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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徙的间隙

女孩向我走过来,她爬上泳池的梯子。我透过领口俯看见了她的胸脯,是隆起的,上面还有些汗珠,泛着亮。她上来时甩了甩头发,脸上没有痘。她瞥了一眼长灰了,没有做任何多余的打量,这让我满足。“为什么快了?”我问她。“大家都这么说。”女孩说。“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吗?”“当然了,部落已经十年没有迁徙了,从来没有这么久过。这座城市已经经受不住了。”我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显然,我的质疑不再独特,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可能除了长灰了,大家都对迁徙这件事有所疑问。而且他们还比我更进一步,因为他们知道迁徙快要到来了。我扭头看了看长灰了,他面无表情,呆呆地看着泳池,我觉得他想一头栽下去。忽然,他抬起头盯着女孩看,“你经常来这里吗?”长灰了指着泳池问她。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长灰了竟然向女孩提问,他应该一言不发,应该闭嘴。可我还来不及堵住他的嘴,女孩就回答了他:“还好。”“我想把这里也作为基地。”长灰了对我说。我抑制住怒火,对女孩说:“他有病。”女孩没什么反应,“我先走了,拜拜。”说完她便朝高高的住宅楼走去,她应该住在这里。我看着长灰了,待女孩走远,我扇了他一巴掌。长灰了哭了,一路跑回沙地。我跟在他后面,他蹲在沙地上哭,我用力往刚刚挖的隧道上踩了几下,又拨了些沙,把它弄平,然后就走了。

她没有说话,我先开了口,我说:“嘿!”她就盯着我,不说话,她的长相让我上瘾,没法移开视线。我腾不出过多的空间思考,脱口而出道:“你见过这个部落迁徙吗?”话一出口我便懊悔极了,我竟然在长灰了身边问出这个问题,现在他也听到这个问题了,不管他多么愚蠢,他总也会思考这个问题,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女孩仍站在泳池的中央,微仰着脑袋,“见过啊!”她说,她的声音有些粗。“什么时候?”我问。“我很小的时候。”“为什么这么久它都不动了。”女孩皱了皱眉,声音轻了些:“不知道,谁知道呢。”她顿了顿,“不过快了!”我有些恼火,为什么他们都说快了。

我和长灰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这些日子中,我制订了一个横跨整个部落的行走计划。我想,我走不出沙漠,但至少能将部落的全貌一探究竟。我从清晨出发,随身携带了一只望远镜。一路上,我发觉许多未曾见的地带,比如:部落里有一条河,河水很脏,泛白,但没有臭味。河边扎了许多的帐篷,我回忆起一年级课本上曾提到的游牧原教旨主义者,心想这应该就是那群人。他们坚持在河边扎营,并只住帐篷。而事实上,大部分的部落居民在几百年前就不住在帐篷里了,书上写:部落的迁徙完全是部落本身的行为,它自己移动,就如同地球的公转和自转,并由不得居民们做主,也不会对他们产生物理上的影响。原教旨主义者们这样做只是一种执迷于形式的行为艺术罢了。我暗暗思忖:部落已经十年没有迁徙了,这应该令这些住在帐篷里的人很没有面子,至少在这十年间,使用价值自不消说,这些帐篷连一点儿象征意义都不剩。我叹了口气,对他们表示同情。我走上跨河的桥,把望远镜对准了一个门帘虚掩的帐篷。望远镜的倍数足够令我透过缝隙看见帐篷里的情形:一场男女间的性事。男人已经上了年纪,有大把的胡子,部分是白的。他的嘴巴微张着,瞪着眼,像一条鱼,令人作呕。我轻微调整角度,直至看清他身下女人的脸孔。那个女人还不到女人的年纪,戴着红框眼镜,头发齐耳,正确无误。她身体起伏,但面无表情。我收起望远镜,落荒而逃。跑下桥的一刻,没有来由地,我很想痛揍一顿长灰了,我用力挥了一下拳头,什么也没砸到。

我们来到沙地,按照计划挖了一个隧道,然后把烟火点燃,伸进隧道里,它果然火花四溅,把隧道打亮了。我和长灰了都很高兴,大约点了三四根烟火,随后丧失了兴致。我们抬起头,发现游乐设施上有一个女孩,她应该比我们大,看起来有十四五岁,我觉得她这个年纪不应该再来这个地方了。我和长灰了看着她,她的头发齐耳长,戴着红框的眼镜,穿着紫色的 T 恤和紧身牛仔裤,她看了我一眼,随即从滑梯上滑下来,跑出了沙地。我和长灰了跟在她后面,我跑在前面,余光里长灰了紧紧跟着我,这是我头回觉得长灰了试图超过我,但他仍然不敢,他始终死死顶着那道界线。我们在一个干涸的露天泳池边停下,这个泳池和游乐场都属于这个小区的公共设施。女孩就在泳池里。泳池底部和四周都贴着蓝色的砖,有高低起伏。她在泳池的中央来回走,不一会儿就发现了站在池边的我们。

我像一只貘,笨拙鲁莽而散发着恶臭地继续行程。这只貘钻进一个地下隧道,半分钟后从另一边的出口钻了出来。它很快就穿过了部落的大部分区域,比原先计划的提前了不少时间。它已经到了沙漠流变的区域,也就是部落的边界。这里鲜有人居住,因为沙漠随时可能吞噬或者释放这里的土地。这时我才发现,今天是我的生日了,每一个生日都是令人难受的事情。

回到家楼下时,长灰了正在玩烟火,我于是走过去和他一起。烟火是他从店里拿的,不要钱,也不限量。我觉得这样很好。这一爱好从上一次过年沿袭下来,烟火一直有残存,所以我们就一直玩。我们主要拿烟火烧东西,还烧过蚂蚁,花坛旁有一个蚂蚁窝,我们用苹果核和糖把蚂蚁引出来,然后烧它们,全都焦了。有一次我觉得这样是在作恶,于是捡来一张红色包装纸,给那些蚂蚁超度了。长灰了也学我这样做,后来我们就没再烧蚂蚁。今天长灰了向我提议要去烧沙子。我说:“白痴,沙子是用来灭火的。”他就不说话了。我又想了想,如果我们把沙子弄湿,打一个隧道,在隧道里生火,应该很好玩。于是我把这个改良后的提议告诉长灰了,他很赞同。

我正停在部落与沙漠的边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金属的响动,我回头看去,一大块铁皮从地面上被翻开,那原来是一个大铁箱的顶盖,盖子上流下来一些砂砾。铁箱埋在地下,从里面探出一个肥头大耳的人,戴着飞行员的眼镜,裹着条围巾。“你。”他叫我。我向他走近了两步。“你来这里干吗?马上就要迁徙了。”“真的吗?为什么是现在。”“不知道,城市里传来的消息。”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沙漠的深处,那只是一个方向,除了沙子什么也看不见。“回家吧。”他补充道,说完便回到了地下,铁皮盖子砰地盖了下去。我盯着那个铁皮看了好一会儿,风沙渐渐大了起来,但透过风沙的吵闹,我还是能依稀听见铁皮下传来的动静。我辨认了许久,最终认定,是那个人在跳舞。

离杂货铺不远处有一个修鞋的,那个师傅人很好,我妈妈常找他修鞋。我寻过去,问道:“您见过这个部落带着沙漠迁徙吗?”他边修鞋边肯定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很真实,因为很寻常。我又问:“多久一次呢?”他把手里的鞋翻了个面仔细检查:“不好说,一两个月,或者更长点。”我有些惊诧,说:“可是我记事以后就从来没见过迁徙,这是怎么一回事?”说完我便感觉有些丢脸,我不该这么轻易就暴露自己的意图给一个修鞋的,这太不稳重了。修鞋的没停下手里的活,他说:“那又比一两个月长多少呢。”我一时语塞,修鞋的接着说:“别急啊,快了。”我走了,我不太相信他。

此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穿过沙漠去往城市里。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第一,我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做过;第二,那个戴飞行眼镜的人告诉我迁徙是城市里传来的消息。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不远了:我应该永远走不出沙漠,也等不到迁徙!这样很好,我也不用再见到长灰了,可能那个红框眼镜的女孩在我记忆里出现的次数还会更多一些。我一定会一直存在于沙漠里,至于迁徙存不存在,我不会告诉你们!我在这个故事里从九岁变成了十岁,这就够啦,这样才对—但事实却不是这样。我的确在沙漠里走了很久,走到后来,我应该是看着自己在走,以至于当我看到城市出现的时候,我十分冷静。城市里都是高楼大厦,我用望远镜看过去,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城市里的人和部落里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在正常地生活着。我仔细地研究我看到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有一间房子着火了,消防队员正在救火,这是唯一有些特别的事情。于是我断定,这群城市里的人对迁徙一无所知。但很快,人们开始集中出现在街道上—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他们都有序地集合起来,往远处走。只用了很少的时间,望远镜可以看到的区域已经没有任何人了。我感到十分失落,我知道迁徙要来了。当我发现我脚下的沙开始流动时,我明白迁徙是存在的,十年只是比一个月长些而已。这个时候,我的脑袋里只冒出了两个东西:一个是红框眼镜的女孩,想到她的时候我咂了咂嘴。第二个是我见到迁徙后的唯一感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个世界是有坏人的。

我恍悟到这一点时,是九岁了,还在读三年级。我对这一生存区域的前提产生了怀疑。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长灰了,事实上,我明白我心底里对他是看不起的。这是我的顽疾!我认为他没必要思考这一问题。他只是蜗居在杂货铺上层的一个土里土气的男孩,哪怕在沙地上的基地里,也只配充当我的助手。他嘴角总是挂着一点哈喇子的痕迹,连同他酷似校服的着装,都令我大为光火,却又窃喜:他确实只是低劣一些的人。所以我不同他讲,我要独自去问一些人,随便哪些人。

我决定要好好看看这次迁徙,我用力地朝城市跑,不远处有一幢高楼,我爬上了楼顶。在楼顶,我目睹了属于我们部落的迁徙,沙漠在移动,远处有一个小黑点,就是我的部落。这个景象一点也不壮观,它太拙劣,太匠。沙子在地表慢慢地前行,覆盖城市的地面,这是多么扁平而庸俗的移动方式!我感到愤怒,尽管这是迁徙应有的形态,尽管我想象中的迁徙就是这样,但我依旧觉得愤怒。

想到这里,我才发现一件重要的事:自我出生到现在,并与长灰了一起玩耍的这些时日里,我还从未经历过“迁徙”。我没有觉得部落在动,或部落带着沙漠在动,我也没有去过沙漠外的城市。这似乎与游牧相距甚远,我也忘了我们会迁徙这一重要的事实概念是谁告知我的,我的父母,或是部落里的长老,还是口耳相传的约定俗成,我早已没了印象。这已经是既有的常识、刻板的认知,所有人也都是这么觉得的。

我突然想起来长灰了,我想到他此时应该蜗居在他杂货铺的上层。我兴奋地举起望远镜,但还不够望到部落。“放大!”我吼道,“再大些!”望远镜努力地往前伸,终于够到了我家的房子和长灰了的杂货铺。我屏足了一大口气,用最大的声音喊道:“长灰了!”我将望远镜对准那个方形的孔洞,大约过了十几秒,声音传到了杂货铺那里,我能看到那层隔断的板子有一些起伏,随后,从那个洞里探出了长灰了的脑袋。他愚蠢的眼神痴呆地望着四下,寻找着谁在叫他。“长灰了!”我又叫了他一声。他于是顺着梯子下来—这就是我要看见的那一幕—他从那里“出来”,“进入”了这里。比起迁徙,这才是移动!真正地存在于时空里。

我揣摩,这与我更小时候就体现出的爱好有共通性:儿时我坐在地板上,翻看图册,我喜欢洞穴、金字塔、大机器和各式住房。我尤其热爱它们的剖面图,令人兴奋。我和长灰了也做过与之相通的事,我们将马路对面住宅区里的小型游乐设施想象成了某个基地。我们热衷于挤在管道或小屋子里,编造出情节和世界。我突然回想起,那个游乐设施也是建立在沙地之上的,这不禁令人怀疑,这片沙地上的游乐设施,是否就是这个部落的中心地带呢,恰如沙漠在城市的中心,我们在沙漠的中心。但我很快就磨灭了这种假想,因为有几处不一样:沙漠会变,沙地不会;部落会迁徙,但游乐设施不会;沙漠是否总存在于城市的中心,也不得而知。这种投射是没有意义的。

我用望远镜死死跟着长灰了的动作,我并没有丝毫与他和好的打算,但他的移动着实令我兴奋。望远镜里的画面颠簸起来,因为我开始狂笑不止,手舞足蹈。

不谈这些虚头巴脑的,我要说的是我和我的邻居,我叫他长灰了。我总觉得邻居是一个横向的概念,但长灰了与我的空间位置关系是纵向的,他住我楼下,家里开了一间杂货铺。他家的杂货铺也是个纵向结构:底下三分之二的空间是卖东西的,上三分之一被隔断出来,作为睡觉的地方。我一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隔断,可以使三个人平稳地睡在上面。我也从未通过梯子穿过方形孔洞进入那个上层空间,但我十分、百分地向往那里,我想象那里是拥挤的、狭小的、黑漆漆的、丰富的。那里应该铺有几层床垫床单,堆放有一些日用品,靠墙可能有些很烂的杂志,角落有一个小取暖器或风扇,应该还会有挂历、灯管或手电。上层的空间不足一米高,而整个杂货铺的面积约摸有四到六个平方。我没有上去过,我只听过长灰了的妈妈在底下叫他,长灰了就从那个孔洞里探出头,再借着梯子下来。这个过程让我很向往:他是从那里“出来”,而“进入”这里,这就不单只是横向或纵向的行动,而是维度上的,复杂性的,有时空感。

2017.4

城市的中心是一片沙漠,我们住在沙漠的中心。沙漠变化,有时它吃掉一些地方,有时吐出一些,这都说不准。我们居住的区域可以说是镇,也可称为村,更准确的说法是游牧部落,它不定居在这个城市,而总带着沙漠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