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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击手

“马上。”

“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博格斯?”这位职业拳击手问道。

“你饿了吗,尼克?”

“很多事他还没有遇到。”黑人说。他在火堆边打开一个包裹。

“快饿死了。”

“他说他从未疯过,博格斯。”艾德说。

“听到没,博格斯?”

“亚当斯。尼克·亚当斯。”

“这世上的事我大多都能听到。”

“那是一个好地方,”黑人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问你的不是这个。”

“芝加哥。”尼克说。

“是的,我听到了那位先生的回答。”

“很高兴见到你,”博格斯说,“你从哪里来?”

他把几片火腿肉放到煮锅里。锅热时,肉油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博格斯屈着两条细长的腿,一直蹲在那里,俯身翻动着火腿,往锅里打鸡蛋,不时地来回倾斜锅子,让热乎乎的油浸润鸡蛋。

“这是我的朋友,博格斯,”艾德说,“他也疯了。”

“你能从那个包里取出面包来切开吗,亚当斯先生?”博格斯从火堆那边转过头来。

“你好!”博格斯答道。这是一个黑人的声音。尼克从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一个黑人。他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弯腰俯视着火堆。然后直起身子。

“好的。”

“你好,博格斯!”艾德说。

尼克把手伸进包里,取出一块面包。他把面包切成了六块。艾德看着他,身子往前靠去。

一个男人走下铁路路基,走过空地,来到火堆旁。

“我来拿着你的小刀,尼克。”他说。

“那就对了,”尼克高兴地说,“从来快不了。”

“不,你不要拿,”黑人说,“你拿好你的小刀,亚当斯先生。”

“四十。”尼克说。

拳击手身子往后一靠,坐了回去。

“六十。”艾德数完了,“这是一分钟。你数了几下?”

“你把面包拿给我好吗,亚当斯先生?”博格斯问道。尼克把面包拿了过去。

尼克感到了手指下缓慢、有力的跳动,开始数了起来。他听到小个子男人在慢慢地数数,一,二,三,四,五,……声音很大。

“你喜欢用面包蘸着火腿油吃吗?”黑人问。

“听着,”艾德·弗朗西斯说,“抓着我的手腕。你数脉搏,我数数到六十。”

“是的!”

尼克把他的手腕放下来。

“那也许还得等一等。等到最后,会更好。看这里。”

“我也没有,”艾德说,“没有手表,真是不方便。”

黑人拿起一片火腿肉,放在一个面包片上,然后再放上一个鸡蛋。

“没有。”

“请你把这三明治夹好,交给弗朗西斯先生。”

“有手表吗?”

艾德接过三明治,开始吃起来。

这个矮个子男人的手腕很厚实,骨头上肌肉突出。尼克的手指肚儿感到了缓慢的脉搏。

“小心蛋黄流下来,”黑人警告道,“这个给你,亚当斯先生。剩下的归我自己。”

“来吧,”这个男人抓住了他的手,“抓着我的手腕。把你的手指按在这里。”

尼克咬了一口三明治。黑人坐在他对面,旁边是艾德。火烫的煎火腿和鸡蛋味道很好。

尼克迟疑了一下。

“亚当斯先生真是饿坏了。”黑人说。那个矮个子男人——尼克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以前是一个拳击冠军——一声不吭。从黑人说起那把小刀到现在,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我的心跳很慢。一分钟只有四十下。你摸摸。”

“我给你一片蘸过热火腿油的面包片吧?”博格斯问。

“不知道。”尼克说。

“多谢。”

“你知道我是如何打败他们的?”

矮个子白人看着尼克。

尼克知道,这一定是真的。

“你想来点吗,阿道夫·弗朗西斯先生?”博格斯从锅里拿起面包片问道。

“相信。”

艾德并不回答。他看着尼克。

“你不相信?”

“弗朗西斯先生?”黑人柔和的声音传来。

“向上帝保证?”

艾德没有回答。他看着尼克。

“我是艾德·弗朗西斯。”

“我在跟你说话,弗朗西斯先生。”黑人语气柔和地说。

“不了解。”

艾德一直看着尼克。他把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尼克感到很紧张。

“我不知道,”艾德说,“你发疯时,并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了解我的,对吗?”

“你怎么成了这样?”帽子下面的一张嘴巴对着尼克发出尖厉的声音,“你以为你是老几?你是鼻涕横流的杂种。谁也没有请你,你就来了,还吃别人的东西,当别人想借你的小刀的时候,你还不知天高地厚。”

“没有,”尼克说,“你怎么会发疯的?”

他紧盯着尼克,脸色煞白,眼睛被帽子遮盖着,几乎看不见。

“不,我不正常。我疯了。听着,你发过疯吗?”

“你真是一个混账小丑。到底是谁叫你闯到这里来的?”

“你很正常啊。”他说。

“谁也没有。”

他戴上帽子。尼克感到好笑。

“是啊,他妈的谁也没有叫你来。也没有人叫你留下来。你来了,在我面前趾高气扬,抽我的雪茄,喝我的酒,还厚颜无耻地瞎扯淡。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我疯了。”

尼克一言不发。艾德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

“我告诉你,你这个胆小的芝加哥杂种。我看你是不要你的脑袋了。是这样吗?”

“听着,”男人说,“我不是很正常。”

尼克往后退去。小矮个男人朝着他慢慢走上来,步履不稳,左脚跨上一步,右脚拖上一步。

“行!”

“打我啊,”他动了动他的头,“来打我啊。”

“听着!”男人说,“叫我艾德。”

“我不想打你。”

“不必麻烦了,”尼克说,“我要进城去。”

“这样你是脱不了身的。你必须打一仗,懂吗?来吧,朝我打。”

他看看尼克。“坐下,”他说,“想吃东西吗?”

“算了吧。”尼克说。

“他们都来打我,”这个矮个子男人说,“可他们伤不到我。”

“好吧,你这个杂种。”

“肯定受得了!”

矮个子男人低头看看尼克的脚。这时,刚才从他离开火堆时就一直紧跟他身后的那个黑人博格斯发力,在他后脑勺打了一拳。矮个子男人向前摔去,博格斯将用布包着的软金属棍扔到草地上。矮个子男人躺在那里,面朝着草地。黑人将他扶起来,他的头依然耷拉着,将他扶到火堆旁。他的脸看上去很可怕,眼睛睁着。博格斯轻轻地将他放下。

“我受得了,”这个男人说,“你不觉得我受得了吗,小伙子?”

“你能把桶里的水拿来吗,亚当斯先生?”他说,“我可能出手太重了一点。”

“没有。”尼克说。他感到一丝恶心。

黑人用手把水洒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拉他的耳朵。他的眼睛闭上了。

“你见过这样的耳朵?”

博格斯站起来。

他只有一只耳朵,厚厚的,紧贴着他的脸部。本该是另一只耳朵的地方,只剩了耳根。

“他没事了,”他说,“什么也不用担心。对不起啊,亚当斯先生。”

“看这里!”这个男人摘下帽子。

“不要紧。”尼克低头看着这个矮个子男人。他看到了躺在草地上的金属棍,把它捡了起来。金属棍的手把很有弹性,握在手里很灵便。金属棍外面包着黑色皮革,已经很旧了,重的一端缠着一块手绢。

“喜欢。”他说。

“这手把是鲸骨做的,”黑人微笑着说道,“他们不再做这样的手把了。我不知道你会怎么自卫,毕竟,我不想让你伤害他,或打得他受不了。”

尼克满脸尴尬。

黑人再次笑笑。

“你不喜欢我这张脸?”这个男人问道。

“是你自己伤害了他。”

这个男人看着尼克,笑笑。在火光的映照下,尼克看到他的脸是变形的。鼻子塌下去了,眼睛成了一条裂缝,嘴唇的形状也很怪异。尼克并没有一下子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脸奇形怪状,被毁了容。一张灰泥色的脸,死盯着火堆看。

“我知道怎么做。他什么也不会记得的。他出现那样的情况时,我们只得这样做,来阻止他。”

“我就是这个意思。”

尼克依然低头看着这个矮个子男人,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火光映着他的脸。博格斯在火堆上添上木头。

“硬汉不是说说的。”尼克说。

“别为他担心,亚当斯先生。他这样的情形我见过很多次了。”

“你们小伙子都是硬汉。”

“他是怎么发疯的?”尼克问道。

“不是。”尼克答道。

“啊,原因太多了,”在火堆边上的黑人答道,“你想来杯这样的咖啡吗,亚当斯先生?”

“你是一条硬汉,是吧?”

他把一个杯子递给尼克,把放在这个失去知觉的男人头底下的那件大衣抚平。

“我会的。”

“首先,他挨了太多次打,”黑人呷了一口咖啡,“但这只使他变得有点头脑简单。接着,他的妹妹是他的经纪人,报纸上尽是哥哥呀妹妹呀的事,妹妹如何爱上哥哥,哥哥如何爱上妹妹,然后他们在纽约结婚,又是一大堆不幸的事。”

“他下次要是来,你用石头砸他。”这个男人出了个这样的主意。

“我知道这些事。”

“我要揍他。”

“是啊。当然,他们不是兄妹关系,很多人也不愿意他们成为兄妹,他们开始争吵,有一天她出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揍你,一定使他感觉很好吧。”那个男人一本正经地说。

他喝了一口咖啡,用他粉色的手掌抹了一下嘴唇。

“那个杂种!”

“他就这样疯了。你想再来点咖啡吗,亚当斯先生?”

“我见过那家伙,”这个男人说,“约莫一个半小时以前,他在这里,走在货车上面,挥动胳膊,唱着歌。”

“谢谢。”

“是的。”

“我见过她几次。”黑人继续说道,“她确实一个大美人。与他很相像,真是一对双胞胎。要不是他的脸被打烂了,他不会这么难看的。”

“把你推下了货车?”

他不说话了。故事似乎结束了。

“一个扳闸工打了我。”

“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尼克问道。

“你这黑眼圈是怎么来的?”他说。

“我在监狱见到他。”黑人说,“她出走后,他总是到处打人,他们就把他关进了监狱。我因为砍了一个人也进了监狱。”

这人抬起头来。

他微笑着,继续用轻柔的声音说道:

“你好!”尼克说。

“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出去之后,我就去看他。他老是觉得我疯了,我并不在意。我喜欢与他在一起,我喜欢看乡村的风景,这我不用去偷。我喜欢过绅士般的生活。”

这个男人坐在那里,看着火。尼克走近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动一下。

“你们都做些什么呢?”尼克问道。

他沿着铁轨,小心翼翼地往火堆走去。火堆在铁轨的一边,铁路路基下方。他只看到火光。铁轨穿过一个山洞,在火堆燃起的地方,地面开阔起来,一直延伸到树林中。尼克小心翼翼地走下路基,穿过树林,来到火堆跟前。这是一片山毛榉林,穿过林间时,他的鞋底感受到坚硬的山毛榉果实。大火的火头很旺,就在树林边上烧着。有一个男人坐在火堆旁。尼克在树后停下脚步,凝望着。这个人看上去是孤身一人。他双手托着头,坐在那里盯着火看。尼克从树后走出来,走进火光中。

“啊,什么事也不做。就到处闲荡。他有钱。”

前面是一座桥。尼克走上桥,靴子踏在桥面,铁板发出空洞的声响。桥下的水面可以看到黑乎乎的枕木与枕木之间的空当。尼克对着松动的道钉踢了一脚,道钉旋即掉入水中。过了桥,就是群山,绵延在铁轨两边,高耸而黝黑。顺着铁轨一直望去,尼克看到了一堆火。

“他肯定赚了很多钱。”

货车在快到沃尔顿站的货场时,速度慢了下来,尼克趁机吊上了车。这趟车在天开始黑的时候,刚经过卡尔卡斯卡到了这里。现在他一定快接近曼斯罗纳了。还有三四英里的沼泽地。他沿着铁轨走,始终走在枕木间的道砟上,沼泽地雾气升腾,仿佛鬼影憧憧。他的眼睛很痛,饥肠辘辘。他不停地走着,将好几英里的铁轨甩到身后。

“是的。但他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或者是他们从他那里拿走了。她寄钱给他。”

他沿着铁轨向前走去。道砟铺得很平整,走起来很稳当。枕木之间铺着沙子和沙砾,踩上去很坚实。路基很平滑,好像一条穿过沼泽地的堤道。尼克沿着铁轨走着。他必须找到一个地方落脚。

他把火拨旺。

他用手指碰了碰眼睛上方的鼓包。啊,没事,只不过是一个黑眼圈。也就这点后果。代价不算高。他指望能看到自己的眼睛。但是水里没法照出来。天很黑,四周空荡荡的。他在裤子上擦擦手,站了起来,然后爬上路基,走在铁轨上。

“她真是一个标致的女人。”他说,“她那模样,跟他真像双胞胎啊。”

尼克揉揉眼睛。起了一个大鼓包。他的眼圈要变黑了,就这样。已经疼得不行了。那个杂种扳闸工。

黑人低头看着这个矮个子男人,他躺在那里喘着粗气。他的金色头发挂在前额上。他被打烂的脸在此时就像小孩子的脸一样平静。

“过来,小子,我要给你一样东西。”然后嘭的一记重拳,他被打趴在铁轨边。

“亚当斯先生,我现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弄醒他。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赶紧走。我不想怠慢客人,但是他再看到你,又会心烦意乱。我很不情愿打他,但他开始犯病时,我只能这样做。我只能让他躲开别人。你不介意的,是吗,亚当斯先生?不,不要谢我,亚当斯先生。关于他,我警告过你的,但他似乎很喜欢你,我觉得不会有事的。你沿着铁路走上大约两英里,就会到达一个小镇。被他们称为曼斯罗纳。再见。我真希望我们能让你在这过夜,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想拿些火腿肉和面包吗?不要?你最好拿一个三明治去。”黑人用低沉的、平缓的、非常有礼的语气说了这番话。

他上当了。多么蹩脚幼稚的把戏。他们再也不能这样欺负他了。

“好。那么,再见了,亚当斯先生。再见,祝你好运!”

“过来,小子,”他说,“我要给你一样东西。”

尼克离开了火堆,穿过空地,来到铁轨上。走出火光能照亮的范围时,他侧耳听了一下。黑人的低沉柔和的声音还在响着。尼克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他听到矮个子男人说,“我的头疼得厉害,博格斯。”

那个扳闸工真是混账。他总有一天要逮着那家伙,让他好好领教一下他的厉害。这可是一个很好的报仇法。

“你会好的,弗朗西斯先生,”这是黑人安慰他的声音,“喝一杯热咖啡吧。”

他摸摸膝盖。裤子磨破了,皮肤也蹭烂了。双手都刮伤了,指甲缝里尽是沙子和煤渣。他走过铁轨,走下小山坡,来到水边洗手。他用冰冷的水仔细地洗着手,把指甲里的脏东西都抠出来。他蹲下来,清洗膝盖。

尼克爬上路基,沿着铁轨向前走去。他发现自己的手里有一个火腿三明治,就把它放进了口袋。在铁轨拐弯进入群山之前,坡度越来越陡,他回头望去,还看得见空地上依然闪烁着的那片火光。

尼克站起来。什么事也没有。他望着铁轨,望着最后一节货车车厢的灯光消失在拐弯处。铁轨两边尽是水,再过去是一片落叶松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