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匹克威克外传 > 第四十九章 行脚商的伯父的故事

第四十九章 行脚商的伯父的故事

“‘我会的。’我伯父说。

“‘那好。那你继续待着好了。’管车人说。

“‘好吧。’管车人说。

“‘这不可能。’我伯父说。

“其他乘客对他们的对话非常注意,在发现我伯父决心待在车上时,那个年轻一些的男子越过他扶那位女士下车。这个时候,那个面容丑陋的男子则在查看他的三角帽顶上的洞。年轻女士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把她的一只手套丢进了我伯父手里,并悄悄对他耳语——她们靠得那么近,他的脸都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只简单说了句:‘救命!’绅士们,我伯父毫不迟疑地跃出了马车,由于用力过猛,车子都有些摇晃起来。

“‘是这里。’管车人说。

“‘噢!你决定下车了,是吗?’管车人见我伯父站到了地上,就说道。

“‘这里!’我伯父喊道。

“我伯父盯着管车人看了几秒钟,在考虑是不是该把他箱子里的手枪抢过来,对准那个假绅士的脸开上一枪,还要用枪柄在另一个头上狠敲一下,然后在慌乱中把那位年轻女士劫走。不过,考虑了一下,他放弃了这一计划,因为它实施起来相当难以把握。于是他就跟在那两位神秘男子后面——他们把那位女士死死看守在中间,马上就进了一座古老的房屋,邮车就停在这座老屋旁边。他们转进了过道,我伯父也尾随着他们。

“‘在这里下车。’管车人说,并且放下了踏板。

“我伯父从未见过这般破落空寂的屋子。猜想它曾经是一家很大的娱乐场所。不过现在屋顶已经塌陷,楼梯陡峭、崎岖而又破烂。他们走进有一间房里个很大的火炉。烟囱被烟熏得已是完全的黑色,不过现在没有温暖的火焰照亮它了。一些柴灰仍然散布在火炉边,但火炉早已是冷的,一切阴暗而恐怖。

“邮车突然停了下来。‘喂!’我伯父说,‘发生了什么?’

“‘嘿,’我伯父一边观察四周,一边说,‘邮车一小时才走六点五英里的路,还要停在这样破败的地方,这事儿也太难以忍受了,我觉得是的。这种事儿必须有人管。我要写信给报社。’

“为了让那位女士注意,或者无论如何想从那两个神秘绅士口中得到点消息,我伯父使用了很多招数。但是完全没用。那两位绅士不愿说话,那位女士更是不敢说。他不时把脑袋伸出车窗,责问为什么车不能赶得更快些。他叫嚷得嗓子都喊哑了。但却没有谁回应他。他倚靠在车壁上,心里全是那张美丽的脸,以及那双手和两条腿。这样似乎更好一些。既可以打发时光,又免去他去想他是去哪里,到底是为什么他陷进了如此古怪的处境。并不是说这种处境使他心烦意躁,无论如何不至于如此——我伯父绝对是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先生们。

“我伯父大声的并且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这番话,希望能借此引那两个陌生人的谈论。但是他们都不理会他,而只是彼此小声说几句,同时用仇视的眼光看着他。那位女士坐在房间的那一头,她有一次找机会挥了一下手,好像在向我伯父寻求帮助似的。

“不过,此刻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位年轻女士身上,她坐在车子最里面的角落,完全将脸裹在头巾里。穿天蓝色外衣的绅士在她对面坐。穿着暗红色衣服的绅士坐在她旁边,两人都死死盯着她。她要是有一丁点动静,他也能听见那个面目可憎的家伙用手握紧剑的声音,从另一个家伙的呼吸声很重(由于黑暗,他看不清他的脸),那家伙像一个凶狠的巨人似的,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这种气氛使我伯父越来越激动,他决定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有着对明亮的眼睛、甜蜜的脸蛋和漂亮的腿和脚的无比仰慕。换句话说,他喜欢所有的女性。这就像家族的遗传,先生们——我也一个样。

“最后那两个陌生人向伯父走近了一些,谈话于是真正地开始了。

“‘现在!’拿灯的管车人喊道,爬进了车后面自己的位置。于是他们出发了。邮车开出了车场,我伯父透过车窗往外窥望,看见其他的邮车和所有的车夫、车管、马儿和旅客几乎在原地踏步,赶车的速度很慢,很久也没走出多远。我伯父大感气愤,先生们。作为一个商人,他觉得邮包是不能懒散地运送的,他决定一到达伦敦就要向邮局投诉。

“‘我想,你不知道这是我的地方吧,你这家伙?’穿天蓝色衣服的绅士说。

“面目可憎的那位绅士默默地接过三角帽,仔细看了看中间那个洞,最后庄严地把它戴到了头上,只可惜那庄严肃穆的神情受到了轻微的损害,因为他恰好在这时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又把帽子震落下来。

“‘不,真的不晓得呢,伙计。’我伯父答道。‘假如这是你个人的地方的话,那我想公共房间一定比这里好多了。’说着,我伯父就坐在一张高靠背的椅子上了,开始凝神打量那位绅士。那种精确度是肯定的,假如提金—威尔普斯按这一尺寸给他做一套衣服的话,决不会差一丝一毫呢。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碰到的最奇怪的事呀,’我伯父低声说道,‘请允许我把帽子还给你吧。’

“‘马上离开这。’那两个男人齐声说,同时都以手按剑表示威胁的意思。

“我伯父话音刚落,管车人就在邮车的窗边出现了,手里拿着那位绅士的剑。他举起灯笼,在把剑递进车里的同时热切地看着我伯父的脸。我伯父很是吃惊,因为借助于灯光,他看见车窗边拥来很多管车人,他们每个人都用热切的眼神盯着他。有生以来,他还从未感受过这样一片由苍白的脸、红色的身子和热切的眼睛组成的海洋啊。

“‘呃?’我伯父说,根本就没有想理他们的意思。

“‘喂,绅士们,’我伯父说,并且自信地坐了下来,‘在一位女士的面前,我不希望她看到谁死亡,无论有没有闪电,我们这次旅行的血与雷就足够多了。因此,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我们就该像内座乘客的样儿,舒适地坐在车里。喂,管车的,帮这位绅士把餐刀捡起来。’

“‘离开这个房间,否则你会死的。’那佩带大剑的面目可憎的人说,一边拔出剑和伯父对视着。

“‘他最好乖乖待着,’我伯父喊道,一边自信地亮了亮他的鞋后跟。‘否则我会踢烂他的脑子,假如他有脑子的话,要是他连脑子没有,我就碾碎他的脑壳。’同时我伯父奋力把面目可憎的绅士手中的剑夺了过来,并且扔出了车窗。看到这样,更年轻的那位绅士又大声喊到‘死亡与闪电!’,并摆出非常凶狠的样子,但却没有拔剑。也许吧,先生们,正如我伯父猜想的,也许他是不想吓着那位小姐吧。

“‘杀了他!’穿天蓝色衣服的绅士喊道,一边后退一些拔出剑来,‘打翻他!’那位女士大声的尖叫。

“‘刺他的后背!’面目可憎的绅士大声喊道,一边挣扎着夺剑。

“可不,我伯父向来都是异常勇敢和镇静的。此时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完全没看在眼里,而其实他在暗中四处查看,寻找可以用做防身的武器。就在对方拔出剑时,他瞥见烟囱的旁边有一把古旧的细剑,剑柄上绕着藤条,剑鞘也锈迹斑斑。随着纵身一跳,剑就被我伯父握在手里,他拔出剑来,英勇地挥着,大声叫那位女士走开,并且用高靠背椅摔向穿天蓝色衣服的汉子,把剑鞘投向穿暗红色衣服的汉子,趁场面混乱时扑了过去,与他们混战起来。

“‘血与雷!’另一位绅士也吼叫道。说着他拔出剑来,毫不迟疑地就向我伯父刺去。我伯父身上什么武器也没有,但是他极其快速地摘下了那个恶狠狠的绅士的帽子,保护自己并猛抓帽边而紧握住了剑身。

“先生们,有一个久远的传说——是真实的,并且非常精彩——说的是一个年轻的爱尔兰绅士,有人问他是否会拉小提琴,他回答说当然会的,但是他又说不会,因为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小提琴。用这来形容我伯父和他的剑术也确定相似。他以前从来没有拿过剑,除了有一次参加小型演出扮演理查三世:他的角色便是根据与里士满的约定,里士满被从背后刺穿,但是那根本不需要表演剑术。可是在这里,他却要与两位经验丰富的剑客拼打厮杀,进攻,防守,直刺、斜削,以坚强的男子汉气魄和高超的身手搏斗着,虽然在此刻之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剑术如何。绅士们,这极尽表明古话说得有多好:在亲自尝试之前,一个人决不知道自己的能力。

“‘死亡与闪电!’当我伯父上车时,那位年轻绅士手按佩剑,大声呼喊。

“搏斗的声音很吓人,三个搏斗者都破口大骂,他们的剑也激烈地撞击着,声音大的让人无法忍受。当搏斗越来越激烈,那位女士(很可能是为了鼓励我伯父)完全扯掉了面纱,展现出了令人陶醉的美丽面孔,使我伯父情愿为博她一笑而越战越勇。他先前创造了奇迹,而现在更是奋力作战,像个极度疯狂的巨人。

“但是,在那张美丽的脸转过来的,我伯父看出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向他投来了恳求的目光,而且她好像既紧张又害怕。另外他还发现,那个戴假发的青年虽然行为动作得体而又气派,但在她上车时他却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而且马上钻进了车里。另外还有一个长着凶狠脸庞的家伙,戴着短短的棕色假发,穿着暗红颜色的衣服,佩着一把大剑,穿着长长的靴子,也是跟他们一伙的。当他在坐到那位女士旁边时,她慌忙缩到一个角落,这使我伯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怀疑,感到一个丑陋阴险的勾当正在进行之中,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准是哪颗螺钉松了’。意想不到的是,他那么快就下定了决心:他一定会拼了性命保护那位女士。

“就在这一时刻,穿天蓝色衣服的绅士看见那位年轻女士暴露了她娇美的脸,因此发出一声极度激怒与嫉妒的喊叫,同时疯狂地把他的剑转向她美丽的胸膛,朝着心口刺了过去,这情景让我伯父发出一声使房子震颤起来的痛苦的吼叫。那位女士敏捷地闪开,从那青年手里夺过宝剑,没让他有机会站稳,把他逼到墙边,一下将剑刺进了他的身体以及后面的贴墙板,把他牢牢实实地钉在了那里。这是一个标准的榜样。我伯父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胜利的高呼,以更强大的力量逼着他的敌手退到了相同的方向,并把那把古剑刺进了他的身体,把他和他朋友并排钉在一起。他们俩站在那里,绅士们,痛苦地抽动着手和腿,就像玩具店里的线偶似的。我伯父后来经常说,这是他见过的处置敌手的最佳方法。但是它需要花代价而言未免有一点瑕疵,那就是,不断地损失剑。

“管车人话音刚落,我伯父的眼前便走来一位年轻绅士,他的假发非常服帖,穿着一件镶了银边的天蓝色上衣,衣裾非常宽大,里面附有硬麻布衬里。印花背心上印有‘提金—威尔普斯’字样,这些字让我伯父马上知道了所有那些料子的来头。那人穿着短裤,在丝裤和带扣的鞋子上方还缠着绑腿。他的手腕处打着褶边,头上戴着一顶好看的三角帽,身边挂着一把细细的长剑。他的背心一直垂到了大腿一半的地方,领巾的两端有意塞到了腰间。他庄严地迈着大步走到车门边,摘下帽子,伸直手臂把它举了起来,同时小指是翘向天空,就像模仿做作的人拿起茶杯时那样。然后他把双脚并拢,深深地鞠了谦卑的一躬,接着伸出了左手。我伯父正准备走上前去,兴奋回握那只手,却突然发现这些不是对于他的,而是献给踏板前面的一位年轻女士的,她穿着古朴的绿色天鹅绒衣服,上面穿了长长的三角背心兼胸衣。她头上没有戴软帽,而是罩着一块黑色的丝质头巾,不过在上车之前她回头看了一下,露出了她那美丽的脸。那张脸真的很美,我伯父从来没有见过——即使是在画家们的画里。她用一只手提起衣服,上了马车。我伯父在说这些时,总是要大声赌咒一声,说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他决不会相信腿和脚能配合的那么完美。

“‘邮车,邮车!’那位女士高声喊道,同时跑向我伯父,张开双臂激动地抱住他的脖子。‘我们可以逃走了。’

“‘这辆,’管车人说,指着一辆从爱丁堡开至伦敦的老式邮车,车子的踏板已放在地上,门也开着。‘等等!其他客人来了。先让他们进去。’

“‘当然!’我伯父叫道,‘嗨,我亲爱的,没有别的人需要处理了,是吗?’我伯父略微失望,先生们,因为他觉得在英勇战胜之后安静地谈谈情说说爱是很棒的事情,哪怕仅仅是换个玩法。

“‘付了,是吗?’我伯父说,‘那就走吧!我该上哪辆车?’

“‘我们绝不能在这儿耽搁,’年轻女士说,‘他(指了指那个穿天蓝色衣服的年轻绅士)的父亲是有权有势的费勒托维尔侯爵。’

“‘当然付过了。’管车人答道。

“‘太棒了,我亲爱的,不过恐怕他再也无法延续这个爵号了。’我伯父说,又看了看那个年轻绅士,他站在那里,被剑钉在墙上,样子像被钉住的金龟子标本。‘你这是让人家没了香火呀,我亲爱的。’

“‘我付过车费了吗?’我伯父问道。

“‘我是被这些流氓从家里强抢来的。’年轻女士说,她对这件事极端愤怒而脸也涨红了,‘本来那个坏蛋是打算一会儿强行娶我的。’

“‘不,没有。’管车人毫无表情地答道。

“‘这个无耻的东西!’我伯父说,对费勒托维尔侯爵的独生子投去非常鄙夷的目光。

“‘上面没有注明“先生”二字吗?’我伯父说。他一直认为,一个不认识的管车人随意地喊他杰克·马丁就是放肆,邮局方面要是知道他这么礼貌的话,是不会许可的。

“‘这很明显他们早已有预谋的,假如我向任何人求救,他们就要马上杀死我。要是他们的同伙找到我们,那我们就完了。我们没多少时间了。邮车!’由于过于激动,而且在刺杀小费勒托维尔侯爵时用力过度,她突然晕倒在了我伯父怀里。我伯父一直抱着她,走到了门口。邮车就停在那里,整齐地套好四匹尾巴修长、鬃毛飘垂的黑马。但是车夫们却都没了踪影。

“‘乘客表上分明是这么写的呀。’管车人答道。

“绅士们,我希望在我对于我伯父进行评论时,我没有对他有什么不公:虽然他一直没有结婚,但他曾经已经抱过一些女人了。而且我真的知道,他有吻酒吧女招待的习惯。有那么一两次,他还被撞见在用很明显的方式拥抱一位老板娘。我把这些说出来,旨在说明那位小姐准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因此才对我伯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经常回忆说,当她长长的黑发撒在他手臂上,当她苏醒后用美丽温柔的黑眼睛盯着他的脸时,他感到既惊奇又紧张,甚至他的两条腿都在打抖。但是,谁又能注视一双万般柔情蜜意的黑眼睛却又镇定自由呢?我办不到,先生们。我不敢注视我熟悉的一些眼睛,原因也是与此相同。

“‘哈啰!’我伯父说,同时向后移了一些。‘别这么随随便便的!’

“‘请你永远都保护我。’年轻小姐喃喃地说。

“‘喂,你怎么还站在这儿?’先前对我伯父说过话的那个人喊到。他像个管邮车的人,头上戴着假发,上衣有宽大的硬袖,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摆弄着一支很大的大口径手枪——他正准备把枪藏进他的小手提箱。‘你快点儿进去,杰克·马丁?’那个管车人说,一边提高灯笼照着我伯父的脸。

‘…永远都会。’我伯父说着他的心里话。

“我伯父,先生们,已惊得说不出话来。最奇怪的是,虽然这里很多人,而且每时每刻都有新的面孔,但都说不清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好像是莫名地从地下或空中蹦出来的,消失的时候也一样。一个脚夫抬完行李,拿了搬运费之后,一转身就消失了。我伯父还来还想出怎么回事儿,半打新的脚夫已经蹦了出来,搬着那些像要压碎他们的包裹踉踉跄跄地走着。旅客们全都穿戴得稀奇古怪——款式花哨的大衣,带有宽大的硬袖,却没有领子。还有假发,先生们——曾经宫廷流行的假发,后面有一个结。我伯父看着这些都快晕了。

“‘我亲爱的救命恩人!’年轻小姐叫道,‘我亲爱的、最善良英勇的救命恩人!’

“‘你订的座位在里面。’

“‘别说了。’我伯父打断了她的话。

“‘你说什么!’我伯父说,转过身来。

“‘为什么?’年轻小姐不解的问道。

“‘喂!’一个声音说,同时一只手放到了我伯父的肩上。‘你订了里面的座位。你最好先进去。’

“‘因为你说话时的小嘴太漂亮了,我伯父回答说,‘我担心我会情不自禁亲吻它。’

“钟一敲过两点,整个荒凉萧瑟的场所突然呈现出一派令人吃惊的生动活泼的景象。邮车安上了新门,衬里也换上了,铁部件一如新的,油漆恢复了,车灯点亮了,车箱里有坐垫和大衣,脚夫们正在忙着塞包裹,管车人在藏放邮包,马夫们在一遍遍地冲洗那些刚修补好的车轮。杂役们跑来跑去,忙着为每一辆车装辕杆。乘客们来了,把手提箱递了上去,马被套到了车上。总体说来,很显然那里的每一辆邮车马上准备出发了。先生们,我伯父为自己看到这一切感到震惊,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那小姐轻轻抬起手来,仿佛是希望我伯父别那样,并说——不,她没再说什么——她微微一笑。当你面对世界上最甜蜜最迷人的两片嘴唇,并看见它们轻轻地咧成生动的微笑时——假如它们近在咫尺,而且只有你和她相伴——你除了立即亲吻它们,再没有其他更棒的方式证明你对它们的美丽的爱慕了。我伯父就这样做的,我因此很为他骄傲啊。

“就算是这样吧,教堂的钟敲了两下。我伯父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对自己睡着感到吃惊。

“‘听!’年轻小姐惊叫道。‘是车轮和马的声音!’

“先生们,我伯父经常说当时他脑中飞速掠过这些,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些是他后来从什么书上记下的,因为他曾清楚强调说,他坐在车轴上看着那些腐烂的邮车时竟不觉睡着了,还说是什么教堂报时的钟声把他惊醒过来。是呀,我伯父向来比较迟钝,假如他真想了所有这一切,那么我敢发誓,他至少要思索到两点半以后才成。因此,先生们,我敢保证,我伯父是瞌睡过去了,因此他根本就什么都没有想。

“‘是呀。’我伯父侧耳倾听。我伯父车轮声和马蹄践踏声尤其熟知。但由于远处的马儿和马车似乎很多,因此并不能确切猜出的数目。从声音来判断,跑来的有五十辆四轮大马车,每辆车驾着六匹纯种骏马。

“我伯父用双手托着头,回忆多年前乘坐老邮车的人们,他们当时四处奔驰,不知疲惫,而今却全都沉默了,废掉了。他在想邮车为人们做了多少贡献啊。多少年来,日复一日,风雨无阻,这些破烂不堪的邮车曾为多少人递送了焦急等待的消息、汇款、如约兑现的人寿保险金以及突然通报的疾病或死亡的通知。商人、恋人、妻子、寡妇、母亲、小学生以及一听见邮差的喊声就摇摇晃晃走向大门的儿童——他们曾经多么热切斯盼邮车的到来啊!可如今他们看得见这些邮车吗?

“‘有人追过来了!’年轻小姐叫道,双手紧张地捏到了一块儿。‘有人追我们。快点儿,不然我们就没有希望了!’

“车子有十几辆,或者也许更多——我伯父对这一点记得不是很清,由于他非常看重数字的精确性,所以他并不确定地说——不过它们全都被丢在那儿,乱七八糟地停在一起,非常零乱。车门都已被卸下来并搬走了。衬里已经被撕扯掉了,只是零零散散的有些地方被生锈的钉子挂住一些小片。车灯没有了,辕杆也不见了,铁部件生锈了,油漆剥蚀了。风吹得光秃秃的木板瑟瑟作响。积在车顶上的雨水不住地滴进车里,发出滴嗒嘀嗒的声音。它们是死去的邮车的遗骨,而且这个荒凉的地方,在这寂静的深夜,它们看上去多么凄凉和可怜。

“她美丽的脸上露出无限恐惧的表情,致使我伯父心疼的当即下了决心。他把她抱进马车,安慰她不要害怕,再次亲吻了一下她的双唇上,还嘱咐她拉好窗帘挡住冷风,然后就爬上了驾驶座。

“走到莱斯路尽头后,我伯父必须穿过一大片荒地和小街才能到达他住的地方。这片荒地上,当时刚好圈了一个车匠的场子,这家伙与邮局签了合同,专门收破旧报废的邮车。我伯父也很喜欢车子,不管是新是旧是好是坏,因此他立即选了这条路,目的没有别的,就是想从栅栏的间隙偷偷看看那些邮车——他看见了大约十几辆车子,被杂乱无章地丢在那里,堆成一堆。我伯父是那种非常热情而又相当任性的人,先生们。因此,当他觉得他没法从栅栏的间隙好好窥视里面时,他索性翻到栅栏里面,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根旧的车轴上,开始聚精会神地注视那些旧邮车。

“‘等一下,爱人。’年轻女士叫道。

“先生们,我伯父把手插在背心口袋里走着,在大街中间欢快地唱歌,偶尔是一节情歌,有时是一节酒歌,在把它们都唱腻了时,则又吹起曲调优美的口哨来,伴随他走到连接爱丁堡新旧城区的北桥。在这里他又待了一会儿,看看居民家里花式多样又繁杂的团团灯光,它们在高处闪亮,仿佛天上的星星。它们有的在这边城堡的高墙上闪烁,有的在另一边的卡尔登山上,它们仿佛就像一座座实实在在的空中楼阁。与此同时,那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就在下面的朦胧与寂静中沉睡着——它那由古老的亚瑟王宝座训练有素哨卫守卫着的宫殿和教堂危严耸立,像我伯父朋友所说,像一个性情乖张的天使似的,黑着脸,阴沉地俯视着他长年守护的这座古城。我伯父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看看这儿、看看那儿。虽然月亮快落了,但天气已变得稍稍晴朗了一点,于是他称赞了一下天气的好转,然后又继续往前走,还像刚才一样激昂。他很神气地专走大街中央,那就好像在显示这是他独有的权利似的。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要和他争。他继续往前走,依然把手插在背心口袋里,非常温暖舒适。

“‘怎么了?’我伯父在驾驶座上问道。

“我一直特别描述我伯父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在大街上的样子,是因为,正如他自己也经常(且很有道理地)说的,是因为这个故事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除非你从开头就清楚地知道他不管怎样都是一个庸碌呆板的人物。

“‘除了我,你谁都不爱,谁都不娶吗?’年轻小姐说道。

“市参议员的房子座落在凯农盖特,而我伯父要去莱斯路,要走大约一英里多路。街道的两边,耸立着一座座危平又萧条的房屋,门面因岁月的久远污损了,窗户似乎也像我们的眼睛,因年事已高而变得凹陷无光了。那些房屋层数不等。一层叠压一层,很像孩子们抬的积木——它们的倒影射在石子路上,让街上显得更黑。有一些微弱的油灯,彼此相距很远,它们的作用只不过是告诉别人狭窄小路的一边住有人家,或者表示某处有楼梯经过弯旋的攀登后可以通向上面的各层。我伯父用不屑地目光瞟着所有这一切,那样子好像是这一切他早已多见不怪,没什么值得去注意。他就这样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中央,手插在两边的口袋里,嘴里不停地哼唱着一些歌曲的片段,唱得那么自得其乐,也许会让街上那些安静而又诚实的市民们从梦中惊醒过来,被吓得躺在床上直发抖,直到已经听不到那声音。听出了只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醉鬼深夜回家之后,他们又将被子,盖好睡了过去。

“我伯父真的发了毒誓,说他决不会娶别的任何人,于是年轻小姐重新坐回车内,并拉上了车窗。伯父跳上驾驶座,撑开双臂,调整好缰绳,抓起放在车顶的马鞭,用力地抽了领头马一鞭,于是四匹健壮的黑马开始奔跑,拉着它们后面的老邮车全力向前冲去,速度足有每小时十五英里。哟!它们跑的快极了!

“那天晚上狂风大作,我伯父走出参议员家,把帽子拉紧免得被风吹走,双手插进口袋,抬头看一眼天气状况。满天的乌云被风刮地快速掠过月亮,此刻月亮已经完全被遮蔽,彼刻又让她全都露出了光亮。不久,乌云又迅速将月亮遮了起来。“真的,这可不行。”我伯父看着天气自言自语道,受了伤害似的。“我的旅行天气真是太遭了。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行。”我伯父不高兴地说。他将这话重复了多遍之后,他全力让自己维持住平衡——由于刚才一直仰头看天,他觉得有点头晕——然后又欢快地向前走去。

“后面的马车声更大了。好像老邮车跑得越快,追击者也越快——人、马和狗在飞速追击。那种嘈杂声非常吓人,不过,那位小姐的尖声叫喊盖过它,她急切催促我伯父说:‘再快点儿!快点儿!’

“有一天晚上,就在坐船回伦敦之前前一天,我伯父在他的一个生死之交的老朋友家吃晚饭,那人叫做市参议员麦克什么的(名字中有四个音节省略掉了),住在爱丁堡的旧城区。一同进餐的还有参议员的妻子、他的三个女儿、已成年的儿子以及三四个身材肥胖、眉毛浓密、举止文雅的苏格兰老先生,参议员请后几位赴宴,一是重视我伯父,二是为助兴。那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有鲑鱼干、熏鳕鱼、一个羔羊头和一个哈吉斯——一道苏格兰名菜,我伯父常说,每当看到这道菜,他就觉得它就是一个聚宝盆——另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不过我都忘记是什么,反正都是些好东西。小姐们漂亮而又可爱。参议员夫人更是难得的好女人。我伯父很满意。结果,在那美妙难忘的时光里,小姐们开心地笑,老太太大声地笑,参议员和其他老头子们也更是纵声狂笑,笑得满脸通红。没人算得出每个男人喝了多少杯柠檬威士忌酒。但我至少知道有一点,在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参议员家的公子正想唱《威利酿造一配克麦芽》第一段,没一会儿就醉晕过去了。而在此前的半个小时之内,他是除我伯父之外惟一还在桃花心木桌旁徘徊的人,这时我伯父觉得差不多是该告辞的时候了,而且酒宴早在七点就开始了,为的是让他能玩得尽兴回家呀。但是,考虑到马上离开,不辞而别,毕竟有失礼貌,于是我伯父就提起话来,调了另一杯酒,祝所有人身体健康,对自己发表了几句恭维性的祝酒辞,然后兴高采烈地把酒一饮而尽。可还是没有人醒来。于是我伯父又喝了一点儿纯酒,以免混合酒叫他感到不舒服——然后,他猛地抓起帽子,坚定地走出门去。

“他们掠过黑暗的树林,他们穿过房屋、大门、教堂、干草堆以及其他各种障碍,迅猛地奔驰就像突然决堤的咆哮的洪水。追击者仍然紧随其后,我伯父仍然能听见那位年轻小姐在疯狂地喊着:‘再快点儿!再快点儿!’

“不过,还有上帝,所有这类事情对我伯父根本小菜一碟!他早已饱经考验,这对他简直是不值一提。我听他说过,每天他都可以把丹第人灌醉,然后神智清醒自己走回家。丹第人有的是强健的头脑和同样强健的多味酒,在这个世界上独此一家,先生们。我听说过一个格拉斯哥人和一个丹第人斗酒,两人喝了半天多。可以肯定,他们俩同时咽了气,不过,除了这一微不足道的意外,先生们,他们可真是相当有名的酒中豪杰呀。

“我伯父一刻不停地挥鞭和抖缰绳,马儿们飞速前进,直至马也累得大汗淋漓。而后面追击的嘈杂声却有增无减。可那位年轻小姐仍然不停叫唤:‘快点儿!快点儿!’我伯父以危急时刻特有的疯狂地跺了一下靴子,并且——发现天已经开始变得灰白,而他正在车匠的场子里,坐在一辆破旧的爱丁堡邮车上,因而浑身发抖,正在跺着脚取暖哩!他跳下驾驶座,急忙向车子里寻找那位美丽的小姐。可是邮车既没有门,里面也没有座位。——只是一个空壳。

“我伯父的伟大旅行一般在秋天进行,也就是去北方做生意:从伦敦到爱丁堡,从爱丁堡到格拉斯哥,又从格拉斯哥回到爱丁堡,再坐渔船返回伦敦。听清楚了,他返回爱丁堡是为了寻欢作乐。他常常是回去一个星期,就为探望老友。往往是跟这个吃早饭,跟那个吃点心,跟第三个吃午饭,再跟另一个共进晚餐,这样他的一个星期就有着落了。我不知道,先生们,你们之中有谁和他一样:先用一顿真正的、实惠的、丰盛的苏格兰式早餐,然后再吃一蒲式耳的牡蛎,外加十来瓶啤酒,最后以一两小杯威士忌收场。假如你们也是这样的话,你们就会同意我的看法:在进行了以上这些之后,要再出去吃午饭和晚饭的话,那是很累人的。

“当然,我伯父知道这件事里肯定另有玄机,也知道一切都如他常说的那样真实发生过的。他一直坚定地信守着对那位美丽小姐发的大誓:为了她拒绝了好几位漂亮的女人,一直到死都是独身。他总是念叨:那真是件够奇怪的事儿,他是无意间翻过栅栏去的,不料却撞见邮车、马、车管、车夫和旅客们的鬼魂每天晚上有规律地夜游。他还常常补充说,他相信他是惟一一个曾被当成游魂受邀参加一次夜游的活人。我说的没错,先生们——至少我只听他一人说过这件事。”

“就外貌来说,我伯父比中等个子还要矮,比普通人稍微胖一些,而且或许他的脸也更红一点点。他长着一张你们从未见过的快乐的脸,先生们,有点像笨伯潘奇,鼻子和下巴长得更英俊一点儿。他的眼睛总是不停地眨,而且闪闪发亮。他的脸上永远挂着一丝微笑——完全不是你们那种没有内涵的毫无表情的狞笑,而是一种真正的、欢快的、发自内心的、和颜悦色的微笑。有一次他从双轮单马车里摔了出来,头朝前,撞在一块里程碑上。他昏在那里,脸几乎被石子毁容,用我伯父本人的夸张的说法来讲,即使是他母亲再见到他,她恐怕也不认得他了。的确,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先生们,我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在我伯父才两岁零几个月大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另外我还认为,即使没有碎石子划破他的脸也没什么不同,光是他那双高统靴子就足以让老太太大为吃惊,更不用说他那张快活的脸了。总之,他躺在那里,据我所知,那个把他救起的人说他当时在开心地微笑,就好像他滚下车正要去参加一个宴会似的。而在他们救了他之后,他恢复活力的证据就是,他从床上跳了起来,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吻了吻那个端盆子的年轻女子,还要吃一份羊肉排骨和一个醋泡胡桃。他很喜欢吃醋泡胡桃,先生们。他说他发现要是没有醋,单吃胡桃有啤酒的味道。

“真难想象这些邮车的鬼魂在它们的邮包里装了什么。”旅馆老板说,他极其认真地听完了整个故事。

“有一点我一直认为是我伯父在做人上的一件大事,先生们,那就是,他是伦敦市卡提顿街的比尔逊——斯拉姆大厦的汤姆·司马特的生死之交。我伯父曾为提金——威尔普斯公司收款,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成为第二个汤姆。他们俩初遇的那个晚上,我伯父喜欢上了汤姆,汤姆也喜欢上了我伯父。他们相识还不到半个钟头就打起赌来,每人做一夸脱多味酒,看谁做得最好,喝得最快。最后的结果是,我伯父在酒的调制上获胜,而汤姆·司马特则在喝方面获得胜利。然后他们又各喝了一夸脱来互祝健康,而且从此成了生死之交。这类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先生们。我们无法决定。

“当然是死人的信呗,”行脚商人说。

“我的伯父,先生们,”行脚商说,“是世界上近乎完美的人之一。我真希望你们认识他,先生们。但是,先生们,我又不希望你们认识他,因为假如你们认识他的话,按照惯例,到现在你们即使没有死,怎么说也活不长了,因而也就只好待在家里无事可做了——那么,我此时此刻和你们说话的无以言表的快乐恐怕就要消失了。先生们,但愿你们的亲人们认识我的伯父。他们会非常喜欢他的,尤其是你们的可敬的母亲们。我知道一定是那样的。如果说在装饰他的性格的众多美好德行中有特别之处的话,那么我要说,那一定是他调制的多味酒和他的餐后吟唱。请原谅我不厌其烦地说这些有关一个已去世的有价值的人的忧郁的回忆。像我伯父那样的人可不容易见到!

“噢,啊!没错,”老板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