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我回答说,“您可真会逗乐,真的,天打雷劈我,真会逗乐,我也许还得跟你讨回我的工钱……”
“随你的便吧,”他对我说,拉开架式,“我把你们的娘,那些正教基督徒们全玩遍了,你可以算账,不过,我的朋友马久什卡,你多少也欠我一点吧?”
“工钱?”这时,我的老爷跳了起来,把我推倒,用脚踹我,使劲抽我嘴巴。“给你工钱?你忘记牛轭了吗?去年你套牛把牛轭弄坏了,我的牛轭呢?”
这时,他的眼睛转到一旁,从大道转到小巷,把几块红毡鞍垫铺在地上,它们比沙皇的旗子还要红,他站在上面,这个老家伙,摆出一副要开打的架势。
“我赔你牛轭,”我回答我的老爷,用坦诚的眼睛盯着他,我低三下四地跪在他面前,“我赔你牛轭,可你别逼得太紧。老人家,宽限我几天吧…”
“我没整你,但我想。”
怎么着,哥们,你们是斯塔弗罗波尔的人,我的乡亲们,同志们,我的亲兄弟们,老爷等我赔钱等了五年,这五年我音讯全无,直到1918年到我这失踪的人家里来做客,它骑着精神抖擞的马儿,骑着戈巴尔达马来啦。它带来一辆大车和所有的歌。啊,我的爱啊,1918年!难道咱俩能不再狂欢一次吗,我的小心肝,1918年……我们唱尽你的歌,喝干你的酒,将你的真理做成决议,可你只给我们剩下一帮文书。唉,我的小心肝啊,那些日子里在库班驰骋的,隔着一步之遥送了将军命的,可不是那帮文书。那时,马特维·罗季奥内奇倒在普利库姆斯克城下的血泊里,马特维·罗季奥内奇距利金诺庄园只有五俄里。于是,我,马特维便到那儿去了,一个人,没带部队,和和气气地走进了上房。土地局的人坐在那儿,尼基金斯基在给他们上茶,毕恭毕敬,但一见我,立刻脸变,可我还是在他面前脱下羊皮帽。
“你要整我?”
“你们好,”我对大家说,“你们好,老爷,你是把我当客人呢,还是想怎么着?”
“想算账。”
“我们会心平气和,以礼相待。”有人立刻回答我说,从说话口气看,他是个土地测量员,“我们会心平气和,以礼相待,可你,帕弗利钦科同志,看来是从很远的地方骑马来的,浑身上下脏得要命,我们土地局的人,看着你这样子就害怕,你怎么会这样?”
“你想干什么?”他说。
“这是因为,”我回答道,“你们土地局的人冷血,因为我的腮帮子一直烧了5年,在战壕里烧,在娘儿们面前烧,到了末日审判的时候还得烧,末日审判的时候”,我边说,边看着尼基金斯基,好像很开心似的,他的眼睛没了,脸中间只剩下了两个圆球,就像额头下面嵌了两个球,他瞪着水晶球瞧着我,似乎也开心,实则很吓人。
那位老人乖乖地走了,而我那天却用两条腿走了20俄里的路,我那两条腿那天走了一大段路,晚上出现在我的风流老爷尼基金斯基的利金诺庄园。他坐在上房里,这个老东西,正在鼓捣三副马鞍子:一副英国的、一副龙骑兵的和一副哥萨克的,而我出现在他门口,就像牛蒡草一样长在那儿,整整戳了一个钟头,一点反应也没有。后来,他瞥了我一眼。
“马久什卡,”他对我说,“我们是老相识了,可我太太娜杰日达·瓦西里耶芙娜因为最近发生的事,丧失了理智,她过去待你可不错呀,娜杰日达·瓦西里耶芙娜,马久什卡,你不是也最敬重她吗,难道你不想在她死前看她一眼吗?”
“不会,”我道,“请您原谅我,老人家,要不我当场就把您揍死。”
“行,”我说,跟着他走进另一间屋子,在那儿他开始用手碰我,先碰我的左手,后碰右手。
可我却说:“不会。”
“马久什卡,”他问道,“我的命运握在你手里吗?”
“马特维,”他道,“老爷把你老婆浑身上下都摸了,他把她搞上手了,老爷……”
“不,”我道,“你少说这种话,上帝远离了我们:我们的命苦,我们的命贱,别说这种话,你要是愿意,就听听列宁在信里说的……”
于是,说了一阵子蠢话,我跟她很快就成婚了。我开始跟娜斯佳一块过日子了,尽可能地过好,而我们也会过得好。整夜我们俩都热得要命,冬天我们也热得要命,热得整宿都光着身子,恨不得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层皮来。日子过得痛快极了,直到那位老人第二次来找我。
“写给我的?给尼基金斯基的?”
“我发誓,”她哈哈大笑起来,扯着嗓子大笑,笑得整个草原都听得见,仿佛敲鼓一般。“我发誓,您准跟小姐们眉来眼去的……”
“给你的,”我掏出一本命令汇编,翻到一张空白页读起来,尽管我大字不识一个。“以人民的名义,”我念道,“为了开创未来光明的生活,命令帕弗利钦科,马特维·罗季奥内奇可酌情剥夺各色人等的生命……瞧,这就是列宁给你写的信……”
我看得出来,娜斯佳听我说话时很紧张。
他冲我喊道:不!
“娜斯佳,”我回答道,“我没什么好跟您说的,我的脑袋又不是猎枪,上面没安准星儿,也没安瞄准器,可我的心您是知道的,娜斯佳,它什么也没装,也许让牛奶泡透了,真糟糕,我浑身都是奶臊味儿……”
“不,”他说,“马久什卡,就算我们的生活完蛋了,功德等于圣徒的俄罗斯帝国之血不值钱,可是,你要多少血,你就能要多少,我临死时的目光,你反正也会忘记,倒不如让我带你去看一块板砖更好吧?”
我回答她道:
“看看吧,”我说,“也许更好。”
“马特维,”这时娜斯佳对我说,“三个礼拜以前,正是打鱼的好时候,渔夫们都往岸边走,您也跟他们往那儿走,耷拉着个脑袋。您干吗耷拉脑袋呢?马特维,您有什么心事吧,告诉我呀……”
于是,我和他又穿过几间房子,下到酒窖里,他推开一块砖头,从砖头后面取出一只手饰匣。里面装的有宝石戒指,匣子里还有项链、勋章和其他的珍珠圣像。他把匣子扔给我,就待在那里。
可是,她不听我说,撇下我就跑了,拼命跑,我也跟她一块儿跑,我们一直跑到牧场上,快要累死了,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归你啦,”他说,“拿着尼基金斯基的圣物滚吧,马特维,回到你普利库姆斯克的老巢去吧……”
“娜斯佳!”我叫了一声,血都快凝住了,“娜斯佳,您不会是耍我吧?”
我猛地抓住他的身子,掐他的喉咙,揪他的头发。
于是,我去了。
“我挨的耳光怎么了结,”我说,“我挨的耳光怎么办,兄弟?……”
“去吧,”他说,“她乐意。”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但没有挣脱我。
“老人家,”我说,“您这是拿我开心吧?……”
“昧良心的,”他说,没有挣扎,“我像对俄罗斯帝国军官那样对你说话,可你们。下流的东西,是吃狼奶长大的,朝我开枪吧,狗娘养的……”
“去吧,”他说,“马特维,去找娜斯佳吧。”
但是我没向他开枪,我该给他的绝不是一枪,我把他拖到客厅里。娜杰日达·瓦西里耶芙娜彻底疯了,她一会坐着,一会拿着出鞘的军刀,照着镜子,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我把尼基金斯基拖到客厅里的时候,娜杰日达·瓦西里耶芙娜立即跑到圈椅上坐下来,她戴着一顶插着羽毛的天鹅绒皇冠,动作麻利地坐到圈椅上,举刀向我致敬。于是,我便把尼基金斯基,我的老爷踩在脚下。我踹了他一个小时或者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完全领悟了活着的意义。“开枪,”我这样说道,“只能让人解脱,开枪是宽恕他,而对卑鄙地让自己轻松的人,开枪不触及灵魂,如果人有灵魂并能表现出来的话。我有时不知道爱惜自己,常常脚踹敌人一个小时或者更久,我很想知道我们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儿……”
于是,我便放了牛,母牛从四面八方围着我,牛奶直接滋到我身上,我就像切开的奶子浑身腥臭,弄得小公牛犊——长着灰毛的小公牛犊都围着我打转。我在身边的田野里躺下,到处听得见小草的沙沙声,我的头顶是一望无际的苍穹,它就像拉开了排键的手风琴,而斯塔弗罗波尔省的天空啊,弟兄们,简直蓝极了。我就这样放牲口,闷得慌,就着风儿吹笛子,直到一个老人过来跟我说话:
————————————————————
乡亲们,同志们,我的亲兄弟们!为了人类,你们也该了解一下红军将军马特维·帕夫利琴科的一生。他曾是个放牛娃,那位将军,在利金诺庄园,给尼基金斯基老爷放牲口,没成年以前,给他放猪,成年后,马久什卡(1)便开始放牛了。谁知道他呢——也许他要是生在澳大利亚,我们的马特维,亲爱的罗季奥内奇,没准儿啊,朋友们,马久什卡的本事大得能放养大象呢,可惜的是,在我们斯塔弗罗波尔省哪儿找大象去呀。我坦率地跟您说吧,在我们辽阔的斯塔弗罗波尔地区,没有比水牛再大的动物了。可这穷小子,他觉得放水牛没劲,俄国人不爱折腾水牛,我们这些没爹没妈的就爱折腾马,在田埂上把它折磨得灵魂出窍……
(1) 马特维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