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贴身别在肚皮上的手枪,逼近第一骑兵连连长。
“我还活着,赫列勃尼科夫,”他搂着哥萨克女人说,“我的腿还能走路,还能骑马,我的手也还够得着你,我的炮还暖烘烘地贴在我身上……”
赫列勃尼科夫脚跟儿旋动,向后转身,马刺叮当乱响,就如传送紧急命令的传令兵,走出院子,为了找到参谋长又跑了100俄里,但参谋长把赫列勃尼科夫轰走了。
“我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师长笑了起来,站起身子,搂着巴甫拉靠过来的肩膀,突然把他那张死灰的面孔转向赫列勃尼科夫。
“军官同志,你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参谋长说,“那匹公马已经还给你了,没有你已经够烦的啦……”
“整天找碴儿。”女人又说了一遍,笑眯眯地替师长扣上胸前衬衣的扣子。
他不再听赫列勃尼科夫说话,终于把跑来的军官赶回第一骑兵连。赫列勃尼科夫整整一个礼拜未归队。这时我们又被驱赶到杜宾森林的宿营地,我们在那儿安营扎寨,日子过得蛮不错。赫列勃尼科夫归队了,我记得是在星期天早晨,12日。他跟我要了十几张纸,还有墨水。哥萨克们给他把树墩刨平,他把左轮手枪和纸放到树墩上,一直写到天黑,糟踏了不少纸。
她朝师长走去,穿着高跟鞋,胸峰挺得老高,奶子抖动得像袋子里装着的两只小动物。
“简直就是卡尔·马克思,”天傍黑时,骑兵连政委问他,“写啥呢,你他妈咋地啦?”
“康斯垣丁·瓦西里耶维奇,今天整日老找碴儿,”她的脸上挂着懒散和命令式的讪笑,“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
“我对照誓言写思想汇报呢。”赫列勃尼科夫说着,把一份退出布尔什维克共产党的申请交给政委。
哥萨克女人放下梳子,用手攥住头发,撩到背后。
他在这份申请中写道,“共产党是为了欢乐和坚定的真理而建立的,它同样应该关注小事情。现在,我要说一说白马的事,那匹马是我从一伙特别反动的农民手里抢的,马瘦得要死,很多同志放肆地嘲笑它的样子,可我忍受了恶毒的嘲笑,为了共同的事业咬紧牙关,把马调养得合我的意,因为,同志们,我特喜欢白马,我把从帝国主义战争和国内战争中所剩下来的有限精力都花在它身上了,这样的马能够感觉到我的手,我也能感到它们虽不说话却需要什么,可我不需要不公正地换给我的黑母马,我感觉不了它,受不了它,所有同志都可以证明,骑着它差点出事。可是,党却不能根据批示,把我最心爱的东西还我,因此,我也没辙,只好含泪写下这份申请,尽管战士有泪不轻弹,可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泪水刺疼我的心,刺得心流血直流……”
“巴甫拉,”他说,“托上帝的福,你早上梳头梳到现在了,你还是把茶炊端出来吧……”
这就是赫列勃尼科夫申请里写的,还有不少别的话,因为他整整写了一天,所以申请书很长。我和政委费劲地看了一个小时左右,才完全弄清它的意思。
“行啊,”萨维茨基用和解的口吻嘟哝了一声,接过文件,读了老半天。然后,他突然叫了一声在屋檐下的阴凉里梳头的哥萨克女人。
“真是个蠢货,”政委说,把申请书撕碎,“晚饭后来找我,我跟你谈话。”
“那么请接收参谋长批示吧,”赫列勃尼科夫语气强硬地说,“我请求您,预备队的同志,用正儿八经的眼光看着我……”
“我用不着跟你谈,”赫列勃尼科夫浑身哆嗦着说,“你耍我,政委。”
“我好像见过你,”萨维茨基回答道,打了个哈欠。
他站在那儿,垂着两只贴着裤缝的手,浑身颤抖,一动不动,眼珠乱转,好像在琢磨从哪条路逃跑似的。政委径直走到他跟前,但没拦住他。赫列勃尼科夫奋力一挣扎,狂逃而去。
“您认识我本人吗?”他问躺在干草上的萨维茨基。
“你耍我!”他狂号起来,爬上树墩,扯衣服,抓胸脯。
他撤职后,像彼得大帝似的,身洒香水,和哥萨克女人巴甫拉住在一起。她是他从犹太军需官手里,连同20匹良种马一起抢来的,我们都觉得那20匹马是他自己的私产。他院子里的太阳很毒,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马驹在他院子里使劲儿吸奶头,饲马员汗流浃背地在褪色的风车上筛燕麦。赫列勃尼科夫被真理刺伤,复仇攫心,径直朝栅栏圈着的小院子走去。
“打呀,萨维茨基,”他喊了一声,跌倒在地,“你枪毙了我呀!”
萨维茨基7月间吃了几次败仗之后,被撤了职,降为预备军官,赫列勃尼科夫给军部写了份要求还马的报告。参谋长在他的报告上作了批示:“请将公马物归原主。”赫列勃尼科夫欣喜若狂,跑了100俄里,去找那时住在拉德泽维洛沃城的萨维茨基。拉德泽维洛沃被毁得面目全非,像个衣衫褴褛的讨饭女。被撤职的师长独自住在那里,各级司令部的马屁精们再也不认他了。各级司令部的马屁精们,奴颜婢膝地在集团军长的笑靥里钓得烧鸡,背对着战功赫赫的师长。
我们把他抱进帐篷里,哥萨克们也来帮忙。我们替他烧了茶,给他卷了烟。他抽着烟,浑身抖作一团。我们的指挥官直到晚上才平静下来。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份荒唐的申请书,但一个礼拜之后到罗弗诺去了,他经医学委员会检查后,被作为六次负伤的残废军人复员了。
我们师长萨维茨基,有一次,把第一骑兵连连长赫列勃尼科夫的白色公马抢走了。那是一匹宝马,只是膘肥了点,我总觉得笨。赫列勃尼科夫被强换了师长那匹血统不次、移步匀称的黑母马。可他虐待这匹母马,特想报仇,等待着时机,他最终等到了。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赫列勃尼科夫。我为此难过,因为赫列勃尼科夫像我一样性格温和。骑兵连只有他有茶炊。我们在暂时平静的日子一起喝热茶。他谈起女人淋漓尽致,我听得又害羞又快活。我想,这是因为我们受到同样情欲的震撼。我们俩都把世界看成5月的草地,看成女人和马匹行走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