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还是需要一个涂涂人。涂涂人撑着木条来到我俩中间,他弯下腰在我面前伸手抓了一把,然后慢慢收回。他的手显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抓到。但涂涂人将一团不存在的东西抓取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别在了腰间。算了,别去质疑涂涂人。涂涂人把木条用力插在了蕨苔的中间,蛙声就起来了。
我们俯下身子,了解到这便是涂涂人与雨林的共生方式,更准确地说,是涂涂人与过去的共生方式。张小莉把手轻轻搭在蕨苔上。我关切地期待她做出某些反应,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想起了在汉口的时候,爷爷接我放学的路上,在基地大院的路边有只麻雀受了伤,我们将它捡起来带回了家。爷爷拿出一粒米饭喂给它,和我说,能不能活,就看今晚了。麻雀咽下了米饭,停滞在那儿,它既不好转也不恶化,这种没有迹象是最可怕的。“有些凉。”张小莉说。我说服自己松了一口气。
“别听住它。”涂涂人又说了一遍,他坐在我和张小莉中间,一动不动。蛙声越来越浓,显然我们都无法做到涂涂人的要求。他觉察出我们的晕眩,哼起小曲来。涂涂人的曲调在蛙声下影影绰绰,聚聚散散。后来我发现他在同时哼好几首曲子,以至于我无法捕捉到任何一首。我和张小莉有了一个对视,明白她处于和我同样的境地。在对视结束后,蛙声就不见了。
一个涂涂人用木条指了指地面上的蕨苔。“这些就是。”
涂涂人将我和张小莉的手摆在了蕨苔上。是有些凉。涂涂人拔起那根木条,就立刻发生了一起喷涌和淹没。我感到自己被比蛙声更庞大复杂的东西进驻了,似乎连一道缝隙都找不到。
雨林的解释权被涂涂人占有,涂涂人则把他们自己的解释权丢进了火堆里,这是从他们选择舍弃历史开始的。而雨林给予涂涂人的奖励则是,它保留了每个涂涂人的记忆。
“别想住它。”涂涂人的声音被强烈地干扰,但我依稀能听清这几个字。“流动起来。”我确信我无法理解涂涂人的含义,但当我本能地想象流动时,就从庞大中伸出了一道飘忽的缝隙,它碰到我的指尖,便“唰”地带来了一场释放。
蛙声减弱的时候,人们会觉得已经步入了雨林的腹地,这是错觉。人期待坐实一些改变,会打上一些关键帧,把周而复始的东西捋成线性的,截取其中一段告诉你落幅确实偏移了。实际上,蛙声只是暂时收敛成一种更轻微的氛围,隐隐地让你获得某种阶段感。绝大多数人都在这时涌起了一种抵达的愿望,征服些什么。而在此之前,他们都只想穿过雨林而已。涂涂人连穿过的欲望都不存在,所以他们才能成为这片雨林的翻译员。
我首先看到的是曲阳图书馆的两个老人,他们目光分散,但言语交汇;后来出现的是震旦纪生物的化石和我妈妈收拾衣服的情景;还有升旗台下的两个女孩将国旗卷好藏入了花坛后的一个小房间里。这样的画面延绵不断,它们无法被打上标记或者截断,也无法被梳理成脉络清晰的某种叙述;而当我试图列举一个时,就不可避免地错过了更多。我也曾冒险违背涂涂人的叮嘱,“想住”某个东西,换来的结果就是我无法承受的无穷无尽的细节:比如当我“想住”某个儿时的乐高玩具,那么它的每一个步骤,每一块零件与零件的连接方式,以及它们的每一处划痕都在瞬间延展开来,令人肿胀。
“别听住它。”涂涂人这样说。他回过头,把手里的木条挥舞起来,一看就是在驱赶着什么。我们没有东西可以用来挥动,只能甩甩脑袋,用双手比画。然而我们并不知道他究竟是在驱散蛙声,还是赶走使他停下来的那个阻碍。就这样盲目地模仿一段时间,因为总要做出一些反馈,直到涂涂人停下来,继续向前走。
张小莉比我晚几秒松开蕨苔,她睁开眼时,比我第一次见她还要崭新很多。涂涂人示意我们握住同一根蕨苔,又让我们额头相抵。但很快他便发现了我们的犹豫,意识到自己有些操之过急,随即招呼我们起身。
但是不能催促他。涂涂人过于神秘,让你觉得他们永远是自洽的,不好被打破。我们只能站在他身后,偶尔通过摩擦脚底的腐叶来抗议。不时有蚂蚁从叶子底下爬出来,就难免陷入困惑:为什么目所能及之处看不到一只蛙,声音却无处不在?就如同在拥有确凿颜色的水面上捞取一手掌的样本,永远都只是透明的,似乎这种渺小的局部不配呈现出某些整体才拥有的特性。同样地,蛙声的降临也就找不到途径去溯源至任意一只青蛙上,它们是充斥成的一个整体感知,布满在雨林间。
一个涂涂人,一个涂涂人把手伸向腰间,就是刚才他从我面前抓取的那团空白之所在。涂涂人缓缓地把它解下,捧在手里,接着往上一抛,目送它离开。我依旧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渐渐地,我就听见了翅膀扑腾的声音—是一只麻雀的动静。
一个涂涂人走在前面,在成吨的蛙声中破开一道口子,使我们的鼓膜恰好处于紧张的临界状态。有时他停下来,像是等待什么东西通过,临界状态就会被打破,蛙声迅速填补了缝隙,晕眩感随即攀升。
麻雀的声音朝雨林的上方淡去,随后往南方飘散。涂涂人看着那个方向说,雨林的南方,还有一座雨林,而那里的人连木条都不需要。
涂涂人不叙述历史,也不需要故事。他们厌恶这种呆滞的庞大,就像厌恶将雨林形容成一片,他们不喜欢这种概括的俯瞰行为,被笼罩才是恰当的。当你站在雨林与现实的咬合处,切实地让它扑面而来,边界才得以通过迈入时的那一步被感知,穿梭和流动也由此显现。
张小莉问涂涂人,为什么他们不去到那里。涂涂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再度用下巴抵着木条撑开了嘴,他说:“那里不可抵达。我们唯一知道的,只有界限的存在啊。”
这是他说过不多的几句话之一,涂涂人都不怎么爱讲话,还把沉默时的底噪也抹去了。他们总撑着一根木条,下巴抵在上面,说话时需借力张开嘴,那是他们唯一维持住的东西,其他所有都在倏忽之间。我猜想,那根木条就像我外公戒烟时嘴里含着的糖—人总得把握点什么,即使是舍弃了历史的涂涂人,也无法活成一条没有岸的河,木条就成了替代。
2017.7
当地的一个涂涂人告诉我,是一座雨林,而不是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