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传安正忙着开药方。他知道自己很可能马上就会撤离,有很多长期在他这里治疗、开药的病人,他要预先给他们准备药方。其中有几位,他还打算向他们推荐其他诊所的医生。这些病人他都有住址,只要把开好的药方装进信封,万一紧急撤退,他把这沓信往邮筒里一塞就行。他拿着笔朝电话指指,继续低着头写药方。
他跑到门诊室,对秦传安说,他要给车行打个电话,昨晚他没把车开回车行,早上再不去点卯,车行管事要着急骂人了。
电话拨通了,崔文泰报了房间号码,抬头看看秦传安,见他正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房间铃声响了两下,有人拿起话筒,是叶启年。崔文泰原以为自己可以编几句暗语,把意思告诉叶主任,却没想到临时没词了,举着电话停在嘴边。
崔文泰回到房间越想越不安,万一叶主任没有收到消息,把林石和金条放跑了,这个责任他可承担不起。他都卖身投靠了,还卖了个半吊子,这笔生意做得就划不来了。叶主任一生气,说不定说他真共党假投诚,倒把他给办了。
崔文泰用眼角扫了一眼秦传安,见他依然俯身在桌前,似乎并没有留意他。
到早上他才发现,好几个人都离开了。饭桌上只有林石、凌汶、秦医生和他自己,就连住在诊所的梁士超都不见了人影。
“老板,今天上午客人约了用车,直接去做生意了。做好这一单再回来。”
易君年什么话都没说,冷冷地看着他,也没让他解释解释为什么半夜不睡觉,跑到外面来了。当然,他可以说他去上了厕所。
半晌,对方在电话里说:“知道了。”
打完电话出来,又把他吓一跳。诊所原是弄堂房子,后楼那几间厢房当作病房,从门诊室到病房有一条短短的楼道,楼道一边是楼梯,另一边就是病房。楼道里没开灯,他正蹑手蹑脚打算溜进房间,一头撞上在楼梯口抽烟的易君年。
崔文泰犹疑不定,拿着电话愣在那边,对方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知道了,你昨晚打过电话。”
他没敢等华懋饭店的接线小姐叫醒叶主任,只让她传两句话。第一句,“老开”是林石。第二句,明早十点半去银行开保管箱。
对方挂了电话。
他身上只有一件睡觉穿的单布褂子,司机穿的呢大衣挂在门后的钩子上,他也不敢套上,担心动静太大。可就是这样,他捧着电话,一边发抖,一边直冒冷汗,只一会儿背上就湿了一片。
放下电话,崔文泰心里并没有踏实,反而越来越乱了。
他熬到半夜,看看别人都睡熟了,终于下定决心,悄悄跑到门诊室,往华懋饭店打了个电话。
林石趁崔文泰离开,对凌汶说:“我见过龙冬同志,在广州。”
再说,就算他们真办妥了,这功劳又算谁的?他崔文泰做这个事情,还真不是为了党国。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不计酬劳,愿意把情报交给他们,眼下也要办得到呀。诊所里那么多人,都在怀疑内部有特务,他半夜跑出去再跑回来,让人看见可就麻烦大了。
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出发,这通常是最心神不定的时刻,尤其是陈千里说,这一次,他们将在敌人的严密监视下完成任务。她正在努力克制,打算起身收拾下碗筷,没想到林石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诊所外面倒是有两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多半是侦缉队的便衣,可是他也不敢随随便便就把重要情报交给他们吧?就算他们确实是游队长的人,游队长没有交代过他们的事情,料想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他崔文泰吧!就算他们相信他是自己人,万一有个闪失,说不定回头喝两口酒,就把事情忘了。
弄堂里传来一阵鞭炮声,上海人家年初一早上打开门,要放一串开门鞭。
昨晚除夕夜,崔文泰一夜没睡好,简直像人家守岁一样。陈千里说,第二天参加银行行动的同志,晚上不能回家,都睡在诊所病房里。这么一来,他就没办法面见叶主任了。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情况,他没有,游队长没有,叶主任也没有。
“我听老易说,你丈夫,龙冬同志在广州牺牲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有等到陈千里,叶启年心中隐隐有些失望。
“广州起义后,他在苏联领事馆被捕,被敌人杀害了。”
“一辆车,三个人。有林石—就是‘老开’,凌汶,还有我们的‘西施’也在车上。”
林石点点头:“如果这样,他很可能还活着。”
“几个人?”
说出这句话后,林石自己心里倒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俩,一个是龙冬的妻子,一个曾把龙冬视作生死之交,如今却坐在饭桌边,用一种近乎平淡的口吻议论着龙冬的生死。他很可能还活着,好像牺牲或者活着,都是一种可以接受的事实,值得讨论的只是这两种事实,哪一种可能性更大。可是大革命失败后,这种情况实在太常见了。
游天啸上楼告诉叶启年:“他们来了。”
一旦地下党组织被敌人破坏,单线联络的组织关系就被切断了,一个上线被捕、被杀害,与他联系的下线也就同时消失了,没有任何文件可以证明他们的身份和下落。一个地方组织被破坏,有些同志牺牲,有些同志失踪,剩下的人如果还有机会联系党组织,就调换到另一个地方继续工作,可他们也往往必须改换姓名身份。
大楼建造时,特意沿街角设计成斜面,银行大门也朝这个方向开,叶启年心想,当时多半是请教了哪位风水大师。
在最复杂的情况下,常常会发生牺牲的同志最后被发现还活着,以为活着的同志,实际上早就牺牲了。
银行大楼在交叉路口,一共五层。地下还有一层,保管库就在那里,库房四壁用钢板浇铸而成,库门所用的钢板,更是厚达四十厘米。
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有些是出于战友之情,总是觉得牺牲的人还活着,有些则来自敌人的愚蠢和阴谋,他们为了邀功,或者为了设计圈套,就散布一些真假不明的消息。
叶启年上了二楼,裕记钱庄的老板知道总部叶主任要来现场指挥,早早在二楼摆放了案几茶具。叶启年靠窗坐下,朝中汇信托银行大楼方向望了望。
“广州起义失败后的第二年,差不多是五月份,组织上把我调到广州,让我配合龙冬同志的工作。在广州那一年,龙冬同志和我谈得很多,他给我看过你们俩的照片。你的绒线帽盖住了耳朵,肩上有大围巾,穿百褶裙,手插在裙子口袋里。那时候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林石仍然觉得这么平淡地说话,自己听着都有点奇怪。
“是,老师。”
“在广州要不是他,我可能被敌人抓了十几回了。我真是学不会当地人说话。太危险了,后来也因为这个,上级不得不把我调离了。”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抓人。”
林石记得八月里有一天,龙冬的情绪显得特别低落,他们俩坐在骑楼下喝粥,电闪雷鸣,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龙冬告诉他,来不及通知凌汶,敌人就冲进了秘密机关。
“人都散到各个点上了。目前银行没有动静。”
凌汶的反应来得很缓慢,一直到林石说起那照片,她才慢慢激动起来。
“银行里有什么情况?”
林石意识到凌汶情绪的变化,她几乎要掉下眼泪。他原本是想说些与行动无关的话,让凌汶放松一些。
钱庄里全都是侦缉队的下属,这些人不知道这次行动真正的指挥单位是特工总部。在这种情况下,他要避免称呼叶主任。
但是,出发的时间到了。凌汶起身问林石:“你的伤,走路没问题吧?”
“绝对不会,老师。”
“林石同志,你肯定是个大领导吧?”崔文泰刹车、按喇叭、加油门,挤出了路口扎成堆的黄包车,歪了歪脑袋朝后座说,“五条大黄鱼,乖乖不得了。一定是个大任务。我活了半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慢一点不要紧,要是从你这儿泄露了消息,我只能把你交给内部调查室执行家法了。”
后座没有人回答他。凌汶低着头想心事,林石掀开窗帘一角,看着车外。
游天啸这回带来的人都很精干,不到十分钟就完成了行动布置,他对叶启年解释。
“不过我这辆车,倒是运过金条,虽然我也没看见。”
昨天半夜,“西施”打来电话。他一得到情报,就在华懋饭店的床上想好了方案。这会儿裕记就成了临时行动指挥所—阜成里在中汇信托银行斜对面,钱庄后楼的窗口正是最佳观察点。马秘书和游天啸都已经到了。
崔文泰笑了几声:“去年春天我到熙华德路接客人上车,宁波人。一个老主人,两个用人。我看看真蹊跷,用人空着手,一块台布打成包袱,主人自己抱在怀里,说是要去巡捕房。
天津路是银行街,左近全是银行钱庄,就算是大年初一,汽车黄包车也排满了半条街。马秘书早已把车子停进了阜成里,自己也不在车上。叶启年往前走几步,看见裕记钱庄,便转身进去。特工总部出了裕记一半本金,钱庄老板也是自己人。总部往各行各业都派了人,如今早已形成了一个秘密通信网,党国任何一个角落,发生了任何事情,他们都能先一步知道。
“上了车子我看看不对,随便问一句,果然,说是去报案。我就问,报啥案子?说是用人中午烧饭,发现米缸底下有七根金条。坐在家里,天上有金条掉在米缸里,这不是好事吗?我说,为什么要报案?用人说,少爷失踪好几天了。噢哟,我想,这下就有意思了。
太阳很好,有一瞬间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点空虚。特工总部、党国、中共秘密计划,这些词语日日夜夜萦绕在他头脑中,但就在片刻之间,它们都失去了意义,连咬牙切齿的仇恨也变得好像十分遥远。如果当年陈千里不是那么一意孤行,被什么《共产主义ABC》、什么《远方来信》弄昏了头,假以时日,说不定他也不会在叶桃的事情上那么不肯让步。如果那样的话,今日大年初一,家人团聚,他们之间也许可以喝上一杯。想到这里他差点掉下眼泪。
“你们晓得为啥?那个时候上海到处在传王金枝被杀案。你们听说过没有?太古轮船茶房领班王金枝,在长江轮船上跑了三十年,为人极其讲信用,钱庄银楼就托他带金条,从上海到武汉,几十年从来没失手,再多几根金条交给他都没有问题,武汉肯定收到。但这次出事了,被杀了,死的时候身上只有几角洋钱,金条是一根也没有了。”
就在陈千里走进银行后不到十分钟,叶启年从华懋饭店出门,他让马秘书先把车开过去,新年第一天,他打算走一走。沿着仁记路往前,十来分钟就可以走到天津路。一路上他都在想着陈千里,不知今天能不能见到他?那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当然不会一枪结果了陈千里,而是要慢慢折磨他,问问他为什么当年要如此背信弃义。他甚至不无嘲讽地想,如果陈千里像崔文泰那样,跑到他面前来一句,我想见你们大老板,难道还真领着他去见立夫先生吗?他希望陈千里继续那样冥顽不灵,好让他有机会痛痛快快地报仇。
“被抢的金条就是米缸里的那些?”林石问。
陈千里站在路边,把皮箱放下,从皮袍里摸出一包香烟。他平时不抽烟,这会儿却抽了两口,然后把半截香烟扔了,转头跨上台阶。
崔文泰点点头:“他们是那么想的,所以要到巡捕房报案。我也是那么想的,肯定就是那一批。我就问,为什么他们会觉得米缸里的金条跟王金枝的案子有关系呢?他们说,因为他们家少爷失踪了。
貂爪仁可不是普通貂皮,是貂爪上指甲下面那一小截皮子,轻、软、暖,做这一件怕是得赔上几百头貂。不说那些貂,就是把那些小片皮子缝成一件袍子,还看不出针脚痕迹,现在也找不到能揽下这活儿的师傅了。
“原来如此,那我就懂了,那就确实有关系了,这家人家的少爷一定不是好人,外人不晓得,家里人晓得的呀。自己儿子是不是好人,老爷知道的呀。
这位客人要是论气度,不穿这一套也足够。而且他是真识货,这件翻翻那件瞧瞧,都看不上,逼着他拿出两件真正名贵的货色,还挑了两件里面成色比较旧的这一件,这就对了。
“米缸里那些金条,肯定跟王金枝的案子有关了。这家老爷胆子是小的,他这样一猜,马上就要到巡捕房去报案。他们这么确定,我想想也很确定,巡捕房呢,也马上就确定了。”
这身行头他是从估衣铺租来的。估衣铺老板不以为怪,近年颇有些人找到他这里,要租一套衣服扮成大富人家。
“过了几天,我看看报纸,果然报上登了。你们猜猜什么结果?”崔文泰卖了一下关子,等汽车过了路口,转到天津路,他接着说,“你们猜猜什么结果?报纸上说,巡捕房一拿到金条,马上找钱庄银楼的人过来看,钱庄银楼自己铸的条子,都做了记号,他们一看,正是被偷的那一批。巡捕房马上说,金条数字不够,差一半。既然一半赃物在你家米缸里,那么另一半你也负责交出来。你说你不知情,可能是你儿子,那么你把你儿子交出来,要是你交不出金条也交不出儿子,那就把你先关进巡捕房里。那家老爷叫冤枉呀,本来是想做做好事呀,没想到自己先吃官司了。”
上午十点不到,黄包车停在银行门口,陈千里从车上下来。新年第一笔生意,他递给车夫五角小洋,转身从车座上提下一只小皮箱。今天他穿了件灰色暗花缎面皮袍,貂爪仁里子,外面罩一件黑色宁绸马褂,头戴一顶貂皮小帽。
汽车停在中汇信托银行门口,进银行大门时,凌汶说:“这崔文泰,今天怎么话那么多?”
大年初一早上,天津路中汇信托银行开着大门。按照政府推行新历的规定,银行在废历新年第一天照样上班,不过客人就不太可能这时候来了,人们正忙着到处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