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过另一把椅子。姑娘喝了一杯热腾腾的茶,脸上恢复了些血色,眼睛也明亮起来。她像一头饿了许久的野兽,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她似乎认为这个年轻人的突然现身,以及给她的帮助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这倒不是因为她不懂人情世故,而是太过窘迫的境遇使她有权抛开人类虚伪的客套。不过,等到她的体力渐渐得到恢复,人也有了一些精神之后,她也感到应该注意应有的礼仪。于是,她开始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在这座城市里,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千万次,微不足道得以至于人们都习以为常了——无非是一个在商店里工作的姑娘,薪水微薄;还屡遭“罚款”,不过这罚款却增加了店里的利润;后来因为生病上不了班;最后丢掉了工作,陷入了绝境,再后来——就是我们这位冒险家敲响了这扇绿色的门。
“不吃饭真是太荒唐了,”鲁道夫怒吼道,“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晚饭准备好了。”他把她扶到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问道:“有杯子倒茶吗?”“在窗户旁边的架子上。”姑娘回答。他拿了杯子转身走回来时,看见她眼中流露出惊喜的神色,正在大口地吃着一大块泡菜。那是她凭着一个女人无误的直觉,从一堆纸袋子里抽出来的。他笑着从她手里夺过泡菜,倒满一杯牛奶。“先喝这个,”他命令说,“然后再喝点儿茶,吃块鸡翅。等明天感觉身体好了,才可以吃泡菜。现在呢,假如您允许我成为您的客人,我们就一起吃晚饭吧。”
但是对鲁道夫来说,这个故事听起来简直就像史诗《伊利亚特》和小说《朱尼的爱情测试》里面的关键情节一样感人。
他冲出绿门,冲下楼梯。不到二十分钟,他又回来了,用脚尖踢门,叫她来开门。他双手满满地抱着一大堆食物,有从食品店买的,也有从餐馆买的。他把它们放在桌子上,有面包和奶油、各色冷肉、蛋糕、馅饼、泡菜、牡蛎、一只烤鸡、一瓶牛奶,以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没想到你竟然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惊叹道。
“我的天啊!”鲁道夫一跃而起,叫道,“等我回来。”
“说起来真是太过凄惨了。”女孩回答,一脸严肃。
“我昏过去了,是吗?”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哎,谁能不晕过去呢?您试试三天不吃一点东西。”
“你在纽约没有亲戚或者朋友吗?”
女孩一脸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嫣然一笑。
“一个都没有。”
姑娘静静地躺在那儿,好像又陷入了昏迷之中。鲁道夫焦急地环顾整个房间,想找一只桶。昏过去的人要放在圆桶里滚动——噢,不,那是救治溺水者才需要做的事情。他摘下自己的帽子为她扇风。这个做法很管用,因为礼帽的帽檐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鼻子,她因此睁开了眼。年轻人发现女孩的脸恰恰和他内心中某个理想的人非常相像。她有一双率真的灰眼睛,小巧的鼻子微微有点儿上翘;一头栗色的秀发,像豌豆藤的卷须一样卷曲着——这一切似乎是对他整个美妙的冒险旅程的奖赏。但是,这张脸苍白消瘦得让人心痛。
“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孤身一人。”鲁道夫停顿了片刻,才说。
屋子里隐隐有微弱的走动声,接着,门慢慢地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她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她松开门把手,身子开始摇晃起来,伸出一只手四处摸索着。鲁道夫抱住她,把她放在一张靠墙的退了色的长沙发上。他关上门,借助摇曳不定的煤气灯灯光,快速扫视了一遍屋子。房子看起来还算整洁,但真是家徒四壁。
“我听了很高兴。”姑娘立刻说道。年轻人听到她对自己孑然一身的状况表示满意时,也感到几分高兴。
在等待开门的瞬间,我们真正的冒险家在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冒险活动中,感到呼吸急促。这扇绿色的门板后面会是什么奇异场景?可能是一群正在赌博的赌徒;可能是狡猾的流氓设下的精巧绝伦的陷阱;也可能是热爱勇气的美女,设计出让人追求的游戏;还可能充满了危险、死亡、爱情、失望、嘲弄——其中任何一种,都有可能来回答这轻率鲁莽的敲门声。
突然,姑娘的眼皮垂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鲁道夫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之后,轻快地踏上高高的石头台阶,走进了这幢房子。他一口气爬上了两层铺着地毯的楼梯,又继续向上爬,一直爬到了楼顶,才停了下来。走廊里光线昏暗,点着两盏煤气灯,一盏在他右边,距离较远,一盏在他左边,距离较近。他向那盏近一点的灯望过去,在昏暗的光晕中,看见一扇绿色的门。他迟疑了片刻,不过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拿卡片变魔术的黑人鄙夷的目光;随即,他径直走向那扇绿门,敲了起来。
“我想睡觉了,”她说,“而且我感觉非常好。”
房子的第一层楼这会儿已经停业,好像是卖女帽和毛皮衣服的。第二层,从一闪一闪的霓虹灯招牌判断,就是牙医的诊所。再往上,通天塔里的多种文字写成的招牌艰难地显示出这一层有看手相的、裁缝师傅、音乐家和医生开业谋生的地方。再往上一层,垂挂的窗帘和窗台上白色的奶瓶宣布,那里是住宅。
于是,鲁道夫起身拿起了礼帽。“我也该告辞了。你好好睡一觉,身体会好起来的。”
年轻人不急于贸然行事,他离开人流,迅速地打量了一下那幢房子,他觉得他的奇遇必将由此展开。这是一栋五层的小楼,一间小小的餐馆占用了屋子的地下室。
他伸出手,她握了一握,说了声:“晚安。”但是他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还有所求,她内心的思想表达得那么直白、坦率、哀婉动人,年轻人开口做出回答。
这种神情刺痛了我们这位冒险家。他从中读出了一种他原先未曾发现的沉默的谴责。无论那张神秘的卡片上写着的几个字是什么意思,这个黑人已经两次从人群中选择了他作为接收卡片的人;不过现在似乎认定他的智商不够,冒险精神不足,无法破解这个谜团。
“噢,明天我会再来的,看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你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摆脱我的。”
鲁道夫又慢慢地走回到那个魁梧的黑人男子身边,也就是装着“咯咯”发响牙齿的橱窗旁。这一次从黑人身边走过时,鲁道夫没有收到任何卡片。尽管穿着打扮滑稽可笑,但是,这个黑人就那么站在那里,向一些人彬彬有礼地递上卡片,又让另外一些人不受干扰地走过时,展现出一种自然而野蛮的庄重。每隔半分钟,他就像公交车上的售票员,也像在演大歌剧似的,扯开嗓子吆喝上那么一段,吆喝的是什么也没人听得清。这一次,鲁道夫不仅没有得到卡片,而且感觉自己从他那张黑得发亮的大脸上看到一种冷淡得近乎鄙夷的神情。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问道:“你怎么会敲我的门呢?”和他到这儿的事实比起来,他来到这里的方式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
对一心追求奇遇的鲁道夫·斯坦纳而言,冒险这个淘气的小精灵根本用不着两次向他招手。不过,既然它已经暗示了两回,那么,冒险之旅就此开始吧。
他看了她一会儿,想起了那张卡片,心头突然感到一阵酸涩难受。假如这些卡片落到了其他和他一样的追求奇遇的人手里,结果又会怎样呢?他迅速打定主意,决不能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他已经了解她为痛苦的生活所迫,才不得不想出这种少有的权宜之计。
这位热心于奇遇的钢琴销售员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思索了一会儿。接着,他横过马路,走过一个街区,又返回来重新横过马路,汇入了北向而行的人流。他第二次经过那个黑人身边,故意没有去看他,只是顺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卡片。走出十多步远后,他仔细看了看这张名片。笔迹跟第一张名片上的一模一样,上面仍只写着“绿门”两个字。人行道上有三四张来往行人随手扔的卡片,都是空白的那一面朝上。鲁道夫把它们翻过来,发现每张上面都印着牙医诊所的广告。
“我们店里的一个钢琴调音师就住在这栋楼里,”他说,“我敲错了门,敲到你家了。”
继续向前走出几码远之后,他随意间瞟了一眼名片,竟然感到了奇怪。他把名片翻了过来,又看了看。原来名片有一面是空白的,另一面上写着两个字:“绿门”。随后,鲁道夫看见前面三步远的地方,一个行人把黑人递到他手上的卡片扔在路上。鲁道夫将之捡了起来。名片上印着牙科医生的姓名和地址,以及“假牙”“矫齿”“镶牙”等常见的项目和“无痛”手术的虚假承诺。
在绿色的门关上之前,他在这个房间里最后看到的,就是她的微笑。
鲁道夫对牙医的这种广告方式已经习以为常。往常他都会径直走过这种牙科医生名片派发者身边,根本不会帮忙减少那人手中的储存量;但是今天晚上例外,那个非洲后裔动作娴熟而灵巧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卡片,他非但没有拒绝,还对黑人成功的手法报以一笑。
走到楼梯口,他停住了脚步,好奇地四下张望。然后,他沿着走廊走到另一头;接着又走回来,爬到楼上,继续这一趟困扰着他的探险旅程。他发现,原来这栋房子里的每一扇门都漆成了绿色。
他走着走着,突然,从人行道旁边的一个玻璃橱窗里传来一阵猛烈的磕牙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无疑虑地)注意到橱窗后面的一家餐馆。他又看了一眼,这次他注意到,在餐馆隔壁的门上方高高悬挂着牙医的霓虹灯广告招牌。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穿着诡异的衣服——上身是绣花红外衣,下身是黄色的长裤,还戴着一顶军帽——正在小心翼翼地向过往的行人分发卡片,只要人们愿意接受。
他迷惑不解,下楼来到人行道上。那个穿着诡异的黑人还站在那里。鲁道夫手里拿着两张名片,走到他面前,问道:
年轻的冒险家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举止沉稳,目光警觉。白天,他在一家钢琴店做售货员。他的领带不是用领带别针夹住的,而是用一颗黄晶戒指。有一次,他甚至写信给一家杂志社的编辑,说丽比小姐写的《朱尼的爱情测试》是对他生活影响最大的一本书。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给我这些卡片,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一天晚上,在这座城市的原市中心一带,鲁道夫正沿着一条横跨市区的街道闲逛。马路两边人潮涌动,挤满了人行道——有的是匆匆忙忙回家的,有的则是躁动不安、在家里待不住的人们,他们情愿接受饭馆华而不实的招待,在千支烛光的照耀下,品尝盒饭。
黑人咧嘴一笑,态度亲切,露出的白牙为他的雇主做了一个精彩的广告。
但鲁道夫·斯坦纳是一个真正的冒险家。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从他那间走廊尽头的小卧室里出来,到外面寻找出人意料的刺激。在他看来,生命中最有意思的事情可能就会在下一个街角发生。有时候,他的冒险精神也会把他引上迷途。他有两次是在车站过的夜;他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那些足智多谋又唯利是图的骗子们下手的对象;有一次他没有经受住花言巧语的引诱,付出了手表和金钱的代价。但是,每一次之后,他接受挑战的热情依旧不减,不肯放过每一个追求奇遇的机会。
“在那边,先生,”他往前一指,说道,“不过你要去的话,我想是有点太迟了,看不到第一幕戏了。”
在大城市里,冒险和传奇这对孪生精灵总是形影不离,日夜不停地寻找着真正有心的追求者。我们在大街上漫步的时候,它们会狡猾地偷窥我们,变幻出二十种不同的装扮挑逗我们。例如,说不出什么原因,我们突然抬起头,就能看见一扇窗子里探出的那张脸,似乎和我们内心中某个理想的人非常相像;在一条沉寂的大道上,我们听到一声饱含痛苦和恐惧的惨叫,从某间锁着的密室传来;出租马车车夫没有把我们送到熟悉的街角,而是停在了一家陌生人的门口,还有人微笑着为我们开门,请我们进去;或者,从高高的窗格子里飘下来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片,就落在我们面前;我们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短暂对视,交流片刻的爱、憎,或恐惧;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而我们撑开的雨伞,可能正在为满月的女儿和恒星系的亲戚遮雨;在每一个角落里,不是手帕掉了,就是有人在招手,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迷途的人、孤独的人、兴高采烈的人、神秘莫测的人、危险的人,这种种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奇遇线索都滑进了我们手里。但是,我们之中没有几个人愿意抓住这些线索,沿着这些线索追踪下去。我们背负着传统观念的沉重负担,渐渐被束缚得麻木了。我们会随手抛弃这些线索,继续生活;直到某一天,我们即将度过枯燥无聊的一生,才想起这一生算得上浪漫的事情,也不过是结过一两次婚,保存在保险箱抽屉里的一朵丝缎玫瑰花结,还和一个脾气很大的人吵了一辈子架——这是多么苍白平淡啊。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鲁道夫看见一家剧院入口的上方霓虹灯闪闪烁烁,标示着新上演的剧目:《绿门》。
那些历史上数不胜数的勇敢而杰出的人物,最多只能算是半个冒险家。从十字军东征到帕里赛德探险,他们不但丰富了艺术史和文学史,也给写历史小说的人带来了财富。不过,这些所谓的冒险家,每一个都有着明确的目标。他们不是要赢得某项奖金,就是要达到某个目的;不是要磨砺一把斧头,就是要跑完一场赛跑,不是要发起一轮新的攻击,就是要名垂千古,或是非要争出个高下——所以,他们无法成为真正的冒险家。
“他们告诉我说那是第一流的表演,先生,”黑人说,“那个戏院的经纪人给了我一块钱,先生,叫我在散发医生广告时也夹着发几张他们的。我可以再给你一张医生的卡片,先生?”
名副其实的冒险家一向为数不多。那些被载入文字、编印出版的冒险家大部分都是手段非凡的商人,冒险只是在做新的投资而已。他们的行动有着明确的目的——金羊毛、圣杯、女人的爱、金银财宝、权力和名声。真正的冒险家并不是这样,他们会漫无目的、毫无心计地迎接未知命运的挑战。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浪子回头的故事,因为悔改,浪子回到家中后大受欢迎。
鲁道夫回到了居住的那个小区的转角,停下来喝了一杯啤酒,抽了一支雪茄。他抽着雪茄,走出店门,把大衣的纽扣扣好,把帽子往脑后推了推,对着街角的灯柱毫不犹豫地说:“反正都一样,我相信,是命运女神为我指路,让我找到了她。”
这样的事情真能算得上不折不扣的奇遇了。你愿意有这样的经历吗?不,你不会。你一定感到尴尬,并因此面红耳赤;你会局促不安地丢掉那个奶油卷,继续沿着百老汇大街走下去,一边有气无力地摸索,想找回那颗失踪的纽扣。只有极少数幸运儿寻求新奇之心仍未泯灭,除非你是其中之一,否则,你肯定会这样做的。
在这种情形下,得出这种结论,肯定能使鲁道夫·斯坦纳被归入传奇和冒险的真正信徒的行列。
假设你吃过晚餐,正信步走在百老汇大街上,用上十分钟时间抽完一支雪茄,然后琢磨着该去看一场悲剧消遣消遣,还是去看点儿一本正经的杂耍表演。突然,你感到有只手抓住了你的胳膊。你转过身,却看见了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眼眸闪闪动人,戴着钻石饰品,披着俄罗斯黑貂皮大衣,令人惊异。她急匆匆地把一个热乎乎的奶油卷往你手里一塞,迅速拔出一把雪亮的小剪刀,剪下你外套上的第二颗纽扣,还意味深长地冒出一句:“平行四边形!”然后,她向一个交叉路口的横街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惊慌地回头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