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幻听吧。最近香音常常出现幻听,有时只有几小节,有时长达一整首曲子,对此她已经见怪不怪了。今天她听到的是《巴赫二部创意曲 No.8》。之前听到过的曲子还有门德尔松的《无词歌》和斯卡拉蒂的奏鸣曲。这三首是香音两周前参加地区钢琴大赛时弹奏的曲目。
香音在运河上的小桥上停下了脚步。她听见有音乐声传来,不是拜厄的而是更为复杂的重奏曲。
这次的钢琴大赛名气比香音一年级的时候参加的那次要大得多,是全日本难度最高的学生钢琴比赛。小学组规定四年级开始才能报名,香音今年也是第一次参加。
香音很喜欢拜厄的曲子,她经常照着老师送给她的曲谱在家里练习。曲调并不新颖,还有些单调,可只要手指自然地在琴键上跃动,香音就会觉得浑身轻松。
巴赫的曲调在香音耳边不停回响,她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影。狭窄的小路尽头有一家古朴的咖啡店,店门口竖着一块广告牌。咖啡馆对面有扇厚重的木制大门朝外大开着,从沿街的橱窗来看,大概也是家店面吧。橱窗的玻璃反射着阳光,看不清里面陈列着什么。
“是嘛,看来现在不太流行了啊。以前大家都把拜厄的曲子作为入门的练习曲呢。”
香音越朝前走去,巴赫的乐曲声就越清晰。
“没有。”
咦,这次的幻听与往常的有所不同。不知为何只有右手弹奏的主旋律重复出现了好多次,却听不见本应配合着主旋律出现的左手弹奏的音调。这曲调的音色也和钢琴不同,听上去更加尖细、生硬。这是什么乐器呢?香音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过,可又想不起来了。
“以前在培训班没学过吗?”
香音终于确定这声音不是幻听,而是切切实实从外面传进她耳朵里的。声音的源头就是那扇大开着木门的小店。
南老师后来才告诉香音,第一次见面她让香音弹的是拜厄的曲子。
她小心翼翼地走近木门,探头朝店里张望。
南老师从来没有猜错过。给香音布置作业的时候也是如此。以前钢琴培训班的老师布置作业的时候,会让大家照着一本练习曲曲谱里的顺序依次练习。可南老师不一样,香音弹完一首曲子以后,老师会从书架上另拿一本曲谱来。南老师选的曲子,国家、时代以及作曲家都各不相同,可每一首曲子都是香音喜欢的。
果然是家小店。店内左右两侧的墙面都被高高的架子遮挡住了,店内站着一个穿黑色围裙的店员,他面向架子站着,香音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店员的脚边摞着好多纸箱,难道是在大扫除,还是要搬家了?怎么看都不像是营业中的店铺。
“这首曲子香音应该会喜欢。”
不知不觉间巴赫的乐曲声已经停止了,周围安静得出奇。难道乐曲声真的是自己的幻听吗?这家店里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像乐器的东西啊。
课前课后,南老师都会给香音端来茶水。这么热的天,老师一定会先端来冰镇的大麦茶,然后才是温热的红茶。师徒俩经常一边喝着红茶,吃着曲奇饼干和巧克力,一边闲聊。欧洲留学、东京演奏会、管弦乐伴奏……师徒俩无所不谈。老师还会让香音听她推荐的唱片。
正当香音想转身离去的时候,店员突然走了过来。他炯炯有神的双目看着香音说道:“欢迎光临。”
香音又热又渴。
可把香音招揽进店以后,店员就回到了之前的位置,背对着香音又开始整理起架子上的东西。
她沿着运河边的石子小路不停步地往前走去。背上的书包里装着沉甸甸的乐谱,肩带勒得她肩膀生疼。
香音漫无目的地在店里逛了起来,她是第一次来这种个人经营的小店。比起阳光强烈的室外,店内的光线有些暗。店里很安静,只有角落里巨大的旧电扇摆着头,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现在还来得及——香音心中默念着,脚下却朝左边走去。
香音走近店员背后的那个架子,上面摆放着许多透明的长方形盒子,每个盒子里都装着金色的器械。
现在还赶得及去上课。从这里右拐,沿着小路往回走,五分钟就能到老师家。
原来奏出巴赫乐曲的是这个啊。
香音站在十字路口,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您选好了曲子的话请随时告诉我。”手头的活暂时告一段落,店员走过来对香音说道,“您也可以选择定制。”
接着,老师用柔和的语调说道:“弹得不错啊。”
店员对香音说话的语气十分礼貌,就像接待一个成年的顾客。
香音不安地看向老师,只见老师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是她们进门后第一次看见老师笑。
香音慌忙答道:“呃……那个……我就是随便进来看看。”
香音全神贯注地弹奏着,等她毫无差错地弹奏完毕,手指离开琴键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一次测验。
在店里逛了半天。事到如今才说不买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可是香音身上没带什么钱。
香音坐下来看了看乐谱。虽然她没弹过这首曲子,但比她想象中的要简单,她稍稍安心了一些。这首曲子除了拍子有些不规律外,旋律很简单,也没有高难度的指法和复杂的和弦,应该是首入门的练习曲。
“我走着走着,听见了巴赫的乐曲声。因为我知道这首曲子,所以……”
香音紧张地靠近钢琴,老师帮她调节好椅子的高度。
“巴赫?”店员若有所思地瞪大了眼睛,“您耳朵可真灵敏啊。”
“那就弹弹这首吧。”
他像是吃了一惊,回头看看背后的架子。“嗯……巴赫的话……”
老师为难地看了看她俩,终于还是站起来走到里屋的一架三角钢琴前。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一本本乐谱,老师从中抽出一册蓝色封面的放在乐谱架上。
“啊,不用找了。”香音连忙叫住了店员,她没打算买八音盒。
“拜托您了,请听一听这个孩子弹琴吧,一次就行。”香音的妈妈从沙发上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这让香音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香音又感到奇怪。明明进店之前一直能听到巴赫的乐曲声,怎么这会儿就听不到了呢?难道真是自己的幻听吗?店员刚刚夸她耳朵灵敏只是为了讨好客人?
即使在电话里被拒绝了许多次,香音的妈妈也没有放弃。她硬是带着香音去了老师家,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和老师见上一面。她们找到了老师的住处,是一栋古旧的房子,看上去就像一架精心调过音的颇有年代感的钢琴。
“不好意思,我没带钱。”香音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初次见面的时候,南老师对香音的妈妈说道,“现在我已经老了。之前在电话里我已经说过了,回到家乡后就不再带教了,今后也没有这个打算。”
“钱?”店员有些惊讶,继而恍然大悟般拍手道,“原来如此。那请您收下这个。”
香音不知道妈妈是问了培训班的老师还是在比赛的时候问了其他家长,总之,她打听到著名钢琴演奏家南明子退休后就住在这个街区。南老师除了自己在音乐上成就显赫之外,也培养了许多得意门生。
他说着抱起脚边的纸箱放到香音面前。“如您所见,正巧店里今天在清点库存,请挑选一个您喜欢的八音盒吧,免费的。”
“妈妈不会弹钢琴,所以以前也不知道香音弹得这么好。但是从今往后,妈妈会好好培养你的。”
只见箱子里装着许许多多小小的八音盒。免费送我八音盒吗?呆立着的香音满心疑惑。
香音从没想过自己能战胜二三年级的人。赢得比赛后,她的父母比她更高兴。香音感谢了她的妈妈,她看见妈妈的眼里闪着泪光。奖杯金色的底座上装饰着一个音符,香音把这小小的奖杯紧紧地抱在胸前。
“您赶时间吗?”
暑假期间,香音参加了邻市举办的中小学生钢琴比赛。比赛当天,香音被举办演奏会的音乐厅和巨大的三脚钢琴深深吸引住了——高级钢琴发出的声音让人心潮澎湃,会场的音响效果也异常美妙。比赛前一天香音还担心自己是不是能在评委面前发挥稳定,可现在她的心情却无比兴奋。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弹奏她练习的曲目。小学组分为一到三年级的低年级组和四到六年级的高年级组,低年级组的指定比赛曲目是香音幼儿园时就学过的《布尔格缪勒练习曲》,可香音觉得起码也得让她弹高年级组的《肖邦练习曲》啊。
香音本想问店员为什么要送她八音盒,可是却没有开口。钢琴课开始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一年级的时候还和幼儿园时期一样,去附近的钢琴培训班上课。每周一节的钢琴课总是令她无比期待。在课堂上香音有时会弹奏小学高年级甚至是初中生的练习曲,除此之外,每天她都会在家里练习三四个小时,周末练习的时间会更长。香音的妈妈有时候都会担心她是不是太刻苦了。
香音在地区钢琴大赛中获得了小学组第四名,但是只有前三名能代表各自的年级组去参加全国比赛。也就是说,香音在预选赛就被淘汰了。
香音第一次见到南老师是她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公布比赛名次的时候,香音大吃一惊。她从来没有指望能进入前三名,相反听完其他参赛者的演奏之后,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水平远在他们之下。
南老师确实上了年纪,她双鬓斑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完全看不出来和CD封面上印着的那个年轻人是同一个人。老师的双手青筋突起,血管和斑点也清晰可见,很难想象这双看上去虚弱无力的手竟能在琴键上如此自由地游走,还能弹奏出强劲悠远的音符。
香音没有丝毫的悔恨,她在比赛中发挥出了最好的水平,尽全力演出后的成就感完全替代了她心中的些许遗憾。南老师也表扬了她出色的现场发挥。
“上了年纪记性就不好了,真烦人啊。”
可是香音的妈妈觉得无法接受。
如果没等到香音去上课,南老师一定会怀疑是自己记错了上课的时间。平时哪怕是香音忘了说要更改上课时间或是忘了做作业,老师也只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力。
“怎么会这样?”公布比赛结果的时候,香音的妈妈一脸茫然,“香音明明是弹得最好的啊。”
钢琴课马上就要开始了。
妈妈这么说不是为了安慰香音,而是真心这么认为。直到颁奖仪式结束,妈妈都不肯从座位上站起来,口中还一直念叨着“为什么,为什么”。
烈日当空,香音漫无目的地往山丘下走去。走过公园旁的小路时,她看了一眼园里的时钟——快三点了。
香音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怯怯地说道:“对不起。”
原本静谧的教堂里充斥着人们的交谈声。香音拿起放在管风琴前的座椅上的包,贴着墙悄悄走出了教堂。
“这不是香音的错啊。”爸爸苦笑着说,“第四名也很了不起了啊。你已经很努力了。”
走进来的是一群吵吵嚷嚷的中年妇女,其中有几位还是香音认识的人。她们是圣诞唱诗班的成员,可能是来这儿练习的吧。刚才祈祷的那位老太太正坐在长椅上休息,看见唱诗班进来,她也和几个熟人打了招呼。
回家的路上,香音心里十分忐忑。爸爸在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座,自己闭上眼睛倚靠在座椅上,妈妈应该会以为她睡着了吧。
香音听见身后又传来开门的声音,听纷杂的脚步声大概有五六个人。香音转过头去。
谁知妈妈却说道:“也许该给她找个还在带教的钢琴老师。”
香音在心中问道,可却没有得到回答。是啊,教会的牧师和幼儿园园长都说过,神只会向没有邪念的人伸出援助之手。而现在的香音是不会得到救助的。
香音大吃一惊。她没有睁开眼睛,可是心中却在大喊:这和南老师没有关系!我不要跟着其他的老师学钢琴!
神啊,我该怎么办才好。
“南老师挺好的啊,香音也很喜欢她。”爸爸说。
老太太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后站起身来,她的目光停留在香音身上。她以为香音排在她后面,所以做了个手势让香音上前祈祷。香音不得不走上前去,站到圣母玛利亚像前。
“南老师确实是位好老师,但我听说指导钢琴比赛要考虑得分点啦评委考察的方向啦,没那么简单。”
香音睁开眼睛,用手抚摸着管风琴的盖子。这种光滑的触感记忆犹新,她尤其喜欢在教会弹奏的管风琴,它浑厚饱满的音色直达高耸的屋顶,继而回荡在整个教堂里。
“也不用那么拼命吧,香音的人生里不是只有钢琴比赛啊。”
窗外的小鸟停止了鸣叫。
“现在可不是放松的时候!要想成为专业的钢琴演奏家,香音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努力练习!”妈妈不快地说道。
那个时候可真好啊,无论是在培训班还是幼儿园,大家都对香音称赞不已。这让香音十分自豪,她的父母也引以为傲——畏首畏尾、一无是处的女儿终于有了强于他人的长处。
“可香音才九岁啊。”
香音很擅长听音。就算站在看不见键盘的位置,她也能准确猜出弹奏的是哪个音。无论是多么复杂的和弦,香音都不会猜错。她甚至还可以做到听完几小节或是整首乐曲之后,能完整地再现出来。
“九岁已经太晚了。其他孩子可是从小就开始接受精英教育了。”
培训班的老师严格地教授过识谱的方法,五线谱上的音符和琴键如何对应、音符和休止符的长度、记号和字母的含义等等都是必须熟记的。因为要记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一开始香音脑中一片混乱,心中暗自抱怨还不如直接看手指的动作来得快。可渐渐她就发现,这些乐理知识一旦记住就会让弹奏方便很多。那些记号就算再复杂,也比平假名[1]和汉字要简单。
“本来我不想说的,”爸爸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最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香音听那些著名钢琴演奏家的演奏CD,发现同一首乐曲由不同的人弹奏出来的感觉完全不同,每个人弹奏的乐曲都展现出了他们的个性。可是香音自己弹奏的时候,却会一丝不苟地遵循乐谱上的指示。她觉得乐谱是让钢琴世界充满乐趣的神圣地图,专业的演奏家或许可以按照自己的个性来弹奏,可是香音这样的小孩子是绝对不可以随意更改乐谱的。有时香音也会模仿CD中的演奏,故意让弹奏的速度、踩踏板的节奏和乐谱上的有所不同,但她总感觉不太和谐。
“过分?”
在幼儿园老师的建议下,香音开始去附近的钢琴培训班上课。现在她已经成为了幼儿园音乐会和教会礼拜活动的伴奏,偶尔还会有成人的唱诗班找她伴奏。香音始终原原本本地照着乐谱来弹奏。大家对她的伴奏都赞不绝口,夸她弹奏的歌曲音调准确、节奏稳定。
“不知道是该说你太固执还是太较真了。”
香音闭上眼睛靠在管风琴上,过了几秒,窗外小鸟的鸣叫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钢琴比赛前,妈妈确实有些奇怪。
虽然香音不讨厌老太太嘶哑的声音,但是老太太的话是说给神听的,所以香音还是选择把它过滤掉了。
香音做暑假作业的时候,妈妈却斥责她有时间做作业不如多去练会儿琴。家里的事情也不让香音帮忙了,比赛结束前,广播体操啦游泳啦这些都不许香音参加了。去年还是香音自己抽空练琴,到了今年就变成妈妈催着她练了。
一个弯着腰的老太太走了进来。时值炎夏,老太太却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衬衫和一条黑色的长裙。她没有注意到香音,颤颤巍巍地走到祭坛前跪下,低着头念念有词。
“既然香音有这样的才华,让她展现才华不正是父母的义务吗?”
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香音从管风琴盖上挪开手。
“当然,香音想做的事情我们应该让她去做,她想成为专业的演奏家我们也应该支持她,如果她自己想换老师那就换好了。可凡事都由父母事先替她做了决定,这对香音而言压力太大了。比如今天,最失望的人不正是她自己吗?”
香音摇摇头。
妈妈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后,微不可闻地喃喃自语道:“我只是为了香音好罢了。”
“香音,你学过钢琴吗?”
最后,香音还是接过了店员递给她的纸箱。下课时间前香音都不能回家,炎炎夏日,她也无处打发时间。既然对方说免费送给她,那她就接受这份好意吧。
弹完最后一个音符,香音的心才平静下来。她难以置信,自己的双手竟然能这样在琴键上移动。老师看见这幅情景也惊得目瞪口呆。
“您这边请。”店员把香音带到里面的桌边。
围在桌边的孩子们就像被遥控器控制了似的,渐渐没了声音。接着不知是谁跟着音乐小声地唱起了歌。当香音弹完整首歌曲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在大合唱了。
香音坐了下来,一个接一个地试听箱子里的八音盒。转动箱体底部的发条,八音盒就会奏出乐曲。其中既有香音熟悉的乐曲,也有她没听过的。那些没听过的乐曲从香音的耳边划过,消散在空气中。
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是那首大家一起合唱的外国民谣。
八音盒透明的箱体中装着一个表面有许多微小突起的圆筒状部件和一个扁平的齿梳状部件。微小的突起和齿梳发生摩擦就会奏出音符,这似乎就是八音盒的发声原理。
终于轮到香音了,她站到键盘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双手放到键盘上。
这和钢琴很像啊,香音心想。平和却略显生硬的旋律持续了一会儿后停止了。
但是这次却不同,香音挤到了放电子琴的桌边,焦急地等待着轮到自己。香音觉得自己浑身燥热,她太想摸一摸钢琴了,就算是“假的”钢琴也好。
上周是钢琴比赛结束后的第一节课。南老师看着香音的样子,担心地问道:“香音,你没事吧,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啊。”
通常香音不会抢在前头去看教室里的新东西,因为新东西周围一定是噪声的漩涡。虽然已经能挑选自己喜欢的声音来听,但她还是想尽量避开这种场合。
香音无言以对。
大家都围到了新“玩具”周围。一个上着钢琴课的女孩子用还不娴熟的指法弹了一首童谣的几个小节。经常在教室里奔来跑去的活泼的小男孩用手掌重重地按在键盘上,电子琴发出极为不和谐的声响。
“香音已经很努力了。是不是太辛苦了,所以累了?稍微休息一段时间吧?”南老师继续安慰着香音,“世界上没有谁生来就该拿第一,而且我们也不是为了拿第一而弹。”
“大家按照顺序排队,一个个来试啊。”
接下来的一周里,香音几乎没有弹琴。
老师的手指开始在小小的键盘上游走。看着欢呼雀跃的同学们,香音心里有些失落。电子琴的声音虽然和钢琴相似,但音色却轻薄得多。假的就是假的。
她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劲来练琴——练琴六年,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这个是电子琴。是教会成员捐赠的。”
香音不是因为没能入选全国比赛而意志消沉,更没有因此失去斗志或是自暴自弃。可香音知道,自己现在弹出来的音符毫无生机。所以她不想弹琴,不想让别人听到这样的音乐。
暑假结束后,老师带来了一件乐器。第一眼看到这件乐器的时候,香音就觉得很奇怪。那件乐器的形状看上去像是个不完整的假钢琴,好像是把钢琴的键盘部分取了下来,还缩短了长度。白键只有十九个,黑键也只剩十三个。
昨天妈妈问香音要不要换个老师。香音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妈妈是不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要用语言把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实在是太难了,要是能用音乐传达自己的心意就好了。香音经常这么想,用音乐的曲调来表现悲伤和喜悦不是更容易让人理解吗?
痛苦的合唱时间如今却成了香音最期待的时刻。她每次都装模作样地动动嘴,眼睛却紧紧地盯着老师在琴键上跳跃的手指。香音一句歌词也记不住,可手指的动作和钢琴的音色融为一体,却令她过目不忘。她没有刻意去记这些,但却印象深刻。
香音其实想对妈妈说,南老师没什么不好的,她没能入选全国比赛并不是老师的错,是她自己能力不足。所以,她更应该加倍努力地练习,让自己弹得更好,让妈妈和老师满意。可是……
自从掌握了辨音的方法,不光是合唱时间,待在幼儿园的所有时间都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有时香音会因此听漏老师说的话,或是忘了在朋友说话的间隙附和几句,久而久之大家就更认定香音是个不合群的孩子。
“有喜欢的吗?”
通过辨音练习,香音能从无数嘈杂的声音中挑选出自己想听的声音来。练习的关键就在于集中注意力,做到这一点,即使是那些沉落在杂音漩涡最底层的声音也能挑拣出来。
听到店员和自己说话,香音才回过神来。她听完的八音盒凌乱地放在桌子上。
从那天起,香音开始了辨音练习。
“对不起,我还没……”香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香音稍稍将身体转向钢琴,钢琴的音律精准,节拍准确,听上去无比悦耳。老师柔软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香音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老师的手指,耳中只听得见钢琴和自己的声音。
她只顾着胡思乱想,根本没有认真挑选。对方本是好心免费送自己一个八音盒,自己却挑了这么久,让他不高兴了吧。
是钢琴声。
“请您稍待片刻。”店员忽然低头对香音说道。
但是还能怎么办呢?老师已经给她特殊待遇了,而且站在这里已经比之前被不着调的歌声包围时好多了。香音正心烦意乱,忽然有一丝澄澈的乐声飘进了她的右耳。
他伸手把长至耳边的头发别到脑后。香音之前都没有注意到,店员那两个轮廓优美的耳朵里各塞着一个透明的器具。
大家一开口就打破了香音仅存的希望——实在是太吵了。
店员麻利地取下器具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香音观察起这两个东西来:可能是塑料材质的吧,看上去像是在眼镜脚上切下了两块边角圆润的部分,然后在上面装了个耳塞。
几天后的合唱时间,老师让香音站在最前排的右起第一个,也就是离钢琴最近的位置。
店员没有注意到香音正全神贯注盯着这对奇怪器具。他走到架子边,从上面拿了一个新的八音盒过来。
老师猜得没错,香音并不是觉得响的声音很吵。风起雨落、滚滚雷鸣、动物嘶鸣……这些声音就算稍微响一些香音也不会觉得吵。香音喜欢在野外倾听自然的声音——小溪淙淙的流水声、苍蝇扑扇翅膀的声音、树叶飘零的声音、波涛拍岸的声音……世界充满了悦动的乐声,香音永远都听不够。
“这个怎么样?”店员自己拧起了发条。
老师手指着教室的角落,那里放着一台立式钢琴。她似乎明白了让香音不舒服的不是音量,而是音调。
香音听到八音盒奏出的旋律不禁惊呼:“啊,赞美歌?”
“但是,唱歌的时候也不能让香音到外面去吧。”老师环顾了一下教室,突然拍手道,“对了,让她站在伴奏的乐器旁边,多少能好一些吧?”
她刚才还久违地想到了这首曲子呢,以前圣歌队演唱这首十八号圣歌的时候常常叫她去伴奏。
第二天,妈妈连忙向老师解释:“这孩子听觉很敏锐,一下子听见很多嘈杂的声音,她身体就会不舒服。”
那时日子还过得很平静,既没有钢琴比赛,也不认识南老师。手指在琴键上跃动给香音带来的只有快乐。幼儿园的老师、朋友的家长都对香音赞不绝口,圣歌队和前来参加礼拜的人也对她充满了感谢和赞美之情。幼儿园园长曾经感慨万千地夸赞香音的演奏宛如神的恩赐,他让香音要珍惜自己的天赋,要用自己的能力为周围的人带来幸福。
房间里安静得没有多余的杂音,父母经常这样悠闲地聊着香音的事。
八音盒演奏完后,香音说道:“请把这个八音盒送我吧。”
“可能是‘香音’这个名字起得好吧。等她再大一点,让她学样乐器吧。”
“太好了。其实我的耳朵也很灵敏。”店员微笑着对香音说道,“这个八音盒的声音非常优美呢。”
“明明你我在这方面都没什么天赋,真不知道女儿像谁。”
“声音真优美啊。”香音耳边突然响起了南老师的声音,一阵苦涩涌上她的心头。
“香音喜欢悦耳的声音吧,歌也唱得很好呢。”
“我给您找个纸盒包装起来吧。”店员说着便站起身来。
“香音的耳朵真是敏锐呀。”
香音尽量不去想南老师,对着店员挤出一个笑容。
只要香音一抱怨,父母就会赶紧把电视关掉。
“咦?”起身到一半,店员却突然皱起了眉。他仔细打量着香音,弄得香音慌张地低下了头。难道他看穿了自己的假笑吗?
“那声音真讨厌。”
“我还有一个八音盒要给您听,请稍等片刻。”
香音的家里很少有刺耳的声音,只有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偶尔会打破屋子里的平静。如果电视里播放的是主播用平淡的语调报出来的新闻,或是添加了不喧宾夺主的背景音乐的纪录片,这都没有关系,可要是播放的是综艺、讨论类的节目或是给小孩看的动画片,那香音就会受不了。
没等香音回答,店员就急急忙忙地朝架子走去。
唯独声音是个例外。香音对声音可以说是爱憎分明。
走出店门后,香音急忙赶去南老师家。
老师说的没错,香音是个听话的孩子。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幼儿园,香音从来不耍小性子,不偏食也不顶撞大人,没有相处得特别不好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关系特别好的朋友。
到后来,香音干脆跑了起来。老师家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时候,香音已是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了。再这么跑下去,她就快摔倒了。香音看见远处有个人影朝她跑来,奔跑的速度、喘气的频率丝毫不亚于她。
“难道是那些声音让你不舒服?”
“香音!”妈妈飞奔过来,在香音面前站定。
说到这儿,妈妈突然“啊”地叫了一声,然后死死地盯着香音的眼睛。
香音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脸上的表情如此吓人。她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默默地低下了头。地上漆黑的影子看上去像个乌黑的洞,香音真想立刻跳进去。
“香音,你讨厌唱歌吗?”回到家后,妈妈问香音道,“为什么突然……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唱歌的吗?”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妈妈的声音里竟带着颤抖。
“她一直很听话,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当然了,我知道香音不是那种会对其他小朋友恶言相向的孩子……”老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香音有些惴惴不安。
香音惊讶地抬起头,妈妈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而是不知所措。
那天放学,老师叫住了香音的妈妈,两人在空荡荡的教室一角严肃地聊了很久。
“老师也很担心你啊。你到哪儿去了?”
香音如实以吿,老师听后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接到老师说香音没来上课的电话,妈妈就出来四处找香音了。
“很不舒服吗?哪里疼啊?”
“对不起。”
周围的孩子们都一脸惊讶地看着香音。
“香音,你不想弹钢琴了吗?”
“香音,你怎么了?”
香音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妈妈。
香音觉得有人在拍她的肩,她抬起头看见老师站在她面前。香音慢慢地放下手来,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
“刚才在电话里,我和南老师聊了一下。她建议你稍微休息一阵子,还说上周已经跟你提议过了。”妈妈蹲下来看着香音说道,“你说实话,妈妈不会生气的。我会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有一天,香音实在忍不住了,歌唱到一半的时候,她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可无论她捂得多用力,粗暴的歌声还是会透过指缝漏进她的耳朵里。香音蜷起身子蹲下来,捂住耳朵的手上越发用劲。
香音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背后的书包,里面装了纸盒,所以底部摸起来有几个突出的角。
香音不服气地扯起嗓子来唱,可合唱声宛如大海的怒涛一般,她的微弱声音立刻就被湮没了。香音头痛欲裂,嗓子也疼痛难忍,只能茫然地动动嘴唇,等待着歌曲的结束。
听完店员最后从架子上拿下来的八音盒后,香音惊呆了。不是巴赫的乐曲,也不是赞美歌,缓缓流泻而出的是另一首香音极为熟悉的乐曲。
幼儿园里几乎随时都有孩子在哭闹,厉害的时候甚至会出现所有孩子一起放声大哭、叫喊的情况。这种噪声搞得香音的脑袋嗡嗡作响,还出现了头痛和晕眩。一周数次的合唱时间对于香音来说简直就是酷刑。班上的同学毫不在意音准,跑调的歌声让香音浑身难受。
“您在学钢琴吗?”店员用温柔的声音问道。
香音很不喜欢吵闹的环境。
“是的。”
香音在日复一日的努力中渐渐地适应了老师和朋友,她开始觉得幼儿园的生活虽然说不上有多快乐,但至少不那么痛苦了。可有一件事她却无论如何都适应不了。
但是……香音本想再补充几句。这是她第一次想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大人诉说自己内心的想法。
无论香音跑步得了最后一名也好,母亲节把妈妈画得像妖怪似的也好,妈妈从来没有责备过她,而是表扬她尽了全力,或是高兴地感谢她为自己画了画像。每每听到其他孩子的妈妈责备自己的孩子为什么没做好的时候,香音心里就会充满安全感,因为她的妈妈十分温柔。
香音心想,这个人能听见我心中流淌的乐曲,这个人会明白我的想法的。
幼儿园里要做的事对香音来说都太难了。她跑得慢、恐水,玩游戏的时候因为手脚不协调而摔倒,画画也不行。香音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努力去做了却始终做不好呢?
比赛失利、不想练琴、今天翘了钢琴课……香音一股脑儿地把这些事都说给了店员听。店员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倾听着,随后把两个八音盒重新放到了桌上。
香音做事确实很认真,但是总不见有什么成果。
“挑一个您喜欢的吧。”
老师却笑着回答:“虽然香音有些不太合群,但她是个认真的好孩子。”
香音看了看桌上的两个八音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尽情倾诉了的缘故,香音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
“我们家的孩子没事吧?”香音的妈妈很为内向的女儿担心。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指着店员最后拿来的那个八音盒说道:“请送我这个吧。”
香音是家里的独生女,之前也没有上过保育院,她不太习惯和同龄的孩子相处。香音还是个早产儿,体格弱小,虽然没有被其他孩子欺负,但她无法融入他们的游戏圈,自由活动时间她会跑出教室,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待在庭院的角落里。
店员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拿起香音选中的八音盒,拧上了发条。
刚上幼儿园的时候,香音每天都很不快乐。
拜厄的乐曲那朴素的曲调流淌进香音的耳中。
由教会运营的两年制的幼儿园就在教堂后面,两层楼的幼儿园地方不大却很整洁,还有小小的庭院和游泳池。幼儿园里只有少数是教徒的孩子,大多数都是像香音这样住在附近的孩子,他们连基督、圣母玛利亚和耶稣是谁都不知道。也就是音乐课唱赞美歌和午饭前的祷告有些基督教色彩。
把八音盒装进书包后,香音慌慌张张地冲出店外。她想弹钢琴,她想触摸钢琴的琴键,越快越好。
香音第一次弹这台管风琴是幼儿园小班时候的事。
香音注视着妈妈的眼睛说道:“我要继续弹钢琴。”
香音快步走过长椅间的走道,心中满是对旧日的怀念之情。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家附近偶遇了幼儿园同学一般,不,也许比这更强烈。
世界上没有谁生来就该拿第一,这是南老师上周对香音说的,我们也不是为了拿第一而弹。
香音的视线掠过长椅、祭坛和圣母像,落在了左侧角落。和她记忆中一样,那里摆着一台棕色的管风琴。阳光透过花窗斜射进来,正好在琴键上投出一个个蓝色、绿色或是橙色的斑点。
香音那时以为老师只是为了安慰她才说了这些。其实,老师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
香音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了教堂。湿润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正好缓解了香音身上的燥热。教堂里空无一人,中间的走道笔直地通向正前方的祭坛,走道两侧整齐地排列着木质长椅,祭坛上竖立着一尊怀抱婴儿的圣母像。
“我想弹得更好。”
香音掰着手指数了数,已经过去三年零五个月了。
我要再次弹出优美的音符,要成为老师口中那样的不是为了拿第一而弹的人,香音暗自下定了决心。她要让更多人由衷地发出赞叹,就像南老师第一次听她弹琴时那样。
香音觉得奇怪,十字架怎么和自己差不多高呢?哦,不是十字架变矮了,是自己长高了。上次来这里都是她幼儿园毕业时候的事了。
“我知道了。”妈妈摸了摸香音的头,然后站了起来,“那就去跟老师道个歉吧。”
香音在十字架前停下脚步,那只蝉挤出了最后一声“吱——”,然后飞走了。
香音和妈妈往老师家走去,却听见拜厄的乐曲声从门内传了出来。
盛夏强烈的白色阳光炙烤下,天蓝色的三角形屋顶、圆形的花窗、蛋壳色的墙壁和巧克力色的门都和香音记忆中的一样。门边长方形的花坛里散乱地种着红黄相间的花朵,花丛中央立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两棵枝藤缠绕的树中间停着一只蝉,它正歇斯底里地鸣叫着。
[1]平假名是日语使用的一种表音文字,大部分由汉字的草书演化而来。
香音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个建在丘陵上的教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