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欧•亨利短篇小说集 > 重获新生

重获新生

亲爱的老朋友:

一天,吉米坐在他的房间里写了如下的一封信,寄往他在圣路易斯的一个老朋友的安全可靠的地址。

我希望你在下星期三晚上九点能赶到小石城沙利文那里。我要请你帮我料理一些小事。同时,我想把我那套工具送给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很高兴地接受的,你花一千块都复制不出一套。哎,比利,我一年前就已经金盆洗手,不干那一行儿了。我开了一家很好的店铺,如今过着老实本分的生活。两星期后,我将同这世界上最好的姑娘结婚。比利,正直的生活才是生活。现在即使给我一百万,我也不会去碰人家的一块钱了。等我结婚后,我打算把铺子盘出去,然后去西部,那里被翻旧账的危险比较小。我告诉你,比利,她是一个天使。她信任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干不光明正大的事了。你一定要到沙利文那里去,因为我必须见到你。工具我随身带去。

一年后,拉尔夫·斯潘塞先生的情况是这样的:他赢得了当地人士的尊敬,鞋店的生意也兴旺发达,他和安娜贝尔已经决定在两星期后结婚。亚当斯先生是个兢兢业业的乡村银行家,他很器重斯潘塞。安娜贝尔不仅爱他,并且以他为荣。斯潘塞在亚当斯一家和安娜贝尔已经出嫁的姐姐家里都很受欢迎,仿佛他已经成了他们的家庭成员了。

你的老朋友

在社交方面,他也获得了成功,结交了许多朋友。而且,他还实现了他的愿望:他结识了安娜贝尔·亚当斯小姐,越来越为她的魅力所倾倒。

吉米

一阵突如其来的爱情之火把吉米·瓦伦汀烧成了灰烬。从灰烬中重生的金凤凰拉尔夫·斯潘塞先生在艾尔摩尔安顿了下来,一切如意。他开了一家鞋店,生意兴隆。

就在吉米寄走这封信的星期一晚上,本·普赖斯乘坐一辆租来的马车,不声不响地来到了艾尔摩尔。他不露声色地在镇上四处闲逛,终于打听到了他要知道的一切。他在斯潘塞鞋店对面的药房里仔细观察着拉尔夫·迪·斯潘塞。

斯潘塞先生认为,不妨在镇上逗留几天,了解了解情况再说。不,不必叫服务员了,他可以自己把手提箱拎上去,箱子相当沉。

“你快和银行家的女儿结婚了,是不是,吉米?”他轻轻地自言自语,“嘿,能不能成我还不知道呢!”

是啊,鞋子生意应该有很好的机会。镇上还没有专门的鞋店,绸缎庄和百货商店卖鞋的生意都还不错。他希望斯潘塞先生能打定主意在艾尔摩尔安顿下来,而且断定他将发现住在这个小镇上会觉得生活舒适,小镇的居民也友善好客。

第二天早晨,吉米在亚当斯家里吃早饭。他那天要到小石城去订做结婚礼服,再给安娜贝尔买些好东西。这还是他来到艾尔摩尔后的第一次离开。此时,距他最后一次干那些专业“工作”,已经有一年多了,他觉得冒险出一次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旅馆职员对吉米的衣着和风度深为赞赏。他在艾尔摩尔本地,也可以算是个打扮入时的青年,但是现在,他从吉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差距。他一面揣摩吉米的活结领结是怎么样的打法,一面热忱地为他提供信息。

早饭后,一家人浩浩荡荡地一起来到闹市区:亚当斯先生、安娜贝尔、吉米、安娜贝尔已经出嫁的姐姐和及其两个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九岁。他们路过吉米仍旧住着的旅馆,吉米上楼从他的房间里取出了手提箱。随后,一行人继续向银行前进。吉米的马车就停在银行门口那里,马车夫多尔夫·吉布森等他一出来,就送他去火车站。

吉米到了农场主旅馆,用拉尔夫·迪·斯潘塞的名字登了记,开了一个房间。他靠在柜台上,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那个旅馆职员。他说他来艾尔摩尔是想找个地方做些生意;他想做鞋类生意,不知道这个小镇制鞋业怎么样,有没有机会。

大家一起走进银行营业室的雕花橡木栅栏里,吉米也进去了。作为亚当斯未来的女婿,他到哪里都很受欢迎。职员们都乐于接近这位即将同安娜贝尔小姐结婚的仪表堂堂、和蔼可亲的年轻人。吉米放下手提箱。安娜贝尔充满了幸福感和青春的悸动,她戴上吉米的帽子,拎起手提箱,说:“看我像不像一个旅行推销员?哎呀!拉尔夫,怎么这么沉呀!里面好像装满了金砖。”

“不,”小孩说,“她是安娜贝尔·亚当斯。这家银行就是她爸爸开的。你来艾尔摩尔干吗?这表链是不是金的?我就要有一条叭儿狗了。再给点儿钱好吗?”

“装着许多包镍的鞋拔,”吉米淡淡地说,“我准备还给别人。我想自己带着,可以省下快递费。我最近越来越节俭了。”

“那个姑娘不就是波莉·辛普森小姐吗?”吉米很狡黠地问道。

艾尔摩尔银行最近刚刚安装了一个新式保险库。亚当斯先生非常得意,坚持要大家都进去看看。保险库不大,但是装了一扇独创的大门。门上装有一个定时锁,还配有三道用一个把手就能同时开关的钢闩。亚当斯先生得意扬扬地向斯潘塞先生讲解它的构造和操作,斯潘塞彬彬有礼地听着,但好像不太感兴趣。梅和阿加莎这两个小女孩,看见闪闪发亮的金属、古怪的时钟装置和旋钮,感到兴奋至极。

银行门口的台阶上有个男孩正在闲逛,好像自己是银行的股东似的。吉米便缠住他,开始打听这个小镇的情况,还不时给他几枚银币。不一会儿,那位姑娘出来了,装做没有看见这个提箱子的青年,自顾自地走了。

就在大家欣赏新式保险库的时候,本·普赖斯踱了进来,胳膊肘支在柜台上,有意无意地向栅栏里张望。他对出纳员说他没事儿,只是在等一个熟人。

一位年轻姑娘穿过街道,在拐角处和他擦肩而过,走进一个大门,门上挂着的招牌上写着“艾尔摩尔银行”。吉米·瓦伦汀直勾勾地盯着姑娘的双眸,忘了自己是谁,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她垂下眼睑,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在艾尔摩尔,吉米这种又有风度又英俊的小伙子还真不多见。

突然间,传来了女人的几声尖叫,大家顿时乱成一团。趁大人们没有注意,九岁的梅出于好奇,把阿加莎关进了保险库里,最后又学着亚当斯先生的样子,关上了钢闩,扭动了暗码盘,把门锁死了。

一天下午,吉米·瓦伦汀带着他的手提箱搭邮车来到了艾尔摩尔。艾尔摩尔是阿肯色州黑皮橡树林区的一个小镇,离铁路有五英里。吉米看上去就像一个从学校回家来的精神饱满的高年级学生,他沿着宽阔的人行道向旅馆走去。

老银行家一下子跳上前去,扳动把手。“门打不开了,”他痛苦地说道,“定时锁没有上发条,暗码盘也没有对准。”

本·普赖斯了解吉米的习惯。他经手处理斯普林菲尔德的案子时就熟悉了:吉米跑得远、脱身快、独来独往,还总喜欢和上流社会的人交朋友。这些手段使瓦伦汀总能成功地逃避惩罚,并因此闻名。本·普赖斯已经在追踪这个神出鬼没的保险箱窃贼的消息被透露了出去,有防盗保险箱的人家比较安心一些了。

阿加莎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

在瓦伦汀(9762号)出狱一星期后,印第安纳州的里士满发生了一起保险箱盗窃案;案子做得干净利落,毫无线索可寻。失窃数目不大,总共不过八百元。又过了两个星期,洛根斯波特又有一只新式防盗保险箱被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失窃现金一千五百元,而证券和银器毫发未损。这引起了警方的注意。接着,杰斐逊城一只老式的银行保险箱被盗,损失了高达五千元的现金。现在失窃的数字已经相当高了,本·普赖斯不得不插手干预。经过意见交流,他发现盗窃的方法惊人地相似。本·普赖斯在作案现场进行了调查,之后宣布:“这是‘花花公子’吉米·瓦伦汀亲手所为,他又重操旧业了。看看那个暗码旋钮,就像潮湿天气的萝卜一样被人轻易地拔了出来,只有他的钳子才做得到。再看看这些锁栓,钻得多么利落!吉米一向只要钻一个孔就能搞定。不错,我想我得找到瓦伦汀先生。下次不可能再有什么减刑或者赦免的蠢事,他得在牢里一直蹲满刑期才行。”

“嘘!”亚当斯先生举起发抖的手说,“大伙都静一下,阿加莎!”他尽力大声嚷道,“听我说。”在接下来的寂静中,他们隐约可以听到那孩子在漆黑的保险库里吓得狂叫的声音。

这句话叫迈克听了非常高兴,他非要请吉米留下来喝一杯牛奶苏打——吉米从不碰酒精饮料。

“我的小宝贝!”她母亲哀叫道,“她会吓死的!开门!天啊,把门砸开!你们这些男人就不能想点儿办法吗?”

“我吗?”吉米用困惑的声调回答,“我不知道,我现在是纽约饼干麦片联合公司的推销员。”

“要找人打开这扇门,最近也要到小石城。”亚当斯先生的声音有些颤抖,“老天!斯潘塞,我们该怎么办?孩子在里面坚持不了多久,里面空气不够;而且,她会被吓坏的。”

“又要做点儿什么了?”迈克·多兰语气亲切地问道。

阿加莎的母亲发疯似的用双手捶打着保险库的门。有人昏了头,甚至提议用炸药把门炸开。安娜贝尔转向吉米,她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焦急,但并没有绝望。对一个女人来说,她所崇拜的男人是无所不能的。

过了半小时,吉米下楼来,穿过咖啡馆。现在,他已经换了一套雅致合体的衣服,手里提着那只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箱子。

“你能想点儿办法吗,拉尔夫。试试看,好吗?”

吉米把贴在墙上的折叠床放下来,又推开墙壁上的一块暗板,取出一只蒙着灰尘的手提箱。他打开箱子,爱惜地望着那套东部地区最好的盗窃工具。那是一套完整的工具,是用特种钢材定制打造而成的,包括钻头、冲孔器、手摇钻、螺丝钻、钢撬、夹钳,都是最新的设计;还有两三件是吉米自己发明的,那是他引以为自豪的。这套工具他花了九百多元,是在一个专门为干这个行当的人制造工具的地方订做的。

他盯着她,嘴唇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古怪而柔和的笑容。

他拿了钥匙,上楼打开后面一个房间,一切都还保留着他离开时的样子。当那位著名的侦探本·普赖斯带着人用武力逮捕他时,侦探衬衫上的一颗纽扣被扯了下来。如今,纽扣还在地板上。

“安娜贝尔,”他说,“把你戴的那朵玫瑰给我,好吗?”

“很好,”吉米说,“我的钥匙呢?”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还是从衣服的胸襟上取下了那朵含苞待放的玫瑰,放到他的手里。吉米把花插进马甲的口袋,脱去上衣,卷起衬衫袖子。就在这一刻,拉尔夫·迪·斯潘塞消失了,代替他的是吉米·瓦伦汀。

“真对不起,吉米老弟,我们没能早点儿把你弄出来。”迈克说,“斯普林菲尔德那边提出抗议,我们忙着应付,连州长都差点儿撒手不管了。你还好吗?”

“大家从门口闪开。”他简单地命令道。

吉米无心理会外面鸟语花香、绿树婆娑的美景,径直向一家饭馆走去。他在那儿品尝到了自由的美妙滋味:一只烤鸡、一瓶白葡萄酒,最后还有一支比典狱长给他的要高出一个档次的雪茄。从饭馆出来后,他不慌不忙地走到车站。火车站门口,一个行乞的盲人席地而坐。他把一枚两毛五分的银币扔进了盲人面前的帽子里,然后登上了火车。三个小时后,火车把他带到州界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他下了车,来到迈克·多兰开的咖啡馆,和独自守在吧台后面的迈克握了握手。

他把手提箱往桌子上一放,将箱盖打开。从那一刻开始,他如入无人之境,敏捷而有条不紊地把那些古怪奇特、闪闪发亮的工具摆出来,还轻轻地吹起了口哨——他平时干活儿就是这样。周围的人鸦雀无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好像都着了魔一样。

一个工作人员给了他一张火车票和一张五元的钞票,法律指望他靠这笔钱改过自新,重获新生,成为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典狱长请他抽了一支雪茄,和他握手告别。瓦伦汀,9762号,从此,档案上注明了“州长赦免”。然后,詹姆斯·瓦伦汀先生步入了阳光明媚的世界。

不出一分钟,吉米心爱的钢钻已经顺利地钻进了钢门。十分钟后,他打开钢闩,拉开了门——这个速度打破了他自己的盗窃纪录。

第二天早晨七点一刻,吉米已经站在典狱长的大办公室里了。他穿着一套现成衣服,很不合身,皮鞋也很不舒服,走起路来“咯吱咯吱”直响。那身打扮是政府为释放那些被强行挽留的客人免费供给的。

阿加莎几乎瘫倒在地,但仍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她母亲的怀里。

“带他回去吧,克罗宁,”典狱长微笑着说,“替他准备好出去穿的衣服。明天早晨七点,把他放出去,现在先让他到大囚室。你最好考虑考虑我的劝告,瓦伦汀。”

吉米·瓦伦汀穿好外衣,快步走出栅栏,向前门走去。半途中,他好像隐约听到一个曾经熟悉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喊道“拉尔夫”,但他并没有停顿。

“我怎么了?”吉米还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回答道,“哎,典狱长,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到过斯普林菲尔德呢!”

银行门口,一个高大的人影几乎挡住了他的去路。

“当然没有,”典狱长笑了,“没有撬过。让我想想,那你怎么会由于斯普林菲尔德的那个案子被抓了进来?是不是你怕连累某位上流社会中的人士,所以故意不提出能证明自己当时不在场的证据?要不就是因为卑鄙的陪审团故意和你过不去?你们这些自称清白的罪犯,无外乎就这么几个原因。”

“喂,本!”吉米说道,脸上还带着那种奇怪的微笑。“你终于来了,是吗?好吧,咱们走吧。我现在也觉得无所谓了。”

“我吗?”吉米一脸诧异地回答,“哎,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撬过一只保险箱。”

可是,本·普赖斯的举动有些奇怪。

“喂,瓦伦汀,”典狱长说,“你明天早晨就可以出去了。打起精神来,像个男子汉。你这人本质也不太坏,以后别撬保险箱了,规规矩矩过日子吧。”

“你认错了人了吧,斯潘塞先生,”他说,“我可不认识你,你的马车在等着你呢,不是吗?”

监狱中的制鞋车间里,吉米·瓦伦汀正在认认真真地缝着鞋帮。一名看守来到他身边,把他领到前楼的办公室,典狱长把当天早晨由州长签署的赦免状交给了他。吉米接过赦免状,神情中有些抑郁。他本来被判了四年徒刑,到现在已经蹲了将近十个月,而他原以为最多只需要待三个月。像吉米·瓦伦汀这样在外面交友甚广的犯人,进了监狱连头发都不用剃。

本·普赖斯转过身,沿着街,信步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