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歪歪的。”
弗兰克向左偏过头。“直。”
就这张壁纸来看,他实在分不出怎样叫直,怎样叫歪。
佩格将油漆刷柄和香烟一起叼在嘴上,看起来就像刷子在吞云吐雾。她贴上壁纸,图案是满满的葡萄与花朵,全都蓝得耀眼异常。“直吗?”
“太花了吗?”
“在巴赫那个年代,音乐的主要功能是赞美上帝。但他一生困苦,十一岁时成了孤儿,长大后自己生了许多孩子,超过半数都夭折早逝,连妻子也年纪轻轻就离世了。他了解失去、了解绝望,就像他也对愤怒与自找麻烦同样熟悉。所以,他的音乐可以说是介于神和人之间,讲述的是人如何升华成神,如同嗑药一样。”
“很漂亮。”
但现在,她站在梯子上,穿着一件蓝色的日式罩衫,头上缠着粉红色头巾,一面咒骂不休,一面谈论巴赫,同时手里还贴着壁纸。
“视力真够差的。”
弗兰克说是的,她说过了。佩格是在她三十岁那年遇见弗兰克的父亲——或许该说父亲们——他总归有个父亲,只是佩格不确定是谁。她也不会再重蹈覆辙。弗兰克一直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她人生中不管什么都纷至沓来。特别是男友。她有很多男友,而且大部分已有家室。有那么一阵子,他会在他们身上寻找与自己的相似处,比如眼睛的颜色或耳郭的形状,甚至会在上床睡觉前冲着他们意味深长地一笑,最后终于有个人忍不住问佩格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我吗?”
“他有二十个小孩,这我跟你说过吗?”
“巴赫。他有白内障,做了手术。但那个医生——我是说那家伙,他不是真的外科医生,而是个江湖郎中,就在市集广场众目睽睽下进行手术,结果把巴赫完全搞瞎了,之后他又中风了,四个月后就去世了。不用说,亨德尔后来也去找那个江湖郎中做了同样的手术,自然也瞎了。真是悲剧。”
她激动到摇摇晃晃。弗兰克牢牢扶稳她脚下的梯子。
弗兰克抬头注视那面壁纸——确实贴歪了,毋庸置疑。但他就是忍不住觉得这是他看过的最欢欣的一幅景象。
“巴赫是个天才。”她说,眉飞色舞地在卧房墙上抹上黏胶,“天赋异禀,出类拔萃。只要听到一小段简单的旋律,他就可以即兴发挥,东加加、西改改,这里顺序改一下,那里调整一番,就大功告成了。他甚至都不用写出来,在脑中就可编完一整首曲子。他就是爵士乐,弗兰克,他就是他妈的德国巴洛克时期的爵士乐。”
之后,他打开唱机,佩格放了《D小调双小提琴协奏曲》,并解释这首曲子就像两人间的对话。有时候这两把小提琴在述说同样的故事,有时候却在争执。起初其中一人主导谈话,之后换成另一人。两者有时亲近到犹如一条交缠的辫子,有时又疏远到宛若在黑暗的两头呼唤。它不像维瓦尔第的《四季》,由一种乐器担任主角,然后(照佩格的话来说)变成一场该死的炫耀。巴赫的《D小调双小提琴协奏曲》要传达的是不完整的两半如何学习合二为一。
佩格拎着壁纸,站在梯子上,一手拿着黏胶,一手夹着支莎邦尼彩虹烟。佩格其实已经和弗兰克说过巴赫——她常说起巴赫,但到现在为止,她尚未对装潢整修展现过任何兴趣。而此刻,这个健硕的女子正站在小小的梯子顶端。让她继续留在那儿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她畅所欲言。
唱片播放终了时,弗兰克只觉乐极生悲,悲极生乐。不知道其他男生有没有过同样的感受?学校里从没有人提过巴赫或白内障,大部分的人只会用铅笔弹他或在他书包里塞死掉的小动物。不过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想听,谢谢。”
这是佩格唯一贴上的一张壁纸,之后再也没有了。几个月后,她开始和一名热衷手工艺的男人交往,他将整间卧房漆成各种不同的实用大地色系。到处都是。褐色的墙壁、褐色的门、褐色的橱柜、褐色的抽屉。手工男最后还帮他们铺了块精致的褐色地毯,那感觉就像住在蘑菇里。不是那种有迷幻药效的蘑菇,只是普通的褐色蘑菇。
“你想听吗?”
当阳光洒落时,你还是可以看见那些葡萄以及大大的蓝色花朵。手工男又多补了层油漆,但还是一样。无论他刷上多少褐色油漆,那鲜明的过往都不会消失。
“没有。”
“就像音乐。”佩格说。即便在乐曲结束之后,它仍继续栖息于体内,永不湮逝。
“没有任何事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我跟你说过巴赫的眼睛吗,弗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