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以西藏为原点,环绕喜马拉雅山麓,走过尼泊尔、不丹、印度,在诸佛显现圣迹的地方领受加持。记得最深的是,铺天盖地的艳阳,色彩炫目的转动,做任何事都伴随着喧杂声浪。
这千山之外,步步莲花,步步如来。我步履蹒跚地修行,并不算专注精进,但也慢慢感觉到心性的自由。无形的枷锁在晃动,松脱。在内观禅修的间隙,觉受到喜乐的明光自心底透出,即使它是微弱、断续的,也足感珍贵喜悦。
在斋浦尔充满殖民地风格的酒店,梦见八月雪。梦见我们在青藏线上住过的小旅馆,梦见你。你在我的怀抱之外,沉默如蛊,却让这人潮浩荡的陌生地方,有了熟悉的情味。
拉卜楞寺的雪让人身心清凉。花开为谁?雨落为谁?总有尘心,从事物中获得正见,领受佛心。泅渡轮回之海,山水不在千山外,智慧不在此心外。
你在梦里,而梦在更远的远方。与你离别的苦果,细品亦有甜蜜的因。娑婆尘世,诸多幻觉,即使尽化虚空,你仍是,我眷爱最深的那一位。
依旧业障缠身。所以拉姆拉错湖水明灭,我看不清传说中的前世今生;青海湖边长风浩荡,我找不到仓央嘉措的踪迹;塔尔寺的酥油花灯会点亮暗夜,可我难许下一个满愿。
站在那烂陀寺的遗址上,听到一种声音,萧萧索索,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心声。黄昏隔着山峦欺近,菩提伽耶的正觉塔前,随僧供灯献花,顶礼佛陀的二十五岁等身像,紫色的睡莲,盛开在手中。
以拉萨为原点,我翻山越岭,邂逅了林芝的三月桃花,走过冈仁波齐的六月风雪。路遇的朝圣者用身体丈量大地,消融尘世间的脚印,清洗积世的罪业;而我只能默默顶礼。
如是皈依,如是发心:“菩提心妙宝,未生者当生。已生勿退失,辗转益增长。愿不舍觉心,委身菩提行。”
我在这里,诵经喝茶,晒太阳,听夜雨。看初雪如梦飘落,覆盖了大昭寺的金顶。
停息在寂静中,以虔诚之心与这世界共振。我喜欢空气里暗哑的香气,喜欢若隐若现的忧伤,喜欢避无可避的痛楚,更喜欢这人生破碎又愈合的过程。
我因它而升起的悲悯之心,是对自己过往无知的忏悔,也是对它的沧桑坚忍的敬重。
你知道,有太多人,住在城市里,却比住在沙漠还要孤独,深锁着自己的秘密,习惯了,就仿佛从来都没有秘密。
看一草一木都可爱,一人一事都可亲。那阳光灼伤肌肤,我却觉得是久别的亲吻;那雨雪沁湿双眸,我却觉得是久违的拥抱。这里有蓝天深处的蓝和白雪深处的白。我爱它的一切,无论是残破还是辉煌,落后还是超拔。我爱它的血骨深至灵魂。
你知道,大多数人的问题不是活得太认真了,而是活得太随意模糊了。习惯掩饰,羞于自视。不敢找寻属于自己的那颗心。不管这颗心是泥,是木,是石,还是铁,都不敢用心用力下刀雕琢。
当我到那里之后,没有因由的,我对它升起浓烈而无法抗拒的柔情。我知道,我终于回到了故乡。
就这样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既不敢探求真相,也不敢揭盅认输,再起一局。
一路浪游,一路跋涉,是命中尚未消尽的业力带我回到藏地。没有抵达藏地之前,我对于西藏的认知局限于书面,与其说了解,不如说向往。它的过往历史,在我心中融汇成一幅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壁画。我以记忆为索引,慢慢摸索前行。
“休道欢愉处,流光逐暮霞。”这贫薄肉身,贪爱过多,难以清除。迎来的,往往是一场场成熟的悲伤和一串串不成熟的誓言。光阴如此迅疾,白头遥遥无期。在叹息和彷徨中,一生也就将就着过去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被捆绑和束缚的感觉,有一颗不安于室、蠢蠢欲动的心,策划着离开。我不害怕异乡。现实中此生的故乡对我而言,除却血缘亲情,毫无牵绊,形同异乡。
迎着轮回的锋刃,学会将悲苦、愤怒、不甘、不悦、不舍咽回内心,学习善待自己的难过、烦恼。相信它们本质光明无垢,始终与喜乐同在。
这里是我的坛城,是前世的故乡。我常在观想,雅鲁藏布流经血脉,这巍巍高原,是我归去时的裹尸布。
逐渐明白,并且清晰。所有爱过的人最后都会和我们融为一体。所有的旅程都是面对真实的旅程,即使这所谓真实也是虚假幻象。
像回到旧宅,回到真正的生养之地。如同水滴回归大海,如同花朵遇到阳光。心意舒展、宁悦、不悲、不喜,会很自然地浮现出诸佛的圣颜,观想出的莲花月轮、种子咒和本尊。这雪域的加持力远胜于别处。
不要紧的,愚者凡夫如我等,何妨借假修真,梦中寻梦?
我始终无法用游客的角度去描述西藏,无法做出很多故作惊奇的表述。会时有震动,但无法惊奇。藏地的一切,即使不算熟悉,对我而言也是亲切。
我们要奔赴抵达的远方——所有可能的远方,都指向心性的回归和觉悟。我是真的,慢慢找回乡关,做回自己。有了佛法的指引,找到同修的人,回到灵魂的故乡。于是深信,于是坚定,可以往更好更远的路上走。
平生到达过很多地方,居留的时间或长或短,彼此的因缘亦有深有浅。这当中,唯有西藏,令我魂牵不忘。我带着对它的慕恋回来,接受它给我的改变,越发觉得珍惜。
今年回到安徽陪爸妈过年,欣逢晴好,冬日阳光淡暖。恰值年关,车飞驰在高速上,感觉很是辽阔深远。隔着车窗望去,远处青山曲线玲珑,明明正是江南好风景,我却仍觉得是在西藏。在车上念经持咒,忽然顿悟——坛城广大无边际,此地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该抗拒。
我曾遗憾自己不是出生在西藏,现在觉得这样也好,如果直接出生在西藏,我可能就不会写作了,写作还是很重要的事和能力。
于是释然,于是放下。天地之大,轮回无尽。乡关何处?何处又不是乡关?
当然我有学藏语,不过我这种性格,显然不会很刻苦,但努力发音标准,学会使用敬语。每一次回去,都能学会几个新词,连蒙带猜的,可以勉强搞定那些日常的问好和对话。
说句鸡汤话,比起明天,所有的昨天都显得贫薄;比起当下,所有的明天都还为时尚早。这些关于西藏的文字,写下来是纪念,也是无用,但终归是一个愿心,是一种缘起。
这些年来,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我都越来越像一个藏族女人。当然不必编满头的小辫,戴廉价的头饰,穿得花红柳绿,像民族歌舞团的演员那样,只是简简单单的藏装。窃喜的是,每次当我穿回藏装,素颜回到拉萨,所有陌生人跟我打招呼说的都是藏语(这真是很让我得意的事,必须拿出来隆重显摆之)。
辗转至此,轮回至此,愿我们两两相望,各生慈悲心肠。
愈来愈像一株不开花的植物,亦如岁月,越用越薄。
贪嗔爱慢,谄曲嫉妒,对境不生。彼我恩爱,一切寂灭。
回头看自己写过的文字,我坦然发现,再也回不到以往的甜腻和花枝招展。一如我现在的样子,褪去了婴儿肥之后,变得轮廓清晰,面容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