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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波澜

“把钱卷起来塞进枪管里。”对方命令道。

“我只有五……五……五块钱。”治安官一边说,一边把钱从坎肩里掏了出来。

这是一张又新又脆的钞票。治安官虽然手指有些颤抖,不太灵活,但把它卷成小筒也并不困难,只是塞进枪口时不那么顺当。

“把钱拿来,”那个人说,“少废话。我神经紧张,手指在扳机上哆嗦着呢。”

“你现在可以走啦。”黑影说。

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又抽着他那根接骨木烟斗。傍晚时分,他收到了订阅的周报。他看起报来,一直看到字迹在暮色中逐渐模糊。然后,他点燃桌上的牛油蜡烛,又一直看到月亮升起,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了。他住在山坡上一棵剥皮白杨附近的双开间的木屋里,回家吃晚饭要穿过一条被密密匝匝的月桂树遮掩的小岔道。他正在这条小岔道上走着,突然,一个黑影从月桂树丛中蹿了出来,用来复枪指着治安官的胸膛。那个人帽子拉得很低,脸上也用什么东西遮住了一大半。

治安官不敢逗留,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我们去山下的齐亚大叔家,”兰西拿定了主意,“只能在那儿过夜了。”他爬上牛车,阿里艾拉从另一边爬了上去。缰绳一抖,那头小红牛慢吞吞地转了方向,牛车在车轮扬起的滚滚灰尘中缓缓地远去了。

第二天,那头小红牛又来了,拖着车子来到办公室门口。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知道有人要来,早就穿好了鞋子。兰西·比尔布罗当着他的面把一张五元钞票交给他老婆。治安官直勾勾地盯着那张钞票。它有些卷曲,好像曾被塞进过枪管里。但是,治安官忍住没有做声,别的钞票也很可能被卷曲过。他把离婚判决书分发给两人。那两个人都尴尬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只是慢吞吞地折叠好各自的自由保障书。女人竭力抑制着感情,羞怯地瞥了兰西一眼。

“本案暂时休庭,明天继续审理。”贝纳加·威德普说,“你们两人明天都要出庭听候宣判,然后才能签发离婚判决书。”他坐在门口,开始解鞋带。

“我想你要赶着车回家去了吧,”她说,“面包放在木架上的铁皮盒子里。我把咸肉藏在烧开水的锅里了,免得狗偷吃。晚上别忘记了给钟上发条。”

“我想,如果能宽限到明天,”这位丈夫恳求说,“我或许能想办法凑出这笔钱。我从没想过还要给什么赡养费。”

“你要去你哥哥埃德家吗?”兰西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要是不给,”治安官从他眼镜上方严肃地看着他说,“你就是藐视法庭。”

“我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那儿。我不指望他们会忙里忙外地欢迎我,可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投靠了。路很远,我想我还是趁早走吧。那么,我要说再见了,兰西——我的意思是,要是你还愿意说声再见的话。”

“我再也拿不出钱了,”兰西心情沉重地说,“我把所有钱都付给你了。”

“如果谁连再见都不肯说,那简直成了畜生,”兰西的声音里透着委屈,“除非你急着上路,不想听我说。”

“数目不能说不合理,”治安官说,“兰西·比尔布罗,在离婚判决书签发之前,本庭判决你付给原告五块钱。”

阿里艾拉沉默了。她把那张五块钱钞票和她的那份离婚判决书小心地折好,揣进怀里。贝纳加·威德普透过眼镜望着那五块钱到了别人的怀里,不禁一阵心酸。

“我认为,”她回答说,“要买鞋子还有别的东西,有五块钱就差不多。作为赡养费,这可不算多。不过我觉得,能够让我到埃德哥哥家就行了。”

接着,她说了一句话——那确实是她内心所想的,这句话说明她既可以被视为这世界上众多富于同情心的人当中的一个,也可以使兰西和为数不多的金融巨头相提并论。

“阿里艾拉·比尔布罗,”治安官打着官腔问道,“在本案中,你认为判给你多少赡养费才合适呢?”

“今晚老房子一定会很寂寞,兰西。”她说。

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认为这个问题需要依法裁决。法令全书上没有关于赡养费的明文规定。再说,这个女人确实没有穿鞋子,去霍格巴克山的路不但陡峭,而且满是石子。

兰西·比尔布罗凝望着坎伯兰山脉,在阳光下,山脉呈现出一片蔚蓝。他没有看阿里艾拉。

兰西·比尔布罗听得目瞪口呆。他以前从没有听她提起过什么赡养费。女人总是要节外生枝,提出意想不到的问题来。

“我知道会寂寞的,”他说,“但是人家怒气冲冲,一定要离婚,你怎么能留得住人家呀。”

“法官,你先别把证书给他,事情还没有完全了结。我得先要求我的权利,我要拿到赡养费。做丈夫的把妻子甩了,一分钱的生活费都不给,那可不行。我打算到霍格巴克山我哥哥埃德家去,总得买双鞋子,还有鼻烟和别的什么东西。兰西既然有钱付离婚费,就得给我赡养费。”

“又不是一个人要离婚,”阿里艾拉对着木凳子说,“何况,人家又没有让我留下。”

法官正要把一份证书递给兰西,突然被阿里艾拉的声音制止住。两个男人一齐望着她。他们男性的迟钝遭遇了女人突如其来的节外生枝。

“可人家也没说不留呀。”

治安官 贝纳加·威德普

“可是也没有人说过要留呀。我想我现在还是动身去埃德哥哥那儿吧。”

田纳西州,比德蒙特县

“没有人会给那只旧钟上弦。”

根据法律条文,现公之于众:兰西·比尔布罗与其妻子阿里艾拉·比尔布罗今日亲自来到本法官面前议定,两人自即日起恩断义绝,不论今后身处何境。订立协议之时,当事人神志清醒,身心健全。按照本州治安和法律的尊严,特发此离婚证书为凭。上帝作证,今后互不相涉,永无反悔。

“要不要我搭车跟你一路回去,给钟上弦,兰西?”

“本庭办理一件离婚案的费用,”治安官说,“就是五元钱。”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那张钞票塞进粗呢坎肩的口袋里。然后,经过一番冥思苦想,费了好大力气,他才把证书写在半张大纸上,然后在另外半张上照抄一遍。兰西·比尔布罗和他老婆静听他宣读了那份将给他们带来自由的文件:

那个山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激动的表情,但是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阿里艾拉又黑又瘦的小手。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顿时闪出了光辉。

兰西·比尔布罗从裤袋里掏出一个放烟叶的小布袋。他从袋子里摸索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说:“这是卖一张熊皮和两张狐皮换来的,我们的钱全在这儿了。”

“那些狗再不会惹你生气了,”兰西说,“我觉得自己以往确实太没出息、太不上进了。那只钟还是由你去上弦吧,阿里艾拉。”

治安官开始不慌不忙地执行起公务来。他把唯一的一把椅子和一张木凳并排摆好,让两位原告坐好,然后打开桌子上的法令全书,开始仔细查阅索引。没多久,他擦了擦眼镜,把墨水瓶挪动了一下,说道:“法律和法令,就本法庭的权限而言,并没有涉及离婚的问题。但是根据平等的原则,根据宪法、《圣经》的金科玉律,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治安官有权批准婚姻,那么显而易见,他也有权替人办理离婚事宜。本庭可以发放离婚证书,并遵守最高法院决定,认可它的效力。”

“我的心一直留在那座木屋里,兰西,”她悄声说,“一直跟你在一起。我再也不发火了。我们走吧,兰西,太阳落山前我们可以赶到家里。”

“他老是抗缴税款,在山里得了个二流子的名声,谁晚上还能睡得着觉呢?”

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看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竟自顾自地向门口走去,只得提出异议。

“她动不动就摔锅盖,”兰西反唇相讥,“把滚烫的水往浣熊狗身上泼,那么好的猎狗,在坎伯兰山里都没有第二条;她还不肯给男人做饭吃,深更半夜还骂骂咧咧地唠叨个没完,闹得人整夜睡不着觉!”

“我以田纳西州政府的名义,”他说,“严禁你们两人做出藐视本州的法律和法令的事情来。本庭看到两个相亲相爱的人拨开了误会与不和谐的云雾,重归于好,不但非常满意,而且十分高兴。但是维护本州的道德和治安是本庭的职责。本庭提醒你们,你们已经不再是夫妻了,你们已经经过正式的判决离了婚。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不再享有夫妻关系下的一切权益。”

“什么鬼话,他自己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女人说着,并不十分激动,“成天跟那些无赖和私酒贩子鬼混,灌了玉米酒回来就倒头大睡,还养了一群饿狗叫人家来喂!”

阿里艾拉一把抓住兰西的胳膊。难道这些话的意思是,他们刚接受了生活的教训,她就又要失去他吗?

“要离婚,”兰西严肃地点点头,重申道,“我们俩怎么也过不到一起了。即使夫妻和和美美,住在山里也够寂寞的了;何况她在家里不是像野猫一样乱嚎乱叫,就是像猫头鹰一样阴沉着脸,男人凭什么要和她一起过日子。”

“不过,”治安官接着说,“本庭可以解除离婚判决所造成的障碍。本庭现在就可以举行庄重的结婚仪式,圆满解决争端,恢复本案双方光荣而高尚的婚姻状态。执行这些仪式的手续费,就本案而论,一切包括在内是五块钱。”

“我们俩要离婚。”女人说道,声音仿佛寒风扫过松林。她望了兰西一眼,看他是否认为她对他俩的事情所做的陈述有错误、含糊、回避、不公或是偏袒自己的地方。

阿里艾拉从他的话里又听到了一丝希望,她的手飞快地伸进怀里。那张钞票像着陆的鸽子一般,轻盈地飘落到治安官的桌子上。她和兰西手挽手站着,倾听着使他们重新结合的话语,她那蜡黄的脸颊上又泛起了红晕。

治安官为了保持尊严,忙把双脚伸进鞋子,然后起身,把他们请进屋。

兰西扶她上了车,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坐在她身旁。那头小红牛再次掉转方向。于是,他们手牵着手,向山里驶去了。

路上传来了车轴吱吱呀呀的声音,随后扬起了一团沙尘,接着出现了一辆牛车,车上坐着兰西·比尔布罗和他老婆。牛车在治安官的办公室门前停了下来,夫妻两人都从车上爬下来。兰西有六英尺高,身材瘦高,有着浓褐色的皮肤和黄色的头发。大山里冷峻的气氛像一副盔甲笼罩在他的全身。那个女人身穿花布衣服,身材瘦削,头发拢起,神情中显出莫名的烦恼;透过这些,流露出一丝枉度青春的淡淡哀怨。

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在门口坐下来,脱掉了鞋子。他又一次伸手摸了摸坎肩口袋里的钞票,又一次抽起他那接骨木烟斗。那只花斑母鸡又大摇大摆地走在“居留地”大街上,“咯咯咯”地叫个不停。

治安官贝纳加·威德普坐在办公室的门口,抽着他那根接骨木烟斗。高耸入云的坎伯兰山脉,在午后的雾霭中呈现一片灰蒙蒙的蓝色。一只花斑母鸡大摇大摆地走在“居留地”大街上,“咯咯咯”地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