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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对不起!请汪参谋原谅!我本想做一点说明,语言上反而来得更加污浊不堪,让你无法忍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不彻底自我暴露不肯罢休。”

汪可逾愤怒已极,两手紧紧捂住了耳朵,口中不停地发出:“哎呀!哎呀!哎呀!”一连串难以入耳的惊愕之声。

“不!我的履历表上增添了最污浊的一页,不能指望别人使用优美的诗行和我谈话。不过我要请问,是谁赋予你这样的特权?凭什么我应该被你所笼罩?凭什么我只能受你的摆布?凭什么我必然要为你占领?而且还要预先签立城下之盟,保证自己白璧无瑕?”

齐竞连忙解释说:“我自己也不理解,一旦接受了某种陈旧观念,要从意识中去除很难。总还是认为,所谓‘初夜落红’,是最洁净最珍贵最神圣的一种纪念物。我设想,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应该用一整包药棉保存下来,装在一个铁匣子里……”

“当然,你需要把话讲得恶狠狠的,否则不足以表明你蒙受了不公正待遇。请站在我的位置想想,关联到一个男人,无异给他留下了一个永久不愈的疮疤,他只能从绝望走向绝望。”

汪可逾极力克制着,没有哭出声,擦抹着眼泪说:“首长!你这一番言辞,如果是别人转达给我,无论如何我也不相信是你讲的。谁都有可能,你却不可能讲出口的。可是,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很懊悔,如果今天我不在这里打草鞋,你也就找不到这个空闲时间,跟我讲起这些。”

“我懂了,我懂了!面对现实,你不得不默认下来。只不过还存在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只要我肯赌咒发誓,保证自己清白,便可以彻底抚平你的永久性疮疤。对你首长不起!如果我受到侵犯,因为失去知觉,不可能做出哪怕是一点点微弱的反抗。此外还能证明什么?”

“小汪!小汪!”

齐竞待要发作又未发作,埋头在自己膝盖上,不再作声。

听上去似乎是在为汪可逾辩护,实则咄咄逼人,是在诘问她追究她。汪参谋愤愤然急欲离去,刚要翻身起来,趔趔趄趄,才知道自己的一条腿无法支撑身体,齐竞急忙扶住了她。

汪可逾也把身体偏向一边,不愿再多讲一句话。

“什么处置不处置,不存在这个问题。小汪!我借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一块璞玉,仅从表面纹路,观察不出一个所以然的。锯都锯开了,仍然闭着眼睛,说不晓得这石材的成色如何,怕就说不通了。生理上的重大变化,自己了解最真实,怎么可以任凭别人胡乱加在你名下一笔糊涂账呢?”

还是汪参谋打破了僵持局面,无限感叹地说:“首长从不屑于担任副职,在你个人的成长发展进程中,总是能够挥洒自如占据上风,成果拿不到手,决不停止你的攻势。你亲自指挥过多少漂亮仗,总是能够压倒一切敌人,不被敌人所压倒。可是在八里畈区,你只能是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齐竞用语尽可能含糊不清,汪参谋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对方并不是站在“一号”首长的地位,和一名下级干部谈话。而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与她建立了某种关系的男人,在对女的一方进行至关重要的审查与鉴定。她十分平静地说:“看来领导上有意给我一个申述的机会,不!我不需要为自己做什么澄清与表白。既是不省人事,也就被剥夺了发言权,我不能单凭一张口,否认客观事实。无论最终对我做出怎样的处置,我都不会提出异议,我没有任何依据,我什么话也说不出。”

齐竞两手颤抖着,用烂糟糟的烟叶末和一块草纸,卷了一支“香”烟,一口接一口猛吸。平时当着汪可逾的面,他总是忍着,从不会点起这种令人窒息的卷烟。

“当然当然!小汪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几个女同志遭到强暴,完全是她们主动讲出口的,没有谁追问过一句话。”

“我有一句话要问首长,请坦白回答我。”

“被俘以前,我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始终没有苏醒。和她们几个一样,向组织上做出一个负责任的交代,我做不到。”

“你讲!”

“谈不上什么政治审查。刚刚入伍的小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就是有泄密行为,也泄不到哪里去。此外,那就是涉及遭受强暴的事情了。这一方面的情况,个人都有了一个负责任的交代,不必再徒劳无益难为她们。”

“实际上你内心想的是,从八里畈交换回来的这个汪可逾,要么是一个完好的女人,要么干脆就是一具女尸。是这样的吗?”看见对方欲随口作答,汪可逾伸出一只手掌堵在他口边,“不忙讲话,请你望着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不要回避我的目光!”

“领导上讲了,对被俘人员不做政治审查,是这样的吗?”

两人彼此相逼视,如霹雳闪电一般撞击出了耀眼的光亮。并没有相持多一会儿,分区司令员齐竞双目低垂下来,全线溃败。他沉重地点点头,不得不承认了下来。

齐竞原本是想坐下来,天南地北兜圈子,慢慢寻找一个合适的插口,很自然地进入他难以启齿的这一个最尖锐不过的话题。不想先被汪可逾把话挑明了。他以随随便便的口吻说:“好!既然这样,我们就聊聊,有话讲开了才好。”

“齐竞!我从内心看不起你!”

“不!好久了,‘一号’像是有话要和我讲。凭我的直感,应该和我们几个女同志被俘的事情有关,是吗?”

这是汪可逾对“一号”首长所能讲出的最为严厉的一句话了。她不曾学会恶语相对,唾骂对方一番,也不可能使用什么更为决绝的言辞了。够了!足以等同国与国之间一份正式的断交照会。

“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养伤,有什么事儿也找不到你头上。”

齐竞原本一直抬不起头来,既然女方把话讲到了这个份上,反而让他心生了一线解脱感。他有意夸张地苦笑一声,表明对方的决绝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也好,自此两无牵涉!他站起身欲扬长而去,却又将右手伸给汪可逾:“你不乐意,就不必迁就我。”

“首长找我有什么事吗?”汪可逾颇有些敏感。

汪可逾并未抬起头,只是默然地伸出了右手。

汪可逾摆开摊子在打草鞋。“一号”来了,也在腰间系起一条麻绳,坐下来一起打草鞋。

并无道别的言语,彼此感受到对方手心传递过来的,纯属零度以下体温。各自心里明白,这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次握别了。

汪参谋担负不了其他战地勤务,打草鞋她行。从“一号”到指挥部参谋警卫人员,都由汪可逾包揽下来了。每人还可以富余两三双,串在皮带上,跑着跑着草鞋烂了,随手换一双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