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了起来。死耗子从路上漂过。树木像竖起来的赤裸裸的死人,在十字路口摇摇晃晃。
我们跟在他后面,走在通往西坦涅茨的路上。
清晨,我们到达了西坦涅茨。我和师部的设营员沃尔科夫在一起。他给我们找到一间村边的空房。
“我们的螺丝帽已经拧紧了。”师长轻声说了一句便出发了。
“拿酒,”我冲女房东说,“拿酒,拿肉,拿面包!”女房东坐在地板上,换着手喂那只藏在床底下的小母牛。
师长正准备出发,传令兵们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他们是在站着睡觉。行色匆匆的各骑兵连爬上湿漉漉的小山岗。
“没有,”她冷冷地答道,“我也记不得什么时候有过那些东西了……”
“到头来,他们至多剩下二万人。”庄稼汉大声叫喊道,拉着我的手,怕我跑了。但我还是爬上马鞍,向着师部方向疾驰而去。
我坐在桌前,解下左轮手枪,便睡着了。过了一刻钟,我睁开眼睛,看到沃尔科夫伏在窗台上。他正给未婚妻写信。
“有一千万。”我回答道,并动手给马戴嚼子。
“最最尊敬的瓦丽娅,”他写道,“您还记得我吗?”
“犹太佬把人都得罪光了,”他说,“得罪了我们的人和你们的人。他们战后就剩不了多少了。世界上有多少犹太佬?”
我只看了第一行,然后便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了地板上的一堆干草。蹿起的火苗炫目,朝我窜将过来。老太婆扑到火上,用胸脯压灭了。
庄稼汉让我跟他对着火抽烟。
“你这是干什么呀,先生?”老太婆问道,吓得直往后退。
“散兵线上的这些黑夜长着呢,长得没个头。想找个人聊聊天儿,可上哪儿找去呀?……”
沃尔科夫转过身来,用那双呆滞的眼睛扫了一下老太婆,便又埋头写信了。
庄稼汉把枪从右手换到左手。他的大胡子歪到一边,他友善地看了我一眼,说:
“我烧死你,老家伙,”我嘟哝着,把干草撒到她身上,“我要烧了你和你那头偷来的小母牛!”
“波兰人神经过敏,”庄稼汉告诉我说,“波兰人杀犹太佬呢……”
“可别呀!”女房东大叫一声。她跑进小过道,抱着一罐牛奶和一些面包回来。
“杀人呢,”我说,“杀谁呢?……”
我们还没吃到一半,外面便响起了枪声。枪声响了很久。我们都听烦了。我们喝光牛奶,沃尔科夫走到院子里,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寂静中听到了遥远的、微弱的呻吟声。秘密杀戮的烟雾在我们身边弥漫。
“我给你的马备了鞍子,”他透过小窗口对我说,“我的马给打成筛子啦,算了吧。波兰人在百步外架起了机关枪。”
距我们两步之遥,就是前沿散兵线。我已能看到扎莫希奇城的烟囱,犹太人区狭窄街道上鬼鬼祟祟的灯光和路灯破碎的了望台。灰色的晨曦犹若氯仿(1)一波波地向我们倾泻。绿莹莹的信号弹升起在波兰人的营地上空。它们在空中颤动了一会儿,便像月光下的玫瑰花似的落下,熄灭。
这样,两个人就剩下一匹马。它勉强把我们驮出了西坦涅茨。我跨在鞍子上,沃尔科夫紧贴在我后面。辎重队的马车也在狂奔,怪叫,陷在了烂泥里。曦光从我们身上透出来,就像氯仿流向野战医院的急救台。
我解开缰绳,站起身来。鲜血从被杂草划破的脸颊上淌下来。
“你结婚了吗,留托夫?”坐在后面的沃尔科夫突然说。
“睡着啦,老乡?”庄稼汉说,那双黑夜无眠的眼睛闪着笑意,“马把你拖了半俄里……”
“老婆把我甩了。”我回答道,打了个短短的瞌睡,我梦见,我睡在床上。
一个大胡子的庄稼汉站在我面前。他手提一支枪。战马的脊背像一道黑色的横梁截断了天幕。缰绳的紧扣使劲儿勒着我那条跷起的腿。
沉默。
她在我的眼皮上压上了两枚磨亮的五戈比的硬币,并把芬芳的干草塞入了洞穴般的嘴里。哀号声徒劳地在我僵直的上下颚间兜着圈子。黯然失色的眸子在铜币下慢慢地转动,我怎么也挣不开双手,于是……我醒了过来。
我们的战马摇摇晃晃。
“耶稣啊,”她说,“请接受你已故奴仆的灵魂吧……”
“再跑两俄里,我们的马就要累死了。”坐在后面的沃尔科夫说。
于是,那女人便避开我,跪倒在地。
沉默。
我想喊出声来,但是我的上下颚突然冻僵了,怎么也张不开。
“我们打输了这场战争。”沃尔科夫边嘟囔,边打呼噜。
“马尔戈,”我想喊,“大地用它灾难的绳索拖曳我,就像拖曳一条倔狗,但我还是看见了您,马尔戈……”
“是啊。”我说。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寂静的床上,干草从脑袋下面抚爱我,使我飘飘欲仙。后来,棚子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位身穿舞会礼服的女人朝我走来。她从胸前的黑色领口掏出乳房,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们朝我凑了过来,像妈妈喂奶那样。她将她的乳房放在我的乳房上面。一股难以忍受的暖流刺激着我的心灵,一滴滴实实在在的汗水,在我们两人的乳头之间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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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在下。夜风和黑暗掠过浸透的土地。冷漠的乌云湮灭了群星。精疲力竭的战马在黑暗里不时叹口气,摇摇头。没东西喂它们。我把马缰绳拴在腿上,裹上雨衣便躺到积满水的坑里。湿润的大地向我敞开了坟墓般令人快慰的胸怀。战马扯直了缰绳,拽着我的腿。它找到了一小丛草便啃了起来。那时我已经睡着了,梦见了一间堆满干草的棚子,棚上有一个尘土飞扬的、金灿灿的打麦场轰轰作响。麦捆在天空飞舞,七月的白昼变成了夜晚,晚霞的密林倒悬在村庄上面。
(1) 一种麻醉剂,是无色透明液体。
师长和师部的人,都躺在距扎莫希奇市三俄里的收割过的田野里。部队准备对该市实施夜袭。军里命令我们夜宿扎英希奇城,所以师长在等胜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