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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样配料

“我才不会把地址告诉当司机的人。”塞西莉亚高傲地说。

“我说你真傻,”海蒂说,“怎么就不告诉他你住哪儿呢。”

“要是咱们有一个就好了。”海蒂又郁闷起来。

“噢,司机没湿,”塞西莉亚深呼一口气说,“然后他就平稳地开着车走了。”

“要来干吗?”

“真傻!”海蒂简短评价道。

“当然是炖肉……哦,我说的是洋葱。”

“首先,他很亲切,”塞西莉亚答道,“我敢说他是个富家子;可这根本不要紧。他拿出钱夹付钱给出租车司机的时候,就算不刻意都能看到里头露出来的尽是百元千元的大钞。后来我目送着他坐上汽车离开了渡口;那个司机还帮他披上他的熊皮大衣,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这一切都才过了三天而已。”

海蒂拿上水罐,往走廊尽头的水槽去了。

“那条脏兮兮的老北河吗?”海蒂表示反对,“我闻着怎么一股肥皂工厂和浑身臭汗的猎狗味儿——哦,你说的是炖肉啊。唉,要是咱们有个洋葱就好了。他看上去像是个有钱人吗?”

正当她走到楼梯跟前,从楼上迎面下来一个年轻人。他穿着相当体面,脸色却苍白憔悴。他双眼黯淡无神,似乎正遭受着体力上或精神上的折磨。他手上拿着一个洋葱——一个粉红的、光滑的、结实的、闪亮的洋葱,个头赶得上九毛八的闹钟那么大。

“真香啊。”画家说。

海蒂顿住了脚步。年轻人也停了下来。女店员的表情和姿态中隐隐透出圣女贞德、大力神和尤娜的混合架势——是的,约伯和小红帽被她剔出此列了。年轻人停在楼梯跟前心烦意乱地咳嗽起来。他感到自己似乎正遭到愚弄、怠慢、攻击、纠缠、扣押、陷害、估价、讨债和恫吓,却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正是海蒂的眼神让他有这些奇怪的情绪。从她的双眼中,他仿佛看到一面海盗旗升到桅杆顶端,一个老练的水手牙齿咬着一柄匕首,利索地拉起绳梯钉在了桅杆上。可他不知道的是,正是他手握的货物让他完全没有谈判的机会就几乎被掀翻到水里去了。

“水再多点儿就好了,”海蒂接道,“我是说炖肉。我去水槽那边再装点儿回来。”

“请原谅啊,”海蒂尽最大努力克制住妒忌的醋意,尽可能亲切地开口道,“你是不是在楼梯上捡到那个洋葱的?我的纸袋上破了个洞,我这不正出来找它呢。”

“我差点儿淹死在那可怕的河水里。”塞西莉亚哆嗦着说。

年轻人咳了快半分钟才止住。可能趁着这个空当儿,他拾起了保卫自己所有物的勇气,并且吝啬地捏紧了掌心里散发着辛辣香味的配料,以振作的姿态正面对抗埋伏在此的不速之客。

牛肉和土豆在炖锅里欢乐地冒着泡,散发着让人口水直流的香气,可还是能感觉到缺了什么,弄得人饥饿难耐,只想让某种求之不得的配料赶紧到嘴里来。

“不是,”他沙哑地答道,“不是在楼梯上捡到的。是顶楼的杰克·贝文思给我的。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他。我就在这儿等着你问了回来。”

“再等等呀,”海蒂劝道,“这城市大着呢。你想想,他要认出你之前,得去找多少个在水里泡得湿透了的披头散发的姑娘来看哪?这肉炖得不错——哎哟,就缺个洋葱了!要是有蒜头我都愿意试试扔进去一瓣儿。”

“我知道贝文思,”海蒂酸溜溜地说,“他给那些个小杂志小报纸写书什么的。咱们楼里的人每次都能听见邮差满屋子喊他,退回他寄出去的那些厚信封。那什么……你也住瓦蓝布洛沙公寓吗?”

“整整三天了,”袖珍画画家悲叹道,“可他还没有找到我。”

“并不,”年轻人答道,“我只是有时候来探望贝文思。他是我朋友。我家在西边两个街区外。”

“就是衣服裤子上头不是缝出来的边,”海蒂道,“你在那个小英雄眼里肯定都不成样子了吧。”

“你拿这个洋葱要干吗呢?不好意思问一下啊。”海蒂说。

“最后,他举了举帽子,”塞西莉亚继续诉说,“他说:‘那好吧,不过我无论如何都会找到你的,到时候就会索要我救难的权利。’然后他付钱给出租车司机,告诉他带我到我要去的任何地方,就走了。‘救难’是什么意思呢,海蒂?”

“吃。”

“你个傻孩子,”海蒂和蔼地说,“等我去把灯点亮些。我真得求求老天赏给咱们一个洋葱才行。”

“生吃?”

“后来船上的几位好心女士带我到底层的锅炉房,帮着我把身上弄干,还给我梳好了头发。到岸之后,他带我下船,还给我招来了出租车。他自己还浑身滴着水呢,可他笑得仿佛这一切只是个玩笑罢了。他一直问我叫什么,住在哪儿,可我就是不肯告诉他,因为实在太丢人了。”

“对。一回家就吃。”

“这时候,我记起来在报纸上看到过,企图自杀的人是要跟企图谋杀别人的人关在一起的,我害怕极了。

“没有别的东西配着吃吗?”

“然后就有几个穿蓝色制服的人过来了;他拿出了名片,我听见他跟那些人说,他看见我的钱包掉在栏杆外头的船边边上,我是因为探身去拿,脚下一滑就掉了下去。

年轻人思考片刻。

“有人向我们扔来一个大大的白色甜甜圈一样的东西,他抬着我的胳膊穿过中间的洞。接着渡轮开回来了,有人把我俩拉上了船。噢,海蒂,我竟然软弱到想淹死自己,实在是太可耻了;而且更丢人的是,我的头发全部结成一团,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真是出尽了洋相。

“没有,”他承认,“我住处没有其他什么能吃的。我想老杰克自己手头也拮据得很。他也不情愿把这个洋葱给出去,但因为太担心,还是让给我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希望能回到老瓦蓝布洛沙公寓,继续挨饿,继续希望。可很快我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不想去感觉了。接着我感觉到还有一个人在水里,离我很近,把我托着向上去。是他,他跟在我身后,跳进河里救了我。

“哎呀,”海蒂双眼放出洞察一切的精光盯牢了他,一根瘦骨嶙峋到让人一眼难忘的手指挨上他的袖子,“你也遇到一些个困难了,是不是?”

“然后我渐渐撑不住了,觉得自己实在太悲惨,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就起身慢慢往船舱后门走。那儿一个人都没有,我就一下子翻过栏杆,跳进了水里。噢,海蒂好姐姐,河水真凉,真凉啊!

“是不少,”洋葱主人迅速接上,“可这洋葱是我的东西,是我光明正大得到的。如果你没别的事,我该走了。”

“我身上的钱只够买张船票回纽约。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多一天都活不下去了。我猜我的表情肯定说明了一切,因为我看见他坐在对面那排椅子上,看我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他懂。他长得很帅,但是,天啊,最重要的是,他的神情是那么善意。在你疲劳难过又无助的时候,善意比任何其他东西都来得重要。

“我说,”海蒂有些急白了脸,“生洋葱实在不是什么可口的菜肴,就跟没放洋葱的炖牛肉一样。我觉着,你要是杰克·贝文思的朋友,人肯定也错不到哪儿去。就在走廊那头我的房间里有个年轻姑娘,是我一个朋友。我俩都不太走运,而且锅里除了土豆和牛肉就啥都没有了。这会儿正在火上炖着呢,可就是没有灵魂啊——这里头还欠了样食材。生活里有些东西吧,天生就合适,应该搭配在一块儿。比如粉纱布和绿玫瑰,又比如火腿和鸡蛋,再比如爱尔兰人和麻烦事儿。还有的,就是这土豆牛肉和洋葱啦。哦,差点儿漏了一个,就是经济困难的人和同病相怜的同胞啊。”

“也就是三天前的事情。我坐船从泽西城回来。那儿的一个画商,叫老施鲁姆先生的,告诉我说有个纽瓦克的有钱人,想要找人给他女儿画一幅袖珍画像。我去见了他,给他看了一些自己的作品。我告诉他润笔费是五十块,他一听就跟鬣狗似的阴笑起来。他说比我的画大二十倍的巨幅蜡笔画像也只用八块。

年轻人咳嗽又发作了,咳得几乎停不下来。他一手把洋葱抱在了胸口。

可是青春和忧郁一定要先把无尽的叹息和不止的泪水抒发完毕,才能让浪漫之船驶向那欢愉小岛间的港湾。此时此刻,忏悔者——或者该说是荣耀的圣火传播人?——倚着筋腱构成的微微汗湿的“告解室”栅栏,开始坦白她的故事,不带修饰和幻想。

“当然,当然,”他终于喘过气来说,“可我刚刚也说了,我必须走了,因为……”

“都说出来吧,亲爱的,”她说,“我现在知道了,让你这么难过的并不是那幅画吧。你是不是在渡轮上遇见的他?来吧塞西莉亚,好孩子,把事情都跟你海蒂……海蒂姨妈讲讲。”

海蒂一把揪牢了他的袖子。

海蒂今年三十三岁,其实每当有年轻漂亮的少女将她们的小脑袋靠上来寻求安慰时,她的心中仍不免感到一阵闷痛。尽管如此,只消往镜子里看上一眼,便能够化解掉这点小小的心痛。所以她抬起头来,无奈地望了望燃气炉后头墙上挂着的不甚平整的穿衣镜,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牛肉和土豆炖锅下的火苗关小一点,走到沙发旁,把塞西莉亚的头托起来,放到自己充当告解室的肩上。

“别不领情啊,小兄弟。不要回去切生洋葱了,把它削了皮加进咱们的晚餐,到屋里来尝尝你这辈子都再也吃不到的极品炖肉吧。难道要我们两个淑女敲晕你这位年轻绅士,把你拖进屋里,才能有这份荣幸与你共进晚餐吗?这对你没有任何坏处呀。大方点儿,你就答应了吧。”

海蒂就是一副肩膀。她的肩膀硌人得很,坚实有力;在她这三十多年的生命里,多少人都曾把头靠在她肩上——比喻的也有实际的也有——把他们的烦恼或一半一半或一股脑儿地留在了上面。从解剖学的角度看生活——这个角度可不比其他角度差——她是天生注定要成为肩膀的。她的锁骨应该是世界上最为真诚的锁骨了。

年轻人苍白的脸放松下来,咧嘴一笑。

海蒂懂了。她很早就接受了自己的角色。当我们需要描述某个人的一项特质时,会发现语言词汇是多么匮乏!尤其是要进行抽象描述的时候,更是找不到语言,万分迷惘。只能说,我们讲出来的离大自然的概念越近,人们才能理解得越准确。打个比方(就当是比喻吧),有些人充当着胸膛的角色,有些人是手,有些人是头,有些人是肌肉,有些人是脚,而有些人是背负重量的脊背。

“请相信我会跟你去的,”他明朗地说,“如果我的洋葱能做我人品的担保,那么我十分乐意接受你的邀请。”

就在这个当儿,身形袖珍的袖珍画画家已经颤抖着倒在了沙发上,鼻子整个埋进又厚又硬的沙发罩里,不住地抽泣。比起被粗俗的印刷画伤害的艺术心灵来,这其中必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

“那必须的,但是拿它做配料更是再好不过了,”海蒂说,“你来,在门外站一会儿,我进去问问我的小女朋友有没有反对意见。我出来之前你可别拿着那个‘推荐信’跑了啊。”

“哎呀,这是怎么了,塞西莉亚,好妹子,”海蒂停下忙碌的小刀,“这广告画得这么糟吗?我也不是什么画评家,可我还觉得它给这房间增色不少呢。当然了,你是修指甲画家,肯定不消一分钟就能看出这画儿不耐看。你要看得不顺眼,我可以给它取下来。我真想求求灶神爷赐给咱们一个洋葱啊。”

海蒂进了房间,关上了门。年轻人依言在门外等着。

海蒂不停地絮絮叨叨,偶尔回过头,却瞥见她的小客人呆望着描绘渡轮在浪花翻滚中完美疾驰的那幅画,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

“塞西莉亚,孩子,”女店员努力润了润她毛糙的嗓子说,“外头有个洋葱,还跟着个年轻的先生。我请他一块儿来吃晚餐了。你不会反对的吧?”

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色彩激烈的华丽广告画,画上的主角是一艘铁路新渡轮,是专为把洛杉矶和纽约市之间的行程缩短八分之一分钟而建造的。

“噢,老天呀!”塞西莉亚一骨碌坐直了身子,双手按着她那头艺术家的乱发。她哀怨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渡轮海报。

“咱们要是能有个洋葱就好了。”海蒂一边刮着两颗土豆一边嘟囔。

“不啦,”海蒂说,“不是他。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真实的生活。我记得你说那位小英雄很有钱,还有车。这位就是个穷小子,除了洋葱什么吃的都没有。可他很随和,好说话,也不是个愣头青。我猜他以前也是位绅士,只是眼下遇到了低谷。而且咱们真需要那个洋葱。能让他进来吗?我跟你保证他会规规矩矩的。”

于是两人就到售货员的房间去准备晚餐了。塞西莉亚坐在沙发上空等着插不上手,不住地用斑鸠咕咕叫一样的低柔嗓音央求着能让她干点活儿。海蒂麻利地处理着肋排肉,把肉浸入炖锅的冷盐水里,再将锅坐到燃气灶的唯一一个炉头上。

“海蒂,亲爱的,”塞西莉亚叹了口气,“我真的好饿。他是王子还是毛贼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在乎。他要是有吃的能分享,那就让他进来吧。”

“那咱们就只好不放洋葱了,”海蒂叹道,“我倒是可以跟看门大妈讨一个来,但又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又开始一间间铺子地找工作了。可我真希望咱们能有个洋葱啊。”

海蒂开门走出到走廊上。洋葱男不见了。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脸色发灰,唯有鼻头和颧骨泛红。紧接着,生命的潮水再一次涌动,因为她看见他正冲着走廊那头的前窗探出身去。她快步赶上前,听见他正跟楼下某个人喊着什么。外头街上的嘈杂盖过了她的脚步声。她越过他肩膀看下去,看到了那个人,也听到了他的话。他从窗沿收回上半身,一回头发现她就站在身后。

“叫我塞西莉亚吧,”画家说,“我真没钱了,最后一分钱三天前就已经花掉了。”

海蒂的双眼像两根钢锥直直钉在他脸上。

“妹子啊,”海蒂扯出一个微笑,僵硬的表情有所软化,“是命运让我俩今天相遇。我现在也被困境扼住了喉咙;不过呢,我哈巴狗大小的房里有块肉。我一直在找土豆,就差没祈祷老天爷能赐给我一颗了。不如我俩互补,用你的土豆我的牛肉来做炖肉吧。咱们到我房间做饭去。要是再有个洋葱就完美啦!我说妹子,你该不会刚好在去年冬天的海豹皮大衣内袋里落下了几个子儿吧?我可以到楼下转角老朱塞佩的摊子上买一个回来。要知道,没有洋葱的炖肉可比没有糖果的下午茶还糟糕十倍。”

“你老实说,”她平静得可怕,“要用洋葱做什么?”

“恐怕是的。艺术——或者至少在我看来的艺术——似乎没有多少市场。我晚餐就只剩这俩土豆了。不过煮熟了来吃应该不会太糟糕吧,加点儿黄油和盐的话。”

年轻人压下一阵咳嗽的冲动,坚定地迎上了她质问的眼神。他看上去有些被惹毛了。

袖珍画画家虚弱地笑了笑。

“用来吃,”他一字一句地强调,“刚才也这么告诉过你了。”

“我说,妹子,”海蒂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怕是也遇到困难了?”

“你家没别的能吃了?”

“噢,谢谢您,”画家低声叹道,“我还真不知道呢。看着这些厚厚的皮,我也确实挺闹心;瞧瞧这多浪费啊。可我一直以为就该这么刨呢。唉,在只能用土豆充饥的时候,皮也很重要,您懂的。”

“什么都没有。”

她拿过土豆和刀开始示范。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不好意思,”她开口道,“我不该多管闲事的,但你要是这么削皮,土豆就都浪费啦。这些是百慕大的新土豆,你得用刮的才行。来,我刮给你看。”

“目前没有工作。”

海蒂一本正经地上前搭话,一丝不苟的腔调跟那些想要和你下次见面的时候就能来个熊抱的人一模一样。

“那么为什么,”海蒂忽然拔尖了声音,“你会探出窗户去对楼下街上那辆绿色汽车的司机下命令呢?”

洗土豆的姑娘十分瘦小,捧着两个土豆的样子活像老光棍大叔捧着长牙的小婴儿一样。她右手拿一把用钝了的鞋匠刀,笨拙地开始刨土豆皮。

年轻人忽地脸红了,原本黯淡的双眼开始有光闪烁。

海蒂到了水槽边,看到那儿站着个姑娘,一头浓密的金棕色头发,造型很有艺术感,正眼含悲伤地洗着两个硕大的爱尔兰土豆。海蒂对瓦蓝布洛沙的租客们了如指掌,不需要任何洞察力超强的慧眼也能看穿他们的秘密。他们身上的睡袍对她来说就是百科全书,是她的《人物轶事录》,是来来去去的房客们给她提供的情报交换所。从洗土豆姑娘身上这件湖绿色镶边的玫瑰粉睡袍来看,她就是住在顶层阁楼——或者人们偏好称为“画室”——的那位袖珍画画家。海蒂其实并不确定何为“袖珍画”,但画的肯定不是房子;因为漆画房子的人,尽管浑身溅满了油漆点,还在大街上当着你的面爬梯子,可家里绝对是各种珍馐佳肴无所不有的。

“因为,女士,”他明显加快了语速,“司机的工资是我开的,车子也是我的——还有洋葱也是——就这个洋葱,女士。”

海蒂拿着炖锅往三楼走廊的后头走去,瓦蓝布洛沙公寓的广告上说那里供应自来水。你、我和水表其实都心照不宣,水龙头里的水不是流出来而是滴出来的;可这属于技术问题了,我们暂且不提。那里还有个水槽,操持家务的房客们经常会碰到彼此在那儿倒咖啡渣,顺便互瞅一眼对方还没换下来的睡袍。

他一把将洋葱往前一送,直到离海蒂鼻尖前一寸,女店员分毫不退。

不过呢,就算只有牛肋排,在紧急情况下也是可以让一扇普通的松木门变成赌场的熟铁大门一般,抵挡饥饿的野狼入侵。加些盐和胡椒还有一勺面粉(要先在少许冷水中搅拌充分)就能对付——当然没有纽堡的奶油龙虾那么香,也没有教会的节日甜甜圈那么丰富;但是用来对付对付是可以了。

“那么你为什么只吃洋葱,”她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其他什么都不吃?”

土豆没找着,洋葱也没影儿。哎呀呀,炖牛肉里光有牛肉没东西炖可怎么行?没有牡蛎可以做成牡蛎汤,没有水鱼也可以做出水鱼汤,没有咖啡也是能做出咖啡蛋糕的,可没有土豆和洋葱你就是做不出炖牛肉来。

“我没说过什么都不吃,”年轻人心急火燎地辩解,“我是说我住的地方没别的吃的了。我本来就不是个喜欢囤货的人。”

她在房间里那个二乘四英尺见方的瓷器……呃……我是说陶器柜里找到搪瓷炖锅,接着在堆得乱七八糟的纸袋里翻找土豆和洋葱。半晌过去,她的鼻子和下巴似乎比刚刚更尖了。

“那么为什么,”海蒂固执地追问,“你要生吃这个洋葱?”

言归正传。海蒂拎着肋排肉,回到了她三块五一周的三楼后间。晚饭弄上一锅热乎乎香喷喷的炖牛肉,之后睡一个好觉,明天一早她就能重新振作,活力全满地再去找一份融合了大力神、圣女贞德、尤娜、约伯和小红帽故事的工作。

“是我妈,”年轻人答道,“她总说感冒的时候生吃洋葱就好了。很抱歉在你面前提起我生病的事儿;但你也应该注意到我正感冒呢,而且十分十分严重。我是准备吃了洋葱就睡觉的。真奇怪,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为了这个跟你道歉呢?”

咳,要知道,这世上所有好故事的情节都有避免不了的短板;所以,对于我们现在讲着的这个故事,就请不要过于苛求了,好吧。

“你是怎么染上感冒的?”海蒂怀疑的眼神没有移开半分。

今天晨报的物价列表上说,牛肋排的价格是每磅六分钱(肉店称出来的)。而海蒂被“最大”百货店“解放”的那天,价格却是七分五。也正因如此,我们的故事才有可能存在,不然那多出来的四分钱本来可以……

年轻人的情绪已经积攒到了一个顶点。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爆发,要么妥协。他进行了明智的选择。空荡荡的走廊里瞬间填满了他沙哑的大笑。

我们要说的这位买主是个一脸精明、目光冷淡、拒人千里的秃顶年轻人。当他走在自己部门的过道里,感觉仿佛航行在鸡蛋花香的大海上,周遭白云轻纱萦绕缥缈。可甜食吃太多也会齁。于是,海蒂·佩珀那平凡无奇的面孔、绿色的小眼睛和巧克力色的棕发,在他看来无疑是腻人的美色荒漠之中一块喜人的绿洲。在柜台一个僻静的角落,他亲热地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就在胳膊肘往上三英寸那个地方。下一秒,她就抡起了肌肉结实且并不白皙的右胳膊,将他一巴掌扇到了三英尺开外去。嗯,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海蒂·佩珀被下令半小时内离开“最大”百货店了吧——钱包里还只剩下一毛五。

“你真绝了,”他说,“不过你只是很警惕,这我不怪你。不妨告诉你吧,我浸水了。几天前我在北河坐轮渡,有个姑娘跳船了。我看见了,当然就……”

话说百货店的每个部门里,都会有那么一位无所不知、无处不在、无所不吃的角色,他总会拿着个小本本,系着红领带,人称“买主”。他所在的部门里那些个靠一点工资(请参考口粮统计局数据)糊口的姑娘们,等于被他牢牢捏住了命脉。

海蒂伸出一只手来打断了他的讲述。

而海蒂被“最大”百货店辞退的经历,跟她受雇的经过几乎如出一辙,也是够没意思的。

“洋葱拿来。”她说。

“就你了!”秃顶年轻人振臂一呼,得救了。海蒂就这么被招进了“最大”百货店。接下来,她的薪水渐渐涨到每周八块钱,这个过程哪怕说成是融合了大力神、圣女贞德、尤娜、约伯和小红帽这些故事的史诗都不为过。我是不会告诉你她一开始拿多少薪水的。社会上正蔓延着一股反对类似现象的民情,我可不想让百万富翁们爬上我住的廉价公寓防火梯,往我的小阁楼里扔炸弹。

年轻人下巴都差点掉了,呆愣在那里。

负责挑人的是个一脸精明、目光冷淡、拒人千里的秃顶年轻人,他负责从众多应聘者里挑出六人。这会儿他快窒息了,感觉自己周遭被白云轻纱萦绕,就要沉入鸡蛋花香的深深海底。这时,一张白帆闯入视野——海蒂·佩珀,平凡无奇的面孔,不大的绿眼睛透出一丝轻蔑,一头巧克力色的棕发,粗麻布的套裙加一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帽,往他跟前一站,她人生的二十九年一览无余。

“洋葱,拿来。”她又说一遍。

四年前的一个上午,她跟其他七十五个女孩子一块儿走进“最大”百货店,应征内衣部售货员的职位。几十个想挣工资的姑娘往那儿一站,简直就是一个让人晕头转向的美人阵,她们的金发加起来足够让一百个戈黛娃夫人在街上策马奔腾了。

他咧了咧嘴,递上洋葱。

趁现在海蒂还有两层楼要爬,我们先来了解一下她的身世。

海蒂脸上显出一个不常见的微笑,有些冷酷,还带着点儿苦楚。她抓住年轻人的胳膊,另一手指着自己房间的大门。

这天下午六点,海蒂·佩珀回到了她在瓦蓝布洛沙那间三块五一周的后间房,尖挺的鼻子和瘦削的下巴比平时更显冰冷。想象一下,要是你在一家百货公司勤勤恳恳干了四年,突然遭到解雇,钱包里只剩下一毛五,那脸上一定是怎么都挤不出花儿来的。

“小兄弟,”她说,“进去吧。你从河里钓上来的小傻瓜正在里头等你呢。我给你们三分钟独处。土豆还在里头等着呢。进去吧,小洋葱。”

今天这个故事主要讲述的是瓦蓝布洛沙公寓的两位房客——不要误会,并没有不尊重其他房客的意思啦。

看着他敲敲门,走了进去,海蒂转身到水槽边将洋葱洗净削皮。她灰黯的眼神落在了外头灰色的屋顶,脸上的微笑在面部抽搐了几下之后消失不见了。

瓦蓝布洛沙公寓楼虽然名为公寓楼,实则不然,只不过是两栋老式褐石墙面的房子拼在了一起。一楼的一侧是一家女装店,围巾啊,披肩啊,帽子啊,琳琅满目地陈列着,让人眼花缭乱;另一侧是间阴森森的牙科诊所,张贴着各种医治牙病的宣传,还打包票说全部无痛处理。在这里,你能以每周两块到二十块的价格租到一间房。这里的房客包罗万象,有速记员、音乐家、证券经纪人、女店员、写字赚钱的作家、美术生、电话接线员,还有其他听到门铃响就会从栏杆探出头来张望的各色人等。

“可那牛肉汤明明是我们三个人的,”她阴郁地自言自语着,“明明是我们一起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