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伯·特洛特尔深施一礼。而且也不顾威勒先生以前的宽慰,两眼又含着眼泪了。
“不要伤心,”匹克威克先生说,“虽然你的地位低贱,可是假如他有那么一丁点儿你这样高贵的细腻情感,那我倒是对他还不算失望。”
“这样的人真少见,”山姆说。“我想他脑袋里肯定有一根一直开着的水管。”
“好的,先生,我一直在考虑呀,假如你独自一人在后花园守候,我就开门放你进屋,那门正好通到园子,门里是一条过道。十一点半准时行动,那你就可以及时赶去协助我破坏那个坏蛋的计划了,我可受够这个家伙了。”说到这里特洛特尔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喝道。“闭嘴。”
“你说得很对,”匹克威克先生说,“这种担心说明你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
“好吧,先生。”威勒先生答道。
“这很容易理解,”约伯回答说,“老太太是当然不愿意这种丑事宣扬出去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位小姐也是,先生,站在小姐的角度上想想吧。”
“我不看好这个策划,”匹克威克先生考虑再三之后说,“我为什么不能告诉那位小姐的朋友们呢?”
“一个人,”匹克威克先生说,“为什么呢?”
“他们住在一百英里以外,先生,”约伯·特洛特尔回答说。
“是的,先生,我一直在想,假如你能单独在后花园守候,”
“那就不行了。”威勒先生说。
“真的吗?”
“还有那个园子,”匹克威克先生接着说,“我怎么进得去呢?”
“嗨,”特洛特尔先生答道,“由于收买了那两个仆人,我主人和我在十点钟的时候将被暗地里放进厨房。等所有的人全都进入梦乡,我们才走出来。那位小姐从卧室出来。有一辆邮车外面接应我们。”
“墙很矮。先生,你的仆人可以抱住你的腿扶你上去呀。”
“你有什么办法吗?”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我的仆人可以扶我一把,”匹克威克先生下意识地反复说。“你一定会在你说过的那扇门那儿吗?”
“我不知道,先生,”特洛特尔先生思索了一会儿后说,“我想或许不难办到。”
“肯定,先生,进园子只能从那走。听到敲钟的时候小声敲敲门,我立刻就开门。”
“可是要在私奔时抓他现行,怕是咱不容易办到的事。”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不看好这个策划,”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既然别无他法,而且这事关一个小姐的终生幸福,我也就只好同意了。我肯定去那儿。”
“老猫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呀。”威勒先生插话说。
“那座房子的名称?”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只有在私奔时抓他现行,这样由不得那个老太太不信,先生。”约伯答道。
“西门大厦,先生。走到镇子尽头往右稍拐一拐就到了。它是独门独户,门上的一个铜牌上刻着大厦的名称。”
“那么,有什么更可行的办法呢?”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知道的,”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先前在镇上的时候曾见过它一次。你不用担心。”
“那个老太太十分信任他,”约伯接着说,“说他什么坏话她都不会听的。”
特洛特尔先生又施一礼,随后转身打算离开,这时匹克威克先生给了他一个金币。
“我知道他不容易对付。”匹克威克先生说。
“你是一个好人,”匹克威克先生说,“我佩服你的心地善良。谢谢就免了。记住——十一点钟。”
“先生,我的主人可不是一般人啊。”
“放心好了,我会记得的,先生。”约伯·特洛特尔答道。说完他走了,山姆紧随其后。
“为什么?”匹克威克先生问。
“喂,”后者说,“这么哭哭啼啼的。你是怎么办到的?”
“对不起,先生,”约伯说,“那样做是完全行不通的。”
“是真心真意地,沃克尔先生,”约伯庄重地回答说。“早安,先生。”
“必须立刻行动,”匹克威克先生说,“我要立即去见主管寄宿学校的那位女士。”
“你够笨的。无论怎样所有的事情你都告诉我们了。”约伯离开的时候威勒先生这么想。
“真的,先生,”约伯·特洛特尔回答说,“所以我才这么慌乱哩。”
那一天总算过去了,天黑了,将近十点的时候,山姆·威勒汇报说金格尔先生和约伯一起出去了,他们的行李已打点好,而且他们已叫了一辆马车。
“今晚!”匹克威克先生叫道。
十点半钟到了,匹克威克先生去实施他那需要谨慎行事的艰巨任务的时辰到了。他拒绝了山姆要他穿上大衣的建议,免得爬墙时碍事。他动身了,他的仆人一步不离地跟着。
“今晚上,先生。”约伯回答道。
这是一个晴朗干燥的夜晚,黑的伸手不见玉指。空气又热又闷,夏季的闪电在天际细弱地抖动,是惟一使包罗万物的阴沉黑暗有所改变的景观。万籁俱寂,只有远方某条看家狗的吠叫。
“什么时候呢?”匹克威克先生说——“什么时候私奔呢?”
他们找到了那幢屋子,绕围墙走过去,到了园子后头的墙外。
“那是一座很大的红砖老房子,就在镇子外面,先生,”约伯·特洛特尔回答道。
“协助我翻过墙之后,山姆,你就回旅馆去吧。”匹克威克先生说。
“这就对了,”匹克威克先生说,“那个寄宿学校在什么地方呢?”
“可以,先生。”
“他说的没错,先生,”特洛特尔先生说,“我会冷静下来的。”
“你熬夜,等我回来。”
“他说的也有道理,”匹克威克先生对约伯安慰道。
“没问题,先生。”
“他的感情是挺好的,先生,”威勒先生回答说,“而且由于它是那么好,失掉是很可惜的,我觉得他最好是把它藏在心里,不让它在热水里蒸发掉,尤其是因为那没有一点儿好处。年轻人好好品味一下我这句话。而现在你还是把那块柳条布塞进口袋吧。”
“抱住我的腿。我说‘上’,你就轻轻地把我往上抬。”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责怪地说,“我伤心,你这么无视这个年轻人的感情。”
“好的,先生。”
“好了,”山姆插话说,他看见特洛特尔先生流泪已经无法忍受了,“眼泪就不必吧。它没有任何好处。”
说完,匹克威克先生抓住了墙头,说了一声“上”,这一号令被实实在在地执行了。但山姆帮忙的结果是让他到了墙那边,使他四肢朝天落到了下面的花圃里,还压坏了三棵醋栗和一棵玫瑰。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匹克威克先生说,非常感动,“是个很忠诚的人。”
“你没事吧,先生?”山姆见他的主人不知怎地到了墙的那一边,稍稍安心他便压低声音问道。
“我知道,先生,”约伯说,情绪很激动。“我们都应该尽力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我也是谦恭地竭力尽责的。但是做对不起我主人的事情真的不好办啊。就算他是一个恶棍,毕竟我穿的吃的都是他提供的啊,先生。”
“我当然没事,山姆,”匹克威克先生从墙的那一边回答说,“但是我倒是认为你伤着我了。”
“你做的很对,”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说,“但不管怎么样,那是你应该做的事啊。”
“不会吧,先生。”
“做对不起我主人的事令我感到十分难过,先生,”约伯·特洛特尔先生说,一边用一块粉红色格子布手绢擦眼。
“没关系,”匹克威克先生说着站了起来,“没什么,一点小伤而已。走开吧,否则别人就听见了。”
“跟我来,”山姆说,他忽然跳了起来,抓起了桑葚色男子的手臂,“我的主人恰巧是你要找的那种人,这我知道。”在约伯·特洛特尔先生稍加推辞之后,山姆便把这位新结识的朋友介绍给了匹克威克先生,随后又把上述对话简述了一遍。
“再见,先生。”
“如果有某个可敬的绅士乐意插手,”特洛特尔先生接着说,“也许还有阻止私奔的一线希望。但这也不是容易的事,沃克尔先生。我在这个人生地疏的地方不认识任何绅士,就算认识,十个之中怕是也难得有一个会相信我说的话哩。”
“再见。”
“还真是这么回事,”山姆说,思索着,“是这么回事。”
山姆·威勒悄悄地走了,把匹克威克先生单独留在了园子里。
“谁会相信我呢?”约伯·特洛特尔回答道。“那位女士被人们看作天真与谨慎的化身。她不承认,我的主人也会。我会丢掉这份工作,还会被起诉犯有同谋罪,或类似的罪。”
灯光不断从房子的各个窗户透出,或是在楼梯闪烁,像是表明里面的人正在上床睡觉。离约定的时刻还有一段时间,匹克威克不想太靠拢那扇门,便蹲在一个墙角里等待。
“用什么办法!”山姆说,“告诉寄宿学校的女校长,抛开你的主人。”
现在的情景很可能令很多人垂头丧气。然而,匹克威克先生既没有丧气,也没有担心。他明白总体上说他的目的是好的,而且他对心灵高贵的约伯是完全信任的。死气沉沉的,这是肯定的。虽然说不上悲惨。但是一个爱思索的人总是能够以沉思消磨时光的。匹克威克先生沉思着昏昏欲睡,忽然他被附近教堂的钟声惊醒,它发出和谐的声音——十一点半到了。
“我知道,”约伯·特洛特尔先生说,非常悔恨地看着他的同伴,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且那正是痛苦的地方。可是我用什么办法呢?”
“时间到了,”匹克威克心想,谨慎地站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所有的灯都熄了,百叶窗也关好了——可以肯定,所有人都休息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那扇门前,小声地敲了一下。两三分钟过去了,没有开门,他稍微重一点敲了第二下,随后又更重地敲了一下。
“喂,老兄,假如你让你的主人欺骗这个小姑娘,你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大恶棍吗?”
终于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接着看到从门的钥匙孔透出的蜡烛光。在解铁链、拔门闩的一番折腾之后,门缓缓地打开了。
桑葚色男子含义深刻地点了点头。
为慎重起见,他探头朝外面窥探,令他吃惊的是,开门的不是约伯·特洛特尔,而是一个端着蜡烛的女仆!匹克威克先生赶快把头缩了回去。
“啊,”山姆说,“这样啊?”
“肯定是猫,莎拉,”那个女仆对屋子里面的一个什么人说,“呼,呼,呼——喵,喵,喵。”
特洛特尔先生微笑起来,表示他的主人和他一样口袋空空。
但这些诱骗没有引出任何动物来,于是女仆缓缓地关上了门,把它紧紧闩好了。丢下匹克威克先生笔直地贴在墙壁上。
“你的主人应该很富有吧?”山姆说。
“不对啊,”匹克威克先生心想,“或许她们今晚比平常睡得晚些吧。他们真是倒霉啊,非得选中今晚来做这种事情——太倒霉了。”匹克威克先生这样想着,谨慎地回到了他刚才躲藏过的那个墙角,等着他觉得安全的时候再去发信号。
“应该是的。”桑葚色男子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他的酒,得意洋洋地。
他刚刚回到角落里,便看见一道刺眼的闪电闪过,旋即是一阵巨大的响雷,接着是第二道闪电,比第一道更加明亮,随后着是第二声霹雳,比第一声更响亮。然后是倾盆大雨,又疯狂又猛烈,似乎要把所碰到的一切一扫而光似的。
“这样说来不能让人知道哩?”山姆说。
匹克威克先生明白在雷雨中与树为邻是很危险的。假如他呆在原先的地方,没准会倒在雷击之下。而假如他出现在园子中央,或许人家会把他交给警察。有一两次他企图翻出墙去,可是惟一的结果是,除了膝盖和胫骨处添了很多十分让人郁闷的擦伤以外,他还累得满头大汗。
桑葚色男子这样说着,把杯子倒扣在桌上,以此表明酒没了。山姆,于是又叫把酒壶装满,桑葚色男子的小眼睛立即发亮了。
“多么恐怖的处境啊,”匹克威克先生说他抬头看看屋子——到处都是黑暗。她们现在肯定全睡着了。他决不灰心。
“不行,”特洛特尔先生最后说,“这可不是随便说的。这是不可告人的事情呀——事关重大,先生。”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到处都是黑暗潮湿的石子路,在门上敲了敲。他屏息凝气,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听了听。没有应答:好怪呀。再敲一下。他再次凝神细听。里面有一声低沉的耳语,随后一个声音喊道:
尽管这一问题是以极其漠然的口气提出来的,但是约伯·特洛特尔的几个手势清清楚楚地地表明,他已意识到他的新朋友迫不及待地想要他回答。他喝干了杯里的酒神秘莫测地看着他的伙伴,先眨眨左眼,又眨眨右眼,最后用手臂做了一个动作,仿佛他是在压假想中的一个压水机的把手似的,以此表示他(特洛特尔)认为自己正受着塞缪尔·威勒先生的压迫。
“谁呀?”
“好家伙,真厉害!”山姆说,一边替同伴把酒斟满。“镇上的寄宿学校,没错吧?”
“这不是约伯,”匹克威克先生想,急忙把身子紧贴在墙上,“是个女人。”
“真的。更糟的是,他要和一个十分富有的女继承人从寄宿学校私奔了。”
他刚做出判断,楼上的一扇窗子就被打开了,三四个女性的声音反复问道:“谁呀?”
“不会吧。”
匹克威克先生不敢动弹。很明显整个学校的人都被惊醒了。他决定呆着不动,等待惊扰平静下去,随后以超自然的能力翻过墙去,或者在翻墙的过程中摔死。
“真的,没错。更糟的是,我的主人要娶妻了。”
但当他听到解铁链和拨门闩的声音,看到门缓缓打开,越开越大,他是多么的尴尬和失望啊!他慢慢地退进门背后的角落。但是他自己的身体塞在门后,阻碍了门开到最大限度。
“你说的是真的?”山姆说。
“谁呀?”里面的楼梯间冲出一阵由许多最高音组成的异口同声的发问,其中包括学校的老处女校长、三个女教员、五个女仆、三十个女寄宿生,所有的人都衣衫不整,头上是丛林般的卷发纸。
“不好,”约伯说,咂了咂嘴唇,“太美了。”
当然匹克威克先生一言不发。随后异口同声的叠句变成了:“天哪!吓死我了。”
“你们住的房间怎么样呀?”山姆问道,一边再次给同伴斟酒。
“厨师,”那位修女院住持说,她小心翼翼站在楼梯的最上面,在那群人的最后面,“你为什么不多走几步进园子里看看呢?”
特洛特尔先生默认了这一不错的建议,他把书放进上衣口袋,陪同威勒先生去了酒吧,很快就在那里品尝起装在白镴壶里的用不列颠杜松子酒和丁香精调成的混合饮料来。
“请原谅,夫人,我不乐意。”女厨子说。
“我姓沃克尔。我的主人姓威尔金斯。今早上想喝点儿什么吗?特洛特尔先生?”
“天哪,这真是个笨厨娘!”那三十个女寄宿生说。
山姆没有忘记主人要他当心的吩咐,就答道:
“厨师,”女住持非常严厉地说,“你没有这样说话的资格。我一定要你立即到园子里去看看。”
“特洛特尔,”陌生人说。“你呢?”
这时女厨师流泪了,那个女仆说难为人真是“丢脸”。为这句袒护的话她当场受到留职查看一个月的处罚。
“不错名字——姓呢?”
“去呀,厨师。”女住持说,烦躁地跺起脚来。
“约伯。”
“你有没有听到女主人的话呀,厨子?”三位女教员说。
“非同一般,”山姆说,暗中为陌生人的和气暗自庆幸。“你叫什么名字呀,我的老兄?”
“厨师可真是厚颜无耻啊!”三十个寄宿生说。
“的确。喂,这不是很奇怪吗?”
那个倒霉的厨娘在逼近之下向前走了一两步,随后她说什么也没有,肯定是风在捣乱。恰好在门快要被关上的时候,一个从门缝里窥视的好奇的寄宿生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它把厨师、女仆和所有胆子较大的人全部叫了回来。
“真的吗?”
“史密索特小姐怎么了?”女住持问道。
“哟,这倒是怪挺奇怪。”桑葚色男子说,一副天真的样子。“不过我也是,所以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想和你说话了。”
“发生什么事了,史密索特小姐,好宝贝。”其他二十九位寄宿生说。
“握个手吧,”威勒先生,走上前去,“让我们成为朋友吧。我喜欢你的长相,老伙计。”
“噢,男人——门后——有个男人!”史密索特小姐尖叫道。
“菲兹-马歇尔。”桑葚色男子回答说。
女住持一听到这恐怖的叫喊,立即退回了自己的卧室,把门加上双重锁,随后晕了过去。寄宿生们、老师们和仆人们全都乱成了一团。在混乱之中,匹克威克先生现身了。
“他姓什么?”威勒先生问道,由于突如其来的兴奋和毛巾的擦洗,脸都红了。
“女士们,亲爱的女士们。”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昨天晚上和主人在外面。”陌生人回答说。
“噢,他说我们是亲爱的,”那个年龄最大且最难看的教师说。“这个坏蛋!”
“那昨天晚上喝酒怎么没见到你呢?”山姆问道,一边用毛巾擦脸。“看起来,你很乐观”威勒先生小声补充说。
“女士们,”匹克威克先生大喊道,危险的处境已使他只好破釜沉舟了。“听我说。我不是强盗。我有话对这里的女主人说。”
那个穿桑葚色衣服的人点了点头。
“噢,多么残暴的恶棍!”另一位教师尖叫道。“他要找汤姆金斯小姐。”
“嘿,我假如不这么醉醺醺的,我今早上根本不会这么摇摇晃晃的了,”山姆回答说。“你是住在这个酒店吗,老伙计?”
全体立刻尖叫起来。
“托你的福,我很好,先生,”那人说,一副小心翼翼样子,同时把书合上。“你也很好吧,先生,”
“来人呀,报警!”一打声音叫道。
“你怎么样,老兄?”
“且慢,”匹克威克先生叫道。“看看我吧,我像个强盗吗?我亲爱的女士们——不过你们要听我把话说完。”
那个人还是不断地一会看着赞美诗,一会儿看看山姆,似乎有话要对山姆说,因此到最后,山姆,友好地问候:
“你用什么办法进来的?”女仆说话都不流利了。
“你这家伙看上去与常人不同,怪胎!”目光第一次与那个穿桑葚色制服的陌生人的目光相遇时,威勒先生这么想到。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接着冲水,再不搭理那个人了。
“让女主人来,就会告诉她全部的——全部!”匹克威克先生用尽全身力气说,“叫她来——不过你们不要再这么闹腾了,叫她来,你们就知道全部了。”
第二天大清早,威勒先生花半便士请马厩的一个年轻的仆人用水龙头冲他的头和脸,直到他彻底清醒过来,这时他发现一个穿桑葚色仆人制服的年轻人,坐在院子里的一条板凳上,正在非常专注地读一本像是赞美诗的书,但是却不断地偷偷看他,仿佛觉得他的举动很有意思。
也许是由于匹克威克先生的外表,也许是由于他的举止,也许是由于想知道隐藏在神秘之中的某种东西——寄宿学校里比较理智的那一部分人(有四个人)相对不怎么激动了。她们建议说,为了证实匹克威克先生的诚心诚意,他应该立刻被关起来。那位绅士接受了她们的建议,立刻主动地走进了走读生们挂帽子和三明治袋的壁柜里,被紧紧地锁在了里面,准备隔着壁柜门和汤姆金斯小姐谈谈。汤姆金斯小姐来了,交谈就开始了。
看上去没什么可挑剔的,因此最终也就形成了一致意见。经过主人的允许,威勒先生自由自在地打发这一夜去了。他很快便被聚集在酒吧里的人共同推举为主席。他在这一可敬职位上的所作所为令那些酒客们大为满意,因此他们的哄堂大笑与叫好声居然打扰了匹克威克先生,使他的睡眠时间比正常情况至少减少了三个钟头。
“你在我园子里是为了何事,你这男人?”汤姆金斯小姐说道,声音很细小。
“随后你可以安排一个最好的计谋,先生,我们照办就是了。”
“我来告诉你,你的年轻女士中有一位今天晚上要私奔。”匹克威克先生从壁柜里面回答说。
“啊,我还真是忘记了,”匹克威克先生说,“好吧。”
“私奔!”汤姆金斯小姐、三位教师、三十个寄宿生和五个女仆一起大叫道。“和谁?”
“哎呀,你忘记了吗,先生,仆人们向来这样。”威勒先生答道。
“你的朋友,查尔斯·菲兹-马歇尔先生。”
“真的吗?”匹克威克先生插话说。
“我的朋友!没听说过呀。”
“那么,先生,”威勒先生说完情报之后建议说,“假如我明早上和那个仆人闲谈几句,他主人的事情我就全知道了。”
“哦,那么就是金格尔先生。”
半个钟头以后,匹克威克先生已在桌边吃一顿非常可口的晚餐。三刻钟之后威勒先生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是:查尔斯·菲兹·马歇尔先生关照先不要取消他的私人房间,他今晚在附近的某个私宅里玩,要擦鞋子的不要睡觉等他回来,他的仆人也跟去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个人。”
“就按你说的做。”匹克威克先生说。于是威勒先生立即就出去了。
“要是这样,那就是我受骗了,”匹克威克先生说。“我成了一卑鄙下流个阴谋的牺牲品。打发人去天使旅馆找匹克威克先生的男仆吧,拜托了,夫人。”
“交给我吧,先生,”山姆说,“让我替你叫一份精美、可口的饭,没开饭前我好在下面打听打听。我可以轻易地让控鞋人把他知道的不为人知的事情说出来,先生。”
“他还不是普通人呢——还雇有男仆哩,”汤姆金斯小姐对那个教习字和算术的女教员说。
“我想你是对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但是我得先明确他就住在这儿,而且不会溜掉。”
“我认为,汤姆金斯小姐,”那位教习字和算术的教员说,“他的男仆是监管他的。我觉得他是一个疯子。”
“依我的拙见呀,先生,”威勒先生补充说,“我们不如先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再探听那个恶意家伙的情况。先生,最好的提神就是睡眠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格温小姐,”汤姆金斯小姐答道。“打发两个佣人到天使旅馆去,其他的留在这儿,保护我们。”
“啊,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说,看了看他的手表。“该吃饭了,山姆。”
于是两个女仆被打发去天使旅馆,其他三个呆在园子里保护汤姆金斯小姐、三位女教员和三十个寄宿生。
“叫饭来,”威勒先生插话说,“不早了,先生。”
一个半钟头过去了,她们还没有回来,而当他们真的回来了的时候,匹克威克先生听出塞缪尔·威勒先生来了,还听到其他两个并不陌生的人。不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好了,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要做的第一件事儿是——”
随后是一段很简洁的对话。门被打开了,匹克威克先生走出壁柜,发现西门大厦的全体人员、塞缪尔·威勒先生,还有——老华德尔和他未来的女婿特伦德尔先生都来了。
“没问题,先生。”威勒先生说着,心神领会地眨了眨眼睛。他把匹克威克先生的那口旅行箱从行李箱里拖了出来,接着他就办他的差事去了。私人包间没花多长时间就开好了,匹克威克先生被立即地请了进去。
“我亲爱的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说,一边奔过去握住华德尔的手,“看在老天爷分上,请你向这位女士解释一下你肯定听我的仆人说了。说吧,无论如何,我既不是强盗,也不是疯子。”
“就在这儿,”匹克威克说,抬头看了看,“这儿就是天使旅馆!我们就在这儿下车。但是得当心一点儿。开一个私人包间,别告诉人家我的名字。你明白的吧。”
“现在没事了,我亲爱的朋友。”华德尔先生握着他朋友的右手摇晃,特伦德尔先生则握着左手。
驿车吱吱嘎嘎地穿过一个繁华而整洁的迷人小镇的石子铺得很好的街道,停在一家大旅馆的门口,旅馆坐落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几乎正对着一家古老的修道院。
“那种话不管是谁说的,”威勒先生插话说,走上前去,“都是瞎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如果这座屋子里有些个爷儿们说过那样的话,我很愿意立刻向他们证实一下他们错了,让他们心悦诚服,但这些可敬的女士能给我面子出去的话,叫他们轮流上来好了。”在这么滔滔不绝地发表了这一挑战辞之后,威勒先生用攥紧的拳头用力捶了一下他那只张开的手的手掌,并且兴奋地向汤姆金斯小姐使了眼色。而她呢,听见他说西门女子学校的校舍里可能有什么男人,惊惧得简直无法形容。
“没错。”匹克威克先生说。
匹克威克先生的解释不久就结束了,因为其中一部分早就说过了。但很长一段时间,他始终一言不发。他似乎还未从当时的惊恐之中回过神来。有一次,也仅仅一次,他对着华德尔先生,说:
“可不,”威勒先生说,“这种做法的好处是很明显的。每天早上六点钟他们就把绳子的一端解开,睡在上面的所有人都会掉在地上。这样,他们彻底醒过来了,没法再睡,只好老老实实地爬起来,一言不发地开路。打扰,先生,”山姆忽然结束了他那口若悬河的叙述,说,“这儿是圣爱德蒙坟堆吗?”
“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如此呀?”匹克威克先生说。
“特伦德尔和我来这里,首先便是想在这里早畅快地打一场猎,”华德尔回答说,“我们是今晚到的,听到你的仆人说你也来了,吓了一跳。但我很高兴。”老头子说着,拍了拍他的背。“我很高兴。我们可以热热闹闹地在这里团聚一下,还可以再给温克尔一次机会哩——呃,老伙计。”
“你不能明白也没什么奇怪的,先生,”山姆回答说,“那位老板娘和老板刚开始开店的时候把床铺摊在地上。但是这样做不划算,因为房客们总是呆很长时间,远远超过两个便士的价值。因此现在他们两根横拉绳子,相隔六英尺远,离地面三英尺高。然后把用粗布袋做成的床垫子搁在上面就成床铺了。”
匹克威克先生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没有提及他那些在丁格莱谷地的朋友们,而且很快就要去睡觉了,嘱咐山姆在他打铃的时候去端蜡烛。
“那床铺怎么叫做绳子呢?”匹克威克先生说。
他真的打铃了,威勒先生走去拿蜡烛。
“这个嘛,先生,”威勒先生回答说,“只不过是一种低价旅馆,床铺费是一晚两便士。”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从被子下面探出头来。
“喂,山姆,两便士的绳子是怎么回事呀?”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先生。”
“那些个事呀,先生,”威勒先生接着说,“怕是会把你慈爱的心戳出个对穿的洞眼来。在那里你见不着正正规规的流浪者。你放心好了,他们精着呢。还没有出道的小叫花子们,男的女的都有,有时候会跑去那里歇宿。但是一般都是那些疲惫不堪的、饿着肚子的、到处流浪的可怜虫蜷缩在那些悲惨的地方的不见阳光的角落里——那些可怜的家伙连两便士的绳子都睡不起呀。”
匹克威克先生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威勒先生剪了剪烛芯。
“啊,我想也是。”匹克威克先生说,显然很乐意听。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重复说,仿佛在费劲地积攒力量似的。
“没错——滑铁卢桥下面丝毫不潮湿的拱道。绝好的睡觉的地方——就是那里的风太大了一点儿。在那里我见过不少稀奇的事啊。”
“先生。”。
“没有床铺的寓所?”匹克威克先生说。
“那个特洛特尔在什么地方?”
“帮我忙吗,先生?”山姆叫道,“可以那么说。我离开搬运夫之后,到货车夫手下当差之前,我在没有床铺之类的寓所住了两个星期。”
“约伯吗,先生?”
“不管怎么说也是哲学的很不错的代用品。”匹克威克先生答道,笑了起来。“在你的游荡生活中,这肯定帮了你不少忙吧,山姆?”
“就是他。”
“我认为这是遗传,先生,”威勒先生说,“我老爹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后娘骂他,他就吹口哨。她怒气冲天,折断他的烟袋。他就再买一个回来。随后她大声尖叫,声嘶力竭,他就惬意地自个儿抽烟,直到她渐渐地不再情绪激动。这难道不是哲学啊,先生?”
“离开这儿了,先生。”
“你简直是个哲学家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和他的主人吗?”
“当我不管不顾地闯入社会的时候,当我与它的麻烦玩‘跳背’游戏的时候,”山姆回答说,“我先后做过好几种活儿,搬运夫、货车夫、擦鞋匠。现在我是一位绅士的仆人。没准儿哪一天我自己也能成为一个绅士,嘴里叼着烟斗,后园子里有一个凉亭。谁也无法说清?真成为了一位绅士,我丝毫也不会惊讶。”
“朋友或主人,总之他和他不在这儿了。”威勒先生回答。“他们是同伙啊,先生。”
“什么时候呀?”匹克威克先生问道。
“金格尔猜到了我的谋划,就编了个故事,叫那个家伙故意布迷惑阵迷惑你,应该没错吧?”匹克威克先生说,有点儿哽咽。
“我可不是始终做擦鞋匠,先生,”威勒先生表示反对。“我还在一个货车夫那干过。”
“没错,先生。”威勒先生答道。
“我想你一辈子只见过烟囱顶、砖头和灰泥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笑眯眯地说。
“那当然是一派胡言乱语,对吗?”
“比烟囱顶好看多了,先生。”威勒先生回答说,触了触帽檐致礼。
“全是,先生。”威勒先生答道。“干得高明,先生。老奸巨猾啊。”
“多么漂亮的风景啊,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我想再让我们碰到时他,就没有这么容易过关了,是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像这样的景象,对匹克威克先生那井然有序的心智不可能不产生影响。他坚决地要实现自己已做出的决定,即戳穿无恶不做的金格尔的真面目,无论那家伙是在哪里行使欺骗伎俩。因此他刚开始是坐在车上沉默地思索,想看怎样才能实现目标。但是慢慢地,他的注意力强烈地被周围的事物吸引住了。最后,他从这趟旅行中感受到了最大的乐趣,好像他是在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忙活似的。
“我想是的,先生。”
当马车飞快地驶过路两边的田地和果园的时候,成群的妇女和孩子好奇地注视那些过客。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婴儿,他攀爬在为安全起见把他放在其中的篮子的边缘,兴奋得又踢又叫。割禾的男子不再割禾,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看着马车飞驰而过。而那些拉大车的笨马则对拉驿车的骏马投去睡意朦胧的一瞥,好像是在尽马的眼神之所能清晰地地这样说:“看起来挺威风的,不过,在沉沉的田野里慢悠悠地走,总强过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疾驰。”到达马路拐弯的地方时,你再回头看,便会看见,女人们和孩子们又忙碌起来。割禾人也弯下腰去重新忙碌。拉大车的马也忙活起来:一切又再次活动起来了。
“我无论何时何地再见到那个金格尔,”匹克威克先生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猛的一拳在枕头上擂出一个凹痕,“我除了给他以咎由自取的揭发,还要狠狠揍他一顿。我会的,否则我就不姓匹克威克。”
一年十二个月,其最美不过月份是八月。春天有许多让人着迷之处,五月是清新可人的花季,但这一时节的魅力是靠与冬天的萧然形成的反差烘托出来的。八月不具备这种有利条件。八月,只有晴朗的天空、绿色的原野和香气扑鼻的花朵留有我们记忆中——它是一个多么欢乐的时节。果园和谷地荡漾着劳动的忙碌声。树木被密密麻麻丰硕的果子压弯了腰,树枝垂到了地面。谷物一捆一捆优雅地堆在一起,或者在时而掠过的微风下荡漾起伏,好像在向镰刀示好,并且给原野的风景染上一片金黄。好像有一种富丽的柔美笼罩在整个大地上。而这种时节的影响仿佛也感染了那辆大车,它横穿收割过的田野的慢慢地移动,只有眼睛能够发觉出来,而耳朵却听不到任何刺耳的声音。
“无论什么时候那个特咯特尔犯在我手里,我要不真的让他眼泪汪泪,”山姆说,“我就不姓威勒。晚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