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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宾的手相

“请问您尊姓大名呀,”托宾直接问道,“让咱们瞧瞧您的名字有多长,行吗?也许咱们有必要认识呢。”

“晚上好。”托宾对那男人说。男人拿出根雪茄,友善地回应了一句。

“我的名字,”男人彬彬有礼地答道,“叫富利登霍斯曼——全名是马克西姆斯·G.富利登霍斯曼。”

在一个街角,有个人站在一盏煤气灯下,抬头掠过高架路望着月亮发呆。那是个男人。是个高个儿男人。他穿着体面,叼着支雪茄,我还能看到他的鼻梁到鼻尖拐了两个弯,活像条蜿蜒的小蛇。托宾同时也注意到了,立马跟卸了鞍的马一样喘起了粗气。他快步冲着男人走去,我跟在后头。

“这长度够可以的,”托宾说,“您的全名里头有个字母‘O’吗?”

我俩搭的是九点半的船,到岸之后就径直往回走,穿过二十二号街,托宾还没有了帽子。

“没有。”男人答。

“你得知道,”他说,“我正努力寻找我掌纹里暗示的那个救星呢。我在看有没有一个鼻子弯曲的男人能给我带来好运,就指望他救我俩于水火之中了。乔恩,这么些年来你见过哪一伙坏蛋是直鼻子的吗?”

“那您可不可以拼个‘O’到里头去呢?”托宾有些心焦,急切地追问道。

托宾站起来在甲板上踱来踱去,用他那双小小的红豆眼观察着旅客们。我问他这种举动到底意欲何为啊。除非到了事发那一刻,你永远猜不透托宾脑子里到底算计着什么的。

“如果您实在是反感外国语的话,”弯鼻子的男人说,“为了让您自己好过点儿,可以在倒数第二音节里混一个‘O’进去。”

被托宾这么一件件事说下来,预言似乎的确得到了应验,虽然要我说吧,这些小意外是任何在科尼岛上玩的人都有可能碰到的,有没有手相大师看过都一样。

“那太好啦,”托宾如释重负,“您面前的是乔恩·马龙和丹尼尔·托宾。”

“我跟你说,”托宾还挺坚持,“你那耳朵就没有能听懂神授之人的预言或奇迹的天赋。手相大师夫人看了我的掌纹,跟咱们说什么来着?她说的那些事儿不就一件件在你眼前成真了吗?‘小心了,’她这么说的,‘要当心一个深色皮肤的男人和浅色皮肤的女人——他们都会给你带来麻烦。’你忘了那黑哥们儿啦?虽然他也尝到了我的拳头。还有你能给我找出个比那位金发女郎皮肤颜色更浅的女士吗?就是她害得我帽子掉海里了。还有我那一美元六十五美分呢?我俩离开发射展览馆的时候还在我马甲里的!”

“幸会幸会,”男人浅浅鞠了一躬说,“不过这么看来,既然您不是来街角这儿找人参加拼字大赛的,那您二位有什么好理由在这大街上晃荡呢?”

我只觉得他就是在总结他遭的灾,好跟那些个莽夫一样找个好借口来暴力发泄。我就努力让他理解,这些小事都是很琐碎很无谓的。

“理由就是两个征兆,”托宾急忙解释道,“有位埃及来的手相大师从我掌纹里读出了预言,您刚好对应上了两个征兆。根据霍伊尔,您就是那位命运之人,会给我带来好运,替换掉那些纹路引来的灾难,比如那个烫了我的老黑和那位在船上交叉双脚的金发女郎,还有我损失的一美元六十五美分!”

“不是,你瞧,”他急道,“那边长凳上的白皮肤女士。还有你忘了刚才烫到我耳朵的老黑了吗?还有我是不是丢钱了—— 一美元六十五美分对不对?”

男人吸烟的动作顿住,转头看向我。

“好啦好啦,”我安抚道,“控制一下啊。再过十分钟就上岸了。”

“您对于他这番话,”他冲我说,“就没有要纠正的地方?还是说您跟他是一路的?看您的样子,我还以为您是出来监护他这个病人的呢。”

眼下,托宾正紧紧捉住我的胳膊,激动地说:“乔恩!你知道咱们在干什么吗?咱们正走着水路呢!”

“没有,”我答道,“我还得补充,您的幸运星形象跟我朋友掌纹预言中的画面描述真是重叠得严丝合缝的,就好比一只马掌和另一只马掌那样相像。不然的话,丹尼尔的掌纹很有可能是被划乱了,这个我不确定。”

托宾回到座位上坐下,我开始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把他看住,因为这伙计的厄运来得实在愈加频繁了。要知道,他在特别倒霉的时候,甚至会有对着视线范围内穿得最体面的男人飞起一脚的冲动,夺取整条船的操控权。

“好吧,看来你俩都病得不轻。”弯鼻子的男人边说边抬起眼来四下找警察,“跟两位聊得很开心。晚安了。”

靠栏杆那头坐着一位年轻女士,一身打扮得特别适合坐红色汽车,头发是还没用过的海泡石烟斗的颜色。托宾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无意间踢到了她的脚。为了不让自己的醉态失礼了女士,他一边道歉一边试图正正帽子。不曾想,他手一抬,把帽子直接打掉了,海风随即将它吹到了海里。

说罢,他将雪茄塞回嘴里,转身向对街走去,步履匆匆。可托宾和我一人一边紧紧跟上了他。

在回城里的船上,有人吆喝着:“谁要漂亮的服务生哩?”托宾试图服软认罪,急于表现一下自己并不总是那么失败的,却在伸手掏兜的时候发现自己要因为“证据不足”而被无罪释放了——刚刚有人趁乱把他的口袋掏了个空。于是,我俩只能干巴巴地坐在长凳上,竖直了耳朵听那些拉丁佬在甲板上喧哗大笑瞎胡闹。依我看,比起我俩出发那会儿,托宾现在情绪更低落,整个人跟他的倒霉经历更合不来了。

“干吗?”他在对面人行道停下脚步,把帽子往后推了推,“你们要跟着我?我说,”他大声道,“认识你们很荣幸,但我不想再奉陪二位了。我要回家了。”

正当我俩在汹涌的人潮中挤向游乐园大门的时候,一个黑鬼的雪茄戳中了托宾的耳朵,麻烦的火花瞬间燃起。托宾转身发狠似的捶那人的脖子,女士们纷纷尖叫起来,只有我保持一丝理智,在警察赶来之前把我那小个子兄弟拖走了。唉,托宾自顾自过瘾的时候,那副暴脾气总是一点就着。

“您请啊,”托宾倚着人家的胳膊,“您尽管回家。我就在您家门口坐着,等您明天一早出来。因为只有您才能打破那个老黑和金发女还有我损失一美元六十五美分的诅咒啊!”

“她居然能知道这么多,真是太神奇了。”托宾一边走向码头一边赞叹着。

“这臆想也太奇怪了吧,”男人转向我,显然认为我是个相较之下还算理智的疯子,“你该送他回去了吧?”

“他的名字嘛,”大师沉思着又仔细看了看,“并没有在你的掌纹中拼写出来,但这儿暗示了它是个挺长的名字,里头应该包含了字母‘O’。能看出来的就是这些了。晚安吧。别挡着门了。”

“我说兄弟,”我严肃道,“丹尼尔·托宾没有疯,他清醒得很。也许他的确有些失常,因为之前喝得有点儿多,神志有些错乱还没完全恢复,但他只不过是想把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迷信和灾祸彻底查清楚而已。我这就解释给你听。”说罢,我把手相大师夫人的事情跟他一五一十地讲了,告诉他为什么他会被认定为带来好运的人。“那么,至于我在这场混乱中扮演的角色呢,”我总结道,“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我就是我朋友托宾唯一的真心朋友。跟风光的富豪做朋友是很容易的,因为会得到好处;跟穷人做朋友也不难,因为人家一个劲儿地感恩会让你无限满足,还会有人印出你的大幅照片放在出租屋门口,照片上你左手一桶煤右手牵着个孤儿。可要跟一个天生的蠢蛋做朋友,对于友谊这门艺术那可是极大的考验。眼下的我就是这么个处境了,”我歇口气继续,“因为在我看来,从手掌是看不出什么命运的,除了能从锄头把儿上的印子看出是属于个庄稼汉。而您呢,即便您有着整个纽约城里最弯的鼻子,我还是怀疑每一个预言师都能从您身上榨出点好货。可丹尼尔的掌纹确确实实是指向了您,那么我就一定要帮他证明您的身份,直到他相信您这儿的确什么都榨不出来为止。”

“他的名字有预示吗?”托宾急忙问,“他把好运扔给我的时候我好方便问候他。”

听完我的话,男人转过身来,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他靠着墙角笑得低头弯腰无法自已。好一会儿,他才边笑边拍着我和托宾的背,一人一边抓住我俩的胳膊。

“小心了!”占卜师提高嗓门继续道,“要当心一个深色皮肤的男人和浅色皮肤的女人——他们都会给你带来麻烦。你很快将进行一次水上航行,将有破财之灾。不过我看见一条带给你好运的线,会有一个男人出现在你生命中,让你福星高照。等你见到他,看到了他弯曲的鼻子就能认出他来了。”

“是我的错,”他说,“我原来是马上要时来运转啦!居然有这么奇妙这么神奇的事情!我差点儿都沦落到一文不值的境地了呢。走,”他指着前面,“那边有间小餐馆,温暖又舒适,在那儿聊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咱们去喝一杯,讨论讨论‘世上无绝对’这个永恒的话题。”

“我的天!”托宾对我说,“你听到没?”

说着,他领着我和托宾进到一家酒吧的里间,叫了喝的,把钱扔在台子上。他跟看亲兄弟一样瞧着我和托宾,给我俩都点上一支雪茄。

“我看见,”大师继续说,“你忘不掉一个人,她给你带来了巨大的悲伤和苦难。我看见名称之线指示,她名字里有‘K’和‘M’这两个字母。”

“你们知道吧,”命运之人开口道,“我所从事的是被称为文学的那种行业。我每晚外出游荡,在芸芸众生里寻找着光怪陆离,于头顶天空寻求着真实。你俩刚刚碰见我那会儿,我正陷入高架路与夜空中那盏明灯的遐想里。飞速的交通如诗如画;月亮不过是个乏味、干枯的天体,每天机械地运行。可这只是我私人的看法罢了,因为在文学的世界里,情况往往恰好相反。我的希望是写一本书,阐述这些我在生活中发现的千奇百怪。”

“她说的是凯蒂·玛红娜呢。”托宾扭过脸来,冲着我声音不小地说了句自己认为的悄悄话。

“您会把我写进书里吧,”托宾一脸厌恶地说,“您会把我写进书里吗?”

“这掌纹显示着,”夫人继续道,“你的命运还没有行进到霉运都走光了的时候,还会有不幸接踵而来。看这块代表爱神维纳斯的小丘——还是说被石头砸肿了?——代表着你陷入了爱情之中。你的生命里出现了麻烦,是你心爱的人带来的麻烦。”

“不会,”男人回答,“那书已经很厚了,塞不进你了。不会的。我至多是就着你的故事自己乐呵乐呵,因为要打破印刷限制,目前的时机尚未成熟。要是把你写成文字啊,那得多有趣儿,这么欢乐的故事我必须独自品尝才够本。不过,我谢谢你俩,小伙子们,真心的。”

“这可不是我的脚啊 ,”托宾打断她,“当然它是不大好看的,可你拿的是我的手啊。”

“你在这儿叨叨的这些话,”托宾吹胡子瞪眼地接道,拳头把桌子捶得砰砰响,“我真是听得不耐烦了。你的弯鼻子是命中注定会为我带来好运的,可你却只顾自己开花结果好享受。你那些个文绉绉的唧唧歪歪听着就跟缝里吹出来的风一样!我实话说了,现在要不是那个老黑和金发女都应验了,我也要怀疑我的掌纹撒了谎,而且……”

“小伙子,”祖祖夫人开口道,“你的命运之线显示……”

“行啦!”大高个儿打断他,“你愿意就这么让相术引你走上歧途啊?我的鼻子肯定会尽其所能的。来来,把杯子都满上,奇闻轶事之花是需要多多浇灌的,在干涸的道德氛围里它们可容易凋零了。”

我俩钻进那间鸡笼般狭小的魔法屋,里头弥漫着神秘的气息,到处挂着红布和各种手掌的照片,照片上画满了铁路枢纽般纵横交错的线条。门上挂着的招牌写着“埃及手相大师祖祖夫人”。一个胖女人坐在里面,身披红袍,袍子上编织着各种各样的挂钩和鬼怪图样。托宾给了她十美分,伸出了一只手掌。她拎起托宾马蹄子似的大手掌,细细研究起来,看看他要问的是石头里的青蛙还是脱落的马蹄铁。

就这样,在我看来这位文学之人可以说是补偿了我和托宾,因为是他付的酒钱,他也快活,反正我俩是被预言那档子事儿搞得筋疲力尽了。不过托宾还是一脸不爽,喝着闷酒,双眼通红。

托宾是灵异现象和超自然能力那一套的信奉者。对于黑猫、幸运数字和报纸上的天气预报这些不靠谱的东西,他都深信不疑。

不久,眼看已经十一点了,我们走出酒吧,在街边人行道上站一会儿吹吹风。男人说他得回家了,还邀我和托宾一块儿走。过了两个街区,我们走到一条小街上,两旁延伸着一排排砖房,家家门口都有长长的入户楼梯和铁栅栏。男人在其中一户门口站定,抬头看向最上头的一扇窗,发现屋里没亮光。

“就是这儿了,”他说,“我要踏上心灵的航程。我要让尼罗河了不起的手相大师好好给我瞧瞧,看看我前路如何。”

“这就是寒舍,”他说,“看样子我的妻子已经先睡下了。这样一来我就大胆做一次主来招待二位。二位看看能不能到我家地下室坐会儿,我们还可以吃一顿,来些不错的点心。我记得有冻鸡和奶酪,还有一两瓶啤酒。你们要是能进来吃点儿我会十分欢迎的,毕竟二位陪着我消遣了一整晚呢。”

见他这个样子,我就把他带到一边,走上木板人行道,远离那些个喧闹嘈杂惹人心烦的景点。突然,托宾在一个六乘八英尺见方的小摊子前顿住了脚步,眼里终于有了一丝人气儿。

我和托宾无论是胃口还是内心都特别赞同这个提议,而且丹尼尔的第六感强烈地告诉他,一两杯酒和一顿冷餐说不定就代表了他掌纹中预示的好运。

于是,我和托宾就来到了科尼岛,想着去玩玩激流勇进,闻闻爆米花香味什么的,指不定能让他振作一点。可托宾是个榆木脑袋,悲伤绝望的情绪已经将他浸了个透心凉。见到叫卖气球的人他恨得牙痒痒;去看个电影也咒骂个不停;就算是逢酒必喝,他还能抽出空来奚落《潘趣和朱迪》一番;甚至连照相馆的人来兜售锡版摄影,他都说要揍人家一顿。

“从那边楼梯走吧,”弯鼻子男人说,“我从一楼下去给你们开门。一会儿让家里厨房新来的姑娘煮上一壶咖啡,你们走之前可以喝上一杯。话说,对于一个刚到这里三个月的新手来讲,凯蒂·玛红娜这姑娘可真是煮得一手好咖啡啊。请进吧,”男人做出邀请的手势,“我这就让她到地下室去招待你俩。”

一天,托宾和我结伴去了科尼岛,因为我俩全身上下就剩四美元了,而托宾此时非常需要散散心。他亲爱的甜心——斯莱戈郡的凯蒂·玛红娜三个月前出发来美国之后就没了音讯,身上带着攒下的两百美元,还有变卖托宾继承的地产所得来的一百美元——那是山纳夫沼泽地一栋很不错的小木屋,附送猪猡若干只。托宾只收到过一封信,信里说凯蒂已经出发来找他了,可这么久过去了,他却再没听着她的声儿,也没再见过她的人。托宾急得在报上登寻人启事,但这姑娘似乎人间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