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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露出激动的笑容,还想知道得更多,我本可以同他谈谈西迪·柏什别墅,我童年时在那儿住过几年,还有阿卜丁宫和金字塔旅馆,我对此保存着隐隐约约的记忆。轮到我问了,我问他是不是和我父亲关系密切的什么人的亲戚。这位安东尼奥·布里做过国王法鲁克的心腹和“秘书”。但是,我的注意力完全被依沃娜和昂德利克斯占据了。

“沾点边。”

她继续和那个开始衰老的、肯定染过头发的家伙跳舞,也许她这样做是为了一个明确的理由,当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她会告诉我?或者,也许,就这样,并不为什么?假如她把我忘了呢?我对自己的身份从来就没有过十足的信心,她会认不出我来的想法掠过我心头。布里坐到了曼特的位子上:

“那么,您是埃及人?”

“我在开罗认识了亨利·克马拉……我们每天晚上都去格罗比之家或者去摩纳宫。”

“是的,是亲戚。”我回答说。

他好像在向我泄露国家机密一样。

他探过身来,目光热切。我明白我为什么选择了这个姓,我认为这出自我的想象力:这姓是亚历山大市的一个家族的姓,我父亲时常同我谈论到这个家族。

“请等一下……那是人们看见国王和那位法国歌唱家在一起的那一年……您知道吗?……”

“告诉我,您和埃及亚历山大市的克马拉家族是亲戚吗?”

“啊,知道……”

出于礼貌,我向他转过身去。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担心有隐身的警察。

“克马拉先生……克马拉先生……”

“那么,您呢,您在那儿生活过吗?”

乐队连着奏出了另一首慢步舞曲,没有一对舞伴离开舞池。昂德利克斯把依沃娜搂得更紧了。她为什么听任他这么干呢?我期待着她递给我一个帮她解脱的眼色,或者是一个默契的微笑。可是,什么也没有。布里,那个毛茸茸的胖子经理谨慎地走近我的桌子,就站在我身边,靠在一只空椅子的椅背上。他想跟我说话,可这会让我厌烦的。

照着舞台的聚光灯只射出微弱的粉红色灯光。一下子,我看不见依沃娜和昂德利克斯了,但是,他们还是在曼特和梅格·德维尔丝、富索里雷以及图娜特·罗朗米歇尔的身后重新出现了。后者从她丈夫肩膀上方向他们提意见。依沃娜大笑起来。

我一个人待在桌边,眼睛没有离开过依沃娜和昂德利克斯。远看,他还是有一定风度的:身高一米八〇到一米八五,笼罩着舞池的灯光——略带粉红的蓝颜色——也使他的脸柔和了许多,还掩盖了他的臃肿和粗俗。他把依沃娜抱得很紧。怎么办?去痛打他一顿?我双手颤抖。当然,我可以突然袭击,朝他脸上猛击一拳,或者从后面靠近他,用瓶子从他头顶上砸下去。何必呢?首先,在依沃娜眼里,我显得很可笑。其次,这种行动与我的温柔气质、天生的悲观情绪以及特有的软弱不协调。

“您理解,人们不可能忘记埃及……不可能。有些晚上,我问自己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也去跳吧……”

我也一样,我也突然这样问自己。我为什么不待在梯耶尔公寓里看我的波登版电话年鉴,读我的电影杂志呢?他把一只手搭到我肩上。

昂德利克斯耸了耸肩膀。这时,乐队奏出了一首慢狐步舞曲的最初几个音符,他趁机请依沃娜跳舞。富索里雷和梅格·德维尔丝随后。高尔夫俱乐部老板拉了另一位晒黑的金发妇女。罗朗米歇尔夫妇也迈向舞池。他们牵着手。曼特向棕发女人鞠躬:

“我不知道为了能置身于巴斯特鲁帝餐厅的露天座,我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怎能忘记埃及?”

“他赢得障碍滑雪赛和多项全能比赛时,我在场,”晒黑的金发妇女中名叫梅格·德维尔丝的宣称,“并不是那么遥远的事情……”

“但是,这不应该再存在了。”我咕哝着说。

“您为什么要说这些,勒内?”富索里雷用一种非常温柔、非常甜蜜的声音发问,发音的方式更过分,因此,人们料想会看到从集市上买回来的用模板做的蛋白粉糕从他嘴巴里溜出来。

“您真的这么认为?”

“我猜想,当昂德利克斯赢得多项全能比赛时,您还没有出生吧……”

那儿,昂德利克斯利用昏暗的光线,将一只手放到了依沃娜的屁股上。

其他的人等待着。昂德利克斯准备用装出来的无所谓来忍受这种冷嘲热讽。

曼特向我们的桌子走来,一个人,棕发妇女在和另一位男舞伴跳。他听任自己跌坐到椅子上。

“当然,亲爱的维克多,”曼特接着说,“您太年轻了,这个名字对您来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们在谈些什么呢?”他摘下太阳镜,看着我,和蔼地笑了,“我敢肯定布里在同您谈他在埃及的故事……”

昂德利克斯笑了,但我清楚地感觉得出,他怀疑曼特的出人意料的反应。他认识曼特肯定好久了。

“先生是亚历山大人,和我一样。”布里冷淡地说。

“站在您面前的是法国的一位滑雪高手,丹尼尔·昂德利克斯。”

“您,维克多?”

他把“伯爵”两个字说得很重,在说出这两个字之前,还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转向我:

昂德利克斯试图亲吻依沃娜的脖子,但她阻止了。她向后退了一点。

“我们刚才忘了向你介绍我们的朋友,”他用矫揉造作的声音说,“维克多·克马拉伯爵……”

“布里经营这家夜总会十年了,”曼特说,“冬天,他到日内瓦工作。但是,他从来就没能习惯高山。”

曼特抬起头。他的左颧颊和双唇又出现了一阵抽搐。

他注意到我在看依沃娜跳舞,于是努力想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的未婚夫。”依沃娜勇敢地回答道。

“如果您冬天到日内瓦,”曼特说,“维克多,我应该带您去那个地方。布里按照原样重建了开罗的一家餐馆。它叫什么来着?”

“你的求爱者,是吗?”昂德利克斯问,他指的是我。

“勒·凯帝瓦尔。”

依沃娜照办了。雅吉表现出一副愉快的样子,但图娜特·罗朗米歇尔却盯着依沃娜,一副怨恨的神情。

“他置身其间,就自认为到了埃及,也就少了一分沮丧。是不是这样,布里?”

“最有希望赢您的人,”昂德利克斯说,“是雅吉和图娜特……是不是?拉乌尔?”他转向依沃娜,“你应该去跟我们的朋友,你不幸的竞争对手,罗朗米歇尔夫妇握手……”

“去他妈的高山!”

这场辩驳把棕发妇女和两位晒黑的金发妇女逗笑了(其中一位的名字,我突然想起来了,叫梅格·德维尔丝),那个脑袋长得像老骑兵军官的家伙也笑了。罗朗米歇尔夫妇竭力做出一副分享欢乐气氛的样子,但心思却不在这儿。依沃娜向我递了一个眼色,曼特继续敲桌子。

“不要沮丧,”曼特低声地唱着,“永远不要沮丧,永远不要沮丧,永远。”

我觉得他一字一顿发音的方式很下流。“伪君子!”昂德利克斯毫无恶意地骂了一句。

那边,他们开始跳另一曲舞,曼特向我探过身来:

“没那回事,丹尼尔,没那回事,你弄错了……”

“别在意,维克多。”

昂德利克斯大笑起来。富索里雷吸了一口烟,他表现得非常镇静。

罗朗米歇尔夫妇也从舞池里出来了,回到我们中间。然后是富索里雷和金发妇女梅格·德维尔丝。依沃娜和昂德利克斯最后出来。她来到我身边坐下,握着我的一只手。这么看来,她没有忘记我。昂德利克斯好奇地凝视着我。

“富索里雷不愿意。嗯,拉乌尔,你不愿意,是吗?”

“那么,您真是依沃娜的未婚夫了?”

是的,这应该是个正直的人。我为什么总是不相信偶然遇到的人呢?

“哦,当然,”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曼特已接上了话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马上该叫依沃娜·克马拉伯爵夫人了。你怎么想?”

“多亏我出了点力……”

他挑衅地问他,但昂德利克斯依然微笑着。

依沃娜不自在地看了我一眼。

“这比叫依沃娜·昂德利克斯要中听些,不是吗?”曼特又加上一句。

“得了奖杯,你觉得高兴吗?”昂德利克斯用温柔的声音问她。

“这年轻人平时干什么工作?”昂德利克斯用故作庄重的语调问。

昂德利克斯用右手搂着依沃娜的肩膀,我纳闷,他到底要干什么?我转向曼特。他架上了另一副太阳镜,粗大的镜架是玳瑁质地的。他正弹琴似的使劲敲着桌子边。我不敢跟他讲话。

“什么也不干,”我回答他,一边在左眼四周旋紧单片眼镜,“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干……。”

爱情

“也许你认为这位年轻人像你一样是滑雪教练或者商贩?”曼特继续说。

逝去了,逝去了,

“住口,我要把你碎尸万段。”昂德利克斯说,不知是威胁还是玩笑。

爱情,像光阴

依沃娜用食指指甲挠我的手心。她在想别的事情。在想什么呢?棕发妇女和她精力充沛的丈夫回来了,她是和另一个金发女人一起回来的,她们并不打算缓和一下气氛。每个人都斜着眼睛朝曼特的方向看。他想干什么呢?侮辱昂德利克斯?向他脸上扔一只烟灰缸过去?还是想引起一桩丑闻?高尔夫俱乐部老板终于用一种社交界的语调说话了:

那天晚上,在圣罗兹,没有多少人。天还早。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歌的曲子,这首歌人们经常听到,一位乐手低声地念着歌词:

“您总是在日内瓦行医吗,医生?”

依沃娜坐在昂德利克斯旁边,我和曼特坐在他们对面。我认出我的邻座中,有评委中的那位棕发妇女、图娜特和雅吉·罗朗米歇尔。留着灰色短发、精神像老飞行员或军人一般饱满的那位先生,无疑是高尔夫俱乐部老板。拉乌尔·富索里雷坐在桌子边头,轻轻地咬着一根火柴。其他的三四个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其中,有两个晒得很黑的金发妇女。

曼特像一个专心用功的好学生那样回答道:

他走向通往一楼酒吧的楼梯。

“是的,泰西埃先生。”

“我马上就回来,克马拉先生……”

“真奇怪,您使我想起了您父亲……”

他向我投来异样的眼神。

曼特忧郁地一笑。

“是的。”

“哦,不,别说这个……我父亲比我优秀多了。”

“克马拉先生……”

依沃娜的肩膀靠着我的肩膀,这简单的接触让我心绪不宁。她呢,她父亲是谁?虽然昂德利克斯对她有好感(或者确切地说,虽然昂德利克斯在跳舞时将她抱得太紧),我注意到泰西埃、他妻子和富索里雷并不注意她。罗朗米歇尔夫妇也是那样。当依沃娜同图娜特·罗朗米歇尔握手时,我甚至惊奇地从她脸上看到了鄙夷的表情。依沃娜不属于他们那个阶层。相反,他们倒认为曼特与他们是平等的,而且,对他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宽容。我呢?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个热衷于摇滚舞的十几岁少年?也许并不这样。我的严肃、单片眼镜以及贵族头衔,还是有些令他们惊讶的。特别是昂德利克斯。

他一脸惊讶,皱起了眉毛。

“您以前得过滑雪冠军?”我问他。

“啊……克马拉……”

“是的,”曼特回答说,“但是,这已经消失于蒙昧时代了。”

“维克多·克马拉。”

“您想想,”昂德利克斯对我说,他将手放在我的前臂上,“我认识这个毛头小伙子时,”——他指的是曼特——“他不过五岁,还在玩布娃娃呢。”

“先生,您是……”他在跟我说话,笑容歪到一边去了,也许因为叫不上我的名字,感到难堪。

幸好,这时候响起了“恰恰恰”的声音,午夜过了,一群群顾客接踵而至,人们在舞池里挤来挤去。昂德利克斯双手作成喇叭形,呼喊布里:

他带有意大利口音。他向曼特鞠躬致意。

“你去给我们弄些香槟酒来,并告诉乐队。”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我很荣幸,小姐。祝贺您!”

他向布里使了一个眼色,布里手指举到眉梢上方,回应了一个含糊的军礼。

当我们走向圣罗兹搭有花棚的露天座时,周围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向依沃娜致敬。掌声是从一个坐有十来个人的桌子那边发出来的,这十个人中端坐着昂德利克斯,他向我们招手致意。一位摄影师起身拍照,我们被他的闪光灯闪得眼花缭乱。名叫布里的经理给我们搬来三张椅子,然后回来,极殷勤地递给依沃娜一朵兰花。她向他道谢。

“大夫,您认为阿司匹林可用来医治血液循环障碍吗?”高尔夫俱乐部老板问,“我曾在《科学与生活》上看到过这一类的介绍。”

曼特穿了一件淡绿色西装,显得非常纯真可爱,到瓦朗的一路上,他一直在取笑评委。“灰蓝色波浪发”名叫拉乌尔·富索里雷,是旅游事业联合会的头头。棕发妇女是夏瓦尔高尔夫俱乐部老板的老婆:是的,她不失时机地同“肥牛”丹尼尔·昂德利克斯调情。曼特很讨厌丹尼尔·昂德利克斯,可他是个人物,曼特对我说,三十年来,他在滑雪道上一直扮演着自命不凡的情种的角色(我想起了依沃娜的那部电影《来自山里的情书》中的男主人公);昂德利克斯一九四三年在麦热威的勒吉普夜总会和夏姆瓦夜总会里已经度过了许多开心的夜晚,可现在,他五十来岁了,越来越像个“老色鬼”。曼特每讲一段就问一句:“是不是,依沃娜?”言下之意,既充满嘲讽又显得沉重。为什么呢?他和依沃娜怎么会跟这所有的人如此熟悉呢?

曼特没听见。依沃娜把头靠在我肩上。乐队停了下来。布里拿来了一个托盘,外加一些酒杯和两瓶香槟酒。昂德利克斯站起来,晃动手臂。一对对的舞伴和其他顾客围住了我们的桌子。

她要我戴上单片眼镜,我答应了,因为,这毕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女士们,先生们,”昂德利克斯高喊道,“让我们为乌丽冈杯赛幸运的获奖者依沃娜·雅吉小姐的健康干杯。”

“你不觉得这太美妙了吗?”她问我。

他向依沃娜打手势,让她起身。我们两个人都站了起来。我们碰杯,我感到所有的眼光都盯着我们,于是我假装一阵咳嗽。

临走前,她抚摸着奖杯,然后吊住我的脖子。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昂德利克斯用夸张的语气接着说,“请你们为年轻美丽的依沃娜·雅吉鼓掌。”

她把奖杯放在床头柜上,边上是莫洛亚的那本书。这奖杯实际上是一个小塑像,小小的底座上,一个女舞蹈演员在跳脚尖舞,底座上用哥特字体刻着“乌丽冈杯,一等奖”几个字,再下面是年份。

只听见一阵喝彩声从周围响起。依沃娜亲密地依偎着我。我的单片眼镜掉下来了。掌声经久不息,我丝毫也不敢移动。我盯着我面前富索里雷又长又密的头发,精巧而浓密的波浪发相互交错,这种神奇的灰蓝色头发活像一个精心制作的头盔。

为了庆祝这“第五届乌丽冈杯比赛”,祝贺那天的胜利者依沃娜,人们计划在圣罗兹夜总会举办一场“晚会”。她选穿了一条饰有光泽暗旧的金色箔片的连衣裙。

乐队重新奏乐。恰恰舞的节奏很慢,人们从节拍中听出这是《葡萄牙的四月》的主旋律。

大家越来越开心了,人们大笑,相互打招呼,挤来挤去。乐队指挥问我和曼特,该演奏什么“曲子”来庆贺比赛、庆贺富有魅力的获奖者。我们尴尬了一阵。由于我暂时叫克马拉,想听听茨冈人的音乐,所以我请他演奏《黑色的眼睛》。

曼特起身说:

昂德利克斯挥舞着奖杯向她走下来,授给她奖杯,并亲吻她的两颊。其他人也过来向她祝贺。安德烈·德·富基埃尔也过来跟她握手,可她却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是何许人。曼特也过来了,他的眼睛在斯波尔亭的平台上搜寻,立即发现了我,他一边喊着:“维克多……维克多……”一边向我打手势。我向他跑过去,我得救了。我多想亲吻依沃娜,但是她被团团围住了。几个侍者每人举着两大托盘斟满香槟的酒杯,努力想挤出一条道来。大家碰杯,喝酒,在太阳底下叽里呱啦地议论。曼特待在我身边一言不发,黑色太阳镜后面的眼神令人难以捉摸。心情激动的昂德利克斯正在离我几米之外的地方,向依沃娜介绍那位棕发妇女、加芒治(或加马斯),还有另外两三个人。她在想别的事情。在想我吗?我不敢相信这一点。

“如果您觉得没有什么不便的话,昂德利克斯(他第一次用‘您’来称呼昂德利克斯),我和您美丽的舞伴先走。”他转向我和依沃娜,“你们跟我走吗?”

道奇车出现了。依沃娜半躺在发动机罩上。曼特缓慢地驾驶汽车。她跳到地上,非常羞涩地向前面的评委走去。掌声经久不息。

我顺从地回答了一个“走”字。依沃娜也站了起来。她同富索里雷和高尔夫俱乐部老板握手,却不敢同罗朗米歇尔夫妇以及两位皮肤黝黑的金发妇女辞别。

他们必须最后一次走到评委面前领取奖杯。湖滩上的所有小孩也和观众聚在一起,极度兴奋地等待着。斯波尔亭的乐师们在平台上按习惯各就各位,头顶上是绿白相间的条纹华盖。

“什么时候结婚?”昂德利克斯用手指指着我们问道。

我承认,我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一离开这他妈的肮脏的法国小村庄就结婚。”我非常迅速地回答了一句。

“四票对五票。”“灰蓝色波浪发”的声音升起来了,升起来了,“我重复一遍,我们大家都认识且得到所有人称赞的我们的朋友罗朗米歇尔夫妇获得四票对五票的成绩(他一字一顿地发出‘我们的朋友’几个字,他此时的声音跟女人的声音一样尖),我在此向他们的体育精神致以崇高敬意……他们应该赢得——我个人认为——这次选美比赛……(他用拳头敲打着桌子,但他的声音越来越不连贯)……奖杯颁发给(他停顿了一下)由勒内·曼特先生协助表演的依沃娜·雅吉小姐……”

所有的人都张大嘴巴看着我。

不安重新扼住了我。我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水汽,我问自己,依沃娜和曼特会在哪儿呢?他们等在网球场边,我们分手时的那个地方吗?他们俩是不是把我抛弃了?

我为什么要用如此愚蠢和粗野的方式说到这个法国村庄呢?我到今天还在问自己,并且请求原谅。曼特也好像为发现了我的本来面目而痛心。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马上向你们宣布这次乌丽冈杯选美比赛的结果。”

“来。”依沃娜拉着我的胳膊对我说。昂德利克斯没了声响,双目圆睁,仔细地瞧着我。

富基埃尔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他在自己的那页纸上涂鸦,紧皱的眉头表达着傲慢的讥讽。他看见什么了?他在梦想自己人生中的哪一幕景象?想他和露西·德拉吕马尔德律的最后一次会晤吗?昂德利克斯恭恭敬敬地向他探过身子,问他一个问题。富基埃尔看都不看他一眼地回答了他。然后,昂德利克斯又去问加芒治(或者加马斯),那位电影工作者,他坐在最右边的那张桌子旁边。他再回头走向留灰蓝色头发的那个人。他们发生了几句口角。我听到他们几次说到“罗朗米歇尔”这个名字。最后,那位“灰蓝色波浪发”——我这么称呼他——走向麦克风,用冷冰冰的声音宣布:

我撞了一下布里,但我并不是故意的。

他们在一些小纸片上潦草地写了一遍,将纸片折起来。然后将选票堆在一起,昂德利克斯用指甲修剪得很好的小手,将选票搅弄了两遍,他的小手与他宽阔肥厚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还要忙着统计。他读着名字和数目:阿特麦尔14,蒂索16,罗朗米歇尔17,阿朱尔洛12……但我伸长耳朵也是枉然,大部分名字我都听不到。留着波浪发、长着贪吃的嘴巴的那位在一个小本子上登记数字。他们还举行了一个气氛活跃的秘密会谈,谈得最热烈的是昂德利克斯、棕发妇女以及灰蓝色头发的那位。后者不停地笑着,好像在——我料想——展示他那口漂亮的牙齿,他还向周围投射着他希望富有魅力的眼神:迅速地扑闪着睫毛,想以此来表现他的天真单纯和对一切事物的惊奇赞叹。嘴巴不耐烦地向前伸着。一个真正的美食家。用粗话说,这种人是“色鬼”。他和丹尼尔·昂德利克斯之间肯定存在着竞争,对女人的争夺,在后面我会证实这一点的。但是,他们暂时摆出一副严肃和对评委会成员负责的样子。

“您要走了,克马拉先生?”

他们在低声地商量。斯波尔亭体育场的三位游泳教练礼貌地请我们隔开几米远,以免偷听到讨论的秘密。每个评委的桌子上都放着一张纸,上面写有各参赛者的名字及号码。随着参赛者的出场,他们必须给每人一个分数。

他按着我的手,尽力想挽留我。

在汽车驶上大道之前,依沃娜转过身来,向评委成员挥动手臂。我甚至认为,她是在向他们所有的人送飞吻。

“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我告诉他。

缓缓地,她向车门滑了过去,打开车门,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评委。她坐回自己的位置,狗懒散地跳到后座上,这一跳是如此漫不经心,以至于当我回忆起这一幕的细节时,像在欣赏电影的慢镜头一般。道奇车——也许不应该相信它的回忆——倒出了圆形广场。曼特抛出一朵玫瑰花(这个动作也出现在慢镜头电影中),玫瑰花掉在丹尼尔·昂德利克斯的上衣上,他捡起玫瑰花,一脸呆滞地盯着它。他不知所措,甚至不敢将它放到桌上。最后,他发出一声笨拙的笑声,把花递给他的邻座,那位我不知道她身份的棕发妇女,她应该是旅游事业联合会会长的夫人,或者是夏瓦尔高尔夫俱乐部老板的太太,或者是桑多女士,谁知道呢?

“哦,那就好,请。我们接着聊天……”

今天,每当我想念她时,想得最多的,就是这副情景。她的微笑,她的红棕色头发,身边黑白相间的小狗,淡灰色的道奇车,汽车挡风玻璃后面几乎模糊不清的曼特,明亮的汽车前灯,还有金色的阳光。

他做了一个含糊的动作。我们穿过舞池。曼特走在我们身后。舞灯在转动,好像有大片的雪花飘落在一对对舞伴身上。依沃娜拉着我,很艰难地挤出一条道来。

她穿着一袭白色长裙从车内走了出来,狗懒洋洋地跳下车,跟着她。她没有像其他参赛者那样,在评委面前前后左右地走动,而是倚在发动机罩上,端详着富基埃尔、昂德利克斯和其他人,嘴唇上挂着傲慢的微笑。出人意料的一个动作,她把头巾拉了下来,懒洋洋地将它抛到身后。她抬起手,从后面将头发捋了一下,使它披散在肩头。狗也跳上道奇汽车挡泥板的一侧,迅速摆出埃及狮身人面像的姿势。依沃娜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它。曼特在他们身后的方向盘边等着。

下楼梯前,我想朝我们刚才离开的那张桌子看上最后一眼。

“32号,依沃娜·雅吉小姐和勒内·曼特医生。”我感到快要昏厥了。首先,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像在沙发上躺了整整一天突然起来时那样。宣读他们名字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反射过来,久久回响。我靠在坐我前面的不知谁的肩膀上,当我意识到此人是谁时,已经太晚了,他是安德烈·德·富基埃尔。他转过身子。我无力地嘟哝着向他道歉,手无法从他肩膀上缩回来。我必须往后欠身,慢慢地将手臂拖回来靠近胸部,同时绷紧肌肉,克服着沉重和疲惫无力的感觉。我没有看见他们俩坐着道奇车过来。曼特已经将车停在评委面前,汽车前大灯也开亮了。我的不适被一种惬意的快感所代替,我感到这种感觉比平时更为强烈。曼特按了三声喇叭,我从好几位评委的脸上看出了那种轻度的发呆表情。富基埃尔显然被吸引了,丹尼尔·昂德利克斯微笑着,但依我看,这微笑是强装的。这难道是真正的微笑吗?不是,这是僵硬的冷笑。他们没有离开汽车。曼特熄了前灯,然后又打开了。他到底要干什么呢?他启动汽车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依沃娜面孔光洁,表情难以捉摸。突然,曼特起跳了。评委和观众之间响起一阵低语。这一跳和星期五彩排中的那个动作的幅度完全不一样。他不再满足于从车门上方跨过去,而是从半空中跳了过去,叉开双腿,动作干净利落,然后极富弹性地落下,所有动作迅猛地在闪电般的瞬间完成。我感觉到这里面有狂热、躁动和虚幻的挑战,于是拼命为他鼓起掌来。他绕着道奇车行走,不时停下来,待住不动,如同在穿越一个布雷区。评委会的所有成员都注视着他,嘴巴张得大大的。人们坚信他正在冒着危险。当他终于打开车门时,一些人宽慰地叹了一口气。

所有的怒气都消了,我为刚才自己的失态而后悔不已。

比赛一个接一个地进行。遗憾的是,除了几个人外,我都忘了名字。比如那个欧亚混血儿。她大约三十岁,由一个长着红棕色头发的肥胖男人陪着。他们乘坐一辆湖绿色纳什牌小型敞篷车。女的从车内出来,朝评委木头人似的迈了一步,然后停住了,紧张得直发抖。她没有转动脖子,斜着眼恐慌地瞅瞅周围。那个胖子在车内直叫她:“莫尼卡……莫尼卡……莫尼卡……”那声音好像驯服一只异国野生动物时发出的呻吟和恳求。他从车内出来,用手去拉她,轻轻地将她推到车座上。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这时,男的全速开动汽车,在转弯时,险些儿把评委都卷走了。但我记住了另外一对六十来岁的可爱的夫妻的名字:图娜特和雅吉·罗朗米歇尔。他们坐着一辆灰色的斯图贝克车,双双出现在评委面前。她的个子很高,一头红发,有一张精力充沛的长形脸,穿着网球服。她先生中等身材,小胡子,大鼻子,面带挖苦人的微笑,一副地道的法国人的相貌,就像好莱坞的制片人所想象的那样。这肯定是两位重要人物,因为那个长着灰蓝色头发的家伙宣布说:“我们的朋友图娜特和雅吉·罗朗米歇尔。”三四个评委(其中有那位棕发妇女和丹尼尔·昂德利克斯)还鼓起掌来。但是,富基埃尔却连看他们一眼的面子也不屑给。夫妻俩低头行礼,动作同步。他们身体健康,两个人都露出一脸很满意的神情。

“你走不走嘛?”依沃娜问我,“你走不走嘛?”

一辆绛红色标致203型敞篷车已经沿着道路徐徐驶过来了,停在圆形广场的中央,一位穿着撑腰连衣裙的女士下车了,腋下夹着一只特小的鬈毛狗。男子还坐在方向盘前。女的在评委面前走了几步,她穿着尖跟黑鞋。经过氧化褪色的金发,正如埃及前国王法鲁克喜欢的那样。我父亲时常同我谈埃及前国王,还声称曾经吻过他的手。留灰蓝色波浪发的先生带着齿音宣布:“让·阿特麦尔太太。”他一字一顿地读出这个名字。她松开那只小鬈毛狗,小狗掉下来,落在她的手掌里。她极不自然地模仿着时装模特儿的走秀姿态:目光冷漠、头部晃动。然后,坐回自己的标致车里。掌声稀落。她丈夫留着平顶头发,我注意到他绷着脸。他将车向后倒了一点,然后灵巧地转了半个弯,人们猜想,他大概把尽可能地驾好车看作是荣誉攸关的事情。标致车熠熠生辉,他应该认真地擦拭过。我认为这是一对新婚夫妇,丈夫是工程师,出生于良好的有产者家庭,而妻子的身份则要低微些,但两个人都有运动气质。我有将一切东西定位的习惯,我想象他们的家在奥特伊的“布朗希大夫”街,住在一个“舒适温暖”的小套房里。

“您在想什么,维克多?”曼特问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位五十多岁的人,一头金发(他染过吗?),像狮子一样,皮肤晒得黑黑的,肯定是丹尼尔·昂德利克斯。他不停地同他的邻座讲话,笑得很大声。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他身体健康、精力旺盛,身上散发出庸俗的气息。一名棕发妇女,颇有大资产者气派,狡黠地对老滑雪冠军微笑着,她是夏瓦尔高尔夫俱乐部的老板夫人呢,还是旅游事业联合会的会长太太?抑或是桑多女士?拍电影的加芒治(或者加马斯),应该是那位戴玳瑁架眼镜、穿着做客服的家伙:灰色斜纹上印有白色细条子的西装上衣。我努力地想了一下,又记起了一位大约五十岁的人,他留着灰蓝色的波浪发,生就一副贪食的嘴巴。他的鼻子和下巴伸向空中,或许是为了显示他的力量和监督一切的权力。他是副省长,还是桑多先生?舞蹈家约瑟·托雷斯呢?没有来。

我站在楼梯口,再一次被富索里雷的头发吸引住了,它们熠熠生辉。他一定在上面喷了一层磷光闪闪的贝科菲克斯牌发胶。每天早上制作这个灰蓝色的宝塔式奶油蛋糕,那要费多大的工夫和耐心啊!

我马上认出了安德烈·德·富基埃尔,我曾经在他的作品封面上看到过他的照片(我父亲很喜欢他的书,常建议我看,我从中得到了许多乐趣)。富基埃尔戴了一顶巴拿马草帽,帽子周围装饰着一圈海蓝色的丝带。他将下巴支在右手掌上,脸上流露出优雅的疲倦的表情。他厌倦了。在他这种年龄,所有穿着比基尼泳衣和豹皮泳装的避暑者,在他看来就如同火星人一般。没有谁会跟他谈论埃米莉米安娜·达朗松或者拉·冈达拉,除了我,如果有机会,我会谈的。

在道奇车里,曼特说,我们愚蠢地浪费了一个晚上。这要怪罪于丹尼尔·昂德利克斯,他拿所有的评委以及好几位记者都要去为借口,叮嘱依沃娜一定要参加。我们不应该相信这个“混蛋”。

评委坐在一排白木桌子后面,每张桌子都配备有一把红绿相间的太阳伞。一大批观众聚集在周围,有些人运气好,有地方坐,喝着各式各样的开胃酒,其他的穿着沙滩服,站着。我按曼特叮嘱的那样,尽可能靠近评委,以便密切地注视他们。

“没错,亲爱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曼特用一种恼怒的声调说,“他至少给了你支票吧?”

我们坐在道奇牌汽车里等待着。依沃娜的额头几乎贴在后视镜上,她在检查自己的化妆。曼特已经带上了古怪的钢架太阳镜,正用手帕擦着下巴和太阳穴。我抚摩着狗,它挨个地向我们投来忧郁的目光。我们在一个网球场边停车了,网球场上有四个人——两男两女——在进行比赛,为了逗依沃娜开心,我对她说,这些打网球的人中,有一位像法国喜剧明星费尔南多。我还问她:“假如真是他呢?”可依沃娜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她双手颤抖。曼特用一阵轻咳来掩饰自己的惶惶不安。他打开收音机来淹没单调而令人生厌的网球声。我们三个人的心怦怦直跳,一动不动地听着通报消息。终于,高音喇叭响了:“请参加乌丽冈杯比赛的各位可爱的选手准备比赛。”过了两三分钟后,又通报道:“1号参赛者,阿特麦尔夫妇!”曼特紧张地咧嘴强笑。我吻了一下依沃娜,祝她好运。然后,我经过一条弯曲的小道,向斯波尔亭餐厅走去。我也一样,感到很激动。

“当然。”

曼特命令我尽可能地靠近评委,并且仔细观察比赛,连最小的细节也不要放过。在曼特表演他的高空杂技的时候,我必须密切注视丹尼尔·昂德利克斯的表情。必要时,我可以做些记录。

他们向我揭露这场欺骗性晚会的内幕:昂德利克斯五年前设立了这个乌丽冈奖杯。冬季,在阿尔卑迪兹和麦热威两地交替颁发奖杯。他附庸风雅创办这个比赛(他选择几位社交界名流组成评判委员会),是为了给自己做广告(报道比赛的报纸要写到他,昂德利克斯,提起他的体育功绩),当然,也出于对漂亮姑娘的浓厚兴趣。有了让她赢取比赛的承诺,无论哪个傻女孩都会屈服。支票数目是八十万法郎啊!评委内部,昂德利克斯说了算。富索里雷很想让这个每年取得巨大成功的“选美比赛”稍多一点地取决于旅游事业联合会。他们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即源于此。

其他参赛者的汽车已经停靠在通往斯波尔亭的那条极宽敞的大道两旁了。他们从高音喇叭中听到了他们的名字和号码,必须马上去评委那里报到。评委坐在餐厅的露天座。大道的尽头是一个圆形广场,评委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

“可不,亲爱的维克多,”曼特下结论似的说,“您看这些外省人是多么狭隘!”

我们让车按惯性行驶在卡拉巴塞尔林荫道上。

他向我转过身来,送给我一个忧伤的微笑。我们到了卡西诺俱乐部前面。依沃娜叫曼特让我们俩在那儿下车。我们走回旅馆去。

我和依沃娜、曼特以及狗一起走了出去,外面阳光灿烂。这样的七月的上午,我从此再也没有遇到过。微风轻拂着饭店前面旗杆上的大旗:蔚蓝色和金黄色。它们是哪个国家的旗子?

“你们俩,明天打电话给我,”我们把他一个人撂下,他好像有些伤心,他从车门上方探出身来说,“忘记这个卑鄙的夜晚好了。”

他执意要参与依沃娜的最后一项准备工作:她犹豫不决,不知该用一条玫瑰红的头巾,还是用一顶大草帽。“头巾,亲爱的,用头巾。”他声音洪亮,果断地做出决定。她选了一件麻布质地的白色裙袍。曼特自己穿了一套沙土色的山东绸西装。我对服装记得很清楚。

然后,他迅速启动汽车,好像巴不得摆脱我们一样。他走上了王家大道,我不禁问自己,他到哪儿去过夜?

曼特要我们早上十点整在大厅里碰头。比赛要到中午才开始,但他赛前必须花时间做一些细节性的工作:对道奇车做全面检查,给依沃娜提出各种建议,另外,也许还要做一下柔软体操。

我们欣赏了一阵变换着色彩的喷射水柱。我们尽可能地接近水柱,脸上溅满了小水珠。我将依沃娜往前推,她挣扎着,叫喊着。她也想出其不意地推我一下。我们的笑声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着。那边,塔韦尔纳小酒店的侍者已经收拾好了桌子。大约到了凌晨一点钟。夜是温和的,想到夏天刚刚开始,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可以在一起度过,一起在夜晚散步,或者一同待在房间里听网球发出的低沉而笨拙的“嘣嘣”声,我有一种陶醉感。

比赛的前一天晚上,依沃娜想喝香槟酒,她辗转不安,难以入睡。她像学校里庆祝节日时在登台前直想哭的小姑娘。

卡西诺二楼的玻璃窗亮着灯,那是纸牌赌博厅。人们可以看见一些侧影。我们围着这座建筑物兜圈子,它的正面墙壁上用圆体字写着“卡西诺”三个字。我们绕过布鲁梅尔入口,从那儿传出音乐声。是的,那个夏天,空气中到处流动着一成不变的音乐和歌曲。

在评委面前,他还会重现他的风采,这一点是肯定的。就看丹尼尔·昂德利克斯做何表示了。

我们走在阿尔比尼大道左侧的人行道上,这条道路顺着省府花园伸展。稀少的几辆汽车往两个方向行驶。我问依沃娜为什么让昂德利克斯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她回答说,这个一点也不重要。她必须对昂德利克斯亲切一点,因为他让她赢得了比赛,还给了她一张八十万法郎的支票。我对她说,我认为让他“把手放到屁股上”就应该要求比八十万法郎多得多的东西,而且,不管怎样,乌丽冈杯选美比赛没有任何意义。一点也没有。没有人知道有这个奖杯存在,除了这个偏僻湖畔的几个外省人以外。这个奖杯不仅令人发笑,而且很差劲。嗯?首先,在这个“萨瓦省的旮旯里”,人们懂得什么是美呢,嗯?她不高兴地小声回答我说,她觉得昂德利克斯“很有魅力”,和他跳舞,她感到快活。我对她说——我尽力清楚地发出每一个字,可是枉然,我吞掉了一半音节——昂德利克斯的头像牛一样,而且“屁股下垂,像所有的法国人一样”。“可是你也是法国人。”她反驳我。“不,不,我跟法国人一点边也沾不上。你们这些法国人,你们没有能力理解什么是真正的高贵,真正的……”她大笑起来。我没有威吓她,而是对她表明——佯装出极度的冷漠——将来,不要过分吹嘘乌丽冈杯选美比赛对她有好处,否则人家会笑话她的。许多姑娘也曾赢得过诸如此类的小奖杯,然后就被人彻底遗忘了。又有多少姑娘也曾偶尔拍过一部诸如《来自山里的情书》之类的毫无价值的电影,她们的电影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投考者多,录取者少。“你认为那部电影没有价值吗?”她问我。“没有。”这次,我相信她感到痛苦了。她一言不发地走着。我们坐在木屋的长凳上,等着缆车。她细细地撕着一个旧香烟盒子。然后,她逐步将这些小纸片放在地上,这些小纸片就像节日的彩纸屑。我被她的专心感动了,亲吻着她的双手。

曼特在我的正前方停车。他将左手撑在车门上,动作矫捷地从门上跃了过去。他优雅地落下,双腿并拢,上身挺直。匆匆点头行礼之后,他小步绕过道奇,猛地打开了依沃娜那边的车门。她牵着狗链出了车门,拘谨地走了几步。德国狗垂着脑袋。他们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曼特再一次从车门上方跨过去,坐到方向盘前。我真佩服他的弹跳力。

缆车在圣夏尔·卡拉巴塞尔前面停住了。缆车似乎出了故障,但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来修理的。依沃娜比平时更加多情,我想她应该还有点爱我。我们不时地透过玻璃窗朝外看,我们置身于天空和大地之间,下面是大湖和屋顶。天亮了。

我们不能坐等失败,于是,曼特建议我们星期五下午沿着阿尔朗布拉饭店后面的林荫大道进行一次彩排。我坐在花园里的椅子上扮演评委。道奇车缓缓前行。依沃娜笑容僵硬,曼特用右手驾车。狗背朝着他们,一动不动,神态安详。

第二天,一篇长文章登载在《自由回声报》的第三版。

我和曼特尽力去安慰她。比赛对她来说肯定比拍电影好受些。短短的五分钟,在评委面前走几步,然后就完事了。再者,即使失败了,在所有的竞争者中,独她一人拍过电影,完全可以聊以自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专业的。

标题是:《第五届乌丽冈杯选美赛颁奖》。

日子一天天过去,快到七月九日星期天了,依沃娜表现得愈来愈紧张。她打翻酒杯,坐立不安,生硬地同自己的狗说话。可是那条狗的眼睛却向她流露出柔情和宽容。

昨天中午,在斯波尔亭体育场,大量观众饶有兴趣地观看了第五届乌丽冈杯选美比赛。去年的颁奖活动是冬季在麦热威举行的,但是,组织者今年更想使它为夏日增添情趣。比赛期间阳光普照,太阳从未如此灿烂。大部分的观众都穿着沙滩服,人们注意到其中有法兰西喜剧院的让·马尔夏先生,他来卡西诺剧院演出《先生们听好》。

曼特决定选用自己的道奇。只要参赛前夕擦一擦,它的式样还是会给人留下好印象的。米色的汽车顶篷几乎还是新的。

评判委员会照例召集了各界名流,由安德烈·德·富基埃尔领导,他很乐意运用自己长期积累的丰富经验为这次比赛服务,可以这么说:无论是在巴黎,还是在多维尔、戛纳或者勒杜盖,德·富基埃尔都参加并且左右了最近五十年里举办的选美活动。

但她是肯定要参加乌丽冈杯比赛的,肯定要参加。这对于她的演艺生涯来说十分重要。稍有运气,她就会成为“乌丽冈小姐”。一点不错,以前的那些女演员刚出道时都是这样做的。

他的周围坐着:丹尼尔·昂德利克斯,著名的冠

我们从桌边起身跳舞,她忍不住问我怎么想:她是该去还是不该去参加比赛?很严肃的问题。她的眼睛流露出迷茫的神情。我看到曼特独自坐在“清澈的”波尔图葡萄酒前。他左手举在眼前,手搭凉棚,也许他哭了?他和依沃娜时不时地显出脆弱和迷惑的神情(“迷惑”是最贴切的字眼)。

军、该项比赛的发起人;富索里雷,旅游事业联合会会长;加芒治,电影导演;高尔夫球俱乐部的泰西埃夫妇;维恩德索尔饭店的桑多夫妇;副省长P.A.罗克维拉尔阁下;舞蹈家约瑟·托雷斯最后时刻因故耽搁了,对于他的缺席,人们深感遗憾。

曼特一脸神秘,朝我挤眼睛,并递给我一个信封:参赛者名单。他们排在最后,是三十二号。“R.C.曼特医生和依沃娜·雅吉小姐”(我刚记起她的姓来)。乌丽冈杯在每年的同一天颁奖,奖赏“美丽和优雅”。组织者懂得大张旗鼓地给比赛做广告——曼特对我说——常有人在巴黎的报纸上进行点评。曼特认为,依沃娜对参赛有浓厚的兴趣。

大部分参赛者都为本次比赛增添了光彩;雅吉·罗朗米歇尔夫妇像过去每个夏天一样,从里昂来到他们的夏瓦尔别墅度假,他们的表演特别引人注目,并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曼特想到自己将以侍奉依沃娜的骑士身份参加比赛,也非常激动。他的角色只是驾驶汽车沿着斯波尔亭砾石大道行驶,并将车停在评委面前,然后下车为依沃娜打开车门。无疑,德国狗也有份。

但是,经过几轮投票,最后的胜利属于二十二岁的依沃娜·雅吉小姐,一位非常迷人的年轻女子,她一头红棕色头发,着白色服装,带着一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小狗。雅吉小姐以优雅脱俗的表演,给评委留下了深刻印象。

曼特建议我们喝一杯。在昏暗的光线下,在跳舞的人群中,我第一次听说“乌丽冈杯”,我想起了观光飞机和它神秘狭长的小旗。乌丽冈杯把依沃娜吸引住了。这是一种选美比赛。据曼特说,要参加比赛,必须要有一辆豪华汽车。他们是用自己的道奇牌汽车呢,还是在日内瓦租一辆小汽车?(曼特已经提出了这个问题)依沃娜想碰碰运气。评审委员会由各界知名人士组成:夏瓦尔高尔夫球俱乐部老板及夫人;旅游事业联合会会长;上萨瓦省副省长;安德烈·德·富基埃尔(这名字吓了我一大跳,我让曼特重复一遍:没错,正是素有“选美比赛裁判师”之称的安德烈·德·富基埃尔,我读过他写的有趣的《回忆录》);维恩德索尔饭店总经理桑多夫妇;老滑雪冠军丹尼尔·昂德利克斯,他拥有麦热威和阿尔卑迪兹两地那些时髦的体育用品商店(就是曼特称之为“猪猡”的那个人);一位电影导演,我忘了他的名字(加芒治或加马斯之类的名字),最后还有舞蹈家约瑟·托雷斯。

依沃娜·雅吉小姐在我们城市出生、成长,是本地人。她刚刚在一部德国人导演的电影中首次上了银幕,这部电影取景的地方离我们这儿只有几公里远。祝愿我们的同胞雅吉小姐成功好运!

一天晚上,我们去欢迎来斯波尔亭唱歌的乔治·乌尔默尔。这件事发生在七月初,我与依沃娜同住该有五六天了。曼特作陪。我的目光紧盯在乌尔默尔穿的淡蓝色的如同奶油般的服装上。这种天鹅绒般的蓝色有催眠的魔力,我盯着它,差点睡着了。

她由勒内·曼特先生陪同表演,他是亨利·曼特医生的儿子。这个名字将引起部分人的回忆。亨利·曼特医生出生于一个家世悠久的萨瓦尔家庭,是抵抗运动的英雄和烈士。我们城里的一条街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

我也许只需找到一份由旅游事业联合会编辑的计划表就足够了——卡西诺俱乐部和一个颇具让加布里埃尔·多麦尔哥绘画风格的女子侧影被印成绿色,呈现在计划表白色的封面上。只要看到庆典一览表以及举行庆典的准确日期,我就能列出一些大事的编年表来。

文章还配了一幅很大的照片。就是在圣罗兹拍的那张,我和依沃娜并肩站着,曼特稍后一点。照片下方有文字说明:“依沃娜·雅吉小姐、勒内·曼特医生以及他们的朋友维克多·克马拉伯爵。”尽管是在报纸上,图片还是非常清晰。我和依沃娜神情严肃,曼特微笑着,我们死死地盯着前面。这张照片,我随身携带了好几年,后来将它放进了别的纪念品中。一天晚上,我忧郁地瞧着它,情不自禁地用红铅笔在上面横向写下了几个字:“昙花一现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