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蒂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忠心耿耿的挚友。同时,她也十分脚踏实地,凡事立即就会付诸行动。
“当然是啦。你肯定会非常棒的!”
“你必须今天就投简历。做头一个!思卓曼先生应该会给你写推荐信的,对吗?还有消防站的戴维斯上尉。哦,天哪——你还能去那边上夜班吗?”
“你也这么认为吗?真的吗?是这样的,不是吗?”我简直语无伦次。
我除了白天在律师事务所里工作,还在大轰炸前加入了辅助消防[4]的志愿者队伍。我哥哥杰克一刻不停地满世界飞去抗战,现在是时候让我也贡献自己的力量了。邦蒂的男友威廉是B分队的全职消防员,当他提出让我去卡尔顿街的消防站做一名志愿者接线员时,我觉得这主意很合我意。我每周工作三晚,保证不会影响到自己的秘书工作。经过戴维斯上尉的面试和一个体检以确保我的身体没有大碍后,我就上岗了。我非常骄傲地穿上了剪裁精良、纽扣闪闪发亮的海军蓝制服,结实的黑色鞋子,还戴上了那顶带有AFS徽章的帽子。
我疯狂地点着头。
邦蒂和我从小就认识威廉,自从我加入了消防队,我们镇上的报纸专程来伦敦为我们三个人拍了照。他们将我们的照片冠以《拯救我们的小惠特菲尔德》的标题,仿佛整个城市的安全、陆军部的正常运营都要依靠威廉、邦蒂和我三个人的力量似的。他们还提到了我的未婚夫埃德蒙,他也来自小惠特菲尔德,是个可爱的人。报纸上甚至隐晦地暗示说,他已经掌控了半个皇家炮兵团,虽然埃德蒙评价这个说法太夸大其词。我把剪报寄给他,他笑得前仰后合。报纸能够提到我们,这种感觉还不错。就好像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战争还没爆发,埃德蒙也没有被派到半个地球之外的地方。
“噢,我的上帝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艾米,这就是你的工作啊!”
加入消防队不到两周,德军就开始向伦敦发动袭击,我很开心自己能略尽绵薄之力。我的朋友,隶属B分队的西尔玛说,即便我当不上战地女记者,至少我也帮上了一些忙。
邦蒂咧嘴笑了笑,再一次浏览起报纸来,看到那则招聘广告时,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噢,太好了,上面说是兼职。”邦蒂又看了一眼广告,自问自答道。她已经不再叫喊了,变得极其认真。“说实话,艾米,”她说,“这会是你的大好机会。”
“不是,你这个傻瓜。再往下看。”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掂量着这个工作的重要性。
“果酱炉?”
“我敢打赌,以你对时事的了解,”她说,“肯定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把报纸塞到她手里。
“我不知道,小邦,”我突然紧张起来,“他们的要求肯定极为苛刻,即便是招一个初级文员。你能考考我吗?”
“那是迟早的事,”我说,“但我说的不是那个。快看,是第二好的消息。”
我们走进客厅,咖啡桌上,两沓杂志和三本新闻剪报簿摇摇欲坠。我摘下帽子,手伸进包里,掏出来一本记事本。我总是随身携带着它,以防万一能够派上用场。我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用红色粗体在上面写了“附录”两个字,然后在下一行写上“战时内阁成员”[5]。
“我们赢得了战争?”她说,“我工作的时候,没人透露一个字啊。”
我将它递给早就瘫倒在沙发里的邦蒂。
等我爬到阁楼时,穿着睡袍的邦蒂才从卧室里走出来,睡眼惺忪。她在陆军部担任秘书一职,需要值夜班。当然,她必须对手头的工作保密。
“接下来,我会假扮面试官,”她说道,同时指了指房间里最不舒服的一把椅子,“我会非常严厉的。首先,财政大臣是谁?”
“邦蒂!”我大喊道,希望能让在三层楼之上的她听到,“你绝对猜不到,我得到了一个多棒的消息!”
“金斯利·伍德爵士,”我一边说,一边解开大衣扣子坐了下来,“这很简单。”
我猛地推开前门,冲过了铺着瓷砖的走廊,跑上了楼。
“很棒,”邦蒂说,“那下一个,枢密院议长是谁?你知道吗,我都等不及看你上任了。你父母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邦蒂和我合住在她奶奶位于布莱邦街公寓的阁楼上。如果发生空袭,我们可以冲到楼下花园的安德森防空洞,但现在我们都已经习惯了,不会过于担心。能够得到免费住宿,我们真的非常走运。
“约翰·安德森爵士,”我答道,“不过,别急,我还没得到这份工作呢。我希望爸爸和妈妈会为我开心。他们也许会很担心我将要从事的危险工作。”
我大喊着跟他道谢,使劲地挥着自己空出的那只手,同时朝路的尽头跑去。几分钟后,在一个右急转弯时,我差点撞上了两个老妇人。她们正兴致勃勃盯着烤热土豆的华特,或许是围在那里取暖吧。再跑过茶室,我就到家了。
“但他们表面上肯定表现得毫不在乎。”邦蒂说完,我们俩都笑了。邦蒂了解我父母的程度不亚于我自己。我们的父亲在一战期间就是好朋友,我们家早就把她当成家中的一员了。
“要的就是这种精神,艾米,”他大喊道,“祝你好运。我会帮你留好今天的《泰晤士报》的。”
“问我个难点的问题吧。”我说。
博恩先生是我那战地女记者梦想的强力支持者,尽管他确实为我希望深入敌后而忧心不已。此刻,他胜利般挥舞着一张晚报,笑得更开心了。
“好吧,”邦蒂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噢,我刚想到,你觉得埃德蒙对此会做何看法?我觉得他会大发雷霆。”在我开口之前,她抢先说道。
“博恩先生,第二版,”我感激地喊道,“《纪事晚报》正在招聘一个文员,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为我而设的!”
我本想为他辩解几句,但邦蒂说得有道理。埃德蒙和我相恋已久,我们在十八个月前订婚了。他是个很棒的未婚夫——聪明、体贴、有爱心,只是他不是很赞成我要从事报业工作的理想。有时候,他相当保守。
我一般都会待一会儿,跟他聊聊当天的新闻。如果有时候订阅报纸的人忘了来取,博恩先生会送我他们留下的过期报纸或《画报》[3],即便他本可以将它们退回给发行商。然而,我今天的首要任务就是赶回家。
“他没那么坏,”作为一个忠诚的伴侣,我说,“我相信,他会高兴的。”
“下午好啊,艾米,”他边呼气边说,“你看过早报了吗?头版上国王和王后陛下的照片真好看啊。”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虽然战争也给他带来了种种伤害,但在我认识的人中,博恩先生是最开心的那个。不管新闻多恐怖,他总是能看到乌云背后的一抹阳光。“没事,别停下来——我看得出来你很急。”
“即使他不赞同,你也会接受这份工作。”邦蒂自信满满地补充道。
跨越地上的那些弹坑,我跑过马路,经过报摊老板博恩先生(“光听我的名字,你肯定以为我是个屠夫!”[2])时减速下来打了招呼。博恩先生在店铺外重新整理着一沓报纸。他已经穿上了那套监察员的工作服,正不断地往手上哈气取暖。
“哎呀,是啊,”我说,“如果他们给我机会。”我爱埃德蒙,但不意味着我事事都要顺着他。
博姿并非唯一一家在空袭中遭到重创的商店。整个街区的状况都很糟糕。杂货店被炸得只剩半堵墙和一堆碎石,隔壁的四幢公寓被夷为平地,帕森斯先生的毛织品店现在只留下了一个大裂沟。皮姆利科区或许还能撑下去,但也并非毫无损失。
“我真心希望他们能给你这份工作,”邦蒂说着,交叉手指为我祈祷,“他们必须这样做。”
路边是一家仍在营业的博姿药房,它的窗户在上上周的轰炸中被全部炸碎了。车还没有完全停稳,我跳到残存的人行道上,开始朝家里走去。
“你能想象得出吗?《纪事晚报》的见习记者欸。”我两眼直视前方,脑海中出现了自己坐在一辆出租车里满伦敦地跑,就为了挖一个独家新闻的场景。“记者生涯的开始。”
“谢谢您。”我一边朝售票员喊着,一边勉强挤到车后门跳了下去。
“太棒了!”邦蒂认真地说,“你觉得,你以后会走上专业战地女记者的道路吗?”
我按铃要在下一站下车,伴随着轻快的铃声,公交车慢慢减速。我一把抓起手提包、防毒面具和洋葱,用胳膊夹住报纸飞奔下楼,在匆忙中竟把一只手套落下了。
“嗯,会的,我希望如此。我会穿上裤装,在赢得战争后,我会攒钱买辆车,然后跟埃德蒙在威斯敏斯特区租间公寓。我可能会抽烟,晚上在剧院里打发时间,或是去巴黎咖啡馆聊点儿有意思的事情。”
我迫不及待要申请了。
邦蒂看上去很激动。“我都等不及了,”她说,仿佛我们在制订下下周的计划似的,“如果比尔不向我求婚,我可能会从政。”
——如果有需要,在办公室地板上过夜我也心甘情愿。
战争爆发前,邦蒂的男友正在攻读建筑师的学业。他计划在二人订婚前取得资格证,并攒点钱。
吃苦耐劳
“噢,小邦,这主意真不错,”我深受触动地说,“我竟然不知道你会对那个职业感兴趣呢!”
——我都差点像个疯子一样在公交车上大喊大叫了。
“这个嘛,我也不是那么热衷,至少现在还不是。但我敢肯定,在赢得战争后,很多议员会休息一段时间,而我本来就很喜欢和无线电有关的工作。”
有激情
“想法不错。而且你在陆军部工作,会赢得人们的尊敬呢。”
——说的就是我啊,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们想要我在哪方面有能力。
“但我不可能透露这个消息的。”
有能力
“当然。”
我又仔细看了一遍招聘广告,想知道自己够不够格。
事情确实好转了。我将成为一名记者,而邦蒂就要去英国广播公司了。
但现在,我的机会来了。
“好了,”我说着站了起来,“我要去写求职信了,还要去消防站试试能不能约到戴维斯上尉。虽然不确定做一名志愿接线员能够帮我拿到《纪事晚报》的工作,但试试总归没有坏处。”
从那之后,我一直没有放弃。但事实证明,没有工作经验的人要找这样一份工作实在困难,尤其是我一心只想进入伦敦弗利特街[1]的报社工作。尽管我大体是个乐观派,但我自知仅凭三个暑假向《小惠特菲尔德公报》投稿的经历并不能给我去柏林的机会。
“胡说,”邦蒂说,“这个计划堪称完美。如果在希特勒轰炸伦敦期间,你的接线员工作完全不受影响,那么你也会成为一名卓越的战地女记者。威廉说,你是队里最勇敢的姑娘,德里克·霍布森头破血流地执行任务回来时,你眼睛都没眨一下。”
读书时,即便英语是我最擅长的科目,老师还是劝我脚踏实地,不要抱有此类疯狂的志向。他们还阻止我继续为校刊就外交政策给首相写信。那真是令人沮丧的开始。
“好吧,因为我是急救组组长啊。”我说。我实在不想再去回忆这件事情,也许是我大惊小怪了,但那晚真的很恐怖,而且德里克现在还在休病假。
此刻,我的心脏怦怦直跳,似乎要穿过背心和厚大衣,下一秒就蹦到邻座的太太身上去了。我很开心能在思卓曼律师事务所工作,但我更迫切地想学习如何做一名记者。那些人手里总是拿着笔记本,准备挖出政治阴谋,向政府代表抛出难题。最棒的是,他们可以随时跳上最后一班飞机赶往遥远国度,以便发回有关战争与反抗的重要报道。
邦蒂又一次拿起了报纸,“你真的很勇敢,”她说,“你会在新岗位上表现得非常出色。好了,你最好马上行动,”她说着把报纸递给我,“上面写着速致函……”
十二岁那年,我凭着一首糟糕透顶的诗歌赢得了去当地报社参观的机会。从那以后的十年间,我便一直梦想着投身新闻行业。
“说实话,”我边说边接过报纸,目光有点呆滞,“我不敢相信有一天会成真。”
如果世界上存在什么我梦寐以求的(当然,除了战争结束和希特勒惨死之外),那就是当一名记者了。用业内人士更准确的说法,就是“战地女记者”。
邦蒂咧嘴一笑,说道:“你就等着瞧吧。”
这是我这辈子碰到的最好的工作。
我拿起手提包,掏出了最好的一支钢笔,开始写起来。
诚聘初级文员:《伦敦纪事晚报》出版方朗塞斯顿出版股份有限公司诚征兼职初级文员。须有能力,有激情,吃苦耐劳,打字速度60字/分钟,速记速度110字/分钟。有意者速致函:伦敦城4区,朗塞斯顿大厦,朗塞斯顿出版社,H.伯德太太(收)。
[1] 又译作“舰队街”,是伦敦市内一条著名的街道,在18世纪至19世纪是英国新闻和出版中心。——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随后,在“招聘广告”一栏下,塞在一则果酱炉工厂招聘广告(无需任何经验)和工装服工厂招聘资深主管(有推荐者优先)的广告中间,我看到了它。
[2] 博恩(Bone)在英语里是“骨头”的意思。
我刚结束思卓曼律师事务所的秘书工作,正在回家的路上,想赶在消防站接线员的夜班工作前休息一会儿。我已经读完了《纪事晚报》新闻版面里的每一个字,开始看起了占星专栏。虽然并不相信星座,但以防万一,试一试无妨。关于我最好的朋友邦蒂的运势,上面写道:“很快就会有财运。幸运动物:臭鼬。”这真是前景大好,而我的星座运势是:“事情最终可能好转。幸运鱼:鳕鱼。”相比之下,我的运势简直一文不值。
[3] 1938年至1957年在英国出版的新闻摄影杂志,被认为是新闻摄影的先驱。
那时是下午三点一刻,又一个惨淡的12月的下午,天色还没完全放亮,便暗了下来,就算套了两件背心外加一件厚大衣,身子也暖和不过来。坐在24路车的顶层,我都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
[4] Auxiliary Fire Service,简称AFS,该组织在1938年成立于英国,是空袭中民防的一部分。
第一眼看到报纸上的那则广告时,我觉得自己几乎都要爆炸了。尽管德国空军的袭扰让所有人上班都迟到了,但那之后我抢到的一颗洋葱——这可是炖汤的好材料——让我觉得这一天过得还算不错。然而,看到这则消息后,我简直欣喜若狂。
[5] 战争时期由英国执政党的少数当权人物组成的内阁,以增加决策效率和保密机要。
Dear Mrs.Bi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