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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对面

瑞希偶尔也会收到邀请,比如咖啡店的客人偷偷把写着联系方式的小纸条塞给她啦,或是和以前的同学相约出去喝酒啦。不是瑞希夸口,她在男孩子中间也不是毫无人气的。初中、高中同学会也会定期举行,如果瑞希去参加的话,找个人一起共度周末是不成问题的。

和佑也分手后,瑞希就没有正经谈过恋爱了。虽然自己没有跟店长坦白过这些事,可是店长早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吧。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瑞希总是打不起精神。

瑞希的揶揄遭到了店长的反唇相讥:“瑞希你还年轻,可要加油啊!”

瑞希不是还没忘记佑也,对佑也那样的人她早就没什么留恋了。她只是不想重蹈一次覆辙。和一个早晚要离开这个小镇的人交往,这不是浪费人生吗?但瑞希也不是想找一个怀着对“家乡的爱”,打定主意要一辈子在这里生活的人。

“您可真是桃花运不断啊。”

“好嘞,关门吧!”

店长现在的恋人已经不是当初向瑞希介绍的那个俊美青年了,而是一个身材健硕的男子。之前他还向瑞希介绍过两三个来店里的人,其中既有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也有戴着太阳眼镜、长发飘飘的音乐人。店长的喜好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瑞希拦住了从吧台里走出来的店长,自己朝门外走去。“对了!要去对面把咖啡杯取回来。”

“今天差不多就关门吧。要是再有客人进来待很久,那就要到很晚才能关门了。”店长看起来好像心神不宁的,难道是晚上有约会?

瑞希透过门上的玻璃朝外张望。对面的八音盒店还没关门。

瑞希回到咖啡店,店里竟然比上午还忙。直到五点过后客人才离开。

“他可能会请你吃饭哦。”店长开玩笑似的说。

仔细一看,那位男性客人长得也不是那么像佑也。

瑞希连连摇头。“怎么可能!不会的。”

听见“对面先生”担心的问话,瑞希这才回过神来。她抱着圆形的托盘环视了一下坐着的三人,只见他们正抬着头,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己。

瑞希和“对面先生”只有一些简单的对话而已。想要定制八音盒的客人不多,所以瑞希一个月也只去送几次咖啡而已。“对面先生”自己倒是经常来喝咖啡,但是瑞希和他没有什么私交,就连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都不知道。

“你没事吧?”

“那你去邀请他呗。”

分手后,瑞希一个人沿着运河散步,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咖啡的香气。她慢悠悠地走到咖啡店门口,只见门上贴着一张招聘启事。

“不去不去。”

秋天大学开学以后,瑞希和佑也的见面机会又变少了。两人在平安夜久违地见了面,瑞希却提出了分手,佑也也没有反对。

“不去?可是他一来瑞希你就变得有点奇怪哦。”店长一脸无趣地戳穿瑞希。

说这些话的人都没有恶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深意。可他们越是肯定现在的自己,瑞希越是觉得透不过气来。

“那是因为他总是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现啊。”

小酒馆里经常有一些瑞希认识的人来光顾,她的中学同学还夸她已经在工作了,可真了不起,或是一脸天真地说“有份安稳的工作真好”之类羡慕的话。听到客人们说瑞希越来越出色了,或是有这样孝敬父母的女儿就没什么可担心了之类的夸奖,瑞希的父亲都会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其他客人不也是这样嘛,我们店又不是预约制的。与其在这儿磨磨蹭蹭,还不如直接去对面呢。”

从那以后,无论是和佑也见面的时候,还是在小酒馆里工作的时候,“对家乡的爱”这种说法都在瑞希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闲聊的时候,瑞希也听说过一些“对面先生”的经历。瑞希来这里打工前一年左右,“对面先生”在这儿开了这家八音盒店。他是从外地来的,他还告诉过瑞希之前他所在的地方,是个瑞希没听说过的地名。“对面先生”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到新的地方,在此之前他已经辗转过好几个城市。

可是一直这样下去真的好吗?瑞希自己心中也充满了不安,有时候也会为自己想做的事究竟是什么而烦恼。她不想别人说自己是悠然自得地过日子的人,当然也不想让别人可怜自己,认为自己对这个小镇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在一旁听着的店长觉得八音盒店应该挣不了什么钱,毕竟八音盒店不像咖啡店有那么多回头客。

瑞希确实很喜欢家乡,家人和朋友都在这里,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能让她安心。在自家的小酒馆里帮工,别人看起来可能挺悠闲的。

“对面先生”总是给人一种不知哪天又会悄无声息地去往别处的感觉。虽然他本人从未这样说过,但瑞希知道他不会在这里久待。

瑞希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当时的心情很是焦躁。

“我去取一下咖啡杯。”瑞希抱着刚才用过的托盘走了出去。外头的寒意让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进了八音盒店。

“你不用这么一脸不情愿的,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算了,瑞希是离不开家乡的。”佑也耸了耸肩,故意装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

店里和两小时前没什么不同,“对面先生”支着下巴坐在桌边。

“我?为什么?”

“辛苦了。”瑞希自己都觉得这声招呼打得有点敷衍。店里空无一人,“对面先生”看上去有点疲惫。他平时话就不多,刚才滔滔不绝地讲解了一番,肯定会觉得累。

“这是接下来要考虑的问题。”佑也面露不快地补充道,“瑞希也来东京吧?”

“啊,谢谢。”“对面先生”冲瑞希点了点头。

“佑也想做什么工作呢?”瑞希不假思索地问道。

“对面先生”今天看上去似乎格外没精神。桌上的咖啡杯和奶糖罐也还是瑞希当时摆放的样子,一动没动。之前他都会把这些归置到桌角,方便瑞希收拾。

“东京的公司很多,能找的工作范围也广。”

瑞希心想,会不会是因为圣诞节的缘故?虽然店长说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幸福,但这个世界上也有不幸的人。瑞希脑海中不禁想起店长那句“那你邀请他呗”。她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东京?”瑞希大吃一惊。这和他们之前说好的完全不同。

瑞希走近桌边,发现了一个更少见的情况——两个杯子里的咖啡几乎都没有减少。

也许就是受了学长们的影响吧,暑假结束的时候,佑也对瑞希说:“可能还是在东京找工作比较好吧。”

“不好意思。”“对面先生”注意到了瑞希的视线,抱歉地说道。瑞希赶紧摇了摇头,他没什么需要道歉的。

大学放暑假期间,瑞希和佑也的见面次数变多了。两人经常在瑞希休息的日子一起去购物,或是乘着佑也的摩托车去海边兜风,要么就在附近漫无目的地散步。暑假里佑也也经常回学校参加足球社团的活动。他经常自豪地跟瑞希说社团里很多高年级的学长教会了他很多东西。

“是咖啡不合口味吗?”

佑也的回答让瑞希安心不少,因为再过几年,他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哪怕工作不同,可是两人都工作了以后一定会像以前一样有很多共同话题的。瑞希坚信只要熬过现在,她和佑也一定会再次走到一起。

“不是的。”“对面先生”顿了顿,接着说道,“是没时间喝。”

“可能会回去找工作吧。”

那两位客人好像很快就走了,并没有定制八音盒。

“佑也毕业以后怎么打算?”

“他们本想定制一个八音盒来纪念两人交往一周年。”“对面先生”落寞地说,“那位男性客人出于兴趣组建了乐队,自己也会作曲。他想用自己作的一首曲子来定制。但是我向他们介绍了用‘心中流淌的乐曲’来定制的方案,他们都很感兴趣。”

渐渐地佑也就不说大学的事情了,瑞希也不说工作的话题了。他们只聊过去美好的回忆,或者干脆跳过现在聊将来的话题。

带着满心的疑惑,瑞希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那个……‘心中流淌的乐曲’是什么啊?”

这种故事也并不稀奇。

“就是客人心中流淌的乐曲。”“对面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减少的不光是见面的时间而已。即便好不容易见上一面的时候,两人为了寻找共同话题也是绞尽脑汁。因为之前他们一直在同一个教室里相处,现在各自生活的环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没有共同话题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他们各自选择的道路对于另一方来说都是一无所知的新生活——不管佑也多热情地介绍,瑞希也无法想象出大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而且她对大学也没什么兴趣,更不能体会那些努力想要融入大学的恋人们的心情。佑也的心情大概也是如此吧。

可能是自己问题没提到点子上吧。“对面先生”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瑞希不好意思一次次打断他。可能就是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曲子吧。瑞希一边这么解读着,一边继续听“对面先生”说下去。

其实最后那半年他们已经不能算在交往了吧。那时佑也去了外地读大学,瑞希则在自己家的小酒馆工作,两人见面的时间大大减少了。

“所以,后来他们决定用那位女性客人心中流淌的乐曲来定制八音盒。”

佑也是瑞希的前男朋友,他们从高二开始交往,一起度过了两年半的时光后,在前年的圣诞节分手了。

一般来说,定制的八音盒做好后都会让客人试听。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再由“对面先生”进行调整。那位男性客人无论如何都想在明天,也就是圣诞节当天把八音盒送给女朋友。

瑞希悄悄看了一眼男性客人的侧脸,撤下了空咖啡杯。她强自忍耐,才没叫出“佑也”的名字。

“我立马开始做的话,可能还来得及。但是如果到了明天客人说需要调整,那就不好办了。以防万一,我才特地请他们确认了一下旋律。”“对面先生”指着摆在桌角的小键盘说道,“我边倾听边弹奏,没想到客人突然大发雷霆。”

“机会难得,那就拜托啦。”

“啊?”

“没问题。”“对面先生”十分自信。

“那不是客人自己作的曲子。非但不是他作的曲子,而且还是他讨厌的曲风。”

两位客人小声交谈着。瑞希把咖啡端到了男性客人面前。

那位女性客人也目瞪口呆。男性客人回过神来质问她时,她承认了这首乐曲充满了她和其他男性的回忆。

“是啊,机会难得。”

“都怪我把事情搞砸了。要是他们能和好就好了。”“对面先生”像泄了气似的沉下了肩。

“还是选定制的吧。”

“没事的。”瑞希安慰道。她暂且不去想“对面先生”到底是怎么猜中那位女性客人心中的乐曲的。“他们交往了一年了,偶尔也会有吵架的时候吧。而且那个女孩看上去很喜欢她男朋友呢。”

“我就介绍到这里。”“对面先生”爽朗地说道。他平时看起来谦逊有礼,来咖啡店的时候甚至都没什么存在感,没想到说起八音盒来头头是道。

瑞希在近处看见过那个女孩眼里的爱意。虽说和前男友一起听过的歌曲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现在的她心里可只有那位男性客人。

女性客人微微颔首,她看上去和瑞希差不多大,柔和、白皙的圆脸和红色的短袖针织衫颇为相称,看不出来是学生还是上班族。

“她确实很努力地解释了,她说虽然从来没说起过前男友的事,但希望男朋友能听她解释。”

两位客人看了看站在桌边的瑞希。瑞希欠了欠身,先给女性客人端上了咖啡。样式相同的咖啡杯是店长选的,不同的是一个是粉色的,另一个是白底上印着湖蓝色的小花。瑞希把粉色的杯碟和奶糖罐端到桌上。

“对吧,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说不定还是个好机会呢。”

“还是下次再说吧。”瑞希言辞模糊地回答了一句后就离开了。可能是看她没什么要买的意思,“对面先生”自此就再也没有向瑞希推销过八音盒了。可是瑞希还是没搞明白什么是“心中流淌的乐曲”,难道是做这行的人专用的暗号?瑞希怕自己追问下去会弄巧成拙,所以也就作罢了。

“但是我还是很担心他们,那位男性客人确实挺生气的。”“对面先生”依然耷拉着脑袋。

“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对面先生”探出身子问道。

瑞希灵机一动,想要让“对面先生”打起精神来。“你等我一下。”

瑞希越听越糊涂。

没等“对面先生”回答,瑞希就跑回了咖啡店,请店长再冲一杯咖啡。已经开始收拾、准备关门的店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如果是定制八音盒的话,我就要倾听客人心中流淌的乐曲。”

“对面先生”接过瑞希递过来的深绿色马克杯,呼呼地吹着气。

瑞希听了这话有些吃惊。“听得更清楚?”

“真好喝。”他呷了一口说道,“啊,对不起,我自己先喝了。”他看了看摇头的瑞希,又伸出手说道,“干杯。”

“那样的话会听得更清楚。”

瑞希的马克杯是鲜红色的。两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除此之外,店里还有很多规矩。比如灯光太亮会分散客人的注意力,所以店内的灯光都打得很集中;比如为了让客人能试听更多的乐曲,就把数量众多的八音盒都陈列在了架子上;再比如为了让客人的身心得到放松,一定要给客人端上咖啡。

瑞希明明说冲一杯咖啡,店长却冲了两杯,还说让她千万别客气,这就算自己送给瑞希的圣诞礼物。他还高兴地挥挥手送走了瑞希,让她过去慢慢聊,回来的时候把店门锁上就行。

“对面先生”之前就告诉过她,不要发出声音影响客人试听八音盒。

“对面先生”看见瑞希拿两个颜色不同的马克杯回来,少见地从桌子那头走了过来。两人并排坐在刚刚那对情侣坐过的椅子上。

“对面先生”的声音不大,瑞希却听得很清楚,大概是因为店里没有其他声音。瑞希想象中的八音盒店应该是播放着音乐的,可这家店里却总是很安静。

“第一次用这么大的杯子喝咖啡。”

瑞希右手托着托盘,左手拉开了八音盒店的大门。门铃“当啷”响了一声。只见店内的桌子边,一男一女两位顾客背对店门坐着。“对面先生”正站在对面弯腰向他们说明着,他注意到瑞希进来了,不易察觉地瞥了她一眼。

其实这也是店长的“阴谋”。他得意地笑说:“喝完这杯需要点时间哦。”

现在比早晨更冷了,乌云遮住了阳光,天色昏暗得如同黄昏。说不定马上会下雪呢。

这些时间里到底要聊点什么才好呢?

一到三点,瑞希就用银色的托盘端着两杯咖啡和陶制的奶糖罐出去了。托盘上的分量不轻,为了不让咖啡洒出来,瑞希迈着小步走得很小心。

“偶尔确实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对面先生”开口说道,“其实让客人自己选曲可能是最好的,但是机会难得,我就想推荐店里独有的定制方案。”

店长似乎也和瑞希一样,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店铺。可是搬走或是运东西什么的总会有动静吧,店长居然什么都没注意到,也真是太大意了。

“那个……我不是很明白。”瑞希小心翼翼地插嘴道,“‘喜欢的乐曲’和‘心中流淌的乐曲’不一样吗?”

“八音盒店?”“对面先生”走后,店长歪着头说,“之前明明是家旧工具店啊,什么时候变成八音盒店了?我完全没注意到啊。”

“当然也有相同的时候,但就我遇到过的情况来说,这两者往往都是不同的。”“对面先生”歪着头想了想又说道,“记忆不也是如此吗?让人印象深刻的不一定就是快乐的记忆,有时悲伤的事情也会让人难以忘记。这和人们是不是想记住那些事情并没有关系。”

“啊,器具不成问题。”“对面先生”好像松了口气,“我的店就开在那儿。”他手指着店门,确切地说是指着门外街对面的地方。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瑞希似乎有些明白了,“你……能听见?”

“实在是不好意思,如您所见,我们这是家小店,没有能外送咖啡的器具。”

“对面先生”不好意思地微笑道:“听起来不像真的吧?但我确实能听见噢,我天生听觉就特别灵敏。”

瑞希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想喝咖啡的话来店里喝不就好了吗?她正要开口,只见店长从吧台里走出来替她解围。不知道他是怕瑞希诘问客人,还是因为咖啡受到了客人的赞赏而高兴。

“对面先生”说着把手中的马克杯放到桌上,用手把稍长的头发别到耳后。瑞希看见他的双耳中各戴着一个透明的东西。他熟练地把它们取下来放在马克杯旁。

“是吗,这可糟了。”“对面先生”犯难地嘀咕着,手里把玩着已经空了的咖啡杯,“我可冲不出这么好喝的咖啡啊。”

瑞希对这个形状的东西并不陌生,咖啡店里有些年纪大的客人会佩戴,但这种透明材质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可是“对面先生”刚刚不是才说自己的听觉特别灵敏吗?

瑞希的父亲经常不耐烦地感叹那些突然从大城市跑到这里来开店的人,简直是把开店当成学校文化节的活动。她母亲也经常附和着说些“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轻率啊”之类的话。那些年轻人开的店瑞希也去过几次。有一次,她去了一家卖手工制作的毛绒玩具的店,从店里的环境布置到拼命招揽客人的店主,都能让人一眼看出这是新手开的店。这些年轻人不是什么坏人,而是看上去太善良了,总让人怀疑这股殷勤的善意背后藏着什么阴谋。

“这个东西长得像助听器,但是功能却跟助听器完全不同,只有可以调整声音大小这一点是一样的。”他仿佛看出了瑞希的疑惑,于是解释道,“我的情况有点特殊——我不是听不清,而是听得太清楚了。”

那时候正好有很多人从其他地方搬过来开店。政府也出台了政策,重新装修了那些可以作为旅游资源的历史建筑,欢迎大家来开店。得益于此,这个地区确实繁荣了不少,可是因为经营不善或是和周围的住户发生纠纷而不得不关门的店铺也不在少数。瑞希家的小酒馆远离繁华的街道,虽说周围也没有开什么新店,但却从商业协会和客人那里听到了不少上述的传闻。

如果什么都不戴的话,“对面先生”会源源不断地听到音乐——那些流淌在周围的人心中的乐曲。

瑞希果决地答道,可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这个人住在附近吗?看起来不像住在这一带的人啊,难道是在这里上班?

“虽说是能听见‘周围’的声音,但可听见的范围也时常发生变化。有时候只能听见店里的声音,有时候能听见更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我们不做外卖。”

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瑞希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好。但是“对面先生”一脸认真地盯着瑞希,看上去不像是在耍她,也不像是信口开河的样子。

“那……外卖呢?”

“一两个人还好,一大群人发出来的声音简直就像轰鸣声。所以我每次上街或是坐电车都很紧张,哪怕是戴着这个,我也会时不时去摸摸它们,确认是不是戴好了。”“对面先生”指着放在桌上的东西说道。

“抱歉,不能外带。”瑞希生硬地答道。她心想这个客人真是奇怪,看看这家店的样子就知道不是那种外资的连锁咖啡店了吧。

“这是超能力吗?”瑞希好不容易才问出这么一句。

“请问……咖啡能外带吗?”

“不,只是听力的问题而已。”

“对面先生”第一次光顾咖啡店的时候,瑞希也觉得没见过这个人,并没有特别在意。直到结账的时候,“对面先生”犹豫着开口和瑞希搭了话,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瑞希听了还是一头雾水。但是“对面先生”刚刚还听到了那位客人心中的乐曲,而且他的八音盒店也经营至今,可见他一定是具有某种能力的。再说了欺骗客人还情有可原,骗她对生意可一点帮助也没有啊。

在此之前,瑞希从来没注意过对面开了家什么店。不管是咖啡店早上九点开门的时候也好,晚上六点关门的时候也好,对面的卷帘门都是关着的,不知道是不是在营业。瑞希没有在橱窗前向店里张望过,也没有进过对面的店,自然也不认识那家店的店主。

“除了音量,有时候各种各样的乐曲会混杂在一起,这也令我很痛苦。”“对面先生”缩了缩身体,把视线转向墙边的架子,“就好比这里的八音盒一齐响起来一样。”

大概是瑞希在这里打工两三个月后,店里开始给“对面先生”的店铺外送咖啡。

瑞希跟着“对面先生”在店里参观了一圈,她想象了一下架子上的八音盒一齐响起来的情景,不由地说道:“那样的话确实会很吵啊。”

“三点。”

“对面先生”转过身对瑞希说:“啊!太好了!”

“今天几点给‘对面先生’送咖啡?”店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正在喝着咖啡的瑞希。

“啊?”

因此,一开始每到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瑞希都会很紧张。没过几天,有个长得跟模特似的俊美青年来店里,店长搂着青年的肩膀介绍说这是他男朋友。自此以后,瑞希就不再紧张了。

“我以为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呢。”

刚来这家店打工的时候,瑞希趁着闲聊问过店长为什么雇用自己。她以为店长会说“因为你高中毕业后在小酒馆帮过一年工”之类的,没想到店长看着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你长得漂亮。”

“你对其他客人也会一一说明吗?”这么跟客人说的话会被认为是诈骗犯吧?

这家店开了已经快五年了,店长应该也快六十五岁了。可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可能是因为发量多且满面红光的缘故吧。瑞希好几次看到店长跟以“紫色女士”为首的一众年长女性搭话,她们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不会,我只会把做好的八音盒交给客人而已。”

这家店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挣大钱的,但还是平稳地经营到了现在,也是因为店长的人缘好吧。店长以前好像是在东京上班的,但是退休后回老家开咖啡店是他老早就计划好的。

“客人没有问你吗,是怎么知道他们心中的乐曲是什么的?”

“当然是好事啦,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幸福的样子,不觉得很棒吗?”店长微笑着答道。

“基本上没人问过。即使问了,只要告诉他们是因为我的耳朵特别好使就行了。”

“是吗?”瑞希双手接过店长递过来的天空蓝的马克杯,歪着头说道。可能觉得自己的语调太生硬了,于是她又半开玩笑地补充道,“圣诞节太忙了啊,不过对店里来说倒是好事。”

“能听见别人心中蕴藏着宝贵回忆的乐曲,只是因为耳朵好使?别人会相信吗?”

“圣诞节真不错呀。”

“看情况吧。”

店里只剩店长和瑞希两个人,刚刚没注意听的音乐,现在变得特别清晰。店长嘴里唱着圣诞歌曲,倒了一杯咖啡给瑞希。

“看情况?”

瑞希走进吧台里,坐在厨房角落的一张圆凳上,从包里拿出面包吃了起来。站在门口的人看不见瑞希坐的这个位置。

“人们不一定是对音乐本身产生了什么感情。那些在人生重要的场景里,很偶然地作为背景音乐被播放的歌曲,有时候会出人意料地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对面先生”想了想又继续说道,“但是音乐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吧。它们是那些宝贵回忆的背景乐。有时候这些音乐也可以反过来唤醒人们对于那些场景的回忆。”

“辛苦了,你去休息吧。”店长对瑞希说道。

这么说来,对音乐不是特别关注的瑞希只要听见以前的歌曲,听这首歌时的场景也会立马浮现在眼前?

店长希望店里主打的是咖啡,所以店里没有经营午餐,点心也只有吐司和三明治之类的不太费工夫的东西。因此,一到午餐时间店里就会闲下来,瑞希能悠闲地吃午饭。

“我们这行把这个叫作‘回忆的伴奏’。”

午后,客流如潮水般退去。

“你的工作真不错啊。”瑞希发自肺腑地感叹道。

虽然也有几个认识的客人,但他们不会叫她“酒馆的小瑞希”,而是叫她“服务员”或是“小姐姐”。目前为止,瑞希的家人和朋友都没有来过这家店。

虽然只要一不注意,杂乱无章的声音就会像洪水般涌来,但是用自己拥有的特殊能力和专业技能制作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八音盒,实在是件充满意义的事。“对面先生”正是因为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才会像候鸟一样自由地飞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吧。这份张开柔软的翅膀乘风前行的勇气让瑞希羡慕不已。

而且这家店里不会有自己的熟人来,这一点也让瑞希很满意。

“对面先生”不再说话,从桌上拿起那两个透明的东西戴回耳朵里,摇摇头让别在耳后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耳朵。

酒馆的客人一般只待几分钟,长的也只待十几分钟,但是咖啡店的客人不一样。虽说在咖啡店里工作不用一直和客人交谈,但要随时注意店里有哪些客人。在这里打了两年零工,瑞希接待客人的水平有了很大提升。看来离开自己家的酒馆到外面的店里打工是个正确的选择。

瑞希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不禁心想,他不戴那个东西的时候就能听见别人心里的乐曲,难道刚刚他也听见我心里的乐曲了吗?

中学的时候,她就经常在家里的酒馆里帮忙。酒馆开在住宅区,所以来店里的客人几乎都是住在附近的熟人,没有什么特别难缠的客人,但偶尔也会有一些因为虫子之类的事情而不高兴的客人。瑞希一边在店里帮忙,一边学习怎么招呼各种各样的客人。

瑞希正想问他自己心里流淌的是哪首乐曲,但转念又觉得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歌,万一是佑也喜欢的摇滚乐队的歌就糟了。瑞希本来对音乐就一窍不通,最近经常听店长放一些爵士乐,慢慢地稍微有了点兴趣,但也不可能有什么曲子让她印象特别深刻。

瑞希早就习惯了接待客人。

“你还记得之前店里来过一对母子吗?妈妈带着三岁的儿子。”“对面先生”拿起马克杯问道。

“对,对,就是这样。”

“记得,给小男孩上的是果汁对吧?”因为很少有人点咖啡之外的饮料,所以瑞希印象特别深刻。那好像是开始给“对面先生”外送咖啡后不久的事。

看着一脸认真的店长,瑞希不禁苦笑。

“那个小男孩心中的乐曲是妈妈唱的《安眠曲》。还有组乐队的学生,她们心中流淌的是各自的乐器的声音,真有意思啊。

“瑞希笑起来的时候可爱一百倍。”

“有时候能从一个客人心里听见好几种音乐。像那个弹钢琴的小学生,我听见她心里有好几首她弹过的钢琴曲;还有不知为何心里既有古典乐又有老旧的演歌的男性客人……”

“对不起。”

“真是五花八门啊。”

瑞希送走“日经先生”后回到吧台,只听店长小声叮嘱她:“瑞希,微笑,微笑。”

“是啊。”“对面先生”喝光了咖啡,双手把马克杯放到瑞希面前,“多谢款待。”

确切来说,今天是平安夜。那对情侣散发出的幸福气息飘浮在空中,侵蚀着店里的平静。

瑞希瞥了一眼手表,不禁大吃一惊。已经七点了,自己竟然在这儿待了这么久。“不好意思,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

“圣诞节了啊。”

两人站起身来,把从咖啡店带过来的东西归置到托盘里。

虽说“日经先生”丝毫没有不高兴,可是拒绝每周都会来的熟客却让瑞希觉得很过意不去。坐在吧台中央的那对十多岁的情侣,已经摊着旅游指南待了几十分钟了。

“啊,等一下,我还没付钱。”

“没关系,生意兴隆是好事啊。我下次再来。”

“不用了,一直以来多谢惠顾。”

说话前一定要先说“老实说”的“‘老实说’先生”;鞋子、包、戒指上的宝石、发色都统一是紫色的“紫色女士”;每次必点蓝山咖啡的“蓝山先生”;情绪随着棒球比赛的结果大起大落,操着一口关西腔的“阿虎先生”……这些充满个性的昵称确实好记,但是也容易一不当心就在本人的面前叫出来。

“这样好吗?”“对面先生”不好意思地说着站了起来,拿了一个八音盒放到托盘上,“这个请收下。”

不光是“对面先生”,店长自说自话地给每个熟客都起了昵称。既有像“日经先生”这样根据手里拿的东西起的昵称,也有根据那个人的口头禅或是外貌特征起的昵称。

“这样好吗?”这次倒是瑞希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店里已经满座了。”瑞希对手拿报纸的“日经先生”抱歉地说道。

“对面先生”真诚地说:“如果你能收下,我会很高兴的。”

可是,今天游客明显比平时要多。

“谢谢。”瑞希深深地鞠躬道谢,端起托盘向门口走去。

运河和沿河建造的西洋古建筑确实有着别样的风情。除了主干道上招揽游客的那些店铺外,小路上也多了不少低调的咖啡店和时髦的杂货店,像瑞希这样的当地年轻人也经常来这一带玩。这家咖啡店离中心街道有点远,也算不上时髦,但也时不时会有游客来光顾。

“对面先生”替瑞希拉开大门。“请小心。”边说边抬头望向天空,“啊,下雪了。”

今天是周六,本来客人就会比平时多。不光是熟客,想要悠闲地度过周末上午的上班族男女也常会结伴来店里。这家店算是这一带的浪漫的约会场所。

瑞希也抬起了头。

上午店里总是很忙。

黑色的天空中,洁白的雪花飘落而下。

瑞希被身后传来的打招呼声吓了一大跳。她慢慢回过头,发现“对面先生”正面带笑容地站在她身后。

回到咖啡店,瑞希迫不及待地拿出八音盒,翻过来拧上发条后放在吧台上。高亢动听的乐曲在安静的店内流动。

“早上好。”

听到这首歌后,瑞希顿时泄了气。“什么嘛!”

瑞希把脸凑近玻璃,迅速用手理了一下刘海。“对面先生”上午可能会来。算算日子也该来了,他从上周四来过以后就再也没来了。但是瑞希猜他会来的日子,他基本都不会来。

这首歌何止是耳熟能详啊,这一个月来简直每天都在听。空旷的店里回荡着的是小孩子都会唱的《圣诞歌》,店长今天还在店里放了呢。

瑞希把广告牌和圣诞树并排放在自家的店门口后,双手环抱在胸前,探出身子向自家店里张望。大门上半部分的玻璃反射着早晨的阳光,宛如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了瑞希的上半身。

瑞希走进吧台打开水龙头,流水的声音盖过了八音盒的乐曲声。瑞希挨个洗着餐具,湍急的水流冲刷着她的手掌,她渐渐冷静下来。

“对面先生”并不是那个人的真名,因为他是对面那家店的店主,所以瑞希和店长才这么称呼他。

瑞希觉得倍感失望的自己简直像个笨蛋,她为什么会期待听到专属于自己的特别的乐曲呢?自己一定是听说了那家八音盒店的客人的故事,所以才产生了误会。毕竟“对面先生”从来都没有告诉过自己,这是专属于她的特别的八音盒啊。快到圣诞节了就选了《圣诞歌》,仅此而已。

瑞希偷偷张望了一眼相隔一条小路的店。橱窗还是暗的,“对面先生”好像还没来上班。

又或者是“对面先生”没有从自己心里听到任何乐曲?毕竟瑞希自己也想不起来她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忆的歌。无论听觉有多敏锐,“对面先生”也不可能听见没有发出过的声音。

瑞希走出店门,欢快的圣诞歌曲也随之听不见了。刺骨的寒意突然向瑞希袭来,她深呼吸了一口。漂浮在空中的气团就像漫画里的对话气泡。

瑞希手滑了一下,沾满泡沫的红色马克杯掉到了水槽里,发出异常刺耳的声音。《圣诞歌》欢快的曲调还在瑞希脑中盘旋,挥之不去。瑞希烦躁地捡起杯子,确认了一下没有摔碎,就重新冲洗了一遍放回架子里。

瑞希双手分别提着高度及膝的广告牌和一株不大的杉树盆栽走出店门。杉树的细枝上只挂着几个红色的蝴蝶结,这种装饰简单的圣诞树很适合这家店的氛围。

此时,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另一个念头:我的心中也许真的流淌着这首《圣诞歌》。最近店里不停地播放这首歌,可能自己已经听习惯了。没错,一定是这样!

“还有圣诞树也麻烦你啦。”店长走出吧台,站到角落的电子设备前。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这是店长思考时的习惯。

瑞希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她拿起绿色的马克杯,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眼,那个透明的八音盒还在吧台上好好地放着。

“好。”瑞希隔着吧台把抹布放在水槽边。

瑞希的眼前浮现出送她这个八音盒的“对面先生”的脸,脑海里浮现出他说的话。“那些在人生重要的场景里,很偶然地作为背景音乐播放的歌曲,有时候会出人意料地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音乐可以唤醒人们重要的回忆。”

“瑞希,擦完吧台把招牌拿出去。”站在吧台内侧的店长说道。

“对面先生”就是送给她这个八音盒的人,刚刚他们还在说着话,这个旋律让自己想起了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这首歌大概从更早以前就在自己的心里流淌了。

这周“对面先生”一次都没来过。瑞希每天都想着“他今天应该会来吧”,结果到了今天已经是周六了,“对面先生”还是没来。

吧台外的店里空无一人,听着反复播放的《圣诞歌》,忙个不停的希瑞不禁问自己: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想“对面先生”呢?一遍又一遍,从未厌倦。

刚进店门就能看见的吧台一直延伸到店内深处,瑞希一边擦拭吧台一边瞄了瞄门口。

瑞希关了水龙头,飞奔出店外。她向前狂奔着,在大雪里四处搜寻。

店长总说“对面先生”挺有男子气概的,但瑞希却觉得他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对面先生”身材单薄瘦削,年龄也是个谜。他看上去好像跟瑞希差不多大,但如果说他比瑞希大好几岁也不奇怪。瑞希如此在意“对面先生”,并不是因为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而是因为他总是突然出现。这家咖啡店除了偶尔会有游客来以外,其他的多半是常年的熟客,他们光顾的日子和时间基本都是固定的。

终于,在一片白茫茫的视野里,她找到了那个正朝运河边走去的背影。

要说“对面先生”的长相嘛,与其说像猫倒不如说像狗,可能是因为他狭长的眼睛稍微有点下垂吧。“对面先生”整个人看上去色调都偏浅,瞳孔也好,长至下巴的头发也好,都泛着茶色,皮肤也白皙得不输瑞希。而且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气息也很淡薄,经常悄无声息地站在店门口,让瑞希吓一跳。

“等等!”瑞希大喊道。

每次瑞希以为他快来的时候,他倒没来,以为他不会来的时候,他却出人意料地来了,就跟附近的流浪猫似的随心所欲,让人完全摸不透规律。

漫天的大雪中,“对面先生”慢慢地转过身来。

“对面先生”总是突然来到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