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诉我。”陈千里注视着老方。
“你知道那位同志是谁?”
老方转过头来:“那是浩瀚同志。”
“什么人这么重要,让你冒这么大风险?”
陈千里当然知道,虽然这只是一个工作化名。
“普恩济世路向东再有一小段就到头了,前面是小浜湾,弄堂是通的,从里面可以一直走到隔壁圣母院路。我就朝东跑,一边跑一边开枪,然后在小浜湾里把枪扔了。他们没有追上我。我等了很久才绕回去,弄了一顶帽子戴到头上,到那家包子铺附近打听,据说那帮便衣没有抓到什么人。”
“上级原先指示,让我与浩瀚同志接头,安排好隐蔽住所,等待通知。前几天中央绝密机关有人叛变,浩瀚同志不得不撤离,情况十分危急。我就问上级,既然那么危险,为什么不赶紧让浩瀚同志转移,反而要让我与他接头?我这里也并不安全呀。上级就说,等明天开完会你就知道了,‘老开’会告诉你怎么办。”
“我必须做点什么,向那位同志发出警报。东边马路上有个人靠在梧桐树干上抽烟,就是刚刚说的那种看着形迹可疑的闲人。我靠近他,跟他借火,趁他不备,伸手拍了拍他的衣服,果然衣服底下有手枪,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就给了他一拳,拔出那支枪朝天开了几枪。
“你是什么时候通知大家开会的?”
“我一到那里就感觉情况不对,马路上闲人太多了,一大清早,街上那种打扮的人不应该有那么多。我远远看见包子铺门外的桌子是空的,没有人坐在那里。
“前一天下午开始,一个一个分别接头,跑了整整一下午,到晚上才把十个人全部通知到,加上我,加上‘老开’,一共十二个人。具体人选也让我决定,临时召集,只说是有重要任务。抓了六个,逃出来五个。逃出来那五个我都认识,所以‘老开’一定被捕了。”
老方犹豫了一下:“开会前一天晚上,上级派人通知我,要我第二天早上六点,到兰心戏院斜对面,普恩济世路口一家包子铺,与一位同志接头。包子铺早上开门后,就把门板横在外面,吃早点的人可以拿它当桌子,那位同志到时候会坐在那里。
“地点是你安排的?”
“你是召集人,怎么迟到了?”
“是的,那是个新地点,我们刚弄到手还没有—”
“我本来应该去的,但是迟到了。我赶到菜场附近时,看见巡捕房的警车,后来又遇见从会场逃出来的崔文泰。”
门外间或有人路过,他们就停下交谈,像两个有些不耐烦的客人,一个掰着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另一个不停地把两条腿换着叠来叠去。
陈千里站起来走到门边朝外观察了一下,回身拿起旁边凳子上叠着的一条白围布,把它套在自己身上,坐了下去:“还是不能大意。那天开会你没去?”
老方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我愿意接受组织调查。”他从棉袄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陈千里。
“来这里理发的都是附近弄堂里的居民。”老方小声说了一句。
方兄如晤,老易与妹等情形,料兄悉知。我等既已入院,决与之抗争。内心甚为安宁,最坏情形也不过一死而已。天气严寒,望兄等珍重。并请转告父母大人,幸自摄卫。妹凌等。
店门外,老方的儿子拦住了附近常来理发的熟客:“太忙了,店里两个客人刚坐下,你过会儿来吧。”
陈千里翻过信纸,找到一段密写,字很小,而且写在正面那段文字背后,很难被发现。
“他想参加工作,想做大事。”
所有同志决心已定。骰子事已暴露,有内奸。
“他好像有点不太乐意?”陈千里望着房门,门缝忽明忽暗。
“这是狱中同志送出来的?”
少顷,他又补了一句:“敌人掌握了大部分地点,我住的地方也被他们包围,我逃了出来。这里从来没有做过联络点,被捕的人也不知道这里。”
“是凌汶和董慧文两位同志。”老方指点陈千里看信纸下角几个很不起眼的墨点,“位置和数量,敌人伪造不出来。”
“这里没有问题。那是我儿子。”老方指了指门外。
“骰子是什么?”
“这里—你觉得不放心?”陈千里轻轻地问。
“接头的方式就是牌九和骰子。每个人都会带上几只骨牌,人到齐了就凑成一副牌九。正式开会时,‘老开’会拿出一对骰子。我也不认识‘老开’,所以就用这个办法。敌人还不知道‘老开’的事情,但是他们知道骰子。”
老方躺回椅子,又把变凉的毛巾盖回脸上,露出两只眼睛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面小镜子。这镜子想必是要等剃完头后,才递给客人的。陈千里顺着老方的视线,也看了看镜子。镜子挂得很巧,略微侧了侧,正好对着店门旁那扇窗户,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外面的动静。
“骰子有谁知道?”
剃头师傅拎着烧水壶,站到店门外,门旁有个炉子专门烧热水。他关上了店门,现在店里只有他们两人。
“这件事情我大意了。我不应该把骰子告诉别人。我自己也会去,所以完全没有必要跟大家说。我那时候只是觉得,只要会议一开,大家就都知道了。我仔细回想,有好几个人知道骰子,我不知道老易会不会告诉凌汶。这是个接头暗号,他们从各条线上临时调进这个小组,我告诉他们开会时拿出骰子的人,就是上级派来布置任务的同志。”
他说他是老方。
“也许他们会在狱中告诉别人?”陈千里几乎让人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这封信,取信安全吗?”
正说着,剃头师傅过去关上了店门。修面客人一把拽下变凉的毛巾,朝陈千里转过脸—
“我们租下了徐家汇邮局一三七和一三八信箱,一三八正好在一三七下面,隔板有个机关,轻轻一拉,一三七的信就掉下来了。就算有人在旁边监视,也不容易注意到打开一三八信箱的人。”
“古董生意,不讲时令。哪儿有好玩意,就得往哪儿赶。”
“还是太冒险了—”陈千里再一次仔细检查那封信。
“年关将近,这大冷天倒还有生意?”
“我的交通员是崔文泰,实际上是他去取的信,今天早上刚交给我。”
“做生意。”
“先说说那些参会的同志吧。”
“快过年了,您是来看亲戚?”
“我负责地方党组织工作,这些人我都很熟悉,都受过严格考验。凌汶,是个女作家,参加过左联,认识不少人。她丈夫牺牲了。我觉得她应该安心当个作家,我们党也需要这样的同志,但她说要继续丈夫未竟的事业,甘愿冒风险从事地下工作。
“从青岛坐船刚到上海。”
“梁士超,参加过南昌起义,反‘围剿’时受了重伤,只能送到上海,秦传安同志就是为他治伤的医生。
一位客人脸上蒙着热毛巾,躺在放倒椅背的理发椅上。剃头师傅二十多岁,手里拿着剃刀,正准备给他修面。见又有客人进来,他伸着剃刀指指边上另一张椅子,陈千里坐了下来。店铺里忽然安静下来,三个人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修面的客人从热毛巾下开口说话:“这位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卫达夫,组织上特地派他到房屋经租处工作,很多秘密联络点都是从他手里租下的,如果他出了问题,那地下组织早就暴露了。
陈千里从人群中穿过,走进了马路对面的弄堂,找到了那家剃头铺。
“易君年同志,民国十八年七月,组织上把他调来上海。他在广州就一直做情报工作,秘密斗争工作经验丰富,有好多次他抢在敌人行动前报信,是个可靠的同志。
陈千里在北四川路桥前下了电车,过桥沿苏州河堤转向西去,绕着邮政大楼回到北四川路,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尾随的人,然后沿路朝北走去。这一带是他曾经常来的地方,公益坊里的水沫书店、辛垦书店不知道是否还开着,鲁迅、冯雪峰、陈赓也曾在此参加《前哨》杂志的活动。公益坊广东人聚集,西北面的扆虹园,是中山先生数次到过的地方,这会儿门前一组新人和亲朋好友正在准备文明婚礼。
“田非,在菜场楼上那家图书馆工作,开会的地方就是他找的。我仔细想过,他会不会有问题,但我想不出有什么迹象。”
按照这位访客的指示,他来到上海。轮船在吴淞口停了一个晚上,上午退潮后领航员登船,租界的外国警察也随同一起上船。巡捕盘问了他,把他登记成做古董生意的商人。下船后他让黄包车夫把自己拉到申新旅社,安顿好之后,立即来接头地点找老方。
老方似乎激动起来,不停掐着手指关节:“他们都是可靠的同志,虽然职业不同,有些同志缺乏经验,但我没法怀疑他们对党的忠诚。”
陈千里认为这样的推断并不十分严密。
“我们不是在怀疑,而是要考察他们。”陈千里纠正老方。
“如果老方有问题,敌人抓捕的时间会更早,范围会更大。组织上目前还没有这样考虑。”
“我同意。他们愿意为党的事业牺牲一切。李汉的哥哥,凌汶的丈夫,都牺牲了。陈千元和董慧文是一对恋人,两个人都充满热情—”老方忽然抬头看了看陈千里,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看见他的眼睛闪了一闪。怎么那么巧?
“那个老方似乎存在疑点?”
“陈千元是你什么人?”
“上级等着你的判断。”
“是我弟弟。”陈千里脑海里闪过陈千元从前的样子,“我们也快三年没见了。所有这些人,包括陈千元,我更想了解的是他们之前的经历。历史—”他望着镜子中的老方,“人的面貌很难看清楚,那是用他们的历史一层层画出来的—”
“这些人里面,上级认为有谁可以信任?”
“白区工作没法为同志建立档案。”老方觉得组织上派来的这位同志,目光锐利,考虑问题却有点教条繁琐,“这几年,国民党疯狂发展特务组织,地下工作稍有不慎,就会被敌人发现,各系统不断遭受损失,很多同志因为原先的工作条线被破坏,上下级关系失联。他们怀着极大的革命热情找到党,然后被安排到其他条线工作。按照纪律,在新的工作系统里,相互之间不应该提到过去。可是同志之间的忠诚和信任,才是大家开展工作的基础。”
“菜场十分混乱,事发突然,部分同志混进人群逃了出来。”
“易君年,他的情报来源可靠吗?”
“所有人都在开会的地方,为什么特务只抓去了六个人?”
“老易来上海时,大革命失败两年了,地下组织处境艰难。组织上把他调来,就是为了重建情报网。这些年他一点一滴做工作,为党组织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老方补充道,“有一次,因为来不及通知执行任务的同志,他亲自出手惩处了叛徒,避免了一次重大损失。”
“除了‘老开’,那个时候只有上海地下党负责同志方云平了解情况。参加小组的人只是收到会议通知。原本上级让老方也加入行动小组,作为小组负责人,配合‘老开’完成任务。但是有消息说,他那天没有去开会。”
“具体说说。”陈千里第一次让老方感觉到他对话题有点兴趣。
“召集行动小组之前,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情?”
“组织上做了调查,那个叛徒十分危险,老易处置果断,做对了。后来特务大肆报复,老易的情报网,有一位同志也牺牲了。”
“时间十分紧迫。上海临时行动小组执行的任务,是中央绝密计划的一部分,参加人员是考虑到执行任务可能遇到的情况,由组织上从各个不同行业的人员中紧急挑选的,一时间也很难重新组织这样一支队伍。况且‘老开’已经与他们见面。上级派你过去,就是希望你能够对地下组织被渗透的范围,作一个精确判断,争取尽快肃清内奸,同时帮助‘老开’完成任务。”
“是这样—”陈千里一步步复盘着老方讲述的线索,“营救现在做到哪一步了?”
“既然有内奸,为什么不另外组建行动小组,重新布置任务?”
“组织上通过十九路军的关系,军法处已经让我们提交铺保文件,我正在安排,计划让秦传安担保梁士超,他开了家私人诊所,在上海有很好的社会声望。”
陈千里刚刚就想过这个问题:严格地说,如果党的地下组织遭到敌人渗透破坏,那么这部分系统就应该冻结起来,暂时不能启用。
“他也是小组成员,去菜场参加了会议,让他出面合适吗?”
“上级从内线得到情报,有一个代号叫‘西施’的特务,很可能潜伏在我们内部。情报来源并不了解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混进了党组织。特工总部得意扬扬,吹嘘他们的‘剿共’成果,才使这个消息漏了出来。上级情报部门作了分析,感觉这个‘西施’,有时候像一个长期潜伏的特务,有时候却又像是个新近投敌的叛徒。”
“按理说,确实不能由他出面,但他说小组里其他人都不认识他,梁士超一直在他的诊所里帮忙,由他担保名正言顺。秦医生是从德国医院出来的,多年来一直在租界行医,结识了不少达官贵人,只要不是被敌人当场抓住,或者证据确凿,敌人也不能在租界里随便抓人。”
“这两年,南京那个特工总部似乎找到了一点窍门,据说他们因为频繁破坏我党的地下组织,越来越受到蒋介石的信任,这两年特务机构得到了很大扩充,眼下斗争形势十分严峻。
老方忧虑地说道:“另外几位同志的铺保还没有落实,我正在设法安排,但是这几天特务到处找我,租界铁门上贴着画像,我白天不能到处跑。为了确保组织安全,我切断了大部分工作关系,一直在等你。”
客人端起茶杯,焐着手心:“组织上也有相同判断。最近在上海,不断有地下党组织被敌人破获。特务甚至冲进了党中央绝密机关,有证据证实有人被捕叛变。
“一面交保释放,一面又在抓你,敌人这是想做什么?”
陈千里望着舷窗外夜色中的港口:“上海小组在秘密会议现场被捕,说明地下党组织很可能被渗透。我需要了解更多情况。”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党组织正在运用所有力量营救他们。目前看来,希望很大。等你到达上海,他们很可能已经出狱了,你要设法与‘老开’取得联系,他会向你传达中央的绝密计划,以及临时行动小组负责的具体任务。”
有人推门,是老方的儿子,他把头伸进门里说:“有两个陌生人在横弄堂晃来晃去。”说完又退了回去,门关上了。
“参加会议的人并没有全部被捕,根据得到的消息,会议还没有开始,特务就冲进了会场。被捕的人中,除了‘老开’,没有人了解任务内容。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知道‘老开’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位。‘老开’是经验丰富的同志,组织上相信目前有关情报并没有泄露。
陈千里警觉地站了起来,再一次走到门边:“这些同志互相之间,以前有横向工作关系吗?”
陈千里问:“被捕同志有可能营救出狱?”
老方也站起身来,一边朝门外张望了一下,一边下意识地拿起旁边的剃刀,手指提着刀刃,刀柄在小桌上轻轻地敲:“凌汶和卫达夫是易君年的下线,是情报网的内勤。我特地挑了老易,他有谋略,也很勇敢—”老方看了看陈千里:“我觉得他和你,从某些角度看,还真有点像。我们花了很大力气疏通营救,他们应该这几天就会从龙华释放,到时候你跟他接头,你们俩也许合得来—”
来人告诉陈千里,他们将要执行的任务,与中央最近所作的重大决策有关,那是一项绝密计划,即使在组织内部,也只有极少数同志了解。上级临时把陈千里调过去,指示他帮助“老开”,继续推进那项任务。具体情况等他到上海后,会有人向他传达,向陈千里传达任务内容的同志,很可能仍然是“老开”。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陈千里打断了老方的话。
“中央交通局的‘老开’在上海被捕,特务包围了开会地点。一同被捕的还有其他五位同志。加上‘老开’,那次会议应该有十二位同志参加,会后这十二位同志就将组成一个临时行动小组,执行机密任务。”
门口人影晃动,有人用手肘推开门,手拢在夹棉长袍的衣袖中,一步跨了进来,小方在来人背后喊:“今天来不及做了,客人明天请早—”顺手把来人往门里顶了一步,也跨进屋内,背手合上门。
从伯力启程时,他得到的指示是潜入福建和两广地区,对国民党军阀高层做瓦解分裂工作,为粉碎敌人对中央苏区的下一次“围剿”预先作好准备。原本他应该到香港下船,但是在青岛,一位预料之外的客人上了船,到他的单间客舱拜访。来人让他临时改变计划,把目的地换成上海。
来人见势不妙,放下拢着的手,撩起棉袍下摆,手就势往里面掏—
冬天,外港海面上结了一层厚冰,只有少数运送苏联急需物资的货轮可以用破冰船开道,进出港口。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一艘能搭乘旅客的货轮。
陈千里两步跨到来人背后,按住他的手,顺着一摸,对老方说了一声:“枪。”
一个多月前,陈千里离开了伯力的训练学校,他在那儿住了三年。三年下来,连不近人情的教官都有了些离愁别绪,那天把正在冬泳的陈千里从冰水中叫上岸,在教官宿舍里喝了一夜酒。接着就是万里征途,先是坐六百公里火车,一路穿越西伯利亚森林,到了海参崴,没想到在那里耽搁了半个月。
“识相点,侦缉队大队人马在后面,马上就到,跟我们跑一趟吧—”来人话没说完,陈千里顺势拿过老方手中的剃刀,割向特务的喉咙。
他看到茶房老陆说的那家理发店,就在对面街角,但他没有过去,而是在马路中间的车站跳上了一辆有轨电车。
陈千里抱着这个家伙,慢慢把他放倒在地上。
啪—左侧弄堂里一声脆响,一个小男孩蹿了出来,穿得像个圆球,新棉袄上已沾了不少泥灰。他左手攥着几颗鞭炮,右手点着根火煤子,一头撞过来,陈千里闪身扶住小孩。他看了看手表,又见弄堂出口旁边有个烟纸店,柜台上放着一台公用电话。他付了钱,拨打了一个号码,等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拿起听筒……
“弄口来了好多人,”小方催促道,“你们先从后门出去。”
快过年了,街上飘着股腌鱼腊肉的气味。几家呢绒绸缎铺外面,都打着抵制日货的布幡。他放慢脚步,像街上其他行人那样闲适地走着。
老方俯身从特务腰里摸出一支史密斯威森转轮手枪,一面退出弹膛检查子弹,一面郑重地望着陈千里:“你从后门走,先找老易。”他一步跨出门外,又回头对着陈千里说:“带着我儿子!”
陈千里下楼在前厅桌子上拿了一份《申报》。他先在头版上看了蒋介石亲赴南昌坐镇指挥“剿共”的消息,又向后翻到广告版,似乎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全是些铺屋租赁、旧车收购、鬻字卖画的小广告。在旅社门前,他把报纸插进大衣口袋,按照茶房老陆的指点,向三马路方向走去。
老方走到弄堂里,回头看了儿子一眼,抬手朝天开了一枪,便向弄堂深处跑去。陈千里站在门后,从窗口看见他刚跑到横弄口,突然停住,回转身,似乎想要往回跑,这时从弄口方向射来一阵乱枪,一颗子弹打在老方的肩膀上,他趔趄了几步,躲进了横弄堂。
“谢谢。”
可是后门也被堵住了。小方推开门,只探了下头便退了回来。后门两边的弄口也有便衣特务。两人上了楼,从一条昏暗的窄梯爬上晒台。小方跑到晒台护墙边伸头看看外面,指着护墙外对陈千里说:“你下去,顺着那道墙爬,翻过屋顶就是隔壁人家的晒台。”
“旅馆里就有,这会儿应该上班了。外面么,您出门向北,顺着门口这条马路下去一直走到三马路,转个弯就能看见一家。”老陆仔细指点道。
弄堂里又响了两枪,接着是一阵乱枪声,然后安静下来。不知谁家养的一群鸽子从屋顶蹿上半空,有人急急关上窗户。
老陆对这个一直面无表情的客人有了些好感,旅社下榻的客人通常直呼茶房,没人关心杂役姓甚名谁。
陈千里上了护墙顶,回头叫:“跟紧我。”
客人忽然像回过神来:“哦对,老陆,我想理个发,附近有没有好点的地方?”
枪声又响,小方朝他摇摇手:“我回去找老头。”他转头冲向楼梯口,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他只是说他从“新京”来,是个做古董生意的商人。自从去年伪满洲国成立,上海的旅馆里也常常见到从那儿来的客人,这些来路不明的东北新贵还都很有钱,不知跑到上海来干什么。如果这位陈先生是个乐于聊天的客人,老陆说不定要跟他聊聊之前日军侵占山海关的事情。
陈千里犹豫片刻,又向前挪去。护墙连到隔壁人家的山墙,离房顶半人多高,他搭手上了房顶,轻脚踩到瓦片上,爬了几步翻过坡顶,果然下面是个晒台。
客人摇摇头。一路上楼,老陆搭讪了几句,但是客人沉默寡言,不怎么接话。他看上去十分疲劳,面庞清瘦,应该有几天没刮胡子了,那身镶毛皮领子的厚呢大衣虽然散发着一股长途旅行的气味,但穿在他身上,样子实在是好。
他伏下身,听见隔壁晒台上一阵打斗喧嚣,有人从楼梯滚落,又有人咒骂,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似乎有很多双皮鞋踩在楼梯木板上,再是一阵打斗,有人突然开始叫骂,是剃头师傅小方,声音断断续续,还有些沉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脸被按在水门汀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您还有什么吩咐?”
他蹲在墙边想了想,觉得敌人也许知道剃头铺里有三个人。如果是那样,他们很快就会搜查弄堂里的每户人家,他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陈千里在晒台上站起身,向四周眺望,这片石库门房子连甍接栋。
“好,谢谢。”
接连翻越了两处晒台,墙外已是马路,陈千里脱下大衣,翻了一面,露出里面的羊羔绒,穿上后便走楼梯下了晒台,悄悄穿过楼道。没有人。他下了楼,穿过天井,推开一扇门,门后是一家沿街茶庄。店里没有客人,掌柜讶异地望着他旁若无人地出了店门。
客人姓陈,陈先生往他口袋里塞了五角钱。不是那种手面豪阔的客人,但也晓得规矩,懂经。如果不是要过年,他多半只拿出一张两角五分。老陆笑嘻嘻地说:“陈先生,我回头给您送泡茶的热水。走廊两头都有电话,往旅馆外面打,旅馆有接线小姐。”
剃头铺那条弄堂口围着很多人,几个巡捕举着警棍,吓唬几个靠近张望的年轻人。警棍打到棉袄上,灰絮飘扬起来。陈千里没有马上就离开,他静静地在人群后站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年轻的一塌糊涂,脸上都是血。老的那个当场被打死了。”
上午十点左右,申新旅社日班茶房老陆把客人送进二楼房间,白天,这一层的房间都由他管。他把两只皮箱放到架子上,关上窗,打开房间里的热水汀,站在那儿没动。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客人不多,长住的客人也走了不少。要等过了年三十,才会有客人来包了房间打牌。
陈千里在路上不时想起老方刚刚说的话:“带着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