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想起周一的不是赛文,是另一个女孩。她口中的赛文是一个十足的坏蛋,总是欺负她和其他的同学。我们在支教的第一天让他们写下他们的理想,女孩写的是成为军人,保护身边的人。如果我记得没错,女孩名叫文茜。文茜长得很漂亮,只是皮肤有些黑。采访她时,她显得很害羞。我同学指着我对文茜说,这个哥哥觉得你很漂亮。她就更害羞了。那天放学时,文茜跑到我的身后,塞给我了一张她折的爱心,上面写着:“哥哥,你一定要快快乐乐的哦。”
八月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去往四川支教,同时被要求拍摄纪录片。那是所山区里的小学,校舍就是一栋二层民宅,有三个年级,两个老师。有个男孩很调皮,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他穿着一件印有赛文奥特曼的旧 T 恤,姑且可以叫他赛文。在我们待在村子的短短几天里,赛文是最抗拒我们镜头的一个,他总是要求我们关掉摄影机,甚至会检查我们的手机是否录音。好在赛文似乎很喜欢我们中的一个女同学,他留了她的电话,放学后总发来全是错别字的短信。赛文告诉她,他们很不喜欢来这里支教和拍照的人们,因为他们总是很快就会离开,不再回来,还会把他们的照片放在网络上。那位被赛文留了电话的女生每次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赛文的短信,我们离开后的不久,她收到了赛文的一条短信,赛文说:“我想你们了。”她当即就哭了出来。
晚上,我辗转反侧,因为我始终觉得文茜的样子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谁。我努力回忆,而周一就是在这时被我想起的。我无法辨认是因为周一确凿和文茜很像才使我想到了她,还是我突然想到了周一从而觉得她和文茜很像。也许是她们俩都比身边的人高,才会让我有这样的错觉。可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就成为了某种事实。她俩真的很像—这就是事实,存在于这个现实的一个迷人的巧合。仅有的区别只在于,周一是大光明而不是齐刘海。还有,我记忆中的周一是二年级或三年级,而文茜已经五年级了。我回想起周一滚铁圈的样子,和文茜下课时玩捉迷藏的模样如出一辙。
我再次想起周一,是去年暑假的事。这一次想起被我牢牢记住了,因为它包含有我努力的成分。
那晚我没有做梦。
我没有问大牙任何关于周一的事,因为当时我并没有想起这个女孩。也或许她在我脑海中闪过了几次,但我都没有留意把她作为话题。事实上,周一被我遗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整个中学时期我都没有怎么想起过她,因为没有什么想到她的理由。不过我想,绝大多数的回忆都不一定需要什么理由才能被提取出来,我也不可能准确地说出中学的几年里我具体想起过什么或者没想起过什么。“想起”本身是一种不太好被记住的行为,这就使得被想起的事物总是很迷人。当一件事情彻底被你忘记时,你就不会再想起它,也根本不会觉得你把它忘了。就比如大牙说我们俩打过架,我就无法分清那个画面是记忆或者想象。这件事从未被我自己想起过,而当它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时,就并不让我感到迷人。我无法判断这种遗忘是否可惜—这就有点像我觉得香菜难以下咽,从而无法体会到香菜的美味一样,是个悖论。
第二天是我们离开学校的日子,我赶早去几里路外的集市买了一副铁圈和铁钩,把它送给了文茜,我没想到真的可以买到。我对文茜说,我小学时有个女同学,叫周一。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到底是哪个字,只是听老师念过,可能是依赖的依,也可能是艺术的艺,但我最后决定叫她一二三的一,因为周一听起来是星期一的意思,我觉得很好玩。文茜听后,重复了几遍周一的名字,然后对我笑了笑。接着她举起铁圈和铁钩问我怎么玩,我说,你把铁钩抵在铁圈的后面,推着它跑就行了。
初中时,有个和我来自同一所小学的学长,我俩在学生会工作时认识,我叫他大牙。他见我第一回就问我,你记得吗,我们打过架。我说不记得。他说,我们曾经一起坐校车。我就想起来了,我的确和他一起乘过校车,他比我还晚下车。大牙接着说,我们打过一架,在车上。我摇摇头,说完全不记得。但我脑海中出现了我们扭打在车站的情境,我不知道这是我的记忆还是我的想象,从逻辑上来讲,我们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车站。我对大牙说,我只记得我有一天痛骂了校车司机,因为她不让我在车上讲话,还把我叫到前面站着,我下车时骂她王八蛋,我爸爸来接我,拉着我不让我骂司机,但我边骂边哭,骂得声嘶力竭,我记得那天我爸并没有怎么批评我。大牙说他不记得这件事了,但他觉得司机把我叫到过道上站着很危险。我点点头,不然我怎么骂她王八蛋呢。
文茜就这样滚起铁圈来,在失败了两次后,她很快就掌握了窍门。这里卖的铁圈上没有小铁环,也就发不出那种生脆的响声,但文茜的笑声要比我记忆中的周一爽朗得多,文茜把铁圈围着学校滚了整整一圈,她回到我面前和我说,真好玩。又把铁圈递给我,让我也试试。
与周一一同消失的是关于滚铁圈的记忆,我没有再玩过这种游戏。我清楚地记得,初中运动会的时候举行过滚铁圈比赛,但碰巧的是我一次都没有亲眼看见过。
我接过铁圈,来到路上,小心地把它滚了出去。我笨拙地拿着铁钩在它后面追赶,仍然不会如何去控制它,当我决定停下它时,铁圈由于下坡加速了起来,我已经追赶不上了。文茜跑到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铁圈一直往前滚去,没有丝毫停下或倒下的迹象。我看着铁圈发愣,我从来没见过它能滚这么远。
还是一天放学后,我又想到了这个情景,就躲到教学楼后面哭。哭到一半,校车到了,我擦了眼泪,往回走。拐过转角时,我碰见了周一。她有些皱着眉地看着我,我确信她看出了我刚刚哭过,但我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这对一个小男孩来说不是件寻常的事。那天我坐在车窗边,始终注意着旁边的非机动车道,生怕错过某起车祸。我下车时,周一已经不见了,她比我早到站。那之后,我就不记得我还见过她。
文茜突然叫了一声,我侧头看去,赛文正哈哈大笑地跑远,而文茜的身上散落了不少尘土。
很快,铁圈的声音就恢复了,之后我再没和周一有过什么交流。唯一还记得的一次,也应该是最后一次,是在秋季快结束的时候,那段时间我总是没来由地想到我妈妈下班骑自行车的情景,我很担心她出车祸。我想象我妈妈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裹着深红色和深蓝色相间的围巾,戴着眼镜,骑着自行车,然后便想象到她出了意外。紧接着我就会哭,我至今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王八蛋!”文茜说,“他又丢炸弹,我得收拾他!”说着,她夺过了我手中的铁钩,挥舞着朝赛文跑去。我看着跑远的文茜和赛文,他们跑到了学校那栋小楼的背后,只剩下吵闹的声音。
我没说话,方老师摇摇头走了。周一的怒目圆睁让我浑身布满了羞耻感,仿佛经历了一次贤者时间。我盯着她的大光明,想不出回答,最后跑开了。
我回头望向路的尽头,那只铁圈还在不停地向远方滚去,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能保持着奇迹般的平衡与动力。
我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在花坛里刨了些土,混着小树枝、杂草和小石子包进了纸里。我把纸揉成一个团,就制成了一个炸弹。炸弹快制作完成时,教美术的方老师突然出现,她挂着“执勤教师”的牌子,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做炸弹,攻击周一。方老师说我应该好好画画,别做这些发明创造欺负同学。我没听她的,尽管她对我很好,还把我的画选入了学校的画廊,但我依旧觉得我在履行正义,旁人不应干涉。我带着炸弹悄悄来到周一身后,她正带着铁圈往前跑。我瞄准了她的书包,把炸弹抛了出去。正中靶心,但炸弹并没有完整地炸开,至少有一半的火药留在了壳里。咣当咣当,铁圈倒下来,周一不悦地转过身子,瞪着我,质问道:干吗!
我可能没法停下它了。望着自己空空的手掌,我如是想到。
周一的铁圈滚得很好,铁圈上的几个小铁环发出生脆的响声,使我不得不注意到她。她比我高一年级,长得比同龄人高,也比周围的人好看。
2017.7
坦诚地说,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我第一次和周一交流的场景。大部分的回忆都存在被翻找后重新覆盖的嫌疑,它们起先闪烁,然后逐渐冷却,所以我认为掺杂一些虚构也未尝不可。比如这样来说:一年级时的某个放学后,我们都在学校的小操场等待校车。周一正在滚铁圈,这在我看来是一个相当困难的动作:保持平衡并不是最难的,我始终无法掌握的是如何控制速度,我永远不会减速,只能越来越快,直至追赶不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