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骑兵军 > 他们原本九人

他们原本九人

“您是Jude(3),先生。”他嘟囔着,神经质地抚摸着我的马镫。“你们是Jude。”他高声叫道,吐沫横飞,喜极而抽搐。

9个俘虏死了。我心知肚明。我骑在马上,将认认真真地打了竖格的名单留给他们。第一栏是编号,第二栏是姓名,第三栏是部队番号。共有9个编号。其中第4位是个罗兹(2)的店员,犹太人阿道夫·舒尔梅斯特。他一直用娇生惯养的双手摩挲着我的马和抚摸着我的皮靴。他的一条腿被枪托打伤。从那条腿拖出细细的痕迹,犹如受伤的瘸腿狗,长着麻子的橙黄色的秃头上冒着汗,在太阳下闪着光。

“舒尔梅斯特,入列。”我对着犹太人断喝一声,我骤然感到一阵致命的虚弱,我从马鞍上爬下来,喘着气问:“你怎么知道的?”

于是,安德留什卡得意地看了一眼我们,便绝尘而去。排长瞟都没瞟他一眼。他一只手捂住额头,鲜血从骑兵连长头上像雨水般淌下。他趴下身子,爬到小溪边,将受伤的满是鲜血的脑袋,伸到即将干枯的水中很久……

“犹太人甜蜜的目光。”他高叫一声,单腿蹦着,身后拖出狗一样的细细的痕迹,“您甜蜜的目光,先生。”

“听着,老乡,”他声音宏亮地喊道,突然他对自己有力的嗓音感到愉快,“排长,我真该把你送到你娘的那个世界去。你抓了10个波兰人就大惊小怪,我们成百地抓没叫过你……你要是工人的话,那就干好自己的事儿吧……”

我稍微远离他临终前的忐忑不安。我便如震伤之后逐渐清醒。

“叛变了。”戈洛夫嘟囔道,逐字说出这词,痛苦不堪,僵立原地。他呈跪姿,瞄准,射击,但没打中。安德烈立即调转马头,并向排长迎面驰来。绯红而血气方刚的脸上满是怒容。

司令部首长命我处理事务,于是,我策马归队。

安德留什卡置之不理。他策马快跑起来,他的小马敏捷地甩着尾巴,仿佛在同我们挥手告别。

机枪如牵在绳子上的牛犊般被拖上小山岗。它们成排地行进,如齐心协力的牲口,平和地发出叮当之声。太阳在它们身上造出无数尘埃的火山口。于是,我在铁器上看到了彩虹。波兰人,爬满络腮胡子的年轻人用乡下人好奇的眼光看着它们。他整个身子前倾并将戈洛夫暴露在我眼前,他正从水沟里往外爬,神情专注且脸色苍白,扛着受伤的脑袋和一支带瞄准镜的步枪。我朝戈洛夫伸出一只手,并喊了一声,但是声音窒息且喉头肿胀。戈洛夫朝俘虏的后脑勺匆匆开了一枪,便一跃而起。惊魂未定的波兰人向他转过身来,像训练时那样转了个圈儿。接着他就像个顺从的女人似的缓慢地向后脑举起双手,轰然倒地,瞬间而亡。

就在这一瞬间,太阳从乌云里倾泻而出。它绚烂地包裹了安德留什卡的马,它快活地奔跑,秃尾巴无忧无虑地摇摆。戈洛夫困惑不解地望着远去的哥萨克。他转过身来,看到了正在登记俘虏名单的我。然后他又看见了爬满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后者正向他抬起傲慢青春的平静的双眼,冲着他的惊慌失措露出微笑。于是,戈洛夫将双手卷成筒状,喊道:我们苏维埃共和国还在,安德烈,瓜分它还早了点儿,放下那些破烂儿。

于是,轻松的笑靥和镇静浮现在戈洛夫的脸上。脸色绯红的人轻松地转回来找他。

“你妈是女工。”安德留什卡·布拉克(1),脸蛋绯红,发如丝绸的小哥萨克夸了一句,正是他从要死去的波兰人身上扒下了裤子。这条裤子扔到他的马鞍上,安德留什卡笑着策马驰到戈洛夫跟前,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取走军服,扔到自己马鞍上搭着的裤子上,轻盈地挥下马鞭,离我们而去。

“他妈不会给我们兄弟织这种内衣。”他狡黠地对我说。

“我妈织的。”他又说了一遍,就垂下了眼睛。

“抹掉一个,就在名单上写8个……”

“我妈织的。”俘虏肯定地说。我转身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腰身纤细的年轻人。黄色的双颊上爬满络腮胡子。

我把名单交给他,并绝望地喊道:“戈洛夫,你对一切都要负责。”

“我兄弟就不穿这个。”戈洛夫嘟囔了一声,就不说话了。他默不作声,浑身哆嗦地看着俘虏,眼睛泛白并睁得很大。

“我负责。”他用说不出来的正儿八经声音喊道,“不是对你负责,而是对我们索尔莫沃的兄弟负责。自己的兄弟还是分得清的……”。

“不是。”我听到了明确的回答。

9个俘虏死了。我心知肚明。我今天一早决定为死者举行祭奠仪式。骑兵军除了我,谁也不会做这件事。分队将休息地设在被摧毁的弗尔瓦尔克(4)。我拿上日记本,走到幸存的花坛。那里生长着水仙花和蓝玫瑰。

“你是军官?”戈洛夫说,一只手遮住太阳。

我开始记下排里及九个死者的事,但是,吵嚷声,熟悉的吵嚷声立刻打断了我。切尔卡申,司令部听喝的,向蜂箱开战了,面色绯红的奥尔洛夫双手举着冒烟的火把跟在他后面。这些戈洛夫的人都蒙着军大衣。他们眼睛的缝隙在燃烧。数不胜数的蜜蜂击溃了胜利者,便在蜂箱旁相继死去。于是,我撂下了笔。我为我要做太多的祭奠而害怕。

“我从我们工人不幸的生活里看世界。”他边说边走向一个俘虏,两只手里拿着一件军服,两只袖子晃晃荡荡。军服不合身。袖长仅到胳膊肘。于是,戈洛夫就用手指去摸那俘虏的狙击骑兵长衬裤。

————————————————————

“是从眼镜里看。”我说,“戈洛夫,你从哪儿看世界?”

(1) 安德烈的爱称。

“你从眼镜里看世界。”他说,愤恨地盯着我。

(2) 罗兹位于波兰中部,是波兰第二大城市。

司令部首长批准了。我从包里取出铅笔和纸,叫来戈洛夫。

(3) 德语,犹太人之意。

“排长开的这个头会害了战士们。应该把俘虏送司令部审问。”

(4) 德语“农庄、庄园”的波兰语方言发音。

9个俘虏死了。我心知肚明。索尔莫沃工人的排长戈洛夫杀死了高个子波兰人的时候,我对司令部首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