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许愿,向诸佛祝祷,相信这样的人、这样的天地,会带给她不一样的生活。曾经她是哀婉的笼中鸟,今后她要成为翱翔高原的鹰。
迎着那肆意却纯真的眼神,她莫名觉得安心。
掩去一路的艰辛和初嫁的忐忑,从那一刻起,她虔心全数接纳上天的安排,因为她知道,最好的东西不会单独到来,它伴随着其他东西一起到来。不管将来如何,她且安步于当下。
唐蕃道,青海头,群山静默,风吼如兽,割面如刀,寻常人耐受不住,她却觉得熟悉自在。大风撕裂了前尘,她听到那冥冥中遥远的呼唤,她属于这里。
二
那挺拔伟岸的高原男子,腰佩宝刀,身跨骏马而来,风尘仆仆,面有风霜峻烈之色。百战之身,迥异于长安子弟的风流文弱。他不算年轻,却别有一股质朴天真,笑起来,有飞向鬓角的鱼尾纹,那双眼清亮得可以直抵人心。
抵达逻些,文成公主受到吐蕃臣民的欢迎,她看到松赞干布赞普为她修建的宫室,那就是初建的颇章布达拉。而她与尺尊公主亦要分别营建代表各自身份的大、小昭寺。
千里跋涉,在路上走了三年,在青海河源,她见到那即将与之共度一生的男人。
在藏人的传说中,远自大唐而来的文成公主犹如天人降世。她博古通今,精通星算风水,神机妙算,无所不知。
莫问前程凶吉,但求落幕无悔。曾经是命运选择了她,而今她要选择自己的命运。
当初择大昭寺寺址之时,松赞干布抛出手中戒指,向尺尊公主许诺,随戒指所落之处修建佛殿。孰料此处是湖,戒指落入湖内,湖面顿时光芒四射,显现出一座白塔,以此祥瑞预示此处可建造佛寺。
倒不如远嫁吐蕃,远离那不尴不尬的处境,她好歹能为自己做一点主。
虽然发心赤忱,尺尊公主营建大昭寺仍遇阻,屡遭天灾水患,屡建屡毁,直至文成公主到来之后,卜算出西藏的地形如仰卧的罗刹女,凶恶难驯,须设法镇之。
若她不愿远嫁吐蕃,就嫁作世家妇,争奇斗艳、诸般算计照样免不了,日子也未必轻松好过几许,一样是钩心斗角,营营役役。外表是贵妇,内在是怨女,这样的生活,身边已有无数翻版,不需要费心多想,就可以一眼望穿余生。
好在拉萨地如八瓣莲花,山如吉祥八宝,若在魔女的心脏和恶龙宫殿的位置建寺,辅以十二座小寺庙镇住魔女四肢躯干,当可转戾为吉。
也罢!于他们这种出身的人而言,哪有单纯的婚姻?男婚女嫁注定要考虑诸多因素,复杂如布局对弈。唯独爱与不爱,有没有感觉,是最靠后的,可以忽略不计。
乃用千只白山羊驮土填湖建寺,镇住罗刹女的心脉,又向赞普请准,在周边建昌珠寺等十二座小寺庙,镇住魔女的四肢躯干。如是,大昭寺方顺利修建完成,雪域高原亦因此因缘化现为八宝祥瑞的佛地。
据说,这位素未谋面的赞普在向唐朝求亲的同时,又求娶了泥婆罗(尼泊尔)的尺尊(又译赤尊)公主;在此之前,他已经立有三位本族的藏妃。如此看来,这位君主的雄心和制衡之术不言而喻。
大昭寺原称“惹萨曲郎祖拉康”,意为“山羊驮土所建之佛殿”,因大昭寺是拉萨城中心,古语有“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萨城”的说法,拉萨亦称“惹萨”,后来才逐渐叫成拉萨。
太硬,则失却了和亲的本意;太软,则达不到和亲的效果。这其间的分寸把握实在耐人寻味,足够她在送亲路上细细琢磨。
文成公主帮助尺尊公主筹建大昭寺后,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建造小昭寺,供奉从长安迎请过来的佛祖十二岁等身像。据说两寺是同日兴建,同日竣工,择定同日开光。大昭寺门朝西,是面向尼泊尔的方向,小昭寺门朝东,是面向长安的方向,以慰两位公主的思乡之情。
换言之,面对松赞干布这个亦敌亦友心思莫测的夫君,面对陌生的态度并不明朗的吐蕃臣民,她不可太硬,亦不可太软。
不得不说松赞干布的联姻之举颇为高明,两位公主俱带来不菲的嫁妆,除却金银之外,更有当时吐蕃最为欠缺和急需的工匠、科技、佛经、医书、农作物等,大大加速了吐蕃社会的文明进程。
在这种局面之下,文成公主所肩负的责任远不止嫁到吐蕃,和赞普把小日子过好这么简单。她需要维护的是大唐和吐蕃的和平,大唐的体面和尊荣。
两位公主俱崇信佛法,在藏族人的传说中,圣王松赞干布是观世音的化身,而两位公主分别是白度母和绿度母的化身,她们跟随赞普修行,弘扬佛法,教化雪域众生。
那些年打打停停,大唐与吐蕃的边境从未安宁过。松赞干布还是边打仗边求婚,打赢了就耍浑,打输了就耍赖,求和求亲。面对这滑不溜手的对头,老谋深算的太宗亦深感无奈。
中国的历史书热衷于谈论文成公主和亲的积极意义,赞颂那辉煌的开端,刻意忽略后续,制造出公主与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假象,误导了太多人。
我不能擅自揣摩她的心思,但世人皆知,自古和亲皆非美差,否则正牌公主们都自告奋勇向前冲了,哪里轮得到她。
文成公主所面临的,是更错综复杂的处境。即使赞普在世时,处在诸位王妃中,她亦未有过人的殊宠。后来赞普先她而去(老夫少妻在所难免),她终老高原(未有子嗣)——没有子嗣也不是坏事,省却了日后许多的纷争和牵挂。然而,这其中的凄楚和不易,即使史书略过不言,我们亦可意会一二。
即便今日,交通信息便利如斯,有些人想到去西藏还要担心得寝食不安,上蹿下跳。可想而知,一千三百多年前,从繁华的长安前往偏僻苦寒,堪称蛮荒之地的逻些(拉萨),是多么地令人不安。远离父母家乡,远离京城首善之地,文成公主的心胸和担当实非一般人可比。
人生在世,良辰好景总是短少,剩下漫长的荒芜需要独自面对。能够拥有童话般美满结局的人,万中无一。
举目望去,与那些令人头大的天之骄女相比,文成公主的品行和清誉无可挑剔,好到堪为当时后世的典范。她成为新生的李唐王朝最拿得出手的一件国礼。
好在后来的人们,从未减损对她的思念、尊重和认可。现在青海、卫藏(前后藏)地区仍有多处供奉文成公主的寺庙和塑像,关于她的传说更是俯拾皆是,传遍了整个藏区。
尤令太宗放心和朝野上下满意的是,文成公主自始至终表现出的知书达礼、从容不迫。她深明大义,不以和亲为耻为苦。面对来日的风尘和日后将有的颠沛与艰辛,她镇定自若,显出与美貌相匹配的智慧和果敢。
我想这是对一位世间公主最高的肯定和赞誉,她在藏族人的心中早已超凡入圣,不只尊贵,而且神圣,她已化作藏人文化信仰的一部分,无愧她的封号“文成”。
这十六岁的少女,明媚可亲,风姿动人,她似帝苑牡丹,虽未盛开,业已楚楚,足以令远道而来的使臣喜出望外。
没有哪一个政权的安宁,是能够单纯靠女人的青春美貌维系的。在后来的传说和现实中,唐蕃关系几经反复。
至此,“文成公主”名扬天下,和唐代历史上那些飞扬跋扈、赫赫有名的公主一起被载入史册。与毁誉参半的她们不同,她留下的评价是极为正面的。
藏族传说,武则天欲发兵将文成公主陪嫁的十二岁等身像索回,吐蕃臣民将其移至大昭寺墙内藏起,将尺尊公主带来的八岁等身像请至小昭寺代替。唐中宗显龙年间,金城公主和亲入藏,将十二岁等身像寻出,安放于大昭寺中,至此两尊佛像便对调了位置。
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请婚,太宗以宗室之女妻之,赐号“文成公主”,令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主婚,持节送嫁于吐蕃。
是以如今大昭寺内供奉的是文成公主带来的十二岁等身像。每次顶礼觉沃佛,我都会想起这位貌如莲花、心地光明的女人。
只有在她成年,许婚吐蕃之后,她才为世人所知。
古往今来,在声名上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和亲者,只有王昭君一人而已,从文化影响的深远程度去考量,王昭君的影响力尚不及她。这其中固然有命运的成全,又何尝不是因为她内心强大?
这小小的宗室之女,自然比不上皇家自己的公主显贵,故而,关于她的一切,在史籍上并没有特别详尽的记载。
按照佛教的理解,文成公主是诸佛的化现。
唐高祖武德八年(公元625年),一个女婴降生。相较于一般女婴而言,这个女婴的出生可算隆重。但对于李唐王室而言,此事,不过是宗室子嗣中又添一人,循例上奏,稍作赏赐、庆贺,登宗谱、记玉牒也就是了。
诸佛的化现,是指有些人给世间带来长久的光明和智慧。他们所显现的慈悲是深广的,如甘露普洒,令众生受益。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