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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也喜欢纽约,”我说,语气里包含的防御性让自己觉得很不舒服,“但是纽约美的地方跟巴黎很不一样。”

“好像一个城市有可能比巴黎还美就会让你很生气,”乔瓦尼笑了,“原谅我。我不想被当作异端。”然后他语气认真,像是为了平息我的怒气一般说道,“你一定很喜欢巴黎。”

他皱眉头:“哪里不一样?”

“喔,不会,”我说,“没有一个城市比巴黎还美——”

“没看过的人,”我说,“绝对没有办法想象。纽约很高、很新,是电气化的——很刺激。”我停顿下来。“很难形容。非常的——二十世纪。”

“啊!我听说纽约很美。比巴黎还美吗?”

“你觉得巴黎不属于这个世纪吗?”他笑着问。

“是的,”我说,“从纽约来的。”

他的笑容让我觉得自己有点蠢。“嗯,”我说,“巴黎很古老,巴黎是很多个世纪。在巴黎,你感觉到逝去的时间。在纽约则不是这样的感觉——”他还在笑,我停下来。

“你是美国人吗?”他终于问了。

“你在纽约有什么感觉?”他问。

“干杯。”我们喝酒。

“也许你会感觉到,”我告诉他,“未来在你的眼前。那里的力量如此之大,所有的东西都在动态之中。你没办法不去想——我没办法不去想——经过许多年以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干杯。”他说。

“许多年以后?当我们都死了而纽约老了的时候?”

他笑了笑。不知道他笑是因为他以为我在撒谎,还是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他沉默地拿了钱结账,小心算好零钱放在我面前。然后他把自己的杯子装满,回到原来收银机旁的位子站好。我觉得胸口一阵紧。

“是的,”我说,“当每个人都累了,当这个世界——对于美国人——不再那么新的时候。”

“不,不是的,我只是没有零钱。”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对美国人而言是新的,”乔瓦尼说,“毕竟,你们都只是移民。你们离开欧洲还没有多久。”

“你很有钱。”乔瓦尼说,把酒放到我面前。

“海洋是广阔辽远的,”我说,“我们的生活跟你们的不一样,那里发生了一些事,在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你应该可以理解这会让我们变成不一样的人吧?”

“一样的。”我发现自己很高兴与他攀谈,这让我害羞了起来,我还有遇到危险的感觉,因为雅克不在我身边。然后我想到我得付酒钱,至少这一轮我要付;我不可能去拉雅克的袖子要钱,好像我是他的跟班一样。我咳了一声把我一万法郎的钞票放在吧台上。

“啊!如果只是让你们变成不一样的人就好了!”他笑了,“你们好像还变成了不同物种。你们究竟是不是另一个星球来的?我以为若是那样的话,事情才有合理的解释。”

“我上班时不喝酒,但我可以喝个可口可乐。”他拿起我的杯子。“你——点一样的吗?”

“我承认,”我有点激动地说——因为我并不喜欢被嘲笑——“有时候我们可能让人有那种印象。但我们并不住在另一个星球,而我的朋友,你也不是。”

“是的,”我说,“我是说要请你喝一杯。”

他又咧嘴而笑。“我绝对不会,”他说,“去否定那个最不幸的事实。”

“我想你说过要请我喝一杯。”他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乔瓦尼去吧台另一边服务几个客人。纪尧姆跟雅克还在说话。纪尧姆好像在陈述他那些冗长的轶事趣闻,不是跟生意的风险有关就是跟恋爱的风险有关,雅克的嘴好像笑僵了。我知道他恨不得可以回到吧台来。

他们走到旁边,忽然之间我被可怕的沉寂笼罩。终于我抬起头看乔瓦尼,他也在看着我。

乔瓦尼又站到我面前,开始用湿抹布擦拭吧台。“美国人很好笑。你们对时间的感觉很有意思——还是你们对时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分不出来。时间对你们而言好像一个你们自家的游行——一个胜利的游行,好像军队举着标语入驻一个小镇。好像时间很充裕,而且对美国人而言够不够似乎也不太重要,不是吗?”然后他又笑了笑,嘲谑地看了我一眼,但我什么也没说。“然后,”他继续说,“好像有充裕的时间,加上你们可怕的活力还有美德,万物好像都有所归属,可以被解决处理。我说的万物,”他严肃起来,“是指所有严肃的、令人生畏的事情,比如说痛苦、死亡和爱,总之就是你们美国人不相信的。”

“那个啊,亲爱的,完全是公事,你懂吧?”

“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不相信?那你自己相信什么?”

雅克高兴地朝乔瓦尼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他是一匹名贵的赛马或是一件稀有瓷器。纪尧姆跟着看了一眼,他声音低了下来。

“我不相信什么时间。时间很普通,就像水之于鱼。每个人都在水里,没有人可以离开,如果有人真的离开了,就像鱼离开了水一样,他会死的。你知道在这个时间的水里会发生什么吗?大鱼吃小鱼。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海洋一点也不在乎。”

“那你呢?你看来也没浪费自己的时间。”

“拜托,”我说,“我才不相信那一套。时间不是水,我们也不是鱼,你可以选择被吃或不要吃——”很快地我回答他,脸色转红,他在我面前嘲讽地笑着,“小鱼,毫无疑问的。”

“我相信是的!你不觉得可耻吗,老妖精?”

“做选择吧!”乔瓦尼叫了出来,脸转过去说话,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做选择吧!”他又转回来,“啊,你真的是个美国人。我真是欣赏你的热情!”

“我最近忙得要命。”雅克说。

“我也崇拜你的热情,”我礼貌地说,“虽然你的热情好像比我的还要黑暗一点。”

“怎么样,我亲爱的,你好吗?我好久没看到你了。”

“不管怎样,”他温和地说道,“我不知道小鱼除了拿来吃以外还能做什么。不然还能怎么办?”

纪尧姆站在我们后面,笑得像个电影明星,挥舞着永远握在他手里的一条长长的白手帕。雅克转身,难得有人称赞他的魅力,这使他分外高兴,他与纪尧姆拥抱,仿佛两人是舞台剧老红伶。

“在我的国家,”我说,一边说着一边感觉到内心的交战,“小鱼好像聚在一起蚕食大鲸鱼的身体。”

“好啊!”我们后面有人说道,“真是厉害。你终于不只——感谢上帝!——让这个伟大的美式足球运动员堕落,你还利用他让我的酒保堕落。真的。雅克,而且是在你这个年纪!”

“那也不会让他们变成鲸鱼,”乔瓦尼说,“蚕食的唯一结果就是壮丽的会消失殆尽。甚至在海底深处也找不到。”

“是的。”他转身要走。“酒保,”我很快地说,“可以的话,我们想请你喝一杯。”

“那个就是你对我们不满的地方吗?我们毫无壮丽可言?”

“一样的吗?”

他笑了——笑得好像是一个准备放弃辩论的人,因为他的反方过于不堪一击。“有可能。”

“酒保?”我叫了。

“你们这些人真是无可救药,”我说,“你们才是扼杀壮丽的人,就在这个城市里,用铺路的石子,还说什么小鱼——!”他在笑。我停住不说了。

我们把酒喝完以后,我放下了我的杯子。

“别停,”他说,还在笑着,“我在听。”

“说不定,”我说,“我们的杯子若是空的会比较好。”

我喝完我的酒,“你们把这些狗屎丢到我们头上!”我绷着脸,“然后你们说,因为我们很臭所以我们是野蛮人。”

我转过去,靠着吧台。不知怎么的我有点兴高采烈。在我旁边的雅克,原本非常安静,忽然显得苍老而脆弱,我警觉到自己对他的怜悯。乔瓦尼下场去服务坐在桌边的客人,回来时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手上的托盘是满的。

我的不开心让他觉得很有趣。“你真是迷人,”他说,“你说话一向如此吗?”

我们互相打量了对方一会儿,然后我笑了。“等他再回来这边。我希望他点两大瓶法国最贵的香槟。”

“不,”我低下头说,“几乎从来没有这样过。”

“如果造成困惑的话,”雅克带着尊严说,“我会很乐意把情况说明白。”

他有喜欢调情的天性。“那么我很荣幸。”他说,语气突然带上了让人不知所措的稳重,尽管如此,还是存在着一丝嘲弄。

“但是老兄,”我咧嘴笑着说,“想一想会造成的困惑。他会以为是我在垂涎他的身体。那我们要怎么办?”

“那么你呢,”我终于说,“你来很久了吗?你喜欢巴黎吗?”

“我不是叫你拿你无瑕的男子气概来冒险,那是你的骄傲,”——他顿了一下——“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来邀请他好了,因为我去的话他几乎一定是会拒绝的。”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笑了,忽然看起来像男孩子一般的害羞。“这里的冬天很冷,”他说,“我不喜欢。而且巴黎人——我不认为他们是友善的,你觉得呢?”他没有等我回答,“他们跟我年轻时认识的人不太一样。在意大利,大家都很友善,我们唱歌、跳舞、做爱,但这些人——”他看向吧台,然后再看向我,喝完他的可口可乐,“这些人,他们很冷淡,我不了解他们。”

看得出来雅克挣扎着不要说破,我没有拒绝男人花钱在我身上的事实;我看着他轻笑着,短暂挣扎了一下,我知道他说不出口;然后他带着欢欣而勇敢的笑容说:

“但是法国人说,”我开他玩笑,“意大利人太善变,反复无常,没有分寸——”

“我为什么不?好吧,你可能会觉得难以相信,但是,事实上,我自己也是喜欢女生的怪胎。如果站在那边的是跟他一样好看的他的妹妹,我会邀请她跟我们喝一杯。我不花钱在男人身上。”

“分寸!”乔瓦尼叫出来,“啊,这些人跟他们口中的分寸!他们以克为单位,以厘米为单位,这些人,他们继续堆积垃圾,年复一年地堆上去,塞在丝袜里或是床下——然后最后量出了什么?一个崩塌的国家,一块一块的,就在他们的眼前。分寸。我不想在你面前说这些刺耳的话,我知道这些人在做出任何行动之前做多少考量。我现在可以请你喝酒吗?”他忽然问我,“在那个老家伙回来之前?他是谁?他是你叔叔吗?”

我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是否委婉地使用了“叔叔”这个词。我迫切需要澄清我的立场,但不知该如何下手。我笑了。“不,”我说,“他不是我叔叔。他只是我认识的人。”

“你为什么不邀请他跟我们喝一杯?”雅克提议。

乔瓦尼看着我。我觉得这辈子从没有人那么直接地看着我。“我希望他跟你不是很亲,”他带着笑容说,“因为我觉得他很蠢。不是个坏人,你知道的——只是有点蠢。”

我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也许吧,”我说,立刻觉得自己像个叛徒。“他不坏,”我马上加了一句,“他其实人蛮好的。”那也不是真的,我心里想,他离好人远得很。“反正,”我说,“他跟我不是很亲。”马上我又觉得胸口一阵紧,同时对自己的声音也感到诧异。

“我听说过有些男孩会这样,龌龊的小野兽。”

乔瓦尼小心翼翼地帮我倒酒。“美利坚万岁。”他说。

“不管怎样,他一定也跟女孩子上床。他们都那样,你知道的。”

“谢谢你,”我举起我的杯子说,“旧大陆万岁。”

“哎呀,”我说,“意志坚定的运动员才能赢得比赛,肯定没错。”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非常好笑。”雅克说。

“你常来吗?”乔瓦尼忽然问。

“你完全理解错了,”我说,“他为你疯狂。他只是不想表现得太猴急,帮他点个酒。看看他喜欢在哪儿买衣服,告诉他你有一辆小巧玲珑的阿尔法·罗密欧,想送给一个值得给的酒保。”

“不,”我说,“不常来。”

“好吧,”话题没有持续很久,雅克一半对着我说,一半对着乔瓦尼刚才置身的空间说,“你难道不高兴你留下来了吗?现在我是你一个人的了。”

“但你以后会来的,”他调侃道,脸上有种奇妙、嘲讽的神采,“会更常来吧?”

“我相信你家里就有一个在等你。”雅克执意说道,乔瓦尼没有反应。

我有点口吃了:“为什么?”

“啊,”乔瓦尼说,一边转过头去服务另一个客人,“她们一定都在家里等着。”

“啊!”乔瓦尼叫出来,“当你交了一个朋友难道你会不知道吗?”

然后雅克咯咯地笑了。忽然之间我觉得跟他在一起真是可耻。“有这么多男人,”——我知道他那个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巴结地,声调比女孩子还要高,让人想到七月沼泽地那种静止不动、毫无生气的热气——“有这么多男人,”他倒抽了一口气,“女人这么少。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知道我一定看上去傻乎乎的,就连我的问题也傻乎乎的:“那么快?”

“奇怪?”乔瓦尼问道,“为什么?”

“这有什么不对吗?”他说,非常合理地,然后他看了看表,“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再等一个小时。到时候我们再成朋友。或者等到打烊,到那时再变成朋友。也可以等到明天,只是那样的话你明天必须再来,到时候说不定你有别的事要做。”他把表拿走,两只手肘都靠在吧台上。“告诉我,”他说,“时间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为什么晚一点比早一点好?人们总是说,我们一定要等,一定得等。他们在等什么?”

“这一定,”雅克暗示道,带着一种粗暴的坚持,但又故作轻松,“对你来说很奇怪。”

“嗯,”我说,觉得自己被乔瓦尼带进了危险的深水区,“我想人们之所以等待,是为了确定自己的感觉。”

我知道他们等一下会说什么,我低着头喝我的饮料。

“为了确定!”他又转向那条看不见的巷子笑了。也许我开始觉得他的灵魂让人紧张不安,但从那没有空气的巷道传来他的声音,是那么不可置信。“很明显你是个哲学家。”他把手指指向我的心脏,“当你等待之后——你确定了吗?”

乔瓦尼耸耸肩。“我已经来了一个月。”他说。

关于这点我无话可答。从吧台中央黑压压的一片里传出一个声音。“服务生!”他离开我这边,笑着说:“你可以等了,等我回来时再告诉我你有多确定。”

乔瓦尼肯定听得懂他的问题,但他恰当地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雅克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雅克。雅克把问题翻译了一遍。

他端起他的铁质圆托盘走向人群。我看着他移动。然后我看着他们的脸,看着他。然后我开始害怕。我知道他们刚才在看,一直看着我俩。他们知道他们已经看到了事情的开端,不看到最后是不会罢休的。过了一段时间主客终于易位,现在我在一个动物园里,他们看着我。

雅克自行把乔瓦尼的浅笑解释成他的机会,“你是新来的吗?”他用英文问他。

我独自一人在吧台站了好一阵,雅克虽然避开了纪尧姆,但这个可怜的人,又跟两个瘦得跟刀子似的男孩纠缠在一起。乔瓦尼很快回来,然后眨了眨眼。

“一杯水,”我说,“还有干白兰地。”雅克说,我们两个都说得太快,看到乔瓦尼送酒过来时脸上的笑意,我知道他看到我刚才脸红了一下。

“你确定了吗?”

“你要喝什么?”现在他问我们了,虽然他不会说英文,他的声调传达出他已经知道我们一直在讲他,而他希望我们已经讲完了。

“你赢了。你才是哲学家。”

因为他完全就是纪尧姆梦想中的男孩,能够找到他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哦,你应该再等一下。你还不够认识我,不能说这样的话。”

“不知道纪尧姆在哪里找到他的。”我说。

然后他把托盘装满又再度消失。

“你就待在这儿,”雅克说,“我只要偶尔看看他,跟你说说话,这样可以省点钱——还可以保持愉快。”

某个我从没见过的人从暗处向我走来。他看起来像个木乃伊,或者僵尸——这是我强烈的第一印象——好像一个死掉的东西在走路。而且真的,他走得好像一个正在梦游的人,或是电影里慢动作的人。他拿了一个玻璃杯,蹑着脚走路,平坦的臀部以一种死气沉沉、令人毛骨悚然的淫欲移动着。他好像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是因为吧台的嘈杂声,在晚上听起来就像远处传来的海洋的怒吼。昏暗的灯光下他闪闪发光,那稀疏的黑发上有许多发油,往前梳成刘海;眼睑上的睫毛膏荧荧闪亮,嘴唇狠狠地涂上了唇膏。脸是白的,全无血色,打了粉底。他的衬衫扣子挑逗地开到了肚脐,露出无毛的胸部和一个银色的十字架;衬衫外还罩了一层纸一般薄的薄衫,在强烈耀眼的光照之下,泛出红色绿色橙色黄色还有蓝色,让人觉得那个木乃伊好像随时都会消失在火焰里。腰上系着一条红色的饰带,紧身裤让人意外地是暗灰色。他的鞋子上有鞋扣。

我的容忍来自对他的了解,虽然深厚却不带善意;也因为这层了解我才打电话向他借钱,雅克如果能够征服那个男孩,只可能后者是为钱卖身。如果他如此傲慢地站在拍卖席上,肯定可以找到比雅克更有钱更好看的买家。我知道雅克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我还知道,雅克现在对我的过度殷勤跟他的欲望有关,是他想要摆脱我的欲望,他想尽快能够鄙视我,一如他鄙视那些不为了爱却上他床的男孩们。我自有方法来对抗他的欲望,我假装我们俩是朋友关系,并且近乎羞辱地强迫他接受我的假设。我假装看不见他明亮而苦涩的眼里不愿睡去的性欲,继续剥削着他,用粗暴的男人的坦率让他知道他的处境无可救药,我强迫他永无止境地冀望下去。而最后我也知道,在这样的酒吧里我是他的保护神。只要人们看到我在那里,他就可以让自己相信我们是一道的,我是他的朋友,他不是因为绝望才去,不必等待机会和残酷的施舍,或是其他经济上与情感上贫穷的人来到他的身边。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向我走来,但我无法不盯着他看。他在我面前停住,一手放在臀部上,一面上下打量我,然后笑了。他刚吃过大蒜,而且他的牙齿非常糟糕。我震惊地发现,他的手又大又有力。

“我敢说,”我说,“你可能会想认识那个酒保。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就走人。”

“好啊,”他说,“你觉得高兴吗?”

雅克马上就被他迷住了。这么说好了,我感觉他准备要去征服对方。我感觉到容忍的必要性。

“什么?”我说。

当我们推开人群走向吧台——仿佛穿过一片磁场或是接近热源一样——雅克和我同时意识到有个新酒保在当班。他就站在那儿,傲慢而黝黑,像狮子一般,手肘靠着收银台,手指拨弄着下巴,望着人群。他站的位置像是一个海岬,而我们就是海洋。

其实我不确定有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不过他异常明亮的眼睛似乎盯着我脑袋深处某个很有趣的地方,让我没有怀疑的余地。

酒吧的地理位置就在我住的街区里,我在旁边的工人咖啡馆吃过很多次早餐,酒吧打烊之后,那里也是附近夜归的鸟儿们休憩的地方。有的时候我跟赫拉一起,有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这家酒吧我也来过两三次,有一次还喝得烂醉。我有回跟一个当兵的调情,还被人家责怪我造成了小小的轰动。对于那晚的事情,我很庆幸自己不太记得,我的态度是不管自己有多醉,绝不可能干出那样的事情。但他们认得我,我总觉得他们好像在拿我下注似的。他们观察我,好像他们是某个奇异的严格宗教规范的长老,依照我散发出来的、只有他们能够解读的信号来发掘我是否拥有天命。

“你喜欢他吗——那个酒保?”

我记得那天晚上在酒吧里,比平常还要来得拥挤嘈杂。所有的常客都在,还有许多生面孔,有些打量着他人,有些只是随便看看。两三个很时髦的巴黎小姐跟她们包养的男人或者情人坐在一起,也可能是乡下来的表兄,天知道;小姐们很热络,她们的男伴则显得僵硬,大多数时候似乎都是小姐们在喝酒。那些有着啤酒肚、戴眼镜、眼神热切而有时绝望的男人都在,还有那些瘦得像刀子、穿着紧身裤的男孩们也在。你永远也不能确定后者要的到底是金钱、血液还是爱。他们不停地在吧台附近走来走去,跟别人要香烟,或是酒,眼神蕴藏着某种东西,既极易受伤而又异常坚韧。当然,那些娘娘腔也在场,他们的穿着打扮总是最奇异的搭配,像鹦鹉一样大肆吹嘘他们最新的恋情,而这些恋情似乎总是极度可笑。偶尔在深夜会有人冲进来,宣布他——但他们总是以“她”互称——才跟某个电影明星或拳击手在一起。所有人就围住新来的这位,场景看起来像一个孔雀园但声音听起来像个农场。我一直很难相信会有人跟他们上床,想要女人的当然宁愿找个货真价实的女人,而想要男人的肯定不会跟他们一起。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叫得那么大声。据说其中一个男孩白天在邮局上班,到了晚上才化妆戴耳环,浓密的金发高高盘起在头上。有的时候他甚至穿起裙子,脚踩着高跟鞋。通常他独自一人,除非是纪尧姆走过来逗他,人家说他非常和善,但我必须承认,他奇形怪状的外表让我不太自在;也许就好像看到猴子吃自己的排泄物那么令人作呕——可能猴子还不至于那么让人介意,如果它们不是如此怪诞地酷似人类的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当时似乎不可能打他,也不可能生气。事情似乎都不真实,他也不像个真人。而且——不管我说什么,那对明亮的眼睛都会嘲弄我。我尽可能以最冷淡的语气说:“那关你什么事?”

我跟他约在格勒纳勒街上一家不错的餐厅见面,开胃酒喝完之前我已经借到了一万法郎。他的心情很好,我的自然也不错,这意味着我们等下会去雅克最喜欢的酒吧喝酒。那是一个吵闹、拥挤、昏暗的隧道,声名可疑——也许不是可疑,只是名过其实。警察时不时会来临时检查,明显是与老板纪尧姆串通好的,那几个晚上他总是事先通报他的熟客,如果他们没有身份证,最好是去别的地方。

“那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亲爱的。我不在乎。”

雅克不想和我在他的公寓里共进晚餐,因为他的厨子跑掉了。他的厨子总是跑走。他总是从外省找来年轻男孩帮他做饭,谁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当然,一旦他们对首都熟悉一点之后,立刻决定做饭不是他们的志业。通常到最后他们还是回到外省去,要是他们没有流落街头或入狱,或去了印度支那的话。

“那么请你离我远点。”

之后我一直在想雅克的问题,他的问题非常陈腐,但生活真正的问题所在就是它如此陈腐。最终,每个人还是走同一条路——这条路最光明的时候其实最黑暗也最危机重重。而事实是没有人可以永远待在伊甸园里。当然雅克的伊甸园跟乔瓦尼的不一样。雅克的乐园里有足球队员,乔瓦尼的有少女——但是两者并没有什么差别。也许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乐园,我不知道;但是没有几个人在燃烧的剑刺向他们之前能够真正看到这样的乐园,那么,生命只留给我们记得或是遗忘这样一个乐园的选择,记得需要勇气,遗忘也需要勇气,只有英雄才能两者都做到。记得的人在痛苦里承载着疯狂,永远因为记得已逝去的纯真而痛苦;遗忘的人背负另一种形式的疯狂,他们不承认痛苦的存在并憎恨着纯真。这个世界就是由这两种疯子所组成,一种记得,另一种不记得。英雄则是少之又少。

他没有马上行动,反而又对我一笑。“这很危险,你知道的。对一个像你这样的男孩而言——他非常危险。”

我没有回应,只道声再见就走了。赫拉早已从西班牙回来,我们准备租下一栋房子,我跟她约好了要见面。

我看着他,差点就脱口问他是什么意思。“下地狱吧。”我说,然后转过身去。

这时雅克说了非常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当我们真正被触动的时候,总是脱口说出令自己意想不到的话。“没有人可以在伊甸园里待一辈子,”雅克说,“真不知道为什么。”

“喔,不,”他说,我又盯住他看,他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着,“我不去地狱。”然后他用大手抓紧十字架。“倒是你,我亲爱的朋友,我怕你会被炙热的火焰烧死。”他又笑了。“哦,那样的烈火!”他碰了碰自己的额头,“这里,”他扭动身体,好似被折磨。“到处。”然后他碰了自己的心脏。“还有这里。”他嘲讽而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带着恶意、嘲讽还有别的东西;他看着我,好像我在很远的地方。“喔,我可怜的朋友,那么年轻,那么强壮,那么英俊——你愿意请我喝一杯吗?”

“不。”我说。我站了起来。“事情本来可以更好,”我说,“他应该就待在他的意大利小村庄,种他的橄榄树,生一堆孩子,打他的老婆。他以前好喜欢唱歌。”我忽然想起这回事,“他本来可以留在那里,唱一辈子歌,老死在自己的床上。”

“去你妈的。”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雅克暗示,“你们不快乐吗?”

他的脸像哀伤的婴孩或垂垂老者一般布满皱褶——那哀伤也像是一个老去的女演员,年轻时以她脆弱的、孩童似的容颜而著名。黑色的眼睛因怨恨和愤怒变得眯缝起来,猩红色的嘴唇下垂,仿佛是悲剧的面具。“你将充满悲伤。”他说,“你将会非常不快乐,记得我这样告诉过你。”

但我们俩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然后他直起身,好像自己是个公主,像是着了火般穿过人群离开。

“希望这不是我的错,”雅克终于说了,“那时候我没有给他钱。假如我知道的话——我什么都会给他的。”

然后雅克在我身边开腔了。“酒吧里的每个人,”他说,“都在说你跟酒保两个有多么相见恨晚。”他给我一个灿烂的、报复性的笑容。“我相信应该是没什么误会吧?”

雅克等着我的回应。我盯着街上。我开始想象乔瓦尼的死亡——他存在过的地方将会一片空无,永远的空无。

我低头看着他,我想对他那张兴高采烈的、丑陋而世故的脸做些什么,好让他永远不可能像刚才那样对别人笑。然后我想离开这家酒吧,进到空气中,也许去找赫拉,我那突然间饱受威胁的女孩。

我听说过。那是报纸上的臆测,然而,我有理由相信。我记得他绝望的深度,记得他有多恐惧,以至于它变成了一个空洞,迫使他采取某些行动。“我,我想逃避,”他告诉过我,“我想逃避——这个肮脏的世界、肮脏的身体。我再也不愿跟身体之外的任何东西做爱。”

“没有什么误会,”我厉声说,“你最好也不要误会。”

他看着我。我们俩都知道乔瓦尼上次跟他借钱时被拒绝了。我没说什么。“人家说他开始抽鸦片,”雅克说道,“他需要钱买鸦片。你听说过吗?”

“我想我可以打保票,”雅克说,“我再也没有比现在更不误会的时候了。”他不再笑;一本正经地、苦涩不带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而且,冒着失去与你如此真诚友谊的危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误会是一种奢侈,只有非常非常年轻的人才有资格承担,而你已经不那么年轻了。”

“真不知道他为何要那么做,”雅克继续说,“他为什么不找朋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我们再喝一杯吧。”

“是的。”我说。再也说不出另一个字。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喝醉吧。乔瓦尼又走到吧台后面,朝我眨了眨眼。雅克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我的脸。我无礼地转过身面对吧台。他跟着我做。

“实在太太——糟糕了,”雅克呻吟着,“太糟糕了。”

“我也一样。”雅克说。

我点点头说是。我记得冬天的阳光闪耀着,我感觉像那阳光一样冰冷而遥远。

“当然,”乔瓦尼说,“就该这样。”他帮我们倒酒。雅克付了钱。我猜我的脸色不太好看,因为乔瓦尼开玩笑地对着我大吼:“咦,你已经醉了吗?”

“你听说了,”我坐下来时,他悄声告诉我,“乔瓦尼的事吗?”

我抬起头笑了,“你知道美国人是怎么喝酒的,”我说,“我还没开始呢。”

他看起来并不好,脸色混浊,透过镜片所见的眼睛看起来像个垂死的人的眼睛,四处张望,寻找慰藉。

“大卫离喝醉酒还早得很,”雅克说,“他只是老大不高兴地在想他得买双新的吊袜带。”

乔瓦尼被判刑后不久,我其实见过雅克一面。他坐在路边的露天咖啡座,整个人裹在一件大衣里,喝着热红酒。露台上只有他一人。我经过的时候他叫住我。

我恨不得杀了雅克。但是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我向乔瓦尼做个鬼脸,表示这老家伙开了个私人的玩笑,然后他又消失不见了,又是大批人潮进出酒吧的时间了,反正他们等一下都会再度碰面,在最后的那家酒吧,那些很不幸的、到了夜深还找不到伴的人。

所以我坐在林荫大道上的一家咖啡馆喝着温热的咖啡,翻看通讯录,决定打电话给一个旧识,这家伙总是叫我给他打电话。他叫雅克,是一个出生于比利时的美国中年商人。他的公寓宽敞舒适,有酒有钱。如我所料,他接到我的电话显得很惊讶,在惊讶与我的吸引力耗尽、开始让他提防之前,他已经邀请我共进晚餐。他挂上电话时可能诅咒了一两句,然后看了看他的钱包,不过已经太迟了。也许他是个白痴,或是个懦夫,但大部分的人不是其中之一就是两者皆是,某种程度上我还算喜欢这个人。他是个傻瓜,又寂寞得很;总而言之,我现在明白了当时我对他的轻蔑,其实还包括了对我自己的轻蔑。有时他慷慨至极,有时又吝啬得不可言喻。虽然他希望能够信任所有人,其实他连一个也不信。为了补偿这一点,他在别人身上砸钱,因而无可避免地被利用。然后他扣紧钱包,锁上大门,退缩到强烈的自怜状态中,这可能是唯一他拥有而又完全属于他的东西。我想了很久,关于他宽敞的公寓、他善意的承诺,他的威士忌、大麻、性狂欢派对,这些都是杀死乔瓦尼的帮凶。也许,他的确杀了他。但是我手上的血腥绝不亚于他的。

我没办法看着雅克,他也知道。他站在我旁边,没有目的地笑着,哼着一首曲子。我什么也没办法说。我无法提起赫拉。我甚至没办法骗自己我很难过她现在人在西班牙。我很高兴,毫无保留地、无可救药地、可怖地高兴起来,极度的兴奋感如暴风雨在我心中升起,我知道我完全无法控制。我只能喝酒,暗自希望这个暴风雨不会继续在我的土地上带来灾难。但我很快乐。唯一的遗憾是目击者竟然是雅克。他让我觉得羞耻。我恨他,因为经过数月的等待他终于可以目睹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看见的事情。事实上,我们两个一直在玩着一个致命的游戏,而他是赢家。他还是赢了,虽然我曾经作弊。

父亲银行账户里有一部分钱是属于我的,但他不愿意汇给我,因为他希望我回家。他说,回家,安顿下来吧,每次他这么说就让我想到积水潭底的沉淀物。那时我在巴黎认识的人并不多,赫拉人又在西班牙。我认识的人大部分是所谓“社会环境”的一分子,巴黎人是这样说的,这个社会环境急着要我成为其中一员,我坚持向他们也向自己证明我不是他们的同伙。我的做法是,花很多时间与他们共处,但同时表现出我对他们的宽容,我相信这种宽容使我免于被猜疑。当然,我也写信向朋友们借钱,但是大西洋又深又广,钱不会马上就到。

我人就站在吧台,尽管如此,我但愿能找到力量转身离开——也许到蒙帕纳斯区去找个女孩。任何女孩子都可以。但我办不到,我站在吧台旁,告诉自己一堆谎言,但是我动不了。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知道这已经不重要了;甚至是我再也不跟乔瓦尼说话也无所谓;因为一切都浮出台面了,明显得像是火焰公主衣服上的饼干,一切都冲到我的面前,我的觉醒,我的可能性。

遇到乔瓦尼是我到巴黎的第二年,那时候我身无分文。我们在傍晚相遇,而当天早晨,我刚被逐出我的房间。我没有欠很多很多钱,不过六千法郎,但巴黎的旅馆从业者似乎闻得到我身上的穷酸气,把我撵了出来,一如所有闻到臭味的人都会做的那样。

我就是这样遇见乔瓦尼的。我们见面的那一刻彼此就有感应。一直到现在还是,虽然后来我们分开了,虽然乔瓦尼不久就会在巴黎附近一块未被挖空的土地里开始腐烂。一直到我死去为止,那些时刻都会存在,仿佛麦克白的女巫顷刻间由地底蹿出,他的脸会出现在我面前,脸上记录着一切的变化,他的声音和说话的语气几乎要胀破我的耳朵,他的气味将充斥在我的鼻孔。在未来的某些时刻——如果上帝允许我活着体验那些时刻:在灰暗的早晨,嘴里满是酸味,眼睑干涩而泛红,发丝因暴风雨般的睡眠潮湿打结,我面对着咖啡与香烟,昨夜那个无法穿透的、没有意义的男孩将如烟一般短暂浮现又消失,我将会再见到乔瓦尼,如同那一夜,如此鲜明,如此令我臣服,那条昏暗的隧道里所有的光都会环绕在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