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欧·亨利短篇小说精选 > 刎颈之交

刎颈之交

“不一会儿,佩斯里也来了,他的头发上抹着佛手柑油,坐到了杰瑟普太太另一边,开始讲述九五年桑塔丽塔谷遭遇九个月大旱的时候,他和皮法斯·拉姆利为了一副镀银马鞍进行徒手剥牛皮比赛的悲剧冒险故事。

“然后我向她解释,我和佩斯里是多年的老朋友,同甘共苦闯荡江湖,因此互相约定,一生绝不会占对方的便宜,即使面对情感和亲密关系的冲击时也是如此。杰瑟普太太看似严肃地就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噗地笑了出来,笑声在旷野中回荡不息。

“其实,从这场求爱比赛的一开始,我就绊住了佩斯里·费什的手脚,像把他绑在了柱子上一样。我俩分别有自己的一套打动女人心的办法和手段,比如佩斯里就企图用自己亲历或是读到过的惊险故事吓唬人——我猜他一定是从莎翁那部名叫《奥赛罗》的戏里受到启发,想要震慑女性。那部剧我也看过一回,里头有个黑人,他把瑞德·哈格德、卢·多科斯塔德和帕克赫斯特博士的话编到一起,连哄带骗地把一位公爵的女儿弄到了手。可你得知道,这种求爱招数在舞台之外没半点儿用处的。

“‘请原谅,夫人,’我这么说,‘我必须等到佩斯里来,才能当着他的面回答您刚才的问题。’

“而我呢,下面就给你讲讲我的独门绝技,能让一个妇人露出黄花闺女一般的娇羞来。只要学会了如何牵起她的手,如何把它握在手中,她就是你的啦。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些莽汉一把抓住人家的小手就往怀里带,恨不得让人肩膀脱臼,你都能闻到跌打酒的味道,听见撕绷带的声音了。有些傻子呢,拎着人家的小手就跟捡起滚烫的马蹄铁似的,举得离自己身体有一臂远,像药剂师往瓶子里配制药水一样战战兢兢。还有很多粗人,一摸到女士的小手就猴急地举到人家眼前,跟小孩在草丛里发现个棒球似的,人家女士还没来得及忘记这手长在自己胳膊上呢。他们的方法全都错得离谱。

“我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我来告诉你正确方式吧。你见过溜进别人家后院的人,是怎样用石头扔中蹲在栏杆上盯着他看的野猫的吗?他得装作手上什么都没有,装作不知道猫在看他,他也没在看猫。这就是窍门。绝对不要在她有所准备的时候拉她的手。别让她意识到你认为她晓得你知道她对你要牵手这事儿有所警觉,这就是我的战略。至于佩斯里讲的那些什么刀光剑影、灾祸和不幸的小夜曲,效果还不如给她念星期天经停新泽西州海洋镇的列车时刻表。

“‘希克斯先生,’她说,‘你孤身一人时,这样美好的夜晚难道不会让你感到寂寞吗?’

“有一天晚上,我又比佩斯里提前一支烟的工夫到达长凳边,我的友情操守在那一瞬间有了些许动摇,我直接问杰瑟普太太她是否觉得‘H’比‘J’写起来更容易一点。下一秒,她的脑袋就冲着我纽扣孔里的夹竹桃花碾了过来,我顺势弯身下去——但我没有……

“我感到身子左边传来一阵热气——像是面团在火堆边的瓦缸里发酵膨胀一般——那是杰瑟普太太向我靠了过来。

“‘您不介意的话,’我边说边站起身,‘咱们还是等佩斯里来再继续吧。迄今为止,我从未背着他干过有辱兄弟情义的事,这样不公平。’

“我在她身边坐下,闲聊了几句,说起大自然的远景和近景,还有它们精神象征。那天晚上的环境实在非常典型。月亮清晰地挂在空中应有的高度;树木严格按照科学分布和自然规律在地上投射出阴影;灌木丛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喧嚷,细听之下有小夜鹰、黄鹂鸟、长耳兔和树林里的其他羽毛昆虫。山间微风轻拂,掠过铁轨旁一堆空了的番茄酱罐头,发出小口琴一般的乐声。

“‘希克斯先生,’杰瑟普太太在黑暗中稀奇地瞧着我说,‘要不是因为那什么,我一定会叫你赶紧滚回峡谷去,再也别出现在我家。’

“杰瑟普太太知晓我俩这个约定的当天晚上,我比佩斯里先一步来到了长凳那儿。晚餐刚刚结束,杰瑟普太太穿着一身干净的粉色的裙子坐在那儿,清爽极了。

“‘因为什么,夫人?’我追问。

“杰瑟普太太的小饭馆旁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条长凳,南下的旅人吃饱喝足启程之后,她经常就坐在那儿吹着风。我和佩斯里晚餐后就在那儿集中,对我们倾慕的女士各展手段。我们都是正人君子,严格遵守之前的友好协定,如果有一个先到,一定要等到另一个出现才能有所动作。

“‘你这人实在太好了,不当丈夫可惜。’她说。

“‘好兄弟!’佩斯里握着我的手使劲地摇,‘那我也一样。我俩同时追求那位女士,又要避免这种事情引发的欺骗与流血。无论输赢,我们都还是朋友。’

“不到五分钟,佩斯里就坐到了杰瑟普太太另一边。

“‘男人之间的友谊,’我说,‘自打远古时代,男人们必须互相保护、共同对付尾巴长八十英尺的巨蜥和飞天乌龟那时候开始,就是一种古老的美德。这种美德流传至今,男人们一直并肩作战,直到有听差跑来告诉大家那些动物其实并不存在。我也听说过不少女人搅和到两个男人之间,破坏兄弟情谊的例子。为什么非得走到这一步呢?我告诉你,佩斯里,看到杰瑟普太太端着热饼干出现的那一刻,我俩心里肯定就掀起了波浪。那么,就让我们之中最好的那个赢得她怎么样?我跟你公平竞争,不会背着你做任何小动作。我追求她的所有招数一定都会当着你的面使出来,你也有平等的机会施展自己。这样吧,无论我俩谁胜出,咱们的友谊之舟都不该跌入你说的那个漩涡。’

“‘银城,1898年夏天,’他开始讲述了,‘我亲眼见到吉姆·巴塞洛缪在蓝灯沙龙因为一件不伦不类的平纹细布衬衫而咬掉了一个中国人的耳朵,那件衬……嗯?什么声音?’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暗自寻思了一番,提出了解决方法和附加条件:

“我和杰瑟普太太还在继续聊佩斯里来之前的那件事。

“‘你想得美,’佩斯里嚼着一片枕木屑说,‘我什么都能让你,但不包括这件事儿。要知道,女人的笑脸,’佩斯里顿了顿,‘不亚于危险的漩涡,可以把友谊之舟卷入海底撕成碎片。至于我,愿意在你受到袭击的时候跟狗熊拼命,’佩斯里说,‘愿意给你借款担保,还愿意跟以前一样用肥皂樟脑搽剂给你擦背,可我的善心也仅此而已。在追求杰瑟普太太这事儿上,我们各凭本事吧,我先把话说在前头。’

“‘杰瑟普太太已经答应改姓希克斯了,’我抽空告诉他,‘我们得互相证实一下。’

“‘当然,’我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即便你就说了一句。那我猜你也应该明白,’我继续说,‘我准备采取一系列步骤,将寡妇的姓改成希克斯,到时候你就写信给报纸的社会新闻专栏,问问当伴郎是不是要在纽扣孔里插上山茶花,还要穿上无缝丝袜吧!’

“佩斯里的两条腿盘上长椅的一只凳脚,咕哝了一声。

“‘我想你应该知道,’佩斯里挑头说,‘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把那个寡妇永远变成我的重要财产了,不论在家庭、社会、法律等各方面,直到死亡将我俩分离。’

“‘勒姆,’他说,‘我们做了七年的至交好友,你亲杰瑟普太太就不能动静小点儿吗?以后我一定也会注意的。’

“我们吃饱就起身离开了小饭馆,在铁轨上坐了下来。我俩搭档太久了,不可能不了解彼此的心思。

“‘好吧,’我说,‘轻一点也行。’

“这是第一个信号,让我意识到我和佩斯里·费什那相濡以沫的友谊走到了尽头。他知道我多讨厌插话的人,可还是如此粗暴地打断我,就为了在地名上纠正我的错误。是,地图上是写的大春谷,可我听佩斯里亲口叫它春谷也不下一千遍了。

“‘这个中国人,’佩斯里继续讲述,‘在1897年春天枪杀了一个叫穆林斯的男人,那件事……’

“‘是大春谷。’佩斯里插进来一句,塞了一嘴的土豆和火腿脆骨。

“佩斯里又自己顿住了。

“‘春谷。’我回答她。

“‘我说勒姆,’他有些不悦,‘你要是真朋友,就不会把杰瑟普太太抱得这么紧。我都感觉到椅子在摇晃了。要知道,你亲口承诺过,只要还有公平竞争的机会,你一定会让我参与其中。’

“寡妇杰瑟普特别健谈,跟我俩聊了好一阵子,气候、历史、丁尼生的诗歌、西梅干、羊肉稀缺等等等等,最后才想起问我们的来历。

“‘这位先生,’杰瑟普太太开口了,转过脸朝着佩斯里说,‘倘若二十五年后,您来参加我和希克斯先生的银婚纪念,您那笋瓜似的脑袋还会相信自己在追求我这事儿上有过半点希望吗?我之所以忍受了您这么多天,全都是看在您是希克斯先生的朋友份上。可事到如今,我真的觉得您该承认失恋,赶紧下山去。’

“哎,那可是位连凤尾鱼见了都要动凡心的美人。她的身材不胖也不瘦,眼底透着好客的笑意,眼光柔和,却一点也不轻浮。她走到我俩跟前,脸颊绯红,流露出她那厨娘的火热脾性。她的笑容能让山茱萸在十二月里开出花儿来。

“‘杰瑟普太太,’我保持着一个未婚夫的尊严,‘佩斯里先生是我的挚友,我也承诺过给他公平竞争的机会——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我们到镇上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晚饭时间,于是决定去铁轨旁边那间小饭馆里看看还有什么可吃。等我俩把那张红色油桌布上餐盘里的东西吃了个底朝天,刀叉都舔干净了的时候,寡妇杰瑟普端着热饼干和炸鸡肝进来了。

“‘机会!’她翻了个白眼,‘好吧,他可能以为还有机会。经过今晚他身旁发生的这一切,我希望他还是别再做梦,觉得自己还有半点儿希望了。’

“有年夏天,我和佩斯里穿着商店里买的外套,打扮得整整齐齐,纵马奔驰到圣安德烈斯山脉一带,准备过一个月逍遥轻松的日子。我俩来到洛斯皮诺斯这里,觉得它简直就是世界的屋顶花园,流淌着炼乳与蜂蜜之地。这里有一两条街,有新鲜空气,有鸡吃、有房住——对于我俩来说足够了。

“一个月之后,我和杰瑟普太太就在洛斯皮诺斯的卫理公会结婚了,整个镇上的人都聚到教堂来参加这场喜事。

“我曾经有这么一位朋友,名叫佩斯里·费什。起初,我觉得我俩能天长地久一辈子做朋友。我俩在一块儿打拼了整整七年,挖矿、开牧场、卖专利、放羊、摄影、拉铁丝网,还摘过西梅。我当时想,不管是杀人越货、阿谀奉承、一夜暴富、口角之争还是酩酊大醉,都不可能离间我和佩斯里·费什的兄弟情义。我俩感情深厚得你无法想象。我们不仅仅是生意上的好伙伴,就连休闲娱乐的时候也是意气相投。那时候,我俩日夜相伴,难舍难分,跟达蒙和皮西厄斯的生死莫逆差不多。

“正当我俩站在圣坛前,牧师准备主持仪式前,我四下张望,却不见佩斯里的身影。我对牧师喊了暂停。‘佩斯里还没到,’我说,‘我们必须等他来。一朝为朋,终生为友——这就是我忒勒玛科斯·希克斯的原则。’杰瑟普太太狠狠地盯了我一眼,但牧师还是依我的要求停下了祷告。

“可对于人来说,友谊变幻无常,说断就断,没有丝毫预兆。

“几分钟后,佩斯里气喘吁吁地跑上了红地毯,边跑边扣着袖扣。他解释说,镇上唯一一间服装店因为婚礼而暂停营业了,所以他没能买到合适的上过浆的衬衫,只好闯进了人家的空门,动手解决问题。说完,他站到新娘子另一侧,仪式继续进行。直到今天我都认为,佩斯里最后还在指望着牧师犯错把寡妇嫁给了他呢。

“我知道的最真挚的友谊仅有一例,”老板并不在意,继续讲述起来,“那是一个康涅狄格人和一只猴子之间的友情。那是在巴兰基亚,那只猴子每天上树摘椰子,然后扔给树下的男人,男人把椰子锯开两半做成瓢,每个瓢卖两个雷亚尔,然后去换酒喝。椰子汁则给猴子喝。这样,人和猴各得所需,心满意足,亲如兄弟。

“仪式进行完毕,我们请大家喝了茶,吃了羚羊肉干和罐头杏子,观礼的宾客们就散去了。最后,佩斯里握着我的手说,一直以来,我跟他进行了正大光明的较量,从没有弄虚作假,他很骄傲能够称呼我为朋友。

“友情怎么是意外呢!”忒勒玛科斯反问,我也是无言以对。

“牧师在街边收拾出了一间小屋供人租住,他同意让我和新的希克斯太太在那儿过夜,以方便第二天早上赶十点四十分的火车去厄尔巴索度蜜月。牧师的妻子热心地用蜀葵和毒常春藤布置好了房间,整个屋子看起来生机勃勃,十分喜庆。

“是意外?”我追问。

“那天晚上差不多十点,我坐到门口脱掉靴子,享受了一会儿习习凉风,希克斯太太在房里忙活。不一会儿,屋里的灯灭了。我坐在那儿,回想着旧日时光和往日的种种。接着听到希克斯太太喊了声:‘你不进来吗,勒姆?’

“耳朵吗,”希克斯说,“那可是真挚友情的纪念呢。”

“‘哦!’我回过神来应道,‘瞧我这坏习惯,我还在等着老佩斯里来……’

希克斯老板看着实在不像是那种狂放不羁的人,我忍不住问,他的左耳怎么会被咬得如此可怜。作为一个猎人,我知道狩猎的时候很有可能会遭遇这种不幸。

“刚说到这儿,”忒勒玛科斯·希克斯给出了故事的结尾,“我就感觉左耳被人拿四五口径的手枪射中了!然后才发现,那只是希克斯太太拿着扫帚柄给了我一下子而已。”

我狩猎归来,在新墨西哥州的小镇洛斯皮诺斯等待南归的火车,却得知它将晚点一小时。于是我就坐到“顶点”旅社的门廊上,跟旅社老板忒勒玛科斯·希克斯闲扯,探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