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迁徙的间隙 > 乐高小镇

乐高小镇

“没人会离开这里的。”李提说。

“美啊!”许国强几乎是吼出来,“我们别走了,这儿真好。”

雕塑卸去了所有人离开小镇的欲望,也包括我的。如果在乐高小镇住下,我会同过去所有的女孩告白,用我在山崖上看到的洞,我告诉她们,我在洞的那边看到了她们。语言的唯一作用就是说谎,我乐于把它用在最值得的事上。

所有的都是轻盈的,在乐高小镇中心的雕塑身上,没有力量体现。它是用最深刻的岩石雕琢而成,但几乎令人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最轻的鸟也无法停歇在上面,它们踩不住它。

老发躺在车上,拿帽子盖着眼睛。他不想看见雕塑,他还想着他的图书馆。我们都明白这一点。

再往后,李提说要去雕塑那儿看看,最有名的那个。许国强鼓掌叫好,我没有异议。老发嗯了一声。

李提爬上了雕塑,这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

我们沿着海岸线开了一段,又进入了山里。有些梯田从山上排下来,穿插几间房屋,到处是身体,有些明显在发困,但困意蔓延到窗口就停止了。窗户里探出几个小孩的脸,他们在努力逃脱午睡。这是和几代人的习惯作对,往后他们也要成为那几代人。雾在梯田上爬,每上一层就更稀一些,最后的胜利者在顶上被一些女孩捕捉而去,放进罐子里,成为送给情人的礼物。中年的马被拴在最底下的一根电线杆旁,不时凑近闻一下自己的前蹄,有人路过它便停止这一动作,甩一甩尾巴。它用脚将泥土挤出水来,直到闻见主人离开前在这里流下的一滴汗。

“快下来!”许国强在下面边跳边跺脚。雕塑的周围不止有我们,人们都注意到了李提。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他们架上梯子,准备接近李提,却无能为力。没有人知道李提是怎么爬上雕塑的—那应该是不可能的事。但我想他一定为此准备了许久,甚至暗地里练习了许多次。这是他计划之内的事情,李提就是这样的。我甚至开始怀疑,李提是故意骗我们不能去找鸵鸟,好让他能先爬上雕塑。李提在雕塑的顶上待了十分钟,最后自己下来了。穿制服的人问他是怎么上去的,李提不肯说,他们只好把李提批评了一番。

有一秒,我想向他们提起那个洞和野牛,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放弃比说出来更让人累,它其实是把累摊开了,又没有覆上任何装点。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就像路被开过就被开过,没有动静,尽量把起伏降到最低,它是最眼前的东西,但它不想引起注意,只想赶紧成为过去。语言是最自恋的事物,像疯狂窜过的鹿,妄图引起注意。我想起了许国强,他说鹿可怜。我回头看他,他问我:“现在去哪儿?”

李提回到车上,许国强问他怎么回事。李提只是笑。老发只管发动车。

“我敲门了,没人。”老发说,像是给出一个交代。我回头看看李提,他摇摇头。

路上,李提笑得不停,我和老发也笑起来。许国强有些不解,李提让他回想刚才雕塑下那群人的表情,许国强也就很快笑起来。

我听到许国强的声音,惊喜万分。回头看去,许国强站在护栏后向我挥手。我选择原路返回,因为忍不住想再看一眼野牛,那个洞还在,我望过去时,野牛变成了两只。我的心情大好,拿出小镇入口时取下的那块积木塞进了洞里,接着更快地爬上去。老发和李提已经回到车里,我一上车老发就发动了。

有火车从我们旁边驶过,长痘的男青年把手伸出车窗,环绕起一个弧度,说不清在拥抱什么。有一个车厢里坐的全是老人,像一个庞大的无声乐团,暗暗的,发青,一种有历史感的宁静。他们散落地坐着,相互间的空隙没有任何杂物,偶尔有一些年轻人从这个车厢穿行而过,大多是情侣。“有些潮湿。”一个姑娘对她的爱人说,被我听到了。最后几节车厢在发酵,斑驳而蓬松。他们即将从前面的列车后剥落下来,独自停在一个随机的场合,走下车后,有人选择定居,有人会迈入深山里。所有选择都是临时的决定,如果要留下观赏泥鳅,他们就不会再想着远处的什么未知。挖掘塑料的人,也不会制造玩具,他们都只关注一件事。

“上来吧!”

我凝视着火车驶离后的空档,感到一种晃动,是挤压或者空洞,我很难说清,它摇摆不定。路在这时有了分叉,许国强说走左边的那条。

我抬头发现老发和李提已经不在了,而我继续往下。我带着一种引力往沙滩走,那种引力始终催促我回去,在我心里搅得很紧,我加快步伐以克服这种感觉,回去需要登上山崖,想到这里我便更加难受。

路面有些颠簸起来,我本能地躲避。

老发很疲惫,起了褶。李提点着根烟,两人都不说话。这种沉默是坚实的,像疤,不好揭开。我翻过护栏,沿着山崖往下,不是太陡。“小心点!”李提对我喊。我举出一个 OK 的手势。山崖上的岩石布满孔洞,大小不一,成为一些巢穴或通道。我凑近其中一个,从里面看到了山崖的另一边,很远,但能辨认,是只野牛。我曾在电视上看到,野牛可以听出或闻出结冰河面上的裂缝,我用手堵上洞口,担心它注意到我的观察。不应该去打扰野牛,不要分散它的注意。

我们停在一片沥青地上,周围都是树林,不远处有一条飞机跑道。

醒来时,我们的车停在路边。老发和李提在路的另一边,我发现那底下是山崖,远点是海。许国强躺在车后面,“这是张小莉家。”许国强说。我看向右边,看到坡上有栋房子。“我就知道老发要来,他才不是来找鸵鸟的。”我没回应国强,下车走向老发。

“这是哪儿啊。”许国强把车门一甩,下了地。

我们不响。太阳适时地出来,填充了一些沉默的空档。为什么鹿要窜出来,为什么我们要找鸵鸟,为什么是许国强在问,为什么灯会闪。思路像在毛细血管里穿行,嗡隆隆,模糊又黏稠,我想了想,就减弱了,有些困。

“你带的路。”李提显得不太高兴。

“鹿可怜。”他说。

许国强独自往跑道那儿走。“喂,你们快过来!”他远远地招呼我们。我们拖拉地下了车。

我们沿着路一直开,很快天就有些亮。经常有些鹿从道路的一边窜向另一边,老发从不踩刹车。许国强有时会被吓到,李提就告诉他,鹿都是算好距离的。许国强不信,李提就和他说起自己学倒数学的事,他说所有事都有一个倒计时,掌握了所有这些倒计时,你就能倒数。人喜欢正着看,其实预料得倒过来。动物就是这么活的。世界就是混沌,就是倒数。我和老发从后视镜里看到许国强听得入神,笑个不停,许国强就知道他被骗了。

许国强站在跑道边,跑道的起点停着一架老式双翼飞机。

“上车吧,先开着。”老发说着发动了车,李提上来,我们调头开出隧道。我回头瞧了一眼,洒水车的司机没忘记履行他们的目送,还带笑,有微风声,灯又闪起来。

“老发。”许国强回头喊道,“帮我检查检查它还能不能开吧!”

李提回过神,灯也不闪了。“没有。”他说。

我和李提齐刷刷地看向老发,老发叹了口气,就走向了飞机。许国强兴奋地跟了过去。我和李提慢慢地往前挪了两步。老发在飞机上检查了一番,回车里取了一些工具来,折腾一番后,对国强点了点头。许国强爬进驾驶座里,飞机吭哧起来。

“那个司机没提建议吗?”老发说,停下了击打。

“帮我推一把!”他朝我们喊。

李提没搭理许国强,他走了神,也在看那边闪的灯,我发现了。

我和李提一人推着一边机翼,往前小跑起来。许国强坐在驾驶室里欢呼,飞机滑行的速度很快提起来了,我和李提停了下来。

“怎么办,去哪儿?”还是国强问的。

“等等!”老发在一边喊,“发动机冒烟了,停一下。”

李提说完这句话,我们四个错落有致,老发拍了拍车门,打着几个节奏。我注意到对面壁上的一个灯在闪,节奏和老发的敲击对应。我想了想,没说这件事。这种事太常见,说多了就像总在掀起,没必要,有时保持平整光滑就好。

许国强没听到老发的话,飞机已经微微离地。李提赶紧跟着飞机跑去,他跑得很快。在飞机向上扬起的一瞬间,他跃上了驾驶室,把许国强拉了下来。两人稳当地落了地。我想起李提在隧道里翻下车的情景,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能爬上雕塑。

“不好说。整数吧,那个人说的。”李提回头看看司机,“我们可以先转别的地方。”

我和老发跑向两人,飞机已经朝天空飞去了。许国强喘着大气,还没回过神来,天上传来响动,我们向上望,是一个火球。

“多久?”提问的是许国强。

飞机零件七零八落地往地上掉,浓烟别扭地伸向了四周。许国强抓着李提从地上站起来,李提说:“真壮观。”

李提回来时,揉着手肘。“来得不太是时候。”他说,“鸵鸟在休息。得等。”

我看向老发,他沉默不语,眼神有些闪烁。我知道他一定想起了他的图书馆被爆破的那天。

我们是开着一辆皮卡来的,路上激起了些什么,但没来得及回头看。大家都很兴奋,张扬得很,换句话说是冲着的,不愿意因为回顾打乱节奏、低下来。穿过隧道时,我们朝洒水车的司机挥着帽子,他们其中一个招呼我们过去。李提就翻下了车,他轻便地落在地上,我们用了一个急转弯调头刹车。李提径直走向司机,一个粮草征收人的模样。我们待在车上,在远处观摩。

周围的树林里飞出了许多鸟,它们没有飞走,都停在飞机跑道上,像地震后的人们。它们面面相觑,挪动着短小的步伐,交换一些信号。我觉得它们有数十年没有见到彼此了,一种清凉在其间流淌,许多平整的东西都被掀起,几个世代的冷静都被冲破,火球显得不值一提。这些白色和灰色的鸟制造出一种强大的共鸣场,仿佛一个宏大的腔体,将我们囊括进去。它们的脚踩出笨拙和轻悦的节奏,又中和了一些浓烈色彩。鸟们碰撞彼此,以确认此刻的真实。

“新来的吧,到处转转。”就是这么个意思。

许国强最喜欢鸟,我们四个都在此刻不做声响。我似乎又率先抽离出来,这一次,我决定由我来打破沉默。

许多人都喜欢在进入小镇后首先折返回隧道检视一番,没有人能解释这种共性,像是一种原始遗留的生理本能。如果在凌晨的时候回到隧道,会见到一排洒水车停在两旁,将水管接在墙壁上,从某个口子里汲取水源。司机们通常会光着膀子守着他们的车,你路过时会得到他们的致意,他们扶着车门,目送你一段距离,大多数情况下会笑。

“好了。”我开口道,“我们该去鸵鸟那儿了吧。”

要记得一件事,乐高小镇一旦进入,就没有了范围,隧道也成了它的一部分,隧道的那头仍是它的一部分,小镇只是一个提法。没有人在失去重心时是原路返回的,所以如果你想离开乐高小镇,就得另图他法。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想离开这里。

老发、李提和许国强转头看向我,我难以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取什么,太过庞杂也太过空旷。他们都没有说话。我很自信地看着他们,确定不用再重复一遍我的提议。他们三个互相看看,都没有给我答复。

但无论如何,最终总要经过一条隧道,那是加载进度条的过程。在隧道的尽头,悬挂着一块二乘二的黄色积木,取下它,迎接某个仪式,就是乐高小镇了。所谓某个仪式,要根据在小镇外的所作所为来定,每个人都不同。但通常,都是舍弃一些什么,再被一些什么覆盖,部分人会经历写就,或者歌咏。

于是我穿过鸟群独自回到了车上,等待他们做好准备。我决定小睡一会儿,希望醒来后,我们就已经抵达。

抵达乐高小镇的方法类似于寻找一个重心。有的人在下颌弹响时就能发现它;有的通过盯上一只昆虫,目睹它的蜕皮;也有的更辛苦,需要毕生的练习。

20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