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后面最下面一层货架上放着一磅新鲜黄油，送牛奶的人拿来还不到十分钟。玛莎小姐用切面包的刀子把两个陈面包都切开一条深深的口子，很慷慨地各塞进一大片黄油，再把面包紧紧压好。
那位顾客跑到门口去张望，遇到这种情况，谁都会这样做的。玛莎小姐突然灵机一动，抓住了这个机会。
顾客转身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面包用纸包好了。
一天，那位顾客又像平时那样来了，他把五分镍币往柜台上一搁，要买陈面包。就在玛莎小姐去拿面包的时候，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喇叭声和尖利的警笛声，接着，一辆消防车隆隆驶过。
极其愉快地聊了一会儿之后，那位顾客离开了。玛莎小姐情不自禁地偷笑了起来，可是心里仍不免有些忐忑。
玛莎小姐开始穿起那件带蓝点子的丝质背心站在柜台后面卖面包。她在后房熬制了一种神秘的草籽和硼砂的混合物。有很多人用这种汁水养颜美容。
她是不是太冒昧了？他会不会生气呢？绝对不会的。食物并不代表语言，黄油也并不象征有失闺秀身份的唐突行为。
她觉得他更加消瘦了，神情也有些颓废。她心疼得真想在他买的寒酸的食物里加上一些好吃的东西，可她没有勇气那样做。她不敢冒犯他，她了解艺术家高傲的心理。
那天，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她一直想象着，他发现面包里的黄油时，会是怎样的情景。
他仍旧一直买陈面包，从没有买过蛋糕、馅饼，或是她店里其他美味的糕点。
他会放下画笔和调色板。画架上正支着他正在画的一幅油画，那幅画的透视法肯定运用得无可挑剔。
之后，每次这位顾客来到店里的时候，都会隔着货柜和玛莎小姐聊一会儿。他似乎渴望听到玛莎小姐那令人愉快的话语。
他会拿起干面包和清水当午饭。他切开了一个面包——啊！
假如天才有两千元银行存款、一家面包店和一颗多情的心在背后默默支持，艺术和透视法将能取得多么辉煌的成就啊——但这不过是场白日梦罢了，玛莎小姐。
想到这里，玛莎小姐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在吃面包的时候，会不会想到那只把黄油塞进去的手呢？他会不会——
镜片后面的目光是多么温柔，多么和善啊！他的前额多么宽阔！一眼就可以判断透视法的好坏——可却要靠吃陈面包生活！不过，天才在成名之前，往往要经历一番苦难，经过一番奋斗。
前门的铃铛刺耳地响起。有人闹闹嚷嚷地走了进来。
没错，他准是一个艺术家。玛莎小姐把画搬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玛莎小姐急忙赶到店堂里，只见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位是叼着烟斗的年轻人——她以前从没见过，另一位就是她的艺术家。
他拿起面包，欠身告辞，急匆匆地走了。
只见艺术家的脸涨得通红，帽子推到后脑勺上，头发揉得一团凌乱。他捏紧拳头，恶狠狠地朝玛莎小姐挥舞着——竟然冲着玛莎小姐！
“这座宫殿，”顾客说，“画得不太好。透视法用得不真实。再见，夫人。”
“是吗？”玛莎小姐说，她看到自己的计谋得逞了，不禁满心欢喜。“我确实很喜欢艺术和——（不，这么早就说“艺术家”是不妥的）和绘画。”她改口说，“你觉得这幅画还不错？”
另一个年轻人竭力想把他拖开。
“夫人，你这幅画很不错。”她用纸把面包包起来的时候，他说。
“我不走，”他怒不可遏，“我非得跟她说清楚不可。”
“请来两个陈面包。”
他擂鼓似的猛敲着玛莎小姐的柜台。
两天后，那位顾客又来了。
“你把我给毁啦。”他嚷道，他镜片后面的蓝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让我告诉你吧，你是个爱管闲事的老巫婆！”
那是一幅威尼斯风景画。一座壮丽的大理石宫殿（画上是这样标明的）矗立在画面的前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前面的水中。此外，油画的其他部分还画着几条小平底船（船上有位太太把手伸到水里，带出了一道道涟漪），还有云彩、天空和许多明暗烘托的笔触。一个艺术家是不会对这幅画视而不见的。
玛莎小姐虚弱无力地倚在货架上，一只手还按在那件蓝点子的丝质背心上。年轻人抓住了同伴的衣领。
为了验证她对这位顾客的职业推断是否正确，她特意把一幅油画从房间里搬出来，放在柜台后面的架子上。这幅画是她以前从拍卖会上买来的。
“走吧，”他说，“你已经骂够了。”他把那个暴跳如雷的家伙拖到门外，自己又走了回来。
每当玛莎小姐坐下来享用她的肉排、面包卷、果酱，并喝着红茶的时候，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叹起气来，希望那位温文尔雅的艺术家能够分享她可口的饭菜，而不是待在四处透风的阁楼里啃又干又硬的面包。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玛莎小姐的心是多情的。
“夫人，我想您应当知道这场吵闹的原因，”他说，“他叫布卢姆伯格，是个建筑设计师。我和他在一个事务所里工作。
有一次，玛莎小姐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有一块红褐色的污迹。她立刻断定这位顾客是一位艺术家，并且相当贫困。他准是住在阁楼上，在那里一边画画，一边啃啃陈面包，还在心里想着玛莎小姐面包店里各式各样的美味食品。
“他在绘制一份新市政厅的平面图，辛辛苦苦地干了三个月。准备参加有奖竞赛。昨天，他刚把图纸描好。您知道，设计师总是先用铅笔打底稿的。等图纸描好后，再用陈面包屑擦去铅笔印。陈面包比橡皮好用多了。
这位顾客总是买两个陈面包。新鲜面包是五分钱一个，而陈面包五分钱却可以买两个。除了陈面包以外，他从来没买过别的东西。
“布卢姆伯格一直在您这里买面包。嗯，今天——嗯，您知道，夫人，面包里的黄油可不——嗯，布卢姆伯格的图样成了废纸，只能裁开去包火车上出售的三明治了。”
他说英语时总带着很重的德国口音。他的衣服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打着补丁，有的地方则皱皱巴巴、松松垮垮的。但他的外表仍旧很整洁，对人也彬彬有礼。
玛莎小姐走进了后面的房间。她脱下那件蓝点子的丝质背心，又换上了平常那件棕色的旧哗叽衣服。接着，她把草籽和硼砂混合熬制的汁水倒进了窗外的垃圾箱里。
有一位顾客每周来店里两三次，玛莎小姐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他是个中年人，戴着眼镜，蓄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棕色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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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莎小姐今年四十岁了，银行里有两千元的存款，她还有两枚假牙和一颗多情的心。结过婚的女人真不少，但同玛莎小姐一比，她们的条件可就差远啦。
(1) Dummkopf：德语“笨蛋”的意思。
玛莎·米查姆小姐在街道拐角处开了一家小面包店（就是你走上门前的三级台阶，推门进去时，门上的小铃就会“丁零丁零”响起来的那家店铺）。
(2) Tausendonfer：德语，“天打五雷轰、该千刀万剐”之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