研究成果汇集于由岩波书店出版的 《日本色彩文化史研究》这部大作中。前年,在我去欧洲旅游期间,前田老师溘然长逝,这个消息我到了美国之后才得知。回想起中学时代所认识的前田老师,我不觉感慨:一个为自己热爱的事业而呕心沥血的人,即便在玩世不恭、目中无人的叛逆少年们眼中,他的背影也是那么地高大伟岸,那么地与众不同。
当了新闻记者之后,我频繁去老师府上拜访,聆听他的教诲,并拜读他的著作。进了报社之后,我征得社里领导的同意,又考取了京大的研究生。本想着,这一次可要好好用心研读研读美学,却因为战争还是未能实现。年轻时的我,似乎注定与勤学无缘。
中学时代,我几乎哪个老师的话都不听。只有一个老师吸引了我的注意,也唯有见到这个老师我不会觉得反感。不只是我,我们那帮人也都一样。这位老师就是教美术和国文的前田千寸老师。国文课上,他会带着大家一起朗读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美术课上,他总是让我们自由发挥,自己却低着头在教室里、校园中踱来踱去。我们觉得这位老师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魅力,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独行侠”。
[1]《改造》:日本二战前开始发行的综合杂志,多刊登社会主义评论。
中学时代,我在和几个哥们儿瞎混的同时,不知为啥竟对器械体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多亏练了器械体操,我原本瘦巴巴的小身板也渐渐地长些肉了。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和静冈中学举办了一场校际柔道对抗赛。因为缺人,高年级的人就来找我救场。我也是事到临头才知道有这么一场柔道比赛,赶鸭子上架一般上了场。本以为自己连一次训练都没参加过,一定不堪一击。没想到真比起来,竟出人意料地强悍,多次把对手摔翻在地。到最后,我竟然从候补队员变成了四五个正式选手中的一名。不过,我却从未想过要在柔道上有什么长进。
[2]啄木:石川啄木(1886—1912),歌人、诗人、评论家。擅长写传统的短歌,其歌集开创了日本短歌的新时代。
五年级时,我又和朋友一起去考了静冈高中。当然,我和朋友都没能考上。那一回,我们第二天也早早地出了考场,去吃炸肉排了。朋友中的一人还买了冈田嘉子[9]的写真集,捧在手里亲了好几口。现在一提到考试,我还会立马就想起当时那一幕。
[3]若山牧水:(1885—1928),日本和歌作家。他作为一名长于描写自然景色的和歌家而闻名,对后世日本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品有《海之声》等。
初中四年级那年我曾去山形考过高中。刚考了一天我就放弃了,第二天连考场都没进,直接去了电影院。那家电影院更像是普通的小剧院,观众席划分了数个小格子[8]。我进去的时候,街上还飘着雪花。那是我第一次独自旅行,在山形玩得特别开心。最后,我背了满满一包樱桃果酱搭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
[4]仓田百三:(1891—1943),日本佛教剧作家,广岛人。
五年级的夏天,我曾去过伊豆西海岸的重寺村,在一个朋友的亲戚家里住了一阵。每天游泳、吃西瓜、睡午觉,过得无忧无虑。就在那段时间,我读了一个朋友借给我的查尔斯・路易斯・菲利普[6]的 《蒙帕纳斯的布布》 [7],深受震撼。没想到小说能如此生动而真实地描写出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的情感和生活,书中所描写的夏夜歌舞场上的闷热和躁动似乎也渐渐将我包围。
[5]武者小路实笃:(1885—1976),日本小说家,剧作家、画家。年轻时,醉心于托尔斯泰。提倡人道主义。1910年与有岛武郎、志贺直哉等创办《白桦》杂志,成为白桦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前期写有小说《没见过世面的人》《幸福者》《友情》,剧本《他的妹妹》《爱欲》《人类万岁》等,塑造了一些追求新的生活理想的人物形象。1918年在宫崎县山区建设“新村”,创办《新村》杂志,宣扬乌托邦思想和人类之爱。昭和初年多写传记小说和有关美术的著作。并写有小说《爱和死》《幸福的家族》《真理先生》等。
[6]查尔斯・路易斯・菲利普:Charles Louis Philippe(1874—1909),法国小说家,生于奥弗涅省,逝于巴黎。
当时,若山牧水[3]还住在沼津,我们对他的诗歌却不过尔尔。也时时能见到牧水悠哉悠哉地漫步在沼津的街头巷尾,我们却也漠不关心。
[7]《蒙帕纳斯的布布》:Bubu de Montparnasse,查尔斯・路易斯・菲利普的代表作,作于 1901 年。一个在巴黎当小职员的心地纯洁的外省青年偶然认识了一个意气相投的姑娘,不幸她是个娼妓。两人互诉童年坎坷和巴黎生活的艰辛,产生了感情,并愿意将爱情建立在勤劳、清苦、诚实、正派的生活上。结果,一个流氓恶棍却迫使做着纯洁的爱情美梦的少女重新跳入火坑。
就这样,我中学时代的朋友们在升学之后都陆续受到了左倾思想的影响。其实,在中学念书时,他们一个个就已经是疏于学业却酷爱读书,早熟而叛逆的少年。他们又爱逃学又爱抽烟,啄木[2]的诗之类的革命诗歌却总是张口就来。他们身材纤瘦却总是把腰板挺得笔直,拥有少年时期所特有的豪放不羁和纵情纵意。
[8]小格子:在日本的传统剧场、相扑场,观众席通常分隔成数个方形小格子,每一格一般坐4—7个人。
中学时代的朋友,除了与我分享自己的诗作并告诉我什么是诗的藤井寿雄之外,还有同样爱作诗的金井广,以及写短歌的岐部豪治、松本一三等人。岐部、松本二人比我高一级。岐部堪称作短歌的天才少年,可中学毕业后不久就英年早逝了。松本在中学毕业后很快参加了 《改造》 [1]杂志的有奖征文,发表了戏剧作品 《天理教本部》,也由此加入了左翼运动。金井也从中学毕业那年就开始在中央的杂志上发表诗作,本以为会成为一名著名的诗人。没想到后来却当了医生,也成了一名左翼人士,至今仍信仰坚定。至于我的诗歌启蒙者藤井,受朋友们的影响也曾一度走上左倾路线,不过现在早已继承了家业,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
[9]冈田嘉子:(1902—1992),日本战前电影明星,有荷兰血统。在事业巅峰期与情人私奔到苏联,生活了34年后才在日本前首相佐藤的要求下回国,重现影坛。后最终归老俄罗斯。
的确,秋风乍起时,似乎真的能听到石英碰撞的声音呢。
[10]《暗潮》:于 1951 年文艺春秋新社出版,以下山事件为背景创作的小说,后改编成电影。
创作了这样一首诗并与我分享的朋友,是沼津最大的纸铺的老板的独生子,在我们一帮人中也算是个带头大哥。当我第一次看到这首诗时,才明白原来所谓诗就是这么回事。
[11]每日出版文化奖:每日新闻主办的以优秀出版物为对象的文学文化奖项。
秋已至
[12]高专柔道:一种强调寝技的柔道分支,保留了大量古柔道的技法。
石英碎裂之声
[13]寝技:柔道专用名词。泛指一切在地面进行的柔道、柔术技术。对应的技术是“立技”。
咔嚓
[14]源氏鸡太:(1912—1985),日本现代著名小说家。1912 年出生,毕业于日本富士县立富山商业学校。1950 年发表的《随行员》获直木奖候补作奖。1951年发表的《英语通》获 25届直木奖。以后也发表了不少言情小说,如《蓝天少女》《爱的重荷》等。他的作品亲切感人,通过细致入微的描写,展示了他人道主义的理想精神。
这些朋友当中,对我影响最大的要数那三四个文学爱好者。他们都是上一届的落榜生,念四年级的时候,我便和他们成了朋友。在和他们的交往过程中,我不仅得到了文学的洗礼,也享受了一个中学生该有的放纵和恣意。
[15]福田正夫:(1893—1952),日本诗人,出生于神奈川县。是被称为“民众诗人”一派的中心人物。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中途退学后曾在川崎任小学教员。1916年出版《农民的语言》。
少年被遗弃在沼津市。有好几个人说,当时就我一个人老穿着军靴。没准儿我当时真是这样。据说上衣的扣子也掉了两三颗,这一点也有好几个人提起,恐怕他们说的也没错。大伙儿还提到有一次修学旅行去关西时,我在藤枝站自个儿下了车,说什么好朋友就住在藤枝,要去他家玩两天。被他们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记不清了。
[16]辻润:(1884—1944),生于东京逝于东京,评论家。曾在国民群英会学习。在上野高等学校任职期间,因与学生伊藤野枝的恋爱事件而被辞退。有译作、评论集等.
话说回来,这次聚会上,我几次想提起某件特别在意的往事来聊聊,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有一个
[17]《一个鸦片吸食者的自白》:英国散文家托马斯·彭森德·昆西(1785—1859)的代表作。
我也见到了自己曾经很要好的几个哥们儿,深感自己今天有幸能搞文学,这几个昔日好友也功不可没。他们之中,有的教过我俳句,有的教过我汉诗和和歌,也有的教给了我偷懒摸鱼所带来的奢侈的快感,更有的向我聊起他的初恋故事,令我初次领会到了种种青春的情愫。
[18]萩原朔太郎:(1886—1942),早期象征主义诗人。日本诗人。生于群马县前桥市一个医生家庭。中学时代开始诗歌创作。1914年和犀星等组织了“以研究诗歌、宗教、音乐为目的”的人鱼诗社,并于 1916年创办诗歌杂志《感情》。1917 年第一部诗集《吠月》出版,以其白话自由诗体和率直地吐露爱情的风格,引起很大反响。1923年出版的诗集《黑猫》是他中期的代表作,情调颓废,反映了尼采等人对他的影响。1925 年移居东京。此时出版的诗集《纯情小曲集》,表达了作者对人生的感伤和失望情绪。诗集《冰岛》(1934)、《回归日本》(1938)均系晚期作品。收在《冰岛》里的诗作,一方面悲叹痛苦的人生,同时也交织着一定程度的愤怒。
翻来覆去不过都是些被某个老师骂过,和某人打过架,或是一起去吃中华荞麦面,一起逃课之类的话题。
[19]田边元:(1885—1962),日本哲学家。东京帝国大学毕业。曾任东京帝国大学教授。最初追随西田哲学。1930年以后逐渐从西田哲学中独立出来,创立田边哲学,企图建立超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绝对辩证法”,其实质是把辩证法看成在绝对主观中存在的客观与主观的矛盾。提出种的逻辑,强调“种”(民族、阶级、国家)在世界与个人之间的优先性,借以论证其国家主义观点。主要著作有《黑格尔哲学与辩证法》《种的逻辑的世界图式——到绝对媒介的哲学之路》《作为忏悔道的哲学》等 。
大家都是中学时代的朋友,聊起过去的事来自然是滔滔不绝。不过,聊天的内容多是些单纯幼稚甚至有点冒傻气的事。既没有一起饮酒作乐的回忆,也没有一起追过的女孩。
[20]《每日星期天》:每日新闻出版社发行的周刊。1922 年和《周刊朝日》一同开始发行,发行量11万部,排业界第11位。
故去的人大部分是战死的。
[21]新兴电影公司:二战前曾经存在的日本电影公司。1931年由“帝国电影演艺”改组而成。1935 年设东京摄影所。后因战时整合,于 1942 年与日活、大都映画合并为大日本映画制作株式会社,简称“大映”。
前几天,当年沼津中学的同届同学刚在长岗温泉聚了一次。我们是大正十五年 (1926 年) 毕业的,到今天已有三十七年了。所以,我们之中好多人都是三十七年未见了。久别重逢,自然是其乐融融,相谈甚欢。八十七名毕业生中,已有二十余人不在人世了,那次参加聚会的只有二十八人。
[22]尾上和伊太八:日本传统戏剧中的角色名,亦为其剧名。以1747年元津轻岩松家的武士伊太八和吉原的游女尾上殉情未遂,被拖到日本桥游街示众的真实事件改编而成。
现在想来,我能够这样度过自己的少年时代,何其有幸。当然,也不是完全不用考虑升学的事。只不过,总觉得初中毕业那年我是无论如何也考不上高中的,升学考试什么的总归是初中毕业之后才需要操心的事,所以也就暂时抛诸脑后了。
[23]二·二六事件:又名“帝都不祥事件”或“不祥事件”,是指 1936 年 2 月26 日发生于日本帝国的一次失败兵变,日本帝国陆军的部分“皇道派”青年军官率领千余名士兵对政府及军方高级成员中的“统制派”意识形态对手与反对者进行刺杀,最终政变遭到扑灭,直接参与者多被处以死刑,间接相关人物亦被调离中央职务,皇道派因此在军中影响力削减,而同时增加了日本帝国军队主流派领导人对日本政府的政治影响力。二·二六事件是日本近代史上最大的一次叛乱行动,也是1930年代日本法西斯主义发展的重要事件。
我的中学时代就是在这座小城度过的。冬季,北风呼啸的大风天是这里的“特产”,最是难熬。不过不吹风的日子却几乎不觉得冷。而夏天就更是凉爽舒适。游玩度假,这里是不错的选择。当时,身为军医的父亲正在台北任职,家里其他人也全都跟着他去了台北居住。我没有家人的陪伴,只得住进学校的宿舍,或是去寺庙里借宿,身边也没个正经八百的监护人,我的少年时光过得十分自由自在。除了在学校上上课,成日里便是和几个气味相投的朋友厮混。去爬爬山,去狩野川上划划船,或是去千本浜散散步,去街上无所事事地闲逛一番。仿佛怎么玩都玩不够似的。
[24]千叶龟雄奖:由日本评论家、媒体人、《每日星期天》的主编千叶龟雄设立的日本大众文学奖项,又名“每日星期天新人奖”。
我的中学时代是在静冈县的沼津度过的。沼津毗邻骏河湾,气候温暖、阳光充足。夏季,海滨浴场游人如织;冬季,只要不刮风便是绝佳的避寒之地。北方,富士山近在咫尺;城外,狩野川穿流而过。算得上是气候宜人,风光明媚。前几年,狩野川曾因台风而河水暴涨,一度泛滥成灾,变得面目全非。不过,在那之前却一直是出了名的风平浪静。以修善寺附近为界,上游溪流潺潺,股股清泉奔流石上;下游则河面开阔,水势平缓,特别是初春时节,河水温润,波澜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