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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再会,告别了,晚安

“《雾》这张的封套破了。”

“对不起,这不好笑。”她换上正经的面孔,恢复平常的理智。两人都是。她继续捡起几张唱片。

她慢条斯理地走向柜台——他发现她走起路来臀部会轻轻摇晃,就像跟着条隐形的指示线前进一样——然后打开抽屉,拿出坏掉的胶台,好像她就是知道东西放在哪儿。弗兰克不禁看得出神,无法让自己转开目光。她搓揉了下戴着手套的双手,按摩每一根指头,然后才将唱片放在柜台上。她拉出胶带,举至唇边用牙齿咬断,小心翼翼地将破口粘好,并把两面都细心抚平。接着又拿起坏掉的胶台,眉头颦蹙,专注地打量着,双手有如工具般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修了起来。她究竟需要什么样的音乐?弗兰克还是毫无头绪,就跟先前一样,他在她身上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但这样也很好,他想,只要她出现在这儿,他就心满意足了。就连他的唱片行似乎也很喜欢她。波斯地毯上的蓝忽然显得好耀眼,仿佛变得更鲜明了。世界毫无预警地骤然聚焦,变得更加迷人、更加有趣。楼上持续传来基特被箱子绊倒的声音。

哈哈哈。

“你觉得维瓦尔第怎么样?”他问。

呵呵呵。

“嗯,我还没听。”她睁大双眼,抿起双唇,好像不小心吞了颗樱桃籽。

不是普通的笑,而是一声美妙尖锐、让人毫无预警的笑。经过方才被菲尔搞得剑拔弩张的气氛,这笑声攻得弗兰克措手不及,让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喜悦不停膨胀。唯一的问题是,他一笑就停不下来。他已经忘了像这样笑个不停是什么感觉,伊尔莎·布劳克曼显然也是。“好了,够了。”她还是笑得前仰后合,鼻翼大张,一面忙着捧腹扶腰,一面又忙着擦眼泪。“我们在干吗呀?这实在太疯狂了。”就连她说话的方式都滑稽不已。疯哈哈哈哈哈狂。

她举起唱片让他检查。她补得天衣无缝,几乎看不出接合处。她随后又拿起胶台,说:“这个我也顺便修了,希望你不会介意。”她打开抽屉,谨慎地将胶台放回原位,关上抽屉。“我们也来检查一下窗户吧。”

她笑了。

弗兰克跟着她来到窗户前。她查看了下固定玻璃用的硬纸板,问他有没有小锤子和钉子。弗兰克取来他的老旧工具袋。她跪在袋前东翻西找,最后终于找到一盒图钉。他站在她身旁,无能为力但又满心感激地看着她嘴里衔着六枚图钉,迅速且沉稳地挥动锤子,一枚接一枚仔细钉好,将硬纸板牢牢固定在窗框上,让他只觉得钦佩不已。可惜他没有补土,她说,但起码暂时不用担心窗子了。

一时间,她动也不动,只是盯着他看。然后,她做了件让人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从她踏进店门之后,两人还不曾好好交谈,但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他被她那种纯然的静默深深吸引,情难自禁。那种绝对的寂静是如此深刻,那无穷的可能性是如此令人目眩神迷。

“被基特坐坏了。”

所以,当他听见她问“你帮了旁人那么多忙,想过自己吗”时,他并没有躲回唱机后——就像每次事情牵扯到他个人时那样,而是认真地思索她的问题。

“你的窗户怎么了?”

“没想过。我喜欢帮助别人。”他回答。

“那不是你的错。”

她颔首,又问:“你记得所有的客人吗?”

伊尔莎·布劳克曼脱下雨衣。她里头穿着件素面窄裙和高领毛衣,没什么特别,只是因为太冷了,所以她没把手套摘下。她的一头深色鬈发盘在头顶,耳边散落几绺长短不一的发丝。她又开始捡唱片,慢慢地、小心地用她那双纤长的手臂捡拾唱片,这儿一张、那儿一张,并读起封套上的名称。“很遗憾发生了这种事。他是业务代表吗?”

“记得。”

尴尬的沉默又凝聚变化成另一阵尴尬的沉默。

两人对望,都笑了起来,因为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其他事可做。

他飞快地跑上楼,打算试穿新衬衫和领带。他们可以听到他乒乒乓乓的脚步声在头顶上响着,大概是想找镜子却不停地被纸箱绊倒。

她问:“如果没有这家唱片行的话,你会做什么?”

“这是你特别为我缝的吗?”基特兴奋地大喊,“老天!太棒了!”

他又想了会儿,回答:“我会摆个卖唱片的摊子。”

她还在胸前口袋上用红线整整齐齐地绣上了他的名字:助理经理。基特。欢迎光临!甚至还用反针替他绣了个小小的惊叹号。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是我专属的制服,弗兰克!就像沃尔沃斯的店员一样!”

“为什么这么问?”他问,“你呢?”

“是件衬衫。”伊尔莎·布劳克曼解释,“还有条蓝色领带。我只找到条纹的,希望你会喜欢。”

“我?”笑容自她脸上敛去,她只是瞪着眼波晶亮的双眼。

“哇,老天!太棒了!你看到是什么了吗,弗兰克?”

“你是做什么的?”

基特已经拆开包装纸,从中拿出一件蓝色的物品,并且开心地兜起圈子,跑了起来。

“哦,我啊,我很无趣的,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个小东西,没什么——”

她又向他望去,那悲伤是如此深切,他不知道自己怎能不将她拥入怀中。

“给我的?”基特说着指向自己,担心弄错。

但是等等,冷静点,他在想什么?他在做什么?记得吗,她有未婚夫了。她已经心有所属,而且绝对是某个仪表堂堂的成功人士,不会有错。城里人,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能在脑中想象他。(对,没错,他真的能想象,弗兰克心想。他知道这类人是什么模样:聪明、精心修剪的发型、晒成古铜色的肌肤、昂贵的西装。这样的人近来越来越常见了,开着时髦的车子,底盘低到他会以为自己得打着滚才能坐进车子。)看看你自己,他想,老旧的麂皮夹克、破了洞的鞋子,店里甚至连个适当的装潢都没有。

“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的助理经理的。”

她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唱片。“你听过这张吗?巴赫的《D小调双小提琴协奏曲》。可以跟我说说它吗?”

“你不必这么多礼。”弗兰克在唱机后插话。他只觉得全身滚烫,止不住地颤抖——一定是因为方才和菲尔的那场冲突。

看着她,如此美丽、如此异乎常理、如此沉静,又如此神秘,如此贴近,却又转瞬即逝,弗兰克觉得体内有什么不安在扰动,就像肚子里有艘船沉没了。他希望她离开。他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已经有别人了,而他一无是处。他正一步步变成一个就连自己也认不出的人。他需要她消失,离开。现在,马上。他永远都不想再见到她。他蹒跚着走回唱机前。

基特还没来得及多问,她就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紫色薄彩纸包装的小小包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她说,“就当是谢礼。”

“我其实要打烊了。”

“没有了。”

“打烊?”

“你又昏倒过吗?”

“对。”他伸手要拿门钥匙和她送的仙人球。

她现在看起来更手足无措了。“嗯。”一声小小的迟疑回答。

“我只是想帮忙,弗兰克。”

“你的未婚夫也在这儿吗?”基特又问。

她现在又想做什么,直呼他的名字?那感觉就像她把手伸到他体内,掐着他的五脏六腑。但她的语调和口吻让他的名字听起来如此焕然一新、如此完整。如果她能再多说几遍就好了。再说一遍也好,拜托——

“是吗?”她讶然回头,视线正好落在弗兰克身上,“不,我还没走。”

“我让你帮了吗?”

“我们还怕你已经离开了。”他说。

“没有。”她一脸困惑与吃惊。

基特拿出收在柜台里的手提包,用运动衫的袖口把它擦拭干净。

“那就不用了,我不需要人帮。”

“海报不是我做的。”弗兰克说,“和我无关。”他大步走回唱机前,大脚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唱片。

她拿起雨衣与手提包,挺直背脊。“没错,你当然不需要。”

伊尔莎·布劳克曼似乎也很紧张,说她只是来拿手提包,拿了就走。哦,不过,看到联合街上那些可爱的海报时,她真是不敢相信。“从来没有人帮我做过海报。”她的一双眼睛以一种几近计算过的精准牢牢地盯着地上某个点。

他想奔至她身旁,想将她揽进怀里,想向她道歉。他想问:你究竟是谁?我能怎么帮你?但他终究只是看着她挣扎着将手臂伸进衣袖,一个接一个地扣上纽扣,再将腰带紧紧地打了个结。他看着她的所有动作,但他知道,不知为何就是知道,在这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场景,还有另一种不同的情形,就存在于某时某处。在那种情形中,弗兰克会坐在伊尔莎·布劳克曼对面,如数家珍般向她介绍巴赫的《D小调双小提琴协奏曲》。但当前,他只是站在唱机后头,双手交抱胸前,感觉既受伤、愤怒,又孤独。他就这么任她默默离去,两人甚至连句道别的话也没说。

弗兰克塞了支烟到嘴上,使劲点燃打火机,用力到拇指都痛了。

“你看,弗兰克。快看。”基特用力拉开通往公寓的房门,穿着他那件崭新的蓝色衬衫,打着领带,抬头挺胸,自豪得不得了。他还把头发打湿,妥妥帖帖地梳到一旁。但看到店里空荡荡的只剩弗兰克一人,脸色立刻就像没烤好的舒芙蕾般瞬间垮落。“伊尔莎·布劳克曼呢?她说了上次为什么没带走手提包吗?她告诉你她为什么会昏倒吗?”

她先是道歉,说自己该早些来的,但实在抽不出时间。“我有很多事要忙。”指的应该是婚事,她很委婉地没有说出口。她说希望自己把手提包留在这里一整个星期没有给任何人带来不便。圆圆的红晕跃然出现在面颊上,她看起来像极了基特会用皱纹纸剪出来的图案。

“没有。”弗兰克回答,“她没告诉我,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谁知道呢?谁想得到美丽的女子也会穿塑料雨衣?她们当然会穿了。就连有着纤长脖颈和如黑胶般漆黑眼瞳的陌生女子,碰上英国的天气也非实际些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