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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恋火

“你或许感到不满,不过这个问题,只要你退出的话就一切全都迎刃而解了。”

难道这就是为人之道吗?那样做反而是妻子的悲剧,也是孩子的不幸。须磨子本想立刻反驳几句,但对方是坪内博士,须磨子委实难以开口。

“您说的退出,是让我对岛村老师死心吗?”

因为有恩于自己,所以就必须和自己讨厌的人维系夫妻关系。

“我的意思是你能否放弃和岛村君的恋爱关系,而仅仅保持工作上的关系。”

“我想这点你是知道的,岛村君年轻时曾有人为他提供过学费,后来岛村君就做了那个恩人家的上门女婿。虽说现在他和妻子的关系不怎么融洽,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轻而易举就能切断的。他们还有五个孩子,说是因为有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就要离婚,这未免过于自私自利,也是悖逆人道的。”

“可是,那样做老师能同意吗?”

须磨子一动不动地直视着逍遥。

须磨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屑的微笑。

“如你所知,岛村君是一位优秀的学者和导演。我作为他的老师也祝愿他能取得更大的成就。可是他最近的生活,无论是公是私都过于混乱。虽然我不能说一切都怨你,但我觉得大部分原因还是在你身上。”

“他就是带着这种想法去的关西,现在正在调整自己的心情。总之现在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的话,不仅仅会波及文艺协会,甚至还会连累整个早稻田大学。”

听了须磨子的回答后,逍遥颔首说道:

“……”

“我觉得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优秀的老师。”

“怎么样?你能放弃吗?”

“你对岛村君怎么看?”

“既然老师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按您说的去做。”

须磨子去了以后,逍遥先是简单地阐述了一下自己对这次公演的印象,随后便单刀直入地问道:

“是吗?谢谢你了。”

《二十世纪》公演结束后的十二月七日,须磨子被坪内逍遥亲自叫到了他的宅邸。

逍遥情不自禁地伸出了布满皱纹的手。然而须磨子却无视逍遥伸出的手,说道:

以前她曾和酒井谷平或东仪铁笛玩,现在又去接近太田和武田,说到底都是为了能使自己随心所欲,为了使舞台演出更为顺利。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说须磨子是一个一心只是为了舞台演出的利己主义者。

“我可以放弃岛村老师,不过请让我再见老师一面。”

须磨子再次深切地感受到抱月不在身边的孤单与无助。以前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正因为有了抱月,她才得以恣意妄为。因为有抱月在,她做事才不知有多么得心应手。为了更好地完成舞台表演,身边必须有一个像抱月那样的人。

“见了又怎样呢?”

格兰顿夫人一角的演出总算结束了,然而须磨子却始终打不起精神来,舞台人气也并不旺盛。

“想说一句道别的话。”

如果抱月还在,她本可撒娇地说“我讨厌这个角色”,并让抱月改选其他剧目。但是对于并不熟识的松居,她便无法那么随心所欲。再加上抱月不在以后,以前对她表面客气的演员们此时也一概对她冷眼相对。

须磨子脸颊绯红,眼中闪烁着妖冶的光亮。见此光景,逍遥断然摇头说道:

当时抱月不在,便由松居松叶担任导演。须磨子饰演主角格兰顿夫人,这是一个古朴的老妪角色。

“既然已经决定分手,再见一面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下定了决心的话,你最好现在就在此断了这份念想。”

大正元年(1912)十一月,协会在有乐剧场上演了《二十世纪》。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再见他一面吗?”

如此看来抱月的存在意义便极为重大。亲密之余,说话已经不必客气,有时还会让对方为自己揉肩。对须磨子而言,抱月既是恩师也是导演,更是自己的生活支柱。

“从我的角度讲,这是不能被允许的。”

被抱月走掉了不说,这两个男人也巧妙地逃离了她。此时的须磨子,心境相当消沉。

“明白了。”

无论是太田还是武田,受到身为明星的须磨子色诱,内心并非不悦。可对方是恩师岛村老师的女人,而且抱月虽然眼下还在关西,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返回东京。在这种状况下他们无意和须磨子接近也自在常理之中。

须磨子施了一礼后便倏地站了起来,看上去她只是在口头上接受了逍遥的劝诫。从其急速返回玄关的背影上飘逸出一股自信与坚毅。她的内心世界似乎毫未动摇。

可是不久后武田却有意避开了须磨子的引诱。太田则带她去新桥一处自己常去的艺伎那里,将对方介绍给须磨子说:“这位就是我所喜欢的人。”就此也抽身而退。

仗着与二人是同期学员的关系,须磨子相当露骨地向他们展开了攻势。她诱惑太田说:“一起去宾馆怎么样?”又在自己的家里款待武田,并为他做了抱月喜欢吃的鸡蛋乌冬面。

大正元年(1912)岁末,抱月回到了东京。翌年一月四日,在杂司谷鬼子母神寺院内的“菖蒲池”高级料理店举行了“抱月返京欢迎会”。出席人员除了相马、田中等人外,还有片上伸、本间久雄、楠山正雄、水谷竹紫等人。一干人等均为早稻田时代直接听过抱月的课程,即所谓抱月“粉丝团”小组成员,共计二十人左右。

当然,须磨子并非对他们立刻就产生了情愫,只不过是以前就对他们有好感,而今抱月离去他们的存在便突然变得重要起来而已。说来须磨子只是为了消除抱月不在的寂寞与不便,找他们做做“替身”罢了。

相马首先对早稻田大学和坪内逍遥等人对抱月的冷淡态度进行了责难,接着便提议要将拥戴岛村老师的运动坚定不移地开展下去。

于是须磨子立刻寻觅起可以替代抱月的新恋人来。首先进入其视野的是太田盛男和武田正宪。此二人与须磨子相同,都是文艺协会的第一期学员。太田是资本家的儿子,在资金方面是协会的有力赞助人,武田则是实力派男优。

自不必说,这次聚会本来就是同门弟子的集会,因此不可能出现异议。于是通过这次聚会一个可以被称作“抱月派”的团体诞生了。

不可争辩的事实是就算是权宜之行,抱月也是因为惹得坪内博士等人对其不满才前往关西的。名义上虽是疗养,但实际上却是为了让他和自己一刀两断。而且抱月也是在对此心知肚明的前提下离开东京的。既然如此,须磨子便觉得自己也应该有自己的活法。

会上决定此后每月都要在江户川畔的清风亭举行一次聚会。

然而须磨子并未醉心于抱月的甜言蜜语。

受到弟子们鼓励的抱月鼓起了勇气,开始再次和须磨子见面了。

本来抱月就有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暧昧性格。他虽然不得不听从校长和坪内博士的意见,却又难于下定决心与须磨子分道扬镳,同时也没有与妻子断然离婚的勇气。他想要八方讨好,却反而使自己陷入烦恼与苦闷的恶性循环中。

经过两个月的别离后,抱月对须磨子的恋情愈发炙热起来。须磨子亦然,在这段时间里她充分品尝到了形单影只的滋味,因此再次见面后的恋火燃烧得更加旺盛也自在情理之中。更何况此次的爱情烈焰可以说是在周围的压力刺激下点燃,因而便燃烧得格外旺盛。这一结局与逍遥和高田校长等人的意愿完全背道而驰。

“就像我在东京时对你讲的那样,我最爱的人是你。男人不会这么轻易变心的。你可能很孤独,就再多少忍耐一下吧。”

从一月到二月这段时间内,抱月多次和须磨子见面,交往密切,根本就没去文艺协会露面。

须磨子惊讶地求证于抱月,抱月回话说:

抱月对策划了让他和须磨子分手的逍遥毫无低头服软的意思。

“岛村老师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照这个样子下去,他的才能会被毁掉的。如果你真的爱老师,就应该主动退出!”

事实是走到这一地步后,抱月也没有脸面再去见逍遥,文艺协会也不可能再将工作交给不守信用的抱月。

早稻田大学一些自诩抱月粉丝的人甚至威胁须磨子道:

二月初,作为文艺协会的第五次公演,上演了《回忆》这个剧目。

然而抱月走了以后,周围的一些流言蜚语便开始闯进须磨子的耳畔,她这才发现事情似乎并非如抱月所言。抱月去关西与其说是为了和妻子分手,倒不如说是为了和自己分手。此事坪内博士也好文艺协会的干部们也好,大家全都心知肚明。据说在抱月下定决心之前他是不会返回东京的。

翻译和导演均由上次《二十世纪》的松居松叶担当。虽说松叶很早以前就和早稻田担任话剧工作的相关人员有过交往,但他并不是学府中人。与其说话剧莫如说他是戏曲出身,至少他不属于早稻田正统派。文艺协会连续两次将翻译和导演的重任交给了这样一个人物。

听了抱月的话后,须磨子还真就相信抱月是由于家庭或大学里烦心事太多,所以才暂时去关西待一段时间呢。

当初起用他是因为抱月不在故而用他临时补缺,可那些自称是早稻田正统派的人物却并不这么理解。

“现在周围议论纷纷的,我暂且去一趟关西。虽说不得不分开一段时间,不过我比任何人都爱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变心!”

他们先是提出“不能把文艺协会委托给戏曲界出身的人”,可随后呼声却渐次朝着“协会已经把岛村老师视为绊脚石”这一方向发展了。

在离开东京之前,抱月来到须磨子家里向她表白道:

再加上《回忆》和《二十世纪》都是较为通俗的剧目,这一点也引起了打着艺术至上旗号的早稻田派的不满。

抱月就像是被校长“拐走”了一样去了关西。须磨子第一次品尝到了没有抱月的生活的空白滋味。

“协会的做法莫名其妙!”

在抱月去关西的那段期间里,须磨子每天也过着魂不守舍的日子。

在这一言辞的背后隐藏着对协会主要领导逍遥的不满。但逍遥毕竟是协会的创始人,因此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谴责他。

就此事,应该说抱月实现了自己的意图。他嘴上说要避开尘世抑或销声匿迹,可实际上却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返回东京的契机。既已和高田校长有约在先,他就无法轻而易举地返回东京。这件事实际上就等于是抱月向心有灵犀的门生们撒娇,请他们助了自己一臂之力。

这些不满分子渐次聚集到抱月身边,形成了一个集团。

就这样,在大正元年(1912)岁末将近之际,抱月以响应门下弟子热切呼唤的方式,为自己找到了返回东京的借口。

就这样,自打抱月返回东京以后,在江户川畔清风亭举行的抱月门生的聚会便出现了日益强烈的反协会色彩。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原本缺乏行动能力的抱月,是在得到血气方刚的早稻田派的追捧后,才被动地行动起来的。

内心惴惴不安的相马立刻去和中村星湖及田中介二商量,他们决定恳请抱月返回东京。

逍遥虽然知道他们的活动,却表现出一副全然不知状。对逍遥而言,这类与话剧有关的运动和抱月与须磨子之间的丑闻完全是两码事。问题所在是,在神圣的舞台上交织了儿女私情就会扰乱风纪。

抱月老师该不会自杀吧?即使不会自杀,他会不会是想要彻底离开大学和话剧事业,然后隐居到深山老林中去呢?

只要这个问题能够解决,他在任何时候都打算重新接纳抱月。

正因为抱月平时就是个凡事都好往深处想的人,所以他的话令相马感到不安。

可当时他们之间缺乏相互沟通,于是便产生了许多误解,尤其还有一些人在周围煽风点火,故而误解的范围越来越大。

这封信的内容有点不可思议。表面上抱月表示自己的生活革命还不够充分,何时返京也说不清楚,可同时又倾诉道:“甚至想过,干脆就此从现实生活中消失掉,彻底避开尘世抑或销声匿迹好了。”

刚开始到清风亭聚会的人都是抱月教过的文科学生,可后来那些对逍遥和文艺协会心存不满的人也渐渐参加进来。他们自称“护宪派”,开始倡导文学和话剧的“艺术至上主义”。成员以相马御风、片上伸、本间久雄、楠山正雄等人为中心,又增加了人见东明、水谷竹紫等记者。

顿首

他们主张“脱离正在走向低俗倾向的文艺协会,掀起一场新的话剧运动”,并一致推举抱月为他们的盟主。

总而言之,自己这百八十斤已经豁出去了。但不知为何,却对别人的事莫名其妙地容易动感情了,动不动就泪眼婆娑的。就自己现在的这种心境,是否还能为《早稻田文学》一月号撰稿,心中已经没底。即便写了也只能是滥竽充数。至于何时回家也完全是个未知数。于是我想,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待在这里过自己那份陶醉于感情世界的生活好了。可是身边的诸多牵累依然存在令我难以沉迷下去。自出发之日起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自己实在是束手无策……杂志的事就拜托你费心尽力了。并请代向中村、田中等人问好。十二月八日自黎明时分起便或阴或晴。此时此刻,小冰雹裹挟着落叶正在敲打冰冷的拉窗。

这类动向并非滥觞于此。早在前一年,协会一期学员中的加藤精一、森英治郎、山田隆也等人就曾经向协会的干部提出过请愿书,要求今后只上演纯艺术类剧目。他们甚至秘密协商,看有否可能在逍遥的直接指导下结成一个独立的剧团。

这两日我出了一趟远门。贵简昨日拜阅。本来期待着能够通过这次旅行在精神上来一次真正的革命,可是我委实做不到。或许是在我本人都不清楚的状态下,自己的脑子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也未可知。我觉得自己现在很没用,至少还需要半年的时间。我是个可悲的人,自己的生活远远无法从身边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倘若不发生更为激烈的矛盾冲突,自己就无法进行真正意义上的生活革命。我这个人动辄就会受到某些事物的影响,时而又会被自己的本能所左右。懒散的生活依然在不断地延续着。自己虽然在心底焦虑地自语“该结束了,该结束了”,但却无法从现实中挣脱出来。我讨厌自己的软弱,甚至想过,干脆就此从现实生活中消失掉,彻底避开尘世抑或销声匿迹好了。可我时而又感到自己在卑躬屈膝中度过的四十个年头是那样毫无意义并且滑稽可笑。然而身边那些俨然一副君子相的人,他们的生活又何尝有过意义呢?我很想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去过自己真正自由的、有价值的生活。这些日子,这类想法总是萦回在脑际。我觉得自己今后的生活不发生天翻地覆的崩溃怕是不行的。

其目的之一就是排除任性放肆的须磨子,另一个目的就是将无论怎么看都谈不上具有艺术气质的土肥和东仪两个干部排斥在外。

相马君台鉴:

在第二期学员中也存在着同样的不满。他们难以忍受总是被土肥、东仪安排跑龙套角色的状况,提出了改善现状的要求。不可否认的是,出现这种状况的背景是因为已属资深演员的土肥、东仪和那些对新的话剧运动充满炙热情怀的协会会员们之间存在着意识方面的

当时的御风已经是《早稻田文学》杂志的实质主编。不过他和话剧并无关联,因此对抱月和须磨子的事知之不多。

分歧。

苦恼不堪的抱月给曾是其文学系学弟的相马御风写了一封信。

对于他们的这些要求,逍遥以严厉的态度回答道:

当着校长的面刚刚如此作答的抱月,如今怎能因为思念须磨子就厚着脸皮返回东京呢?

“有意加入其他剧团的人员,此次必须明确自己的去留。对于去参加其他剧团的人员,即便只有一次,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今后也都不允许再次加入本会。”

“校长说得对!我会努力的。”

当然,逍遥并不是不理解他们提出的意见。他也理解大家与通俗性相比,更应重视艺术性这一见解。但他认为,话剧运动在艺术性中也必须融入通俗成分。艺术性自不必说,舞台上土肥、东仪等人的明快演技和须磨子的华美同样不可或缺。只是强调艺术性则无法在经济上供养起已经发展壮大到如此地步的整个艺术协会。这也是独自一人承担着协会财政重负的逍遥毫无虚饰的真实感受。

他觉得出去旅行一段时间或许就可以痛下决心斩断这份情缘。

但是他也不能因此就完全无视大家的意见。

听了校长亲口提出的忠告后,抱月当时就打算终结这段恋情。

二期学员暂且不提。首先,为了消除一期学员的不满,逍遥对协会组织进行了如下改组:他将一期学员吉田幸三郎、森英治郎、加藤精一三人新增为干事,将常任干事兼技艺员导演土肥和东仪降为普通干事。此外又将好友市岛春城推举为理事,并任命金子筑水为学艺主任、池田大伍为后台主任、关屋亲次为经营主任。同时不再邀请本来已是干事的抱月和须磨子参加干事会议,实质上等于排除了二人对干事会经营活动的实际参与。

然而校长的意思很明显,是要他了断与须磨子之间的关系。

如此一来似乎貌似暂时消除了协会成员的不满,可那些抱月的拥趸,即“护宪派”人士却并不满足于这种程度的调整。对人事的些微调整并不能使他们提倡的艺术至上主义得到确立。

“你也应该从现在乱糟糟的心境中解脱出来了。为了专心致志地干好工作,你先把自己身边的事情处理利索,如何?”

尤为引发他们不满的,是在抱月本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就将抱月踢出干事会一事。须磨子可以另当别论,然而抱月从协会草创时期起就是协会的中心成员,这种单方面无视抱月存在的做法令他们觉得不可原谅。

可是在出发来关西时,高田曾规劝过抱月要他斩断对须磨子的情丝。只不过不是那么直言不讳,他并未说出须磨子的名字,只是绕着圈子说道:

年轻而又偏激的“护宪派”们认为“协会被一部分俗人搅乱了”,甚至有人认为“坪内博士不值得依托”,完全是一种即将分裂的氛围,然而抱月本人却相对冷静。

如果可能的话,此时的他恨不能立刻就回到东京去面见须磨子。

确实,抱月对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从干事会一脚踢出以及协会剧目的选定方法等感到不满。对逍遥听信东仪、酒井等人的话,认为自己和须磨子之间存在着不洁关系也同样不满。

然而只是将自己的心情寄托于游记或小说中是无法平息抱月内心思恋之情的。抱月远眺淹没在秋雨之中的东山,耳闻鸭川河上鸟群的鸣啭,心境不仅得不到安歇,反而愈发心神不宁。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离开协会的打算。即使他有不满,也不能脱离协会。因为脱离了协会他就无法施展拳脚。虽说与逍遥之间存在着各种误解,但将来总有见面的机会。届时只要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一定可以得到对方的理解。他相信现状并未达到令人绝望至极的地步。

如果要我写信的话,我每天可以写上两三次。人们常说“昼夜疾书”,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自打分别以来,我的这份思念之情如果仅靠日书一信便可排解的话,我来到这寂寥山谷中也就不会品味到这种相思之苦了……这是小说的开头部分。如果将男女主人公调换一下的话,可谓直截了当地表达了抱月当时的心境。

在这一点上,逍遥与他的想法可谓不谋而合。

这篇作品讲述了一个女性来到山中温泉后给她所爱的男子邮寄情书的故事,刊登在翌年二月的《早稻田文学》上。

抱月眼下正在狂热地爱恋着须磨子,扰乱了协会的统一管理,并招致学会成员们的嫌弃与蔑视。现在虽然当着其他会员的面让他退出了干事会,但他总有心情平静下来的那一天,届时还是要让他作为协会的骨干开展工作的。这一想法基于二人多年来师生关系的连带感。

而在京都时他更是寂寞难耐,于是便写下了一篇题名为《片段》的短篇小说。

但是,不管心里面怎么想,如果不当面进行彻底沟通的话,误解的鸿沟只会越来越深。

这是最近抱月寄给《读卖新闻》游记稿中的一个段落,里面折射出了抱月的心旌摇曳。

特别是抱月的身边汇集了一批自称“护宪派”的尚未成熟的主观唯心论者。抱月与他们一起讨论问题,在他们的热情感染下,其与协会对立的态度日益明显。给人的感觉是此时的抱月宛如即将固守城山的西乡隆盛,在身边众人的推动下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反对派的首领。

畝傍、耳成和天香具山都是小巧可爱的山峦,而且它们都是各自孤独地矗立在原野上。这一点使它们更加容易让人们与之亲近。同时这些山的存在意义也绝不在于其是否庄严或雄伟等,而是表现在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美丽可爱、单纯明快。因此这三座山才被编入神话故事里,留下了“畝傍”同“耳成”争夺女人的传说。在所有的神话中大都存在着许多超越人类力量的要素。而这个“女人之争”的形象比喻莫如说充满了人性,是一个相当单纯明快而又可爱的神话故事,同时也是一个美丽并且富有特色的神话。我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一说到源于三山的争夺女人的故事,立时就会使人联想到近世的文学世界。现代社会悲剧的绝佳主题就是所谓的三角关系……

然而抱月既没有明治维新时期日本著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西乡隆盛的霸气,也没有西乡隆盛的坚强。表面上看他似乎与协会对立,可最害怕和协会对立的其实还是他自己。

是否可以用“可怜天下父母心”来形容呢?奈何抱月对须磨子的眷恋有增无减,加之见不到她,于是待在晚秋京都城里的抱月就愈发变得萎靡不振。

那年五月,抱月给逍遥写了一封可以谓之为请愿书的书简。逍遥把它记载为“辩解书”。那是一封长信,每页四百字的竖排笔记本稿纸足足写了三十张。信的开头内容如下。

话虽如此,此次从奈良转到京都,两个多月的逗留费用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仅此便可以看出逍遥对抱月的期待有多大,同时他又是多么希望抱月能够斩断和须磨子的恋爱关系。

“坪内老师,我本以为老师和我之间的关系会有所好转,可现实却是越来越疏远。更何况事实上我已似乎并非协会之人。在我另行提出正式辞呈的同时,在此先就自己最想说明的事情陈述如下。

抱月还以为旅费是校长为了犒劳自己进而从大学里拨出的款项,殊不知这笔钱款全都出自逍遥个人的腰包。在文艺协会时也是如此,每当会员或早稻田相关人员中有谁遇到了困难,逍遥便会像这次这样拿出钱财来资助对方。

老师曾说过‘我绝不会做背叛你的事’,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也丝毫没有要背叛老师的意思。我在心底里真切地觉得‘对不起您,十分抱歉’。不过我相信您不会因此就对我说,‘既然如此,你就理应克制住你个人的感情!’在我无意背叛老师的同时,我个人的感情也在燃烧。因此针对老师对我个人私事所采取的处置我既心存疑虑,又感到不公。下面想向老师陈述的内容便是疑虑之一。”

至于逗留时间,并未做出特别约定。高田只是说“两个月也好三个月也罢,待到你情绪稳定之后再说”。

最初所说的“似乎并非协会之人”是指自己被排除于干事会之外一事,“辞呈”是指和此信同时寄出的干事请辞书。在提出辞呈一事上抱月曾相当犹豫,可他最终还是听从了片上伸等人“老师实际上已经被从协会的管理层中排挤出来,那就不应该再对干事一职心存某种依恋”的意见。

高田预约了“柊屋”旅馆,抱月则住在三条大桥附近的“信乐”旅馆。

而信中所说的“个人的感情”正是指对须磨子的恋情,“在我无意违背老师的同时,我个人的感情也在燃烧”这句话则述说了他既想留在协会里,但又离不开须磨子的这一内心苦衷。

十一月五日,抱月和高田校长一行抵达奈良。逗留了大约一周时间后,又于十一月中旬去了京都。

“我首先想说明的是,近来社会上对于协会议论纷纷,就此我郑重声明,这和我绝无任何干系。这是他们自己的独立所为(和我的意志毫无关联)。”

他虽然有些担心和须磨子的别离,但这次邀请是校长亲自发出的,更何况校长还说了“你稍微疗养一段时间如何”的话。话语虽然温和,但实际上却相当于对他提出了停职的要求。抱月当时的生活状态本来就混乱到了无法拒绝校长相邀的地步,而他本人也多次有过离开东京一段时间,调整一下自己生活状态的想法。

这是抱月对“护宪派”等在清风亭集会并不断扩充势头的辩解。

接到高田的邀请后,抱月考虑了整整一天,之后答道:“那就让我跟您一起去吧”。

此后,他便在信中就他和须磨子的关系进行了辩白。

他们都觉得首先有必要让抱月和须磨子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让他们有个冷却期。于是便决定,在实施高田早就计划好了的于十一月初进行的关西旅行时邀请抱月一同前往,然后就势让他在京都多待上一段时间。

我一直相信我的那种行为(与须磨子恋爱)不值得被如此这般夸大渲染。当然,因为自己是做这种工作的,背后或许难免有各种闲言碎语。在您介意这些流言蜚语的日子里,您却对协会撒手不管,即便现在也依然如此。我觉得这未免自相矛盾。我以为如果您对此类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充耳不闻任其自然发展的话,流言就会自生自灭且并不会引发什么弊害。事情的真相与程度也自会明了并得到解决。

逍遥和高田早在东京大学时代就是好友,两人均十分赏识抱月的才华。

可老师却不分青红皂白将此事看得过重,并事实上撤了我的职,还采取了一种不向外界公布,只是作为内部惩戒的方式。这就更易传入外人耳中,并埋下令人心生疑窦的种子。结果则是,对内只将我一人定为罪人。

束手无策的逍遥只好去找早稻田大学校长高田半峰商量此事。

接下来抱月便长篇大论地对他和须磨子的恋情做了辩解,并对社会舆论的偏颇表达了自己的愤懑。内容为几月几日东仪说了些什么,对其挑衅的言辞自己针锋相对地回答了什么,于是就产生了那样的误解等,都是一些不得要领的琐事。信中逐个提到了东仪、土肥,还有酒井,协会会员广田、池田、和泉、林等人的名字。比如:

不过,虽说抱月为爱情几乎达到了疯癫的程度,但他毕竟是大学教授,是个年过四十具有判断能力的男人,因此即便逍遥也无法像教训小孩子似的训斥他。

前不久东仪曾使松井放松了戒备心理。后来因为就住在隔壁房间内,于是趁我和土肥不在的当口,把须磨子叫到他自己的房间里用餐,并每天笃定要去隔壁房间两三次,且随手关上门,或是让松井给他剪指甲,或是去借绳子之类。

九月,市子去了坪内家,向对方倾吐了自己心中的苦水。此后她便常常去逍遥那里汇报丈夫的近况,每次都要拜托逍遥对丈夫提出忠告。

最绝的一次就是某日清晨须磨子尚未起床时,他来到隔壁房间要和正在睡觉的须磨子接吻,却被须磨子的手给挡住了。他还在剧院的暗处抓住松井的手,有时则去她的化室特意献献殷勤。于是松井便不得不对在舞台上和她共演夫妻角色的土肥避而远之了……

虽说抱月曾一度道过歉,可他不仅没有改过,反而更加倾心于须磨子。在焦躁不安中,市子失去了冷静,歇斯底里的症状再度发作。

我觉得为了公平起见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初我给四位女演员全都画眉。可此后林(千岁)因为是那种类型的女人,所以不喜欢别人干涉她;和泉(房江)也是轻描淡抹很快就画好了;而都乡则是老师喜欢的类型中人,故此我心有避忌决定不为她画眉;只有松井,因为是主角,且其本人也期待着我为她画眉,总是等候在那里,所以我才为她修整眉毛的。她自己画得不错时,或者我忙不过来时,也就只好随她去了。其他如服装等,因为觉得重要,自己多帮她一把也无妨,于是就在大庭广众下帮了她一些忙……

在那段时间里,抱月即便待在家中也几乎从不对妻子开口说话,市子也采取了一种漠视抱月的态度,在日常生活方面不怎么照顾他。

在我去信州参加讲演会时,我妻子似乎对您说了我们那时已经有了肉体关系的话。绝对没有那种事!我对她没有任何肉体方面的想法。据说我妻子看了我写的一封信后,就开始散布流言蜚语,说我和松井在大森一带散步,这也并非事实……

事实是即使他想要离婚,市子也未必轻易应允。

是酒井君首先用家庭式的氛围来勾引松井的。为了达到目的他已经不择手段。协会方面也对松井灌输说,酒井是重量级人物。其他人的电话可以不予转接,但只要是酒井打来的电话,就一定会转接给松井。如果酒井来协会,他们还会特意把松井叫来和他见面。这种做法终于使事情水到渠成,在九月那次皇族葬礼的夜晚,松井脆弱地落入了酒井君之手。这一切如您所知,第一步是土肥、东仪和须磨子三人在接受住在赤坂的吉田(秀人)君的特殊秘密招待时,酒井君趁松井起身上厕所的当口,暗中抓住了她的手而未被拒绝;第二步则是酒井君招待她在中餐馆吃饭;第三步就是酒井君来到松井的新居,在他们隔着火炉交谈时,酒井突然不容分说地抱住松井,并强行和她接了吻……

虽说对妻子市子已经完全没了感觉,可他又下不了离婚的决断。

如此这般洋洋洒洒,最后又写道:

从大正元年(1912)秋天至岁末,抱月一直陷于烦恼和迷茫之中。

我以为如果要追究的话,这五六个相关人员都应该受到同样的追究。不过我希望除了我和酒井君应该隐退外,其他人可以维持现状。同时我希望老师能够体恤松井,因为即便她的想法和行动是错误的,但毕竟也是为了协会。

除了上述情况以外我也还有其他话想说,但我不愿意将其与我的个人问题相混淆,因此予以保留。这一切以及我目前的境遇对于我自己而言恍若梦中,连我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等过些时日事情明了后再做定夺。

但是,作为一个有社会地位、有妻室的男人,在迷恋其他女性时,并非只靠单纯的热情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途中充满了无数的起伏波浪和狂飞乱舞的暴风雨。然而在爱情领域,抱月的心只有二十岁,因此在处理日常琐事时的能力也没能超越二十岁的范围。

正如他自己所说,写这封信时抱月的心情难以说还处在正常状态。他为自己写了那么多辩词,却仍然说“但我不愿意将其与我的个人问题相混淆,因此予以保留”。此语非比寻常。

恋情之火一旦燃烧起来便无法熄灭。此时的抱月已将世俗、家庭、艺术全部抛在脑后,一心一意朝着对须磨子一个人的爱的方向挺进。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真是了得,居然如此这般滔滔不绝地写出了对别人的中伤和对自己的辩解。内容真假姑且不论,对其能写下如此洋洋洒洒的信件,并意欲借此倾吐自己心曲的巨大能量只能是叹为观止。这一能量正是出自他对须磨子倾注的全部热情。

总之,自打发生了夏季那件事以后,抱月便将自己的爱情堂堂正正地在学校的杂志上表白出来。

无论抱月怎么说,只要读了这封信,便明显可以看出他爱着须磨子,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走到难以自拔的地步。越是辩解就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以上是抱月生前与比自己高一个年级的中桐谈话时所倾诉的衷肠。中桐是个逻辑学家,与当时的文坛、剧坛并无关联,或许因此抱月才开诚布公地对他敞开了心扉。

在寄出这封信时,抱月还相信逍遥看了这封信后就会原谅并再次接纳自己。事实也是,如果不是怀着这种愿望,他是不可能写出如此冗长的书信的。

世上都说四十二岁乃厄运之年。这不仅仅是指生理上的一个危险期,在精神方面也是一个充满危机的时期。迄今为止我一直胸怀鸿鹄之志,为建树丰功伟业而努力学习,克己自律,奋斗至今。但如今追溯以往,却发现自己竟然一无所成。人生倘若五十载,残年已屈指可数。在这所剩无几的岁月里,自己的志向究竟能够达成几许?如此想来,便发现以往的生活毫无意义。我要对自己的人生实施一次大变革,今后将随心所欲而为之!

但是逍遥却将这封信束之高阁。虽然收到了信却不做任何回复。

此外,同为早稻田大学教授的中桐确太郎亦写过一篇题为《忆海拾贝》的文章,刊登在大正七年(1918)十二月《早稻田文学》岛村抱月追悼号上。

二十天后的大正二年(1913)五月三十一日,他单独叫来了须磨子,当着金子主任的面,对她宣布了“勒令退会”的处分。

既往三十载,恰似漫漫沙漠行,何曾见绿洲?

一瞬间里,须磨子对视着逍遥,似乎未能理解逍遥的真意。

一纸誓约书,愿结秦晋到永远,安适若宫銮。

“是炒了我的鱿鱼吗?”

何人撩我心?热如烈焰冷似水,舍汝无他人!

“今后你和本协会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因此,你可以自由行动了。”

时存固执心,而今四十又二载,心碎似微尘。

听了逍遥这句话后,须磨子慢慢颔首,之后鞠了一躬,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余心多变幻,二十岁或四十载,常令吾疯癫。

逍遥按抱月所希望的那样,将写在笔记本上的请愿书退还给抱月,然而里面并没有逍遥的任何一句回答或说明。

大正元年(1912)九月,抱月将自己创作的短歌发表在《早稻田文学》上。

抱月一声叹息,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信的侧面写道:

实际上,既然已深陷其中,要想脱身又谈何容易?

“可是,结果却是松井一人受到处分,我想代她受罚的恳求打了水漂儿。”

不拘如何,被须磨子这样的女人任意摆布的抱月应该说是个真正的悲剧人物。可抱月本人却乐此不疲。

接下来他又在下一页用同一支钢笔写下了如下话语:

往好听了说,她这样做是为了煽起抱月对自己的恋情,然而不能否认的是私下里还有一种施虐癖在她的身上作祟。她希望看到并欣赏抱月听了她的话后所表现出来的那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我第一次,第一次领悟了人生!用我的血与泪写成的废弃书信啊,你唯一的归宿,就是被送到松井须磨子的手中!”

即便如此,须磨子也还是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酒井,可同时却又将所有的事实对抱月和盘托出。

不知为何,眼下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中只有这行字是紫色的。

事实也是,当时的协会内部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身为协会编外人员的酒井也似乎以威胁的语气说过“要摧毁协会”之类的话。

两个剧本均因内容恶劣而未能上演,但《早稻田文学》却刊登了此类记载着个人恩怨的劣作。由此可见当时的抱月是何等理智尽失。

须磨子退会的消息以独家新闻的形式立刻刊登在翌日的《万朝报》上。这篇报道的撰写人是该报记者伊藤风草。伊藤风草的妻子是文艺协会的秋元千代子,故而他最先探知了事情的真相。伊藤立刻去见逍遥,请求逍遥同意他刊登这篇报道。然而逍遥却面呈难色。

对于那些应该读读这些作品的人而言,读了以后立刻就会明白剧中所指。更何况抱月本人还为剧本打出了“缩影剧”的旗号,因此即便说剧本就是写给酒井和东仪读的也并不为过。

“这次的事是一个剧团的内部人事问题,不应该拿到公共场合去说三道四。”

虽然这个戏名为《滑稽》的剧本最终并未写成,但是在一月的《早稻田文学》上,抱月却发表了一部名为《复仇》的剧本。剧中描写了与酒井及东仪酷似的人物追逐一个女人的故事。在十月号刊出的剧本《竞争》中同样对二人进行了恶评。

听了逍遥的话后,伊藤并不服输。

将这封信公之于众的河竹繁俊推测说,最后部分所写的“表情苦楚的道德家”是指逍遥,而“老好人配角”则是指土肥,那“两个肉欲先生”则是对酒井和东仪的嘲讽称谓。确也如此,按照这一解释,信的内容就更加容易理解了。

“老师,文艺协会现在已经是新话剧运动的中心,松井须磨子则是其中的明星。她的退团不仅仅与话剧相关人员有关,也是一般老百姓所关心的一件大事。再者说如果现在勉强压住不予报道的话,毫无疑问将来总归是要被哪家报刊披露出来的。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就让对内幕多少知道一些的我把事实写出来为好。”

就看怎么出招了。无论是我还是她,只要一开口说不定就能把协会毁掉。然而应该担负责任的并非仅我一人,结果将会是三四个人的同归于尽。既然如此,我将随时奉陪战斗到底。倘若战败,死不足惜!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我随时都可以将一切公之于众。你甚至还为我担心过是吧?如果让我写剧本的话,下次我将会写一部名为《滑稽》的戏。我将描述一个“表情苦楚的道德家”主角和一个“大傻瓜”老好人配角被两个“肉欲先生”的计谋钻了空子后的呆然若失状。再见!

伊藤的话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也是事实。

你说过要毁掉协会!然而能够毁掉协会的只有协会本身。自不必说,你也是协会的负责人,但,倘若协会因此便暗中帮助你,并煞有介事地说上一些貌似合理的话,将被你从我手中夺走的东西以诱饵的形式转交与你的话——倘若协会如此蹂躏我的感情并置我于不顾,那么我的眼中哪里还会有那个协会?正如古语所云“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

须磨子已经超越了一个剧团成员的范围,是一位社会明星了。

前略)而今我刚刚发现了一个新大陆,那就是你还真够天真的!其实你来这里的事,本人(须磨子)每次都会向我直接做出详细汇报。简言之,几乎与强暴无异地被夺走了贞操的女人实在是软弱至极。不过我还是有意去拯救她。因为值得庆幸的是,她毕竟只是把心还留给了我。你以“为了协会”这一借口来欺骗她,进而每月都要玩弄她那可怜的身体两至三次,并以此沾沾自喜。你的这点“气度”在她给我的信中已经做过颇为有趣的描述。找机会给你看看也未尝不可……

无奈,逍遥只好勉强答应了伊藤,但对他提出了“尽可能写得保守一点”的要求。

然而报道事件的记者是不会恪守口头君子协定的。在次日的《万朝报》社会版面上,以头条新闻的形式刊登了题为《松井须磨子退出协会》的报道。至于退出理由,则只是写了“是由于须磨子的蛮横以及她与协会的意见相左”。终究没有明确道出原因在于她和抱月的恋爱问题。

此后抱月以极为悔恨的语气给酒井寄去了一封足以视为挑战书的信。

然而,随着这篇独家新闻的刊出,其他报刊也一起追究起文艺协会的内部纷争问题来。如此一来则无法希冀报刊“写得保守一些”了。

须磨子选择的男人,以抱月为首,东仪也好酒井也罢,大都是协会的主要干部。给了一方面子,另一方就会失去面子,于是几个人便形成了一种相互牵制的态势。而须磨子也乐见于此,她幸灾乐祸地欣赏着三个男人为了自己而逐鹿中原的样子。

各类报刊争先恐后地报道了须磨子被“勒令退会”的背景中存在着与岛村抱月的恋爱问题,分析由此引发抱月退团的可能性有多大,甚至还涉及协会分裂后创立新剧团的动向等问题。一个女优的退团被放大为与有妇之夫的大学教授相恋的丑闻,这就更加勾引起世人的好奇心。于是退团问题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社会事件。

虽然身不由己勃然大怒,可对方是财神爷酒井,他难以当面责骂他。

在决定开除须磨子时,逍遥已经预测到抱月早晚都会退团,或许和须磨子两人一起组建新剧团也未可知。倘果真如此,只是两个人的剧团则难以为继,他甚至打算根据具体情况给他们分去一些协会成员,并以协会分会的形式承认他们。

然而两人的亲热场面曾被抱月多次目睹,这便令抱月忍无可忍。

而另一方面,抱月则认为自己和逍遥之间的关系虽然陷入僵局,但如果自己希望再度回归协会的话,逍遥还是能够接纳自己的。他笃信现在是因为和须磨子的关系才使得他们的立场出现对立,自己与逍遥之间的师生之谊并不是轻易就可以斩断的。

自不必说,酒井是个资本家,又是协会的主要赞助人。每次公演他都会买走数百张戏票。尤其是名古屋公演时,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罩着剧团。既然主动要求和酒井接吻,就说明须磨子并不讨厌他。同时须磨子心里确实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觉得把这个男人拉拢在身边自己不会有亏吃。

但是,报刊却连日对事件进行了充满煽动性的报道,从逍遥和抱月之间的对立到协会分裂的可能性。当初仅仅表示“遗憾”的评论意见也发展为“真是岂有此理”云云。如此一来便刺激了对方,进一步引起了误解。

须磨子在允许酒井和自己接吻时,心里自有她自己的小算盘。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抱月依旧每天都往须磨子大久保的家跑,且大都是趁着夜色,在可以避开众人视线时前往。

很多人如是评说,并断言须磨子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须磨子的房间有些煞风景,不像女人的居所。八铺席大的起居间里只是简单地摆放着一个西式橱柜和碗橱,中间放着一个可以折叠的矮脚餐桌。里侧六铺席大的寝室内,摆放着一个日式衣柜。且都是一些便宜的老式家具。

“照这个样子下去,岛村老师对她再怎么热乎也是无济于事了。”

须磨子本来就属于那种不怎么愿意把钱花在家具和食物上的女性。因此同事们常说她“吝啬”。其实,与其说吝啬,莫如说她对这些东西并无兴趣更为准确。房间内唯一可以说有点女人味的,就是立在起居间墙边的那面大镜子。须磨子经常对着镜子确认脸部的表情或是摆出各种姿势。

公演《回忆》一剧时,甚至出现了这样一幕场景——在后台身穿戏服的须磨子和酒井拥抱在一起的情景恰好被抱月撞见,当场就引来了一场轩然大波。

虽然被协会开除了,但须磨子却出人意料地坦然。每当抱月走进她家时,她要么正靠着墙看书,要么正在缝补衣服,要么就是在起居间打盹儿什么的。

打那以后,酒井和须磨子便频频幽会,并最终发生了肉体关系。

须磨子在做饭、洗衣等家务活方面并不在行。房间里总是一片

听了这话后酒井一下子就搂紧了须磨子,并玩弄起她的胸脯来。

狼藉。即便恭维点儿说,她也不属于那种能干家务活的女人。然而只

“你可以把舌头再伸进一些啊。”

有缝纫,因其刚来东京时曾在缝纫学校学习过,故而还算手巧。

用过晚餐后,须磨子说道:“先生,你是可以和我接吻的呀”。见酒井面呈羞赧之色,须磨子便自己把嘴唇凑了过去。如此一来酒井再也禁不住诱惑,遂将嘴唇缓缓地压在须磨子的唇上,于是须磨子又轻声说道:

即便如此,每当抱月去她那里时,她也会给抱月做他喜欢吃的鸡蛋乌冬面。其本人也会和抱月一起吃上一碗。

名古屋公演散场后,须磨子曾接受酒井谷平的邀请,并和他一起共进晚餐。

抱月生来胃口小,东西吃不多,更何况当时报刊上整天连篇累牍地大肆报道着他们的事情,因此喜欢吃的东西他也难以下咽。可是须磨子却食欲旺盛,不光是吃了自己那一碗,甚至连抱月剩下的也吃了个精光。

虽说抱月和须磨子的关系已经亲密到这种地步,可须磨子却未必对抱月忠心耿耿。她在一口一个“老师、老师”对抱月撒娇、依赖的同时,也和其他男人保持着密切往来。

“报纸真是不可理喻呀!有的没的全都肆意大书特书一番。说来坪内老师压根儿就不应该允许依藤那样的三流记者写什么报道!”

然而打那以后,抱月与东仪、须磨子与千岁便成了永远的冤家对头。

抱月坐在矮脚餐桌前愤懑地说。听了抱月的话后,须磨子一边将餐具端到厨房的水池里一边说道:

正因为迄今为止双方都始终压抑着针对对方的满腹怨气,故而一旦爆发后便难以控制。此时出来调停的人便是土肥。虽然他也有话要说,可在那种场合却不能参与争执。他只能是拼命地加以调解,当时好歹算是风平浪静了。

“可是,那些愿意写的人就让他们尽情去写好了。这样更痛快!

“蠢的是你……”

工作起来也会更方便的。”

“说什么蠢话!你就和松井小姐两个人演好了!”

须磨子希望与抱月一起,两人另立门户,组建一个新剧团。虽然抱月本人也曾考虑过要重组一个新剧团,可报纸抢在前面把一切都写了出来,反倒使事情变得棘手了。

如果大家对我那么不满的话,我就先走掉好了。”

“可是写的方式也应该讲究点吧。他们那种写法会让人觉得我们好像跟协会对着干,和坪内老师闹翻了这才分手的呢。”

“你少说这种失礼的话!我不屑与那些不听我话的演员打交道!

“事实也就是如此。那么写又有什么不好?”

“你偏袒了。大家都说‘你现在的做法着实令人讨厌……’”

抱月和须磨子二人的立场有着微妙的不同。抱月虽有独立的意愿,但同时又对协会心存依恋,要看逍遥的脸色行事;可是须磨子就不同,无论是对学会还是对逍遥她都毫无眷恋。岂止如此,她甚至坚信逍遥就是把自己逐出协会的可恨之人。

“我并未偏袒她。”

“不光是对学会,就连我们两个人的事,他们也毫无事实根据地胡写乱写一通。什么同居啦、在宾馆约会啦等,真是失礼至极!”

如果你像以前那样继续偏袒须磨子的话,我也要罢演走人了。”

“我才不在乎呢!”

“既然是导演,就应该拿出导演的样子来,办事公正一点如何?

须磨子洗完碗,一边擦手,一边反而乐滋滋把茶杯摆放到矮脚餐桌上。

对于抱月这种粗暴的说法,东仪满脸怒气地答道:

“让他们使劲儿写吧,让所有人都知道才好呢。”

“如果有什么话要对松井小姐说的话,应该由我来说,我是导演!”

“你,为什么这么说……”

听了东仪的话后,抱月以少见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 你想啊,那样做大家才能理解不是?我们的关系也就可以得到公认了。”

就在二人争论之际,抱月走了过来。东仪立刻就情况做了说明。

“但是……”

“不过主角毕竟是主角吧?”

“老师的‘但是’又开始了。老师到底是想和我走到一起啊,还是不想啊?”

“不对!舞台演出是由主角和配角构成的,大家协调一致才能成功。”

“当然是想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可是主角呀!只有主角把戏演活了,配角才有存在的价值不是?”

“那么,无论报纸怎么写,你就干脆堂堂正正地回答说‘对啊,就是那么回事’不就得了。喏,茶水!”

“舞台不是你一个人的,如果你一个人过于显摆自己就会令别人感到不快。”

须磨子倒好茶后,抱月依旧在沉思。

东仪早就对须磨子的任性十分恼火,于是他立即唤来须磨子对她提出了警告:

“老师你这个人真是让人着急。就因为你这样,所以才总也走不出你那个家庭!人家娜拉都出走了呢。”

她对东仪申述的理由是:“我不愿意在被须磨子刁难作弄的状态下参加演出。”

“女人和男人的立场不同啊。男人是一家之长,是负有责任的。”

与须磨子属于同期学员的林千岁,在名古屋公演的第一天突然提出了退出演出的请求。

“那你是说我们永远都得这样喽?我可不干!老师如果总是这么暧昧下去的话,我可就跟其他人了。”

须磨子旁若无人的行为并非始于今日,可是连抱月都变得一反常态,这可就并非与己无关了。至少抱月是监督整个剧团人员的领导,如果连这个人都失去了公允,剧团便难以为继。

“喂,喂,你别急嘛!”

“最近岛村老师有点怪!”

“那你就郑重地向我承诺,就说从现在开始就在这里我们俩要在一起。”

话音在长长的走廊里飘荡着。就在大家错愕不已之际,抱月已经兴冲冲地在怀里揣着一束手纸向厕所跑去。

须磨子站起身来,从柜橱里取出了砚台和毛笔。

去大阪公演时,须磨子的撒娇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甚至在旅馆的卫生间里对抱月喊道:“老师,手纸没有了,帮我拿过来!”

“来吧,请你清清楚楚地写下‘在这里,我俩要在一起’。还要写下成立新剧团的事。别用假名字母,全用汉字写。你承诺吧!”

于是抱月便一本正经地答曰:“现代人都是通过表现自己的好色,才得以从过去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

须磨子一旦兴奋起来脸色就会变得苍白,说话的节奏也会快起来,甚至还会敞开和服前襟。本以为只是会在房间里粗暴地来回走动几下而已,可她却会突然胡乱抛掷起东西来,最后则挠着自己的胸口喊道:“好难受啊!”

“老师近来也变得相当好色了呢!”

尤其是在例假期间,须磨子大都会吵闹一番。抱月为她每月一次台风般袭来的歇斯底里苦恼不堪已成常态。眼下也是,须磨子敞开了前胸,一边反复不断地急促呼吸着,一边一屁股坐到矮脚餐桌前。

忍无可忍的加藤时而就会半开玩笑地说道:

从其苍白的侧脸上,就可以令抱月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但同时她的脸上也蕴含着一种美感。

两人一声叹息,然而抱月却依然故我。

抱月无奈只好拿起了笔。

“那股子殷勤劲儿,简直都不像岛村老师了!”

我二人此次脱离文艺协会,在掀起话剧运动方面,只要是事业所需,二人即在精神上共同坚守恋爱关系,并约定最迟也要在两三年内做好正式结婚的准备。在这段时间内,如果某一方出现不守节操之行为,另一方则有权废除本誓约。为将来计,本誓约书一式两份,双方署名后各执一份保存。

“求人的和被人求的,都是一副德行啊!”

大正二年六月四日

“须磨子说话也那么娘们儿腔呢!”

岛村泷太郎

抱月则会羞赧地环视一下四周,之后拿起梳妆台上的粉刷往须磨子的脖颈上涂抹白粉。一旁的东仪和加藤当时虽佯装不知,可一旦二人离开后便立时说起坏话来。

小林正子

“喂,没问题吧?快涂呀。”

文章的开头写有“誓约书”几个字,结尾处二人的签名下还各自盖了章。

此时抱月也会不知所措,于是须磨子便会将上身倚过去说道:

自诩拥有现代人自我意识的抱月和扮演了现代人角色的须磨子的这个做法相当陈腐。不过也说明二人当时所处的周边环境极为艰难,乃至如果不靠这一纸誓约书加以确认的话便很难令人感到安心。

须磨子在后台化妆时,一旦发现抱月待在自己身后,立马就会公然撒娇地说:“老师,帮我往脖子上涂点白粉好吗?”

尤其是须磨子,虽然表面上装出开朗的样子,可实际上在只有她一人被协会除名以后,心中便没了着落,只有抱月才是她唯一的依靠。做法陈腐也好,不过是一纸承诺也罢,须磨子意图通过让抱月写下一纸文书的方法来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而另一方面,在须磨子的强求下写了文字材料后,对于动辄摇摆不定具有墙头草性格的抱月也是一种鞭策。

一旦事情为世人知晓后,便反而无所畏惧。嗣后,抱月和须磨子的关系在剧团内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须磨子所到之处,常常可以看到抱月的身影,而有抱月的地方同样常常可以看到须磨子。

此种誓约书在大正三年(1914)二月十二日及同年四月三日,总共反复改写过三次。

幽会的地点被妻子跟踪到并受到妻子的彻底追究后反倒使抱月平添了勇气。再加上他发现在自己外出讲演期间妻子似乎偷看了自己写给须磨子的情书,并以此步步为营地责难自己。他无法原谅采用了如此卑鄙手段的人。可以说正是因为受到妻子的逼迫,并引发出一场骚乱后,抱月反而变得破罐子破摔了。

文章内容大体雷同,只有第三次是用日文片假名字母写成。

以此为契机,抱月的心更加强烈地倾向于须磨子。而且不同于以往的是,他已经无须瞒着妻子偷偷地出去幽会,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妻子知道的情况下走出家门了。

抱月离家出走,两人真正开始过上同居生活是在大正二年(1913)的夏天。因此第二、第三次誓约书是在二人同居期间内写成。

然而抱月已经一头扎入对须磨子的熊熊恋火中,他不可能看清这种女人的内心世界。

后两次也都是在二人发生小小争执后,在须磨子死乞白赖的要求下写成的。可见,即使是在同居期间内,须磨子也依然饱受抱月不知何时就会返回家中这一不安心理的折磨。

就这点而言,市子说的“别看她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倒可谓看穿了须磨子的真正意图。

连日来报纸一直对须磨子的退会、文艺协会的内部纷争乃至早稻田大学内部的对立问题进行长篇大论的报道。因此,对于大学而言,已经没有理由视而不见。

表面上看是须磨子接受了抱月的要求进而放弃了要回老家的念头,可事实却是她压根儿就没有返回老家的打算。虽说看到被妻子痛骂后的抱月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其心中相当不悦,并一时顺口说出要回老家的话来,但那并不是她的本意。莫如说她是想通过这一爆炸性言辞来为难抱月,并借此确认一下他的反应。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对事态感到忧虑的高田校长把逍遥和抱月叫到家里,让他们二人见了面。

说罢他便抓过须磨子的手,连声说道:“谢谢!谢谢!”还多次低头施礼致谢。

然而这次会谈实际上并非只有他们两人参加。以高田为首的早稻田大学的干部们也参加了会谈。

“是吗?你能为我留下来?”

其中有些人对抱月和须磨子的关系明显感到不快,并认为抱月利用自己在弟子中的声望在煽动那些弟子。

抱月当然非常欢迎。

而拥护抱月的那拨年轻人是日夜晚也在清风亭举行了集会。他们认为高田的会谈是一场针对抱月老师的盘问会。将处于弱势的老师叫去承受全体人员的苛责,这一卑鄙的手法不可原谅。当时会场的声势颇为浩大。

她对从信州讲演归来的抱月以恩人自居,并以让人领情似的口气说:“我反复考虑过了,如果老师您无论如何都想让我留下来的话,那我就留下来。”

然而高田并没有那种打算。他只是单纯地期待着只要逍遥和抱月能直接见面并开诚布公倾心交谈一番的话,或许就会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说是“要回老家”去的须磨子并没有回去。

让其他干部参加会面,也只不过是因为他觉得这次内部纷争并不仅仅是由于两人之间缺乏交流,问题不仅仅局限于协会,与整个早稻田大学同样密切相关而已。

然而结果却完全事与愿违。正如清风亭那些人所担忧的那样,一些干部对抱月提出了带有质问性的问题,会谈显现出了盘问会的倾向。而逍遥本人则揪住抱月和须磨子的问题不放,声言只要两人不分手,事情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对抱月已经不抱希望。

那年秋季,两人的关系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在高田宅邸举行的会议经过,通过一位干部刻不容缓地传达给了聚集在清风亭的护宪派人士。

这种做法使抱月的处境更加窘困,夫妻关系也就因此更为雪上加霜。

“首先是有人提出了‘你对文艺协会有什么看法’的问题。岛村老师对这一提问堂堂正正地回答说,‘协会与大学一样,都是我要为之奋斗一生的最为重要的工作场所。因此,我打算穷尽毕生精力去培育它。既然要培育它,那就必须排除通俗剧,始终坚持贯彻高雅艺术’。”

两人的夫妻关系日渐冷漠,无奈之下市子便去找逍遥商量对策。

听了传话人安成贞雄这番话后,聚集在那里的五十多名与会人员一齐拍起手来。

“让那个女人给你洗吧”,并且不再给他洗濯内衣。于是,受到冷遇后的抱月便更加倾心于须磨子。

“接下来便就学校和协会的内部情况做了各种各样的说明,之后话题终于转到抱月老师和松井须磨子的关系上。”

即便丈夫和服的衣领脏了,市子也只是随手一扔,并冷淡地说:

因为接触到了核心问题,会场上立时鸦雀无声。

但是市子心里很清楚,无论他怎么解释,都不过是他当时的搪塞之词而已。

“上村单刀直入地问道,‘你现在也还是爱着松井须磨子吗?’就此,老师明确地回答道,‘我爱她’!”

而抱月则一如既往含糊其词地为自己辩解。

“回答得好!”前排的年轻人突然叫了起来,与此同时全体成员再次一起拍手称好。

市子对看过信的事只字不提,却开始一步一步地严词诘问抱月。

“男人爱女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过那时的市子尚未考虑与抱月分手。只是当时她对抱月已经完全失去了当初的那种爱与尊敬。莫如说错愕之余,悲戚的感觉占了上风。不过一想到五个孩子,她还是下不了离婚的决心。

“这才是老师所主张的自然主义立场呢!”

她一边默默地抄录着这些内容,一边憎恨着抱月和须磨子,并在心中诅咒:我一定要伺机报复!岂能让你们俩堂堂正正地结合在一起!市子的怨恨在抱月返回东京时起就已经逐渐演变为一种阴险的形式。

座席中再次传出欢呼声。

看到这些以后市子怎能保持沉默?

不过是男人爱女人而已,却不得不冠以“自然主义”的名目,可见当时的环境令人窒息,同时也显示出学生们爱扣死理儿的倾向。

不过你我二人的关系一定要公之于众!一定!无论是死还是活,我们都要好好商量一下。真正的夫妻嘛,是必须身心合二为一的!

“对岛村老师的质询越来越充满恶意,甚至有人这样露骨地质问道‘你和须磨子发生过肉体关系吗’? 对此老师也并未显露出不悦的神色,只是断然回答道‘绝对没有’!”

你的照片就像前不久讲的,只要拍到脖子以上就可以了。我会把照片和我的头发一起放在自己的怀中,没问题的。

“好样的!”

接下来他又津津乐道地写道:

会场上再次欢声四起。一想到岛村老师被早稻田那帮祖师爷般的老教授们团团围住并遭受诘问的场景,大家便不由得同情地啧啧叹息起来。

现在的女人(妻)对我来说已经根本就无所谓了,就她那副样子即便命令我心里有她我也做不到。我觉得这世上还没有谁体验过我如此这般的不幸。

“然而还是有人执拗地追问老师‘你们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吗’?

然而抱月却在信中对市子做出了如是评说:

老师双眸低垂,片刻后果敢地抬起头来毫无顾忌地回答道,‘我发誓,现在没有。不过将来我不能保证,除此之外无可奉告’。”

倘若事情到此为止的话,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就这么说……”

从信州讲演旅行归来的抱月对此一无所知。他把信封好后就寄给了须磨子。

欢声四起,掌声一片。

市子佯装不知地将情书抄好后,又把它再次放回丈夫的抽屉里。

“‘现在没有,不过将来我不能保证’,这才是人嘛!老师体现了人的耿直秉性。”有人大声说。

在那个时代,身为人妻者如果与其他男人有染,则会被定为“通奸罪”,男女即便只是在街上并肩行走也立时就会流言四起。如此看来抱月已经相当大胆。

于是有人高声呼喊起来:“老师万岁!”接下来便是大家接连不断的欢呼声:

更为轻松随意些。不过在道德观念受到强烈束缚的那个年代,他的行动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万岁!”

即便如此,这封情书在现在看来,整篇文章也还是显得有些令人窒息。虽说是个有妻室的男子,但在与须磨子的交往上似乎应该能够118

整个清风亭人声鼎沸,宛若沉醉于一种打了胜仗的喜庆气氛中。

全文随处可见的“亲吻”一词现在读来似乎略有陈腐之感,可在当时却是一个新鲜的词汇。作为一个时髦词语,非常适合英文学者抱月使用。在表现“爱”的词汇较为贫乏的日语中,这个词汇要比“亲嘴”显得更为轻妙而且恰到好处。

俄顷,在一片吵闹声中,曾经出席了会议的盐泽教授也赶来汇报当时高田家会议的情况了。大学方面听到为了拥戴抱月已经有五十名以上的抱月弟子聚集在清风亭的消息后,便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

至于“对于我家里的那个寄宿生你不必担心,他什么都不知道”中提到的寄宿生,自不必说指的就是中山晋平。说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亦如前文所述,恰恰表现出了当事人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盐泽姑且对会议的过程做了大致的说明,内容与安成的说法大同小异。不同之处是安成只是一味地美化抱月,而盐泽则做了不掺杂感情的汇报。

不过,对女人欠缺经验的抱月还是看出了须磨子依然和东仪保持着往来这一事实,可谓一箭中的。应该说爱情使他的第六感变得敏锐了。

“那么,结论如何呢?”

须磨子原本就是一个多情的女人。可以说正是她这种难以把握的性格益发煽起了抱月的恋情之火。

最后有人站起来提出了这个问题。盐泽垂首说道:

大阪事件以来,须磨子虽然迅速向抱月靠拢,但她和东仪并未完全断交。回到东京以后她也会接受东仪的邀请和他见面并一起用餐。

“很遗憾,并未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当然,迄今为止是你让我不得不产生你与那个人曾多次见过面的想法。某些迹象让我做出了这类猜想。”抱月怀疑地说。

“为什么呢?老师做了那么坦诚的回答,完美地阐述了自己的意见,为什么还无法解决呢?”

而所谓的东印自不必说就是指东仪铁笛。

“还是卡在和须磨子的关系上了。”

而酒印则是指名古屋的那位医生,亦即协会的强势赞助人酒井谷平。作为赞助人他当时正在威逼须磨子。

“既然老师已经做出了‘将来无可奉告,目前和她没有发生关系’的回答,那么和她之间的问题不就已经解决了吗?”

做下这等事情以后,却还要说“反正也无法隐瞒下去,那就不如索性公之于众好了”。真是当事者迷。其实根本无须抱月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因为当时他们的事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只是在口头上姑且那么说说而已……”

岂止如此,他们还利用演出的拉幕换场时间,在椅子旁相拥、接吻。行为相当大胆。

“你是不相信岛村老师所说的话了?”

从信中还可以得知须磨子曾将抱月的和服裤裙拿回自己的房间,并把它垫在被子下就寝。

“不,那倒不是……”盐泽有些语塞,“我只不过就是来汇报一下会议的情况而已”。说罢便匆匆离去了。

两个人是在大阪、名古屋巡回公演期间好上的。可知那时他们就已经相互到对方房间过夜了。

拥护抱月的一派再次批判了学会和大学方面处理能力的不足。

“我也真切地记得六月十二日在名古屋的那个夜晚,之后的七月二十五日那个夜晚也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日子,还有在名古屋时你住在我旅店和式房间里的那个夜晚……”

大家意气风发,认为事到如今大家更应该以岛村老师为中心开展新的话剧运动。

这一点在信中已经写得一清二楚:

然而出席高田家会议的那些人的想法却并非像“护宪派”人士想得那么单纯。要想解决此次事件,抱月和须磨子之间的关系问题是无法回避的。

在发生那个事件之前,毫无疑问抱月和须磨子已经发生了肉体关系。

抱月确实在众人面前堂堂正正地果断说过“将来无可奉告,目前和她没有发生关系”的话,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这个道白。尤其是逍遥,他以极为不快的神情仰视着天花板。

甚至可以说见到市子以后反而激发了她的敌对情绪。从这个意义上讲,市子那句“对这个女人可不能掉以轻心啊”一语中的。

抱月与须磨子之间存在着肉体关系,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无论抱月怎样支吾逃避,通过东仪或酒井以及其他众多剧团成员的证词,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

她只是表面上佯装乖顺,其实根本就没有和抱月分手的打算。

因此,事到如今逍遥已经不想追究二人之间是否有过肉体关系。

莫如说她讲那句话的目的只是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倘若有过,那也无所谓。他所希望的,是从今往后一定要斩断这种关系。唯有如此才能成为其他剧团成员的楷模。诚实地开口道歉,并表示从今往后和须磨子一刀两断是抱月复职的绝对条件。

当着市子的面,须磨子明确地表示“要彻底分手,自己和老师之间并没有那种男女关系”。其实,那只不过是她对抱月妻子的一种辩解而已。当然,她说“要回老家”也不过是灵机一动信口开河罢了。

然而抱月在高田家说的话却恰恰相反。他本来就偷偷摸摸地和须磨子保持着关系,却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现在没有”,并进一步说出了“不过将来我不能保证”之类的话。这就等于在暗中宣布他并不打算和须磨子分手。抱月如此这般的伪善令逍遥对他彻底死了心。

须磨子信中的内容梗概如下:“今天三人以那般尴尬的方式见了面,但我依然深深地爱着老师。可是以那种形式见到您夫人后,我们如今则不得不分手了。这令我感到痛苦悲伤。”

“如果岛村不和须磨子分手的话就开除他。协会不能因为只不过是一介小小进修生的须磨子而坏了规矩。”

这里的“信”,指的是须磨子离开抱月家返回住处后写下的一封信。她委托文艺协会的勤杂人员将信交给了抱月。

这便是道德家逍遥认准了的死理儿。

“今天,打那以后半天的时间,我都一直待在那里反复阅读着这封信……”

可在抱月看来则不然,自己爱须磨子为什么就错了?就算是自己有妻小,但爱一个人并不是坏事。这才是人最为本真的面目呢!用纪律和道德的名义对此加以单方面的制裁才是错误的。在如此考虑问题的那一瞬间里,抱月就已经不再是大学教授,也不再是什么导演了,他变成了一个只是疯狂地爱恋着女人的男人。

让我们再仔细读读这封信吧。开头语部分是这样写的:

更为重要的是这封信为了解当时二人的状态提供了相当重要的线索。

抱月的请愿书遭到驳回,紧接着又对他召开了盘问会,而且须磨子被勒令退会,因此二人身边的状况急转直下。

不过,可以说正是因此,他对须磨子专注的爱才表现得淋漓尽致。

被勒令退会后,须磨子对立刻赶来的抱月诉苦道:

这封信里找不到其评论文章或小说中的那种华丽辞藻,也没有令人费解的语言。莫如说为了让仅仅念过缝纫学校的平凡女子须磨子能够读懂这封信,很多地方都写得浅显易懂。信中的语言没有装腔作势,也没有转弯抹角。

“我到底怎么了?我只是一门儿心思拼命学习, 充分发挥自己的演技, 以便使舞台演出更加成功,难道不是吗?对于这一切不道一声‘辛苦了’也就罢了,居然还将我赶了出来!真是……”

抱月写过很多的评论和小说,但其中的最高杰作恐怕非此情书莫属。也许有人会以为这是我的一句笑谈。非也!这是我的心里话。

虽然须磨子在逍遥面前神态毅然,可她一看到抱月便立刻撒起娇来。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披头散发、泪眼婆娑地向抱月倾诉着。

责备抱月软弱自私,这很简单。可是,现如今难道还有哪个男人能写出如此真诚并充满了激情的情书吗?难道还有哪个女人能让男人为她写出如此这般的情书吗?

“因为有了我,协会才有了今天。大家都是拜我所赐才得以养家糊口的。可现在我却像一只贼猫似的被赶了出来……”

然而这里却恰恰显示出了一个舍弃了地位和名誉,完全坠入情网的赤裸裸的男人形象。

须磨子的话也不无道理。协会的公演之所以能并无多大赤字地维持到今天,是因为有须磨子这位明星在。虽说逍遥并不希望出现明星,但没有明星剧团就无法维持下去,这也是事实。

读了这封信后,也许会有人双眉颦蹙地想一个大学教授居然写出了这种东西!也许有人会愕然慨叹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窝囊到这种地步?

“这是阴谋啊!那个好管闲事的道德家老爷子上了东仪、秋元和林等人的当,现在已经疯了……”

献给我的阿磨,亲吻你!亲吻你!

“松井……”

下次你给我的回信,就请于星期一夹在一本无用的杂志里( 比如这个月送给你的《青鞜》七月号如何),做出还给我的样子交给我好吗?把信夹在里面,这样一来我就会加小心,绝对不会把它弄丢了。怎么样?就这样做好吗?我给你的信就通过邮局寄,没问题吧?如此畏首畏尾的也不是个事。今晚写这封信已经快写到一点了。接下来我要睡觉了,我想做一个梦到你的梦。不是像星期六晚上那样,而是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梦。然后我要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你。亲吻你!亲吻你!我真想和你一直亲吻下去,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抱月在规劝须磨子,因为须磨子直呼其名地把逍遥称作“老爷子”。可是须磨子却毫无住口的意思。

今后你再给我写信的时候,不管是在字的上面,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每封信都务必在末尾紧紧地压上你湿润的吻痕,然后再送给我。这样,收到信的我就可以在那个地方好好地亲吻一下啦!再就是每天十二点的相互思念,包括现在一定要把它坚持下去。

“他算老几呀?那老爷子光知道讲那些大道理。他自己从来就没有登台演出过,怎么可能理解做演员的人的心境?!”

我也是,自打和你恋爱以来,这才开始下功夫在人前装起门面的。爱情真是可以教给人很多东西啊。不过你我二人的关系一定要公之于众!一定!无论是死还是活,我们都要好好商量一下。真正的夫妻嘛,是必须身心合二为一的!你的身边聚集着很多男人,我呢,除了妻子以外,就只认识研究室的女性和一两个女性文学家了。这几个人对你来说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的,更何况我的爱已经百分百地奉献给了你,所以请你不要以为我对你只是一时的偷欢而已。我是绝对不会变心的。男女之间的事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是相信我的,对吗?反之,如果你变心的话,出于老实人的一念之差,我真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这一点请你牢记!

说到这儿,须磨子抬起了涕泪横流脏兮兮的脸。

我好想见你啊。过了这个月的十五日以后,我可能会在路上时不时地碰上你的。我只想看到你的脸。对于我家里的那个寄宿生你不必担心,他什么都不知道。话虽如此,让你对别人心生畏惧的人毕竟是我啊。是我让你体验到了如此痛苦的恋情,望你忍耐并宽恕我。你就把它看作是一种宿命吧。我觉得这真是一份不可思议的恋情。至少对我而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心底如此深深地、深深地思念着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这份爱,我的生命也就终止了。

“我说老师,事已至此我们就自己组建一个新剧团吧。组建一个远比协会更好的剧团给那些人看看。老师以前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

你去户山原野一带散步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啊。

“……”

关于研究室你一个字都没提。只要是与我有关的,好像都会令你感到心酸。看来还是在研究所交往,对你更方便是吧?我再动动脑筋。

“没问题。是吧?如果不马上组建的话,我就回老家去!”

你就做出是从旅行目的地买回来的样子好了,这样就不会再有谁说三道四。过些日子你过来一趟吧,刚好可以上身。此外我也正想着给你置办一件衣物呢。你喜欢什么?大体上告诉我一下你需要什么衣服。穿上它以后就把它当作我好了。如此想来,天天都可以穿在身上的东西或许更好一些。

“你又在胡说!”

你的照片就像前不久讲的那样,只要拍到脖子以上就可以了。我会把照片和我的头发一起放在自己的怀中。没问题的。只要能看到你的脸就行。你问送我手帕怎么样,要是手帕的话就没有问题。下次我们再商量送给我的方法吧。然后你再送给我。如果感到不安,我就把它放在学校里专用。在送给我之前你自己要先用一下,把你的气息留在上面。至于短外褂,只凭你有这份心思,我就已经高兴得快要落泪了。东西就放在你的柜子里好了。反过来我倒要问你啊,你现在不缺什么衣服吧?你在信中再三提到短外褂,仅凭你这份心意就已经令我高兴得快要流出泪来。短外褂你就留下来自己穿如何?如果一定要送我衣服的话,还不如给我置办一件和服内衣呢。最好是夏天穿的,不过今年恐怕来不及了。

“可是,我已经被协会扫地出门再也无法登上舞台了。那我还有什么理由待在东京啊?如果你老是不明确表态的话,我明天就走人!”

而且我会尽量拍一张小的送给你。但是,如果是挂在脖子上,那种照片大概不太合适吧?如果你想要那种照片,以后我可以找一张送给你。怎么样?

“你等等好吗?松井!”

我自己就是和妻子住在一起的,故而无法要求你不要去其他男人那里。当然,迄今为止是你让我不得不产生你与那个人曾多次见过面的想法。某些迹象让我做出了这类猜想。虽然我搞不清你们是以怎样的方式见面,但你们毕竟是见面了,对吧?请告诉我你是在什么时候和他见的面,又是怎样和他见的面。从名古屋回来后你不可能没和他见过面吧?比如有一次他给你打来了电话。只有他的事你一直都在瞒着我,这很可疑。啊,打住吧!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如刀绞,我就坐立不安。这一切全都是谎话!是谎话!都是我出自偏见的胡思乱想。请你原谅我!我该怎么办才好啊?以愉悦的心境提笔书写的这封信,到最后却搞成了这个样子……过后我会给你寄去照片的,请你收好。我会寄一张好照片给你,否则你会不喜欢的。我可不愿意那样。

“不行!你必须现在就向大家宣布‘要组建新的剧团’。”

提到心里没底,首先是因为那个叫酒印的人早就说过,他可以把你当作小妾养起来,并且他现在依然还有那个意思。而你呢,又是那样一种暧昧的态度。就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那个东印现在又跳出来挑拨我和酒印之间的关系,企图把你给抢回去。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因此便觉得你们的关系同样很可疑。可是如果每天都对这些事担心不已的话,那就没有止境了。按你现在的身份来讲也是出于无奈,所以你即便投入他们的怀抱也无所谓。我只是祈祷并等待着你与他们交往的那个夜晚,你的心能够顺利地回到我身边。

话已经被说到这个份儿上,抱月只好痛下决心了。

我还真切地记得六月十二日在名古屋的那个夜晚,之后七月二十五日的那个夜晚也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日子,还有在名古屋时你住在我旅店和式房间里的那个夜晚,而在大阪,当我穿上自己的和服裤裙时我是多么高兴啊!因为你曾把它当作褥子铺在了身下。还有在名古屋演到第三幕拉幕换场时,你我在椅子旁边一动不动紧紧相拥时的怦然心动!啊,我怎样做才能忘记这一切呢!可爱!可爱!你永远属于我!你说好不好?而让我伤心的则是名古屋演出最后一晚发生在后台的事。等到后来你送酒印去车站时,我这心里边便空空荡荡,毫无底气,简直都没个男人样了。

是日夜晚,抱月姑且离开了须磨子的住处返回自己家里。翌日再次见到须磨子后,他终于开始动手筹建新剧团了。

哪怕在家中多待一天都会让我感到厌烦,所以我才每天都想待在学校里。我甚至还想过索性就像行脚僧一样去云游四方好了。可是,你是那么可爱,那么令我难以忘怀。我思念着你,思念着你,即便在写这封信的过程中,我也恨不得停下笔来和你拥抱在一起不停地亲吻你。

他首先于六月一日面会了他的知心朋友二期学员仓桥仙太郎,向对方和盘托出打算组建剧团的意向。之后便一起就具体方法进行了磋商。第二天即二日,他又面会了《早稻田文学》的相关人员,向他们说明了打算组建新剧团的想法,并得到了赞同。与此同时,仓桥则在抱月的授意下,开始了推举中村吉藏出马的交涉。四日,抱月又和正在计划建设小剧场的人见了面,就经济方面的问题进行了磋商。从五日开始,他又与《早稻田文学》的相关人员及学长们挨个见面,就善后之策进行了磋商。这在抱月来讲,是鲜见的积极主动。其背后则是须磨子的歇斯底里在作祟。

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一个有家室的人,所以你那么想也无可非议。我将想方设法尽快从这个家里逃离出去。

在抱月征求意见的人当中,也有人主张先静观一段时间再说,但大多数人都赞成组建新剧团。他们大都鼓励抱月说:“既然已经被逼到这个份儿上,就应该坚定地‘揭竿而起’,去实现自己的艺术目标!”

我觉得这世上还没有谁体验过我如此这般的不幸。

尤其是以早稻田文学系为中心的抱月护宪派们,竟宛若革命的前夜即将来临一般,一连数日斗志昂扬地聚集在清风亭内。他们批判了文艺协会的通俗性,力主只有新剧团才能使真正的艺术具体化,新剧团应该占据日本话剧运动的中心位置。

你再也不要说今天信中所写的“ 你没有这种奢望”之类的话了。我希望你能对我说“我要成为你的妻子!”根据具体情况,只要我的身心能够统一起来一并交给你,姓氏不变又有何妨?你说呢!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居住在世界的某个尽头吗?本来还有很多很多的心里话打算写出来告诉你,否则我就寝食难安。可我又不知道这封信是否能够稳妥地送到你的手中。万一被别人看见了,那该如何是好?于是心中便生出一丝怯意,故而只好收敛一下笔触。如你所说,我这个人从表面上看,似乎具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但实际上那不过是因为担心世人对自己的评价而显露出来的烦闷表情而已。现在的女人(妻)对我来说已经根本就无所谓了。就她那副样子,即便命令我心里有她我也做不到。

抱月从他们的意见中汲取了力量,但同时又觉得应该避免与逍遥产生对抗。即便独立出来,也不可形成剑拔弩张的局面。无论如何逍遥都是自己的恩师,文艺协会则是培育出自己热衷于戏剧表演热情的组织。再者说,无论气势多么高涨,与奠定了自己根基的协会对立,对自己都绝无好处。

除了想方设法让你成为我真正的妻子以外,我已经无法寻觅到让心灵安静下来的途径。我会竭尽全力创造机会的,请你务必等到那一天。

此时的逍遥正在热海静养。抱月的想法是只要逍遥一回到东京,他便立刻直接去见逍遥,就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做一说明,希望逍遥能够同意自己独立门户。

你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令我快乐的人!一个让我恋慕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大坏蛋!是你让我如此这般茫然若失。

然而逍遥却在六月八日发表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声明。通过早稻田相关人员宣布出来的声明内容是:坪内博士将于近期辞去文艺协会会长一职,并解散协会。

一想起你,我就只是感到高兴。什么世人,什么面子统统见鬼去吧! 我恨不能立刻飞奔到你那里紧紧地拥抱住你。

对这一决定,无论是协会会员还是早稻田相关人员都感到非常吃惊。

如果我必须将这份思慕之心如此这般长期保持下去的话,我想我的身体会垮掉的。这可如何是好?我为什么会如此这般深深地为情所困呢?现在也是如此,我的脑海里除了你以外已经别无他物。

“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呢……”

想想便觉得无聊,真是荒唐可笑。被视为生命的爱情是神圣的,反正也无法隐瞒下去,那就不如索性公之于众好了。

人们全都一头雾水。一时间流言四起。甚至有传言说,会不会是有人别有用心地造了谣呢?

你说说,我甚至必须立刻撕碎这样一封倾诉了如此郁闷心绪的信,难道你不觉得我可怜至极吗?

然而逍遥却是认真的。

今天,打那以后半天的时间,我都一直待在那里(大概抱月顺便去了须磨子处,接过须磨子给他的信后,便到文艺协会或早稻田大学的研究室阅读了那封信),反复阅读着这封信。我拿着信对它又是拥抱又是亲吻,神情恍惚地沉思良久。这是一封令我感到万分高兴的信,一封令我眷恋不已的信,同时也是一封令我心生悲楚的信。如果可能的话,我真希望让这封信紧紧地依偎在自己的肌肤上永不撒手。可是你我以往的那个二人世界已经被恐怖撕裂开来。当时不知为何,我觉得她似乎就要扑过去殴打你,一种针扎一般令人难以忍受的悲哀猛地涌上我的心头。

在这之前,一期学员和二期学员之间发生了争执。再加上出现了东仪和土肥之间的内部纷争后,逍遥就已经对继续统率文艺协会心生厌倦了。

下述内容引自河竹繁俊所著《逍遥、抱月、须磨子的悲剧》。

从他亲自制定的“约法三章”和“游于艺”等语言中便可看出,逍遥本来希望话剧运动在锤炼每个演员演技的同时,也能为大家提供一个提高精神修养的场所。但是实际上协会却成了大家自我欲望和私心杂念喧嚣泛滥的战场。其实话剧正是在这种充满活力的境况中才得以发展进步的。在这一点上,可以说逍遥的想法有些天真狭隘。

公开这封信是一种痛苦,这种想法并未彻底泯除。但我又觉得读者一旦读了这封信后,或许就会因此滋生出对抱月的好感也未可知。”

逍遥当时所采取的人事变动等举措,仅仅是在表面上暂时平息了一期学员的不满,然而内部争执并未消失。此外早稻田大学内部从侧面对协会的方针、演出剧目等指手画脚的人太多,甚至有人公然批评了逍遥的做法。尤其是《二十世纪》和《回忆》,逍遥起用了与早稻田毫无关系的松居松叶,这使他遭受到协会内外的强烈非难。此外又出现了抱月和须磨子的问题。有人批评逍遥对他们二人的恋情过于缺乏理解。在当时倡导自由恋爱和自然主义的一部分进步主义者眼里,逍遥给人留下了这样的强烈印象:这是一位“度量狭小的老人”。

一直保持思索状且形象忧郁的抱月,一旦进入疯狂状态,其心中的恋火便会熊熊燃烧起来。他,也是一个男人,是一个人。这封信恰恰是了解这一点的绝佳资料。

再就是改组后的一部分干部挪用了协会的费用。一期和二期学员每逢登台演出都会表达出不满。内部纠纷接踵而出。迄今为止的协会,精神方面暂且不论,经济上始终是由逍遥一人负担并主持运营。虽说在打入帝国剧场后情况略有好转,但依然处于赤字经营的状态。逍遥为协会投入了大量资金,结果却依然遭人诟病。那就不如干脆辞职算了,谁有能耐谁来干!

然而,正因为是大学教授,所以就应该理性些并保持冷静。然而这种看法只不过是看到了表象而已。无论是教授还是学者,当他爱上了一个女人时,就会为爱而癫狂、而苦闷。这才是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人!

可以说貌似冷静实则意想不到急躁的逍遥,其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到头来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了。

“……在此转载全文,于我而言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可是为了了解抱月当时的苦闷心境,也为了了解此后他和须磨子的关系,我不得不忍受这份痛苦……”

对逍遥辞去会长一职最为茫然不安的便是协会会员们。逍遥的辞职即意味着协会的解散。

事实是发现了这封信并将其公之于众的河竹繁俊曾写下过如下的纪录:

以前通过批评协会干部达到解恨目的的会员们现在失去了批判的目标,顿时显得狼狈不堪。不仅仅是会员,就连《早稻田文学》的有关人员以及拥戴抱月的清风亭派成员们也毫无例外。

抱月和须磨子幽会的场所被妻子跟踪发现,此后他又在须磨子和妻子之间引发了一场骚动。正因为这封信写在事件发生之后,所以抱月情绪亢奋,信中的某些语言未免有些夸张。对于一位知识型的充满理性的大学教授而言,内容或许有失体面。

他们是在协会处于绝对权威,且逍遥身为协会统帅这一前提下批评协会、指责逍遥的。可现在这个绝对的对象如果消失了,他们所有的意见也就全都失去了指向目标。

于是协会和早稻田的有关人员便一起前来劝阻逍遥,试图让他回心转意。以前曾批判过逍遥的人此时态度骤变,居然恳求逍遥道:

信拿在手里以后感觉沉甸甸的,而且整个信件中处处罗列着对须磨子的爱恋词语。读着读着市子便全身颤抖起来,随后将手中的信一下子抛了出去。而抱月则对此事一无所知,正以他那副忧郁的面孔赶往信州方向。

“如果现在老师辞职的话,那就等于是毁坏了话剧的萌芽。”

在抱月走后,市子再次搜寻了抱月的书斋,结果在抽屉深处发现了那封抱月前一天夜里写给须磨子的情书。

听到逍遥辞职的消息后,抱月感到惊诧不已。在刚听到这一消息的那一瞬间里,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正因为当时抱月正在琢磨组建新剧团的事,因此他便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行动给逍遥的决断带来了影响也未可知。

可是,在这之后却发生了另一个事件。

名义上虽是独立,但抱月的想法却是让新剧团作为协会的兄弟剧团问世。因此,相当于大本营一般存在于世的协会如果解散,情形可就截然不同了。

市子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心满意足地低头施礼。抱月则愁眉不展地点了点头。

抱月向一期学员武田正宪打探了一下协会的内情后,便拜访了坪内宅邸。

“早去早回!”

当时开过盘问会还不到一周,然而逍遥当初开会时的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已经踪迹皆无,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如释重负后的轻松面孔。

翌日也就是四日,抱月和天野教授从上野站出发了。妻子市子也到车站相送,当然,那里看不到须磨子的身影。

首先,抱月对自己暌违一周表达了歉意,接下来便从组建新剧团虽然是事实,但绝对没有对抗协会和逍遥的意思开始,打开了话匣子。

信写得实在太长。重读时内容着实令人脸红。于是他便决定推迟寄出的日期,把信暂且放在了书斋桌子抽屉的深处。

“我明白,你就按你想的放开了去做吧。”

那是一封写了二十张便笺纸的长信。信的开头,他先是为这次事件道歉,接着便打算写一些希望须磨子不要回老家之类的挽留话,可是写着写着抱月内心的恋情居然沸腾起来,结果便写下了一封长信。

逍遥态度沉稳,当初的严厉劲儿已经消失殆尽。

须磨子能够等到我一个星期讲演结束后回来的那一天吗?如果这期间她跑到别的地方去,那可如何是好?是日夜晚,抱月在闷闷不乐的心情下,给须磨子写了一封信。

“可是,听说老师这次要辞去协会的工作,对我而言这就是晴天霹雳。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同行者是同一所大学的天野教授。如果没有发生这次事件,抱月本打算带上须磨子的。他计划瞒着市子先到高田马场坐上电车,然后在上野与须磨子会合。可如今却不得不放弃这一初衷。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只是累了。”

不过翌日的八月四日,就是以前拖延再三要出发去信州举办讲演会的日子了。

“该不会是因为我要组建新剧团,惹您不快了吧?”

是日一整天,抱月都没有迈出诹访町的家门半步。一想起须磨子说过的要回老家的话,他就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追赶过去。可是他又不能追到须磨子赤坂的姐姐家里。更重要的是市子死死地盯着他令他无法走出家门。如果出门的话,难免市子不会像昨天那样紧紧地跟在身后并重蹈昨晚的覆辙。

对于抱月的提问,逍遥只是莞尔一笑,随后答道:

市子觉得即便只是和抱月相向而坐都会感到心情不悦,于是便站了起来。

“对你独立出去这件事,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我辞去协会的职务只不过是我个人的任性所为而已,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再这样穷追不舍,易于亢奋的抱月再做出什么举动也未可知。

“但如果您现在宣布辞职,就只能让人往那方面去联想了。”

“你脑子进水了是吗?”

“有人要那么想就随他们便好了。社会上什么人都有。”

“我不在乎!谁想笑就去笑好了!反正我对大学之类没什么留恋的。”

逍遥虽然语气和善,但眸子里已经没有了以往注视自己得意门生时的那抹子热情。

“你这样做恰恰只会成为坪内老师和大家的笑柄。”

“总之,你对协会和我的事不必介意,一如既往按你所想放手去做就是了。”

“躲到老家或是什么地方去。”

逍遥的话表面上看是一种鼓励,可换成另一种解释的话,也可以被视为对抱月的辛辣讥讽。

“那你之后打算干什么?”

抱月再次劝阻逍遥,希望其尽量避免做出辞职这种影响过大的决断,之后便离开了逍遥的家。

“那个女的要是走了,索性我也从大学辞职。”

嗣后,又有许多人对逍遥进行了挽留,于是逍遥撤回了立刻辞职的决定。但择机辞职的想法并未改变。

“这样一来也就不会再有奇怪的传闻出现了。坪内老师应该感到放心才是。”

说来,逍遥是一个很少发表意见的人。可一旦决定了某件事后,则难以令其改变初衷。这次之所以打消了辞职的念头,是因为协会已经决定从六月二十六日起开始上演《尤利乌斯・恺撒》。

“我不会和她有不正常的见面。但是如果她走掉的话,戏剧工作便无法开展下去。如果因为这件事她回了老家,我就没有脸面再去见坪内老师了。”

这出戏也是由松居松叶担任导演,演出地点在帝国剧场,为时一周。若按原来的计划,须磨子也应该出演其中的角色。

“总之,请你发誓,今后再也不和她见面了。”

逍遥觉得放弃已经定妥的演出,只有自己一人中途逃脱未免过于随心所欲,所以便决定在这次演出全部结束后再行辞职。

对市子的执拗,抱月已经忍无可忍,不禁勃然变色。正如成语“欺软怕硬”所云,市子的态度竟变得谦恭起来。

“坪内老师迟早是要从协会辞职了”,这一危机感反而使协会会员们更加团结,排练时的热情竟然高涨起来。

“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

角色分配为东仪饰演安东尼,加藤饰演恺撒,土肥饰演布鲁图斯。秋元、林等女优阵容也参加了演出。对协会而言,这是首次没有须磨子参加的公演,因此,舞台阵容严整,连逍遥本人也参与了导演活动,演出气氛相当紧张。

“看来你们之间还是有事儿了!”

也是沾了此次演出或许是协会的告别演出这一传闻的光,观众蜂拥而至,上座率颇佳,一连两天都是场场爆满的好成绩。

“我从未说过这种话!”

然而逍遥辞职的决心已定。这次公演刚一结束,《东京朝日新闻》就以“逍遥的隐退”为题发表了如下内容的社论。

“什么意思?你是承认和那个女人有关系了?”

据悉:坪内博士打算以本次上演的恺撒剧为留念剧目,从文艺协会会长的位子上退出,并中途抛弃自己视为毕生事业的话剧改良事业,归隐于原本一向是其副业的早稻田大学教授职位。博士之所以痛下这一决心,并非身躯老迈之故。当初博士为整肃协会的内部风纪问题,试图令岛村抱月等人退出文艺协会。而那些一直认为文艺协会的话剧方针并非阳春白雪的人,与对文艺协会怀有私人怨恨的早稻田大学文科出身的少壮派文人则抱成一团,展开了一场拥戴抱月的运动。由此文艺协会便与抱月的拥趸们各执一词,致使事态变得复杂起来。坪内博士对自己的无德深感羞愧,遂以牺牲自己的未竟事业——改良话剧之抱负为代价。这样一来,一是可以让抱月得以在开展新的话剧运动时卸下思想包袱,二是也可以收拾文艺协会的残局,而博士本人则可从剧坛全身而退。(以下省略)

“啰唆,随你好了。”

不仅仅是上述社论,社会舆论也对逍遥充满了同情。由此便可进一步窥见逍遥在文学领域的丰功伟绩、在话剧领域表现出来的牺牲精神以及社会对逍遥辞职所发出的惋惜声浪之高。

“你还在庇护那个女人啊。你说这种话看来还是喜欢她呀!”

上述社论以逍遥和抱月拥趸的对立为中心,根本就没有提及须磨子的问题。二人的事在当时已经相当出名,报刊评论员不可能对此并不知情。如此看来,或许评论员认为男女艳闻不过是区区小事而已,因此故意避开不谈。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她可不是那种人。”

在《尤利乌斯・恺撒》公演结束的同时,逍遥在协会的干部会上明确宣布:“自己将辞职,并打算解散协会,就此还望大家多多谅解。”

“对这个女人可不能掉以轻心啊!别看她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但她其实是来摸我们底的。先来试探一下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或者家里的情况,如果发现有机可乘,她就还会偷汉子。”

几乎所有的协会成员都表示反对,可是事到如今已经难以指望逍遥回心转意。更何况一般会员与逍遥之间并未达到可以畅所欲言的亲密程度。在他们眼里逍遥并不是一个和善的可以亲近的人。

“不是跟你说过没有吗?”

然而土肥和东仪等老资格干部们却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尤其是土肥,他愤然说道:

刚才还在互相说对方“漂亮”啦、“了不起”啦,云云,可一旦人家走了以后却又再次称呼起“那个女人”来。

“老师只是单方面地提出‘解散’,我对其中的理由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非得现在突然解散协会不可呢?”

“孩子他爹,你和那个女人之间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是吗?”

逍遥略显厌烦地答道:

抱月缓缓地回到客厅后,市子也跟了过来。二人相向无语。俄顷,市子开口说道:

“很明显,协会如果继续维持下去的话,必然会触礁搁浅。”

两个人似乎全都成了须磨子的手下败将。

“这样的回答我们无法接受。请您简明扼要地说明一下理由。”

须磨子回去后,夫妻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地叹起气来。

见土肥紧追不舍,逍遥的脸上少见地流露出愠色。

走出门后的须磨子再次轻轻颔首示意,接着便疾步消失在正面的大马路上。

“理由就没有必要在这里说了。你们大家扪心自问一下,不会不明白的。”

最后,须磨子对依旧操着双手伫立在那里的抱月送了一个秋波,随后便倏然转身打开了玄关门。

就这一句话,顿时令土肥哑口无语。众人也低头缄默起来。

“那么,请多保重!”

听了逍遥这句话后,会员中再也无人能够提出异议了。尤其是东仪那种在男女关系或演出方面问题接踵而出的人。他们只能一味低垂着自己的头颅。

不知道是真心还是故作姿态,两个女人像老朋友似的交谈着。

但是,对于只知道埋头工作的稳健派,如土肥等人而言,仍然有无法接受的一面。

“下次来附近时,我再顺便过来拜访。”

“我们知道老师确实相当辛苦。可是,即便如此,也不应该现在就甩手不干了呀。这不是太过随心所欲了吗?”土肥向同事们抱怨道。

“我也是,见到你也就放心了。今后就不要在外面偷偷摸摸地见面了,请随便到家里来玩吧。”

确也如此,对于认真从事话剧事业的人而言,逍遥的辞职未免过于唐突。此外,他们在表达不满的同时,也在后悔当初没能及时看透逍遥的内心世界。

“打搅了这么长时间真是对不住!不过能够得到夫人的谅解,我这心里边也就轻松了许多。”

“我们不应该只是一味地追求理想,如果当初大家稍微具有一点分辨能力并宽容一些的话,也不至于使坪内老师陷入如此这般的困境中。无论什么时代,年轻人就只知道破坏的喜悦,却不晓得建设的辛苦。我们一直以为该毁灭的就让它毁灭,该崩溃的就让它崩溃好了。其实更应该认真审视一下即将崩溃的事物的本质。”

说罢,须磨子便把头转向了市子。

上述话语是当时一位自称横川唯治、后来成为“自治剧团”团长的山田隆也氏的肺腑之言。他的话也表述了大多数会员的心境。

“真的没事,我会在路上叫的。”

然而箭已离弦。报纸上连日来从逍遥辞职到协会解散,乃至对将来剧坛的嬗变等,连篇累牍大书特书,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再去叫一次人力车怎么样?”

大正二年(1913)七月八日,逍遥正式辞去会长一职。在一周后的七月十五日,由市岛、金子等人组成了善后委员会。

须磨子故弄玄虚地说,接着便站了起来。抱月按捺住自己想要送她的想法,伫立在门口说道:

委员会向土肥、东仪以及一、二期学员共计十八名会员赠予了若干钱财,将会费退还给会员和赞助会员,将捐款退还给捐款人,并向被辞退的会员递交了感谢信。

“这个嘛,我还要和姐姐商量一下。”

结果是出现了大约两万日元的赤字。逍遥变卖了自己的房产和土地,填补了这些亏空。当时的两万日元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两亿日元。

“你真的不会再想回老家了吧?”

就这样,文艺协会自明治四十二年(1909)五月创立以来,仅仅四年的时间便走向了崩溃。与当初创立时的声势相比,结局竟如此的草率索然。

“我想顺便去一下赤坂的姐姐家。”

然而,嗣后却萌生了各种话剧运动的萌芽。亦即,以“艺术剧团”

“再等等如何?你是去大久保吧?”

为首,相继出现了“无名会”“舞台协会”“新国剧”等各类剧团。再加上对舞蹈界,乃至后来扩展到对剧作家、表演家、导演等的影响,当初的萌芽绝对不可小觑。

如果此时须磨子走在路上的情景被他看见的话,鬼知道他会造出什么谣言来。再者说,这件事刚刚发生过,难保须磨子不会移情东仪。

虽然壮志未酬,但可以这样讲,在明治这个新时代里,逍遥对话剧运动毅然决然倾注的热情,已经被下一代人不折不扣地继承下来了。

其实,与其说抱月在意的是太阳光线,不如说东仪铁笛的家就在附近。

“可是,太阳的光线太强了呀!”

伴随着坪内逍遥会长的辞职和文艺协会的崩溃,以岛村抱月为中心的新剧团的组建愈发飞快地具体化了。

“没关系的,我可以走着回去。”

首先是于大正二年(1913)七月三日在清风亭举行了新剧团设立创始人大会。

抱月打发晋平去叫附近的人力车,然而不巧车子全都出去了。

与会者有相马御风、片上伸、秋田雨雀、安成贞雄、中村星湖等五十余位。成员主要以早稻田文科系志同道合者为中心,亦包括在话剧领域拥有丰富经验的中村吉藏、水谷竹紫等人。

“那么,去叫辆人力车吧。”

会上首先提出的,就是剧团的构成和运营方式问题。

就这样一个小时的时光逝去了,须磨子终于站起身来。

与会者都是一些对新剧团充满了理想和期待的人。虽然未必都是话剧知识渊博之人,但他们的热情不可忽视。

怎么看都是一副奇妙的光景。抱月在一旁操着双臂,满脸怅然。

参加会议的人全部成为评议员。之后由抱月指名,其中的十数人被选为干事。最终岛村抱月被大家推举为干事长。

有问不能无答,不觉间两个女人的交谈渐渐融洽起来,后来甚至喜笑颜开了。

其次就是剧团的名称。起初抱月主张叫“新剧团”,仲田胜之助则主张叫“艺术俱乐部”,其中也有人主张就沿用文艺协会的名称好了。

说罢,须磨子又向市子询问了一些孩子和家务等方面的事情。

然而安成贞雄却提出了以下意见:

“真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啊!”

“我觉得应该仿照‘莫斯科艺术剧团’,叫‘艺术剧团’为好。对于我们这个以艺术至上主义为宗旨的剧团而言,这个名称与剧团的目的最为匹配。”

看着须磨子这过分虚假的举动,抱月和夫人的脸上全都显露出些许无奈的神色。

根据这一意见,剧团的名称便被定为“艺术剧团”。

须磨子摸着孩子的头,问了问名字,然后又把他抱起来,在额头上亲吻着。

在大正二年九月号的《早稻田文学》杂志上,以《“艺术剧团”的成立》为题,刊登了如下公告:

“哇,好乖呀!”

吾等志同道合者相聚一堂,在此创建新剧团“艺术剧团”。宗旨如下:排除所有世俗弊端,战胜一切艰难险阻,为新兴剧团倾尽吾等毕生之力。据此倘能与天下有识之士共享些微之新生祝福,则幸莫大焉!吾等将始终如一,对新艺术笃志不移。死而后已乃吾等之夙愿。恳请认同此志之诸贤,以宽厚、自由、清新之心,广施援手是荷!

听了市子的话后,秋人慢慢地低头行了个礼。

“艺术剧团”同人

“还不跟阿姨打招呼?”

此后,在抱月执笔的《“艺术剧团”创立备忘录》中,又对艺术剧团成立的经过进行了说明。继《艺术剧团规则》《艺术剧团会员申请规定》《会员招聘》之后,末尾对剧团的组织机构做了如下记载:

“到阿姨这儿来。”

艺术剧团干事长:岛村泷太郎(抱月)

须磨子莞尔一笑。

干事(按日文假名字母顺序排列):尾后家省一、片上伸、川村久辅、吉江乔松、相马御风、中村吉藏、中村将为、仲木贞一、楠山正雄、仓桥仙太郎、前田晃、松井须磨子、秋田雨雀、水谷竹紫、岛村民藏、人见圆吉。

“哎呀,多可爱!你好!”

此外还有评议员二十九名,其中可见石桥湛山的名字。而由干事委托的赞助员中则有严谷小波、岩野泡鸣、小山内薰等人。当时文坛和演艺界的精英人士均赫然在列。

市子端着盛有蛋糕和红茶的托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孩。那是快七岁的次子秋人。

此后便公布了首届会员二百三十二名成员的名单,会员资格为年付会费六日元(每月五十钱)。其中赞助五十日元以上者可以成为特别赞助员。

这时客厅的拉门被打开了,抱月慌忙松开了拉着须磨子的手。

在这段时间里,抱月依然采取了组建新剧团并非其本意的态度。

“好吗?真的不要再提什么回老家之类的事了。”

自己只不过是受到了早稻田文科志同道合者以及对协会心存不满分子的拥戴而已。倘若可能,自己也想和坪内老师一起隐退。但这么做,协会迄今为止点燃并维系过来的话剧之火便会熄灭,进而产生违背坪内老师志向的结果。因此,眼下即便艰苦,自己也只能挺身而出。

“不,老师有如此幸福的家庭,有夫人有孩子……”

抱月本来就不属于那种积极主动类型之人。每当出现什么争端时,他只会将双手揣在怀里做沉思状,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的这一姿态和他那瘦长的身躯相辅相成,显得思虑幽深且谨小慎微。大家看到他这副样子后,便会同情地思忖:“可不能再让岛村老师为难苦恼了。”

“怎么会呢!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活在世上的。”

抱月就是一个与沉思和苦闷形象极为相配的人。

“一开始我真的想过要去死。可要是现在死了的话,吃亏的岂不只有我一个人?”

此时亦然,大家深信岛村老师是在并不情愿的情况下,为了实现协会的所期目标,正在一条痛苦的道路上踟蹰而行。事实也是,创立一个新剧团并非易事。让谁成为新剧团成员,在哪里上演哪些剧目,靠什么获得经济方面的支撑等等,问题堆积如山。

“总而言之,你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强。如果你死了,我真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但是,在这一切的背后,也存在着一份他得以和须磨子两人共同创立自己剧团的喜悦。

“我今天是来道歉的。”

人员齐备了,资金的筹措也有了头绪。艺术剧团看起来似乎就要轰轰烈烈地扬帆起航了,然而新的征程并非一帆风顺。

抱月握住了须磨子的手,他似乎忘记了这是在自己的家里。

第一个重大失算便是本以为老文艺协会的会员会转入新剧团,然而事实上这些老会员却分崩离析了。

“总之,你不要再提回老家的话茬了。你要是走了,我就无法工作了。”

文艺协会崩溃后,会员们对去留问题犹豫不决。意欲独立者有之,物色其他剧团者有之,还有一部分人想趁此机会退出话剧运动。

“过了一个晚上后,我对老师您也好,对夫人也好,已经没有丝毫的怨恨了。反倒是觉得通过这次发生的事自己能和夫人促膝谈心,这真是太好了!”

根据迄今为止的状况,抱月本以为一期学员和二期学员中的主要成员都会追随自己。

“不,我要多说几遍。我昨天的表现实在是太愚蠢了。如果伤了你的心,还请你多多原谅!”

可是一期学员中的大半成员出于对同期学员须磨子的反感并不打算加入新剧团。他们加入了东仪、土肥等人新创立的“无名会”。

“请您不要再说这些了。”

其他如加藤、森、佐佐木等人则另辟蹊径,自己创立了“舞台协会”。

“我还真以为昨晚你死了呢,所以跑到户山原野到处乱转,后半夜才回来。”

在这早些时候,也是因为与须磨子不合而离开了协会的上山草人则与林和、林千岁、守田勒弥等人组建了“现代剧协会”。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后,抱月再次以依恋的目光端详起须磨子来。

结果是,加入艺术剧团的只是那些与一期学员对立的二期学员如泽田正二郎、仓桥仙太郎、中井哲等人。而一期学员中只有对抱月心存好感的武田正宪加入进来。

说罢,市子便退出客厅去准备点心。

艺术剧团的办公地点就定在迄今为止多次举行过会议的清风亭。九月十五日在清风亭召开了演出人员碰头会。

“我们已经不怎么介意了。你就放宽心,轻松一些吧。”

以抱月为首,包括中村吉藏、武田正宪以及二期学员们,全都神情紧张地聚集在清风亭。唯有须磨子身穿浴衣,神态悠然且理所应当

“我确实是一个没有任何才能的差劲女人。能在舞台上表演到今天,也全都是仰仗老师指导有方。我个人是做不成什么事情的。一想到我居然给对我有过大恩大德的老师和夫人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就寝食难安,所以今天才这么早就出门赶到这里来了。”

似的坐在上首座位上。

在二人对话的诱导下,市子也开始挽留起须磨子来。然而须磨子却愈发显示出一种值得称道的样子说道:

首先由抱月起身致开幕词。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新剧团成立的经过,呼吁大家今后要团结一致。之后说道:

“你和我丈夫是通过演戏才关系密切起来的,我就此向来没有什么想法。请你就不要再提回去之类的事了,打起精神来好吗?”

“希望在剧团内自己和松井须磨子被称为‘主体’,其他人则被称为‘客体’。”

“这还用说吗?总而言之,我决不允许你回到老家去。坪内老师也不可能答应你的。如果那样的话,连我都无法在文艺协会继续待下去了。”

刹那间,大家的脸上全都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须磨子的话音未落,抱月就借劲儿在一旁帮腔道:

本来抱月已经被任命为干事长,现在却又要被称作“主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如果只是抱月一人倒也罢了,还把须磨子也弄了进去,岂不有些过分?

“虽然我们绝对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丑事……”

然而当时无人站起来公然表示反对,会议就此终了。

“我的话里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有些困惑,因为在你和我丈夫之间传出了难听的绯闻,我是在气头上才那么说的。”

艺术剧团决定最初的演出剧目为《内部》和《蒙娜・凡娜》。在决定角色分配时,抱月对饰演凡娜对手戏的普林齐瓦勒以下的角色采取了投票表决的方式。但主角凡娜却理所当然地指名由须磨子饰演。

“不,夫人并没有做过任何需要道歉的错事。是我不对,做了‘偷鸡摸狗’的勾当。”

终于进入到舞台排练阶段,须磨子的为所欲为也理所当然一般开始了。

“昨天我也是一时火冒三丈,这才说了失礼的话。”

首先是排练的时间,由须磨子自己定为“明天十点开始”,身为导演的抱月颔首默允。

事态的意外展开令市子也慌了手脚。

大家如约到齐了,须磨子却迟到了一个小时。到场后她甚至没有一句道歉的话,便满不在乎地开始了排练,而且还专拣自己出场的部分反复排练。

“你不要这么说,重新振作起来!”

吃午饭时也是,她只是在自己饿了的时候才让大家休息。如果其他人提出休息,她就会勃然大怒。排练结束的时间也要随她心意,说结束就结束。虽说在排练的热情方面须磨子无可挑剔,但一切必须唯我是从。

本来是在劝慰对方,然而狼狈不堪的却是抱月自己。

即便须磨子的任性引起了剧团成员的不满,抱月也佯装不见。

“松井小姐,你冷静一点!”

排练进行到第三天时,一位成员再也难以忍耐下去,遂抱怨道:

“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经失去了和老师一起工作下去的信心。”

“老师,您想个办法吧。”然而抱月并不作答。

“你等等!你要是走了,文艺协会也就垮台了。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可就全都前功尽弃了呀。”

“老师根本就没考虑我们这些人,脑子里只有须磨子一个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昨夜我考虑了整整一个晚上,我打心眼儿里讨厌自己,居然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要是回到老家能多少悠闲一点的话,我想自己或许还有可能重新鼓起生活下去的勇气。”

剧团成员的不满日益高涨,然而须磨子的态度并无丝毫改变的迹象。不仅如此,反倒对抱月加倍撒娇,反反复复地说什么蒙娜・凡娜的舞台服装不合自己心意。而她自己却不去对服装师讲,只是直接向抱月诉苦。

“开什么玩笑!你现在要是走了,文艺协会怎么办?”

“老师,这成何体统嘛?这种便宜货!”

“当然是要辞掉了。即便待在东京,发生了这件事,今后也只能是给大家添麻烦,所以我想一个人单独过上一段安静的日子。”

听了须磨子的申诉后,抱月立刻叫来服装师,亲自向服装师提出了要求:“你能不能想点办法?”

“那么女优的工作怎么办?”

“即便这套服装,也是好不容易才从‘薗部’和服店借来的,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了。”

“是的,我已经很久没回乡下老家了。”

听了服装师的话后,须磨子在一旁插嘴道:

“回老家?你,是想要离开东京吗?”

“三越百货公司的话,一定会有吧。”

“因此我想好了,我打算回到信州去。”

“如果到那种地方去买新品的话,可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喽!”

须磨子再次向市子深深地低下头去。昨天还那么强势,甚至露骨地表现出敌意的女人,此时此刻却谦恭得令人无法想象。这到底是她的真心呢,还是在演戏?市子难以置信。

“主角的衣服怎么可以节省呢?是吧,老师?”

“我发自肺腑地向夫人表示歉意!”

受到催促的抱月只得勉强颔首。

话刚出口,抱月突然意识到身边还坐着妻子,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好嘞好嘞,这么说花多少钱都可以了,是吗?”

“哪有的事……”

服装师貌似不快地走开了。对于舞台服装,须磨子一概喜欢奢华艳丽的。即便在出演主人公消沉悲哀的场面时,她也满不在乎地想要穿着华丽扎眼的服装登场。而且有铭仙绸就不要棉布,有绉绸就不要铭仙绸,总之价格越贵越好。

“不!老师是位了不起的人,家里的太太又这么漂亮。我明明知道这些,却仍然对老师撒娇,这可能就是女人的贪心吧。所以是我不好。”

而且她每演一场就想换一套服装。

然而须磨子并不理会抱月的阻拦。

抱月几乎每次都是按照须磨子的要求行事,有时被缠无奈,甚至还亲自跑到衣料店去选购。

“松井小姐,怎么能怨你一个人……”

在去四谷的和服店“布袋屋”时,须磨子选购了一块鲜红的花缎布料。回来后她把整块布料裹在身上,在排练场的镜子前照来照去。

“我昨夜想了整整一个通宵,反省自己真是做了一件对不起你们的事情。”

“怎么样?诸位,和我匹配吗?”

如果只是听着须磨子那口齿清晰的发音,就会以为她正在练习舞台表演什么的。

须磨子问道,然而无人作答。

“此次由于自己的任性,给二位带来了麻烦,真是抱歉得很!”

“我在问怎么样呢,怎么样?”

然而须磨子并不回应他,只是分别看了看抱月和市子,接着便突然将双手撑在榻榻米上,低头说道:

当她发现,即便自己歇斯底里似的询问也依然无人回答以后,便望着抱月说道:

抱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佯装镇静有点怪异地点了点头。

“老师,老师觉得怎么样呢?”

“啊……”

“嗯,看上去倒是不错……”

片刻后,剃完胡须的抱月和脸上扑了白粉、唇上抹着淡淡口红的市子与须磨子正面相向地坐了下来。

抱月的话音刚落,成员中就有人喊道:

今天刚照面时,采取了偷袭手段的须磨子似乎占得了先机。不过从现在开始,才是正妻展示强大力量的时候。

“不错呀!女不倒翁!”

市子命晋平把茶水端到客厅里,自己则再次坐到镜前重新化了化妆。

众人立刻哄堂大笑起来。须磨子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听完市子的话后,抱月一边朝客厅张望一边走下楼去,接着便剃起胡子来。

“谁呀?!刚才说话的是谁……”

“我把她让进了客厅。”

适才喊叫的男子好像迅即逃走了。随着一声门响,在场的剧团成员们再次窃笑起来。

“她在哪儿?”

“竟敢这么说话!”

“她说有话要对你和我说。”

须磨子猛地甩掉披在身上的红色布料,原封不动地站在舞台上大声吼叫起来:

101

“混蛋!混蛋!讨厌……”

抱月同样大吃一惊,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须磨子披头散发地哭了起来。排练无法进行下去了,结果只能中途停止排练。团员们露出厌烦的神色回到休息室里。

“什么!须磨子来了?”

只有抱月一个人留下来安慰须磨子。

市子暂且离开了客厅,去通知窝在书斋里的抱月,告诉他须磨子来了。

“你不要介意嘛,那不过是一句玩笑罢了。”

在这一点上或许家庭主妇与站惯了舞台的女优大相径庭。

“讨厌!讨厌!我不能原谅那个男人!”

本来是在别人家里,然而须磨子却显得相当沉着冷静。张皇失措的反倒是市子。昨晚她还一口一个“那种女人”“轻浮女优”地骂个不停,可一旦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后,却又不敢和对方进行较量了。

“那块红布料和你很配的呀!”

“啊,好……”

抱月搂着抽抽搭搭哭泣的须磨子的肩膀。到头来在这种场合下总是要由抱月来充当安抚人的角色。

“夫人最好也一起过来。”

艺术剧团选择的首次公演剧目是梅特林克所著、中村吉藏翻译并导演的《内部》和同为梅特林克所著,由抱月翻译并导演的《蒙娜・凡娜》。

“谢谢!那我这就去把他爹喊过来。”

敲定了演出剧目和演出期间后,演员们连日来专注于排练剧目。

也不知是出于嘲讽还是出于好意,须磨子将点心盒递了过来。

外联和营销人员也开始为广告和出售戏票四处奔走。

“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就送给昨天和您在一起的孩子吧。请您收下!”

关于艺术剧团的经济来源,起初抱月觉得可以指望他个人认识的一位银行家,但却突然指望不上了。因此资金的实际来源只能依靠会员的赞助和预售戏票获得。

须磨子当然是首次来到抱月家,她一边目不转睛地环顾着四周,一边在夫人递过来的坐垫上坐了下来。

当时的有乐剧场本身并没有自己的上演剧目,只不过是一个专供出租的小剧院而已。剧场的租赁费为每天一百日元,此外照明费每天也得支付十五日元。负责艺术剧团事务工作的水谷竹紫用十天一千日元的价格将剧场租借到手,照明费则全免。刚开始先支付了三百日元的定金。这笔钱款是在得到相马御风的同意后,从《早稻田文学》杂志的编辑费里挪用的。

因为昨晚的吵闹房间甚至都没来得及打扫。市子顾不上这些,先是拽开了拉门,又将桌前的坐垫摆放整齐。

艺术剧团本身并没有钱,完全依仗业务员四处奔波筹措资金。

须磨子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进到屋内的。无奈,市子只好把她引到玄关右边的客厅里。

单靠业务员找门路筹集捐款未免太过难为他们,于是便想出了一个迫不得已的法子——将筹集到手的资金的十分之一以辛苦费名义发放给业务员。

“是的……”

虽说艺术剧团和抱月身后有早稻田有志人士的支持,但他们只不过是在精神上给予了支持而已,并非拿出了真金白银。因此艺术剧团始终饱受着经济方面不安定因素的困扰。

“此后我考虑了再三,也算是得出了一个结论吧。我想还是跟老师及夫人讲清楚为好,所以就赶来了。老师在家吧?”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戏票的预售颇为顺利。在演出临近的几天里,票价即便上涨一倍都能够卖出。

须磨子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市子的脸,低头施了一礼。

“松井须磨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我真想看上她一眼。”

“昨晚实在是太失礼了!”

这是人们先入为主的想法。与其说关心这次演出本身,莫如说对于性丑闻的兴趣占了上风——都想目睹一下那个将拥有妻室的教授揽入怀中的女优。

市子慌乱地只是整理了一下前额的刘海便来到玄关处。昨晚刚刚大吵一通后各奔东西的须磨子此刻就站在那里。只见她身上穿着一件花纹图样连衣裙,腰间束着黑色腰带,简直就像是一大朵盛开的鲜花。

然而,就算是丑闻,艺术剧团完全仰仗须磨子的人气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说想向老师和夫人道歉……”

对于这一点须磨子当然心中了然。正因为有了自己这才有了艺术剧团。因此自己必须比任何人都华丽耀眼。

用过餐后正在喝茶的市子一头雾水地向玄关处望去。

各种牢骚倾吐一空以后,须磨子终于提出了她在《蒙娜・凡娜》中的所有舞台服装都必须在三越百货公司全新定制的要求。

“你说什么……”

可是,如果答应了她的要求,从预算情况看,其他演员的服装就必须全部借用或者由演员自掏腰包了。甚至因角色需要必须定制的服装也不得不因此而放弃。

“不得了啦!松井须磨子来了,就在玄关门外面。”

演员也好,服装师也好,剧团全体成员无一例外,全都反对须磨子的要求。然而此次亦然,须磨子只是望着抱月说道:

晋平慌张地回了一句后,立刻跑回屋里。

“老师可是赞成的,对吧?”

“嗯……您等一下。”

抱月慌乱地眨了眨眼,眼帘低垂。

“我是来向老师和夫人道歉的。”

“没问题,是吗?”

看着晋平狼狈不堪的样子,须磨子耸了耸肩说道:

须磨子以撒娇的语气,双眸向上望着抱月。抱月依然低垂着双眼,片刻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请问,您……”

“老师已经答应了,大家明白了吧。”

昨晚吵着闹着要去寻死的女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而且还是堂堂正正地跑到抱月和夫人的家里来了。

须磨子得意洋洋地说,接着便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刹那间,晋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须磨子的身影消失后,二期学员仓桥仙太郎和中井哲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透过玻璃门晋平看到的正是松井须磨子。

“老师,您打算对松井的专横默认到什么程度?照这个样子,是不是我们就该穿破烂不堪的服装登台了?”

会是谁呢?就在晋平观望的工夫,人影已经径直朝这边走来,并把手伸向了玄关门。

中井说罢,仓桥又接着说道:

夫人并不作答。晋平站了起来。就在他打开隔扇走到玄关前的换鞋处准备登上二楼时,他突然看到玄关的玻璃门外有个人影。

“老师认为我们全体成员和松井须磨子到底哪个更重要?”

“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吧。”

“……”

于是晋平开始用餐。吃完早餐后,依然不见抱月下来。

“请您说清楚!”

夫人冷漠地说。无奈,晋平只好作罢。俄顷,也许是闹累了,声音戛然而止。

受到追问的抱月怀揣双手答道:

“别理他!”

“松井和你们都重要。”

“老师还在说自己想死呢……”

“我们不要听这种暧昧的回答。松井和我们,如果要您二者择一的话,您选哪个?”

此时的晋平只觉得手足无措。这还是那位被人誉为温和厚道而又极为聪慧的岛村教授吗?晋平看不下去了,只好再次来到楼下。只见夫人正在若无其事地品尝香茗。

抱月慢慢抬起脸来,随后便是一声长叹。

“我想死!我想死!”

“如果非要我二者择一的话,目前我就只能选择松井了。”

然而抱月就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更加用力地踹着地板说道:

俄顷间,大家面面相觑,接下来便一言不发地一个接着一个地走掉了。

“请您别这样了,声音都传到下面去了。”

翌日起,全体二期学员举行了舞台排练罢工。

“讨厌!讨厌!活着讨厌!”

即便到了规定的十点钟,也没有任何人出现。第一个到来的是须磨子,接着出现的是抱月。此后就只有照明师和舞蹈设计师了。

“怎么了?老师”

“大家这是怎么了?”

晋平惊骇地跑到楼上一瞧,只见抱月正在书斋前的走廊上来回踱步,用脚踩得地板发出声响。

听了须磨子诧异的问话后,舞蹈设计师答道:

晋平不想和抱月继续纠缠下去,遂来到楼下。夫人和孩子们正在用早餐。突然,从二楼传来吧嗒吧嗒的声响。

“说是今天大家休息。”

“仅凭这些你就说她还活着?”

“休息?他们有什么不满的?老师,怎么办?”

“今天我一大早就去了一趟大久保,房东豆腐店也好,她家周围也好,全都没有任何异常。”

抱月在舞台一隅再次做出了一如既往双手揣怀的姿势,陷入沉思中。

抱月身穿睡衣回过头来。

“不过是些配角而已,还这么盛气凌人!一群傻瓜居然还敢说什么休息!不愿意的话不来也无所谓,我一个人练!”

“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还活着?”

须磨子一个人迅速穿好舞台服装,站到了舞台上。

“请您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因为松井小姐也没死。”

“我说,你来扮演普林齐瓦勒这个角色,就站在这儿。”

“我可不该喝酒。如果不喝酒的话,就一定已经死掉了。”

照明师被须磨子推着肩膀来到了舞台中央。

“您酒喝得太多。喝醉了。”

“这怎么行?我又不是演员……”

“喂,我说,我昨天应该是死了的呀……”

“没关系,你就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心中要充满了爱慕哟!”

“您喝茶吗?”

“您等等,我去找一个可以代替我的人来。”

端了上去。只见抱月正站在窗边向户山原野方向眺望着。

“不用!我这就开始表演了,老师。”

此时能够在二人之间进行斡旋的只有晋平。无奈,他只好沏茶

抱月无奈,只好拿起了剧本。事务员、舞蹈设计师等均以万分错愕的表情注视着她。只见须磨子张开双臂,双膝跪下,旁若无人地念起了蒙娜的长长台词。

夫人佯装没听见,扭过脸去并不作答。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抱月又走上二楼来到书斋里。

然而一个人委实难以表演出情绪来。是日她只是念了两个小时的台词便草草收场。

“我怎么还活着呢?”他极为不可思议似的环顾着四周。

“老师,怎么能允许演员排练时撂挑子?应该坚决地开除他们。”

听到有人在耳边大声说话,抱月似乎清醒过来。也许是宿醉犹存之故,他一边敲打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边走进了餐厅。

须磨子强硬的话语声刚落,随即又沮丧地说道,“大家都在戏弄我。

“他爹,那个女人没死哦!”

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倒霉?为什么只有我要被大家欺负呀?”

听了晋平的话后,夫人恼怒似的点了点头,接着就去了抱月睡觉的房间。

说罢,她便一屁股坐在舞台上,伸直双腿哭了起来。

“没事儿,须磨子小姐没死。”

片刻后,抱月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温柔地抱着须磨子的肩膀,安慰道:

豆腐店已经早起开张了,并无任何异样。如果须磨子已经死了的话,一定会有警察进进出出,周围也应该有不少围观者。因为并无异样,晋平便折回了抱月家。此时夫人已经起床。

“明天我一定让他们都来,别哭了。”

须磨子当时住在牛込(新宿区)余下町十九番地外山豆腐店的一幢附属独栋住宅的二楼。

这场二期学员的“罢工”,只持续了两天便不了了之。剧团成员中虽然也有强硬派,但是抱月收回了曾经说过的“须磨子更重要”的话,并向大家道歉,于是便得到了大家的谅解。

具体方位昨晚临睡前已经向抱月的长女春子打听清楚,所以很快就找到了。

他们憎恨的是须磨子而非抱月。看到抱月夹在其他成员和须磨子之间的苦恼样子,大家便再也无法强硬下去了。更何况首次公演再过几天就要开始,如果现在拒绝舞台排练,造成公演中止的话,结果便不仅仅是引起艺术剧团的崩溃,连他们自己也会失去表演的舞台。

晋平顾不上洗脸就急匆匆地向大久保赶去。

“今后请您不要再放纵松井为所欲为了。”

抱月的起居室内,护窗板依然紧紧闭合着,抱月似乎还在梦中。

作为妥协的条件,二期学员得到了抱月的口头承诺,但却难以保证让抱月实现自己的诺言。

翌晨,晋平睁开眼时,时辰已经过了七点。他本想早起,故而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下了。大约是昨夜过于劳累之故,结果睡得太死。

晋平立刻在里侧八铺席大的房间里铺上褥子让抱月睡下,并挂上了蚊帐。这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大正二年(1913)九月十九日至二十八日,共计十天的时间,艺术剧团在面临各种难题的情况下迎来了第一次公演。演出地点为有乐剧场。

如此这般彷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发狂的抱月似乎总算闹累了,竟突然缄口不言起来。适才的狂暴令人难以置信地倏然逝去,抱月满脸沮丧状。晋平几乎是用双臂搂着抱月回到了家中。此时凌晨三点已过。

公演的剧目是《内部》和《蒙娜・凡娜》这两部戏。在《内部》这出戏中,水谷八重子虽然没有台词,却以须磨子孩子的身份踏上了她走向舞台的第一步。

“松井小姐还活着呢。明天一早我就去她大久保的家确认一下,今晚儿您就回家休息吧。”

《蒙娜・凡娜》中的主角凡娜毫无疑问由须磨子扮演,普林齐瓦勒由泽田正二郎扮演,图利布鲁奇奥由仓桥仙太郎扮演,贝迪奇奥由中井哲扮演。在第一幕中,须磨子扮演了一个勇于牺牲的贞淑女子,在第二幕中则扮演了灵魂觉醒的凡娜。

晋平不知所措地叹息一声。于是抱月喊叫道:“反正我是个累赘,你放手!”

有剧评如下:

接下来他又说须磨子肯定就在林子里,说罢便又要往林子里闯。

“第一幕中须磨子的表演无可非议,第二幕中直到主角觉醒的那段演技也相当成功。但对之后凡娜角色的表演,须磨子似乎尚须花费更大的工夫。”(若月紫兰《歌舞伎》)。

抱月依然要往林子里跑,然而他身材瘦弱,且醉意蒙眬,晋平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他,令他无法挣脱。抱月再次喋喋不休地絮叨起来,说他如何如何地爱着须磨子。

其他评论也从整体上对须磨子充满热情的表演给予了肯定性评价,但同时也提出了角色扮演尚须深化的要求。

“不对,她死了。她说得清清楚楚,说是要去死的。她要是死了,我就没有脸面再去见坪内老师,没有脸面面对学校了。”

不过观众席倒是盛况空前天天爆满。

“没事儿,松井小姐还活着呢。老师您可不能这么没出息啊。”

当时有乐剧场的座席是从一楼到三楼,共有三层。一楼和二楼为对号入座的指定席,只有三楼是自由席。一楼和二楼的票价为一日元,三楼为五十钱。指定席戏票在预售阶段和公演当天就已经全部售罄。因此,没有买到指定席位的观众便全部挤到了三楼。三楼的定员是两百人,但因为座位是长板凳拼成,所以挤一挤居然坐下了将近三百人。此外还有站着看的观众,故而轻而易举地就比剧院所定人数超出一二百人。

“那女人一定死在这林子深处了。她在呼唤我呢!快,你放手!”

在每天的演出即将结束前,会计川村花菱便会将当天所售戏票的进项放在一个黄色袋子里,提着它去见后台的抱月。此乃当时的惯例。

晋平慌忙拽住了抱月的手。

“老师,今天又是客满啊。您看,收了这么多!”

“老师,您不能这样!”

川村声音激越。然而抱月只是说了一句“辛苦了”,便将袋子拿了过来。每天都有大把的钞票进账,高兴一下也并不为过,可是抱月从未喜形于色。

西半部是一片被阔叶林环绕着的茂密原野。面对山手线的一片地域是近卫骑兵队的练兵场,乃闲人免进之地。不过西面倒是有一条散步道,是市民们的休憩场所。自不必说与现在的公园不同,那里即便白昼也同样人影稀疏,更不用说晚上,真是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们在那里行走。晋平本以为抱月会继续对他滔滔不绝地说上什么“自己如何如何爱着须磨子啦”“她如何如何可爱啦”,等等。可抱月却突然停住脚步说“就让我在这里死吧”,说罢就要往密林深处跑。

本以为抱月当了大学教授后,对金钱的感觉大约淡漠了,可是到了演出的第五天,抱月却询问起川村来。

当时的山手线,电车线路从户山原野的中央部位南北横穿而过。

“川村君,每天都是客满,收入理应是固定的。可是每天的收入为什么都不一样呢?”

晚上八点已过,户外几乎人迹杳然。抱月醉意蒙眬地甩着双臂,梦游人一般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因为看上去太危险,晋平便从旁搂住抱月的肩膀相伴而去。

“那是因为三楼自由席位的观众超过了座位规定的人数,有时会有一些观众站着看。”

于是晋平便去告知夫人,说自己要陪老师出去走走,之后便离开了房间。

川村自豪地回答,然而抱月却双眉颦蹙起来。

抱月甩开晋平的手意欲走下楼去。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叫他到外面让冷风吹一下,说不定酒还能醒得快些。

“这可不行,你得把收入固定下来!”

“不要哇!你走开!临死前我一定要去看看户山原野。那是我和她散过步的地方!”

“老师,即便您这么说我也办不到啊。站着看的观众每天人数都不一样。进场观众多的话收入就多,这有什么不好呢?”

“老师,不行!您这样子是不能走路的。”

“不,每天收入不同会令人感到不快。从明天开始请你把收入固定下来。”

抱月踉踉跄跄地用手拄着地板站了起来。

超过定员时,就往三楼多放一些观众,当然也包括站着看的观众。这一切都由川村视情酌定,因此收入才增多了。本以为会得到表扬的川村反而受到了训斥。对此川村无法理解抱月的本意。

既然如此我就只有去死了。那女人肯定也死掉了……她对我的软弱感到失望,现在已经死了。我不能让女人单独去死,我也得死……不过死之前我必须去一趟户山原野。”

“真不明白老师是怎么想的。眼看着财源滚滚,却非要减少观众让收入固定下来。”

“啊,为什么人生之路这么难走啊。这是为什么……我着魔了!

川村对有乐剧场的经理说。经理苦笑着答道:

晋平一边恰到好处地敷衍着抱月,一边设法想要让他睡下。然而抱月的亢奋毫无平息的迹象。

“或许大学教授的欲望也就到此为止吧。总之只要你把观众人数定死,他大概就会满足了。”

她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不愿意离开我,我也不放她走。但是这样做对不起妻子,妻子她没有罪过……喂,我说,妻子和女人,两个都喜欢,这种事不稀奇吧?女人可能不理解这一点,可是男人总该理解的吧?难道不是吗?”

“可是总不能把那些想进来看戏的观众打发回去吧!”

看穿他以后就跑来求助于我。因为有了这个契机,她才振作起来了……她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女优的,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女优。她是因为演了我的戏以后才获得成功的。那个女人的演技是我教给她的。

“那就把三楼固定人数的收入交给老师,剩下的钱干脆作为大家的酒资好了。”

“我走到这一步都怪东仪,因为这小子突然玷污了那个女人。这家伙很卑鄙!是个卑劣的男人……不过那个女人立刻就看穿了他。

“如果可以那么办的话当然简单得很了。总之我就先把多余的钱保管起来吧。”

在酒精的作用下,抱月宛若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起来没完没了。

“对于金钱,坪内老师似乎也是如此啊。尽管他自己为了钱已经颇为辛苦,但却时有疏漏。嗯,他们和我们商人对金钱的看法不尽一致啊,总之是超脱得很!”

“反正是要死了,我就把事情只告诉你一个人吧。我曾和其他女人睡过觉,只有那么一次。是在和现在的妻子结婚以后。对方是红叶馆的女佣。我那时刚刚走出校门,女方也只有十七八岁。要是有钱的话,我还想多去几次的。甚至想过要在多去几次以后娶她为妻……但是没能做到。因为没有钱只好死心了。当时虽然也悲伤,但还算轻松地熬过去了……可现在我真是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啊!”

有乐剧场的经理似乎对大学教授们在金钱方面的大度早就习以为常。于是从翌日起,川村便拿着和剧场定员相符的收入来到抱月那里。在仔细清点了一遍金额后,抱月异常高兴地说:“这就对了。辛苦你了!”

抱月说出的话已经支离破碎,可内容却格外真实。可以说迄今为止他始终压抑着的情感此刻一下子全都迸发了出来。

就这样,他们迎来了最后一场演出。川村的手中多出了因三楼放进多余观众而获得的六百日元。按票价每人五十钱计算,等于多放进观众一千两百余名。川村拿着多余的六百日元来到抱月眼前说道:

“少废话!你听我说!我做了一件对不起大家的事……我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坪内老师,也对不起学校。妻子虽然跟我发火,但她很可爱,孩子也很可爱,可是那女人也可爱。大家都这么可爱,这可叫我如何是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啊,啊,我已经活够了。你杀了我!我只有死这一条路了。”

“因为老师让我把收入固定下来,所以我每天只将和定员数相符的收入交给了老师。但又不能拒绝那些蜂拥而至赶来看戏的观众,所以后来我还是把他们放进了站着观看的席位上。这就是多放进观众后获得的多余的六百日元。”

“老师,请您安静一下。您喝多了。最好稍微休息一下。”

川村递上这笔钱后,抱月数都不数,稍微沉思了片刻后说道:

晋平慌忙从楼下端来了金属洗脸盆,里面装着水和毛巾。抱月依然躺在地板上唠叨着。晋平把用冷水拔过的毛巾放到抱月的额头上。

“川村君,这笔钱以什么名目记账好呢?”

“跟你说呀,爱情真是了不起啊,爱就是生命呀……”

“就写戏票收入不行吗?”

“老师,您不要紧吗?”

“座位数本来是固定的,这就等于戏票多卖了不是?”

说到这,抱月全身瘫软了似的倒在了地板上。

“那就记为他项收入如何?”

“对,是大正元年八月二日……对我来说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第一次做了一回我自己。是爱改变了我。”

抱月钦佩地点了点头,之后说道:

“是八月二日……”

“但是,总是出现这种情况可就不好办了。这是我们今后应该好好研究的一个课题啊。”

“我以前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活了四十二年却不知爱为何物……在第四十二个年头上,我才终于醒悟了。即便如此,也还是岩野泡鸣了不起啊。他可是比我醒悟得早多了……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你记得今天是几月几日吗?”

“老师,虽说是收入超出了预定,可这有什么可烦恼的呢?多余的款项就作为剧团的资金,高高兴兴地收下就是了。”

晋平对此无言以对。他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将酒壶和茶杯移到房间一隅。

“可是,随便乱花不明不白的钱难道不是一个问题吗?”

伪的。古往今来无一例外。是不是这样啊,你说……”

看着依然陷于烦恼之中的抱月,川村在感到错愕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丝厌烦的情绪。

“我以前的生活确实充满了虚伪,有过很多虚假的地方。可是人只要一恋爱,就会变得虚伪起来。不对!是因为爱情,人才不得不虚094

确也如此,将观众进来站着看戏获得的收入视为不合情理——这种态度或许正是岛村抱月,亦即艺术剧团的清廉、良心之所在。然而剧团是由活生生的人组成的集团,缺了钱则难以为继。更何况艺术剧团刚刚成立不久,财政状况举步维艰。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为从站着观看戏剧的观众那儿得到的收入烦恼不堪,艺术剧团岂能维系下去?

晋平只是老老实实地倾听着。

川村在钦佩抱月较真的同时,也在为其对大千世界的天真感到不安。

“我干了一件荒谬到家的事。我摊上大事儿了。在我的一生中还从未遇到过这么重大的事情呢。我恋爱了。”

虽然还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有乐剧场的首次公演已经获得了成功。在其他独立出去的剧团都还在艰苦奋斗之际,艺术剧团已经出现了连续十天场场爆满的盛况。

晋平的手被抱月捏着,感觉有些发瘆,于是便低下头去。

公演结束后,艺术剧团及有关人士在目黑的“惠比寿啤酒园”召开了庆祝大会。这是一种一边畅饮啤酒一边开展游园活动的集会形式。会场中央还设置了一个类似于祭神时表演奉献给神灵歌舞的台子。

“听我说呀,你……”

须磨子在舞台上表演了歌舞伎舞蹈。其舞姿荒蛮粗野,即便恭维地说也难获褒奖之辞。现场的状况是剧团的所有成员均对其视而不见,只有少数接受款待的外来客人和抱月以欣赏的姿态观看了她的舞蹈。

抱月再次一饮而尽,之后突然膝行靠近晋平,抓住他的手说道:

此后又在清风亭举行了公演报告会。

晋平无奈,只好端着酒壶再次向楼上走去。

抱月首先起身对公演的成果和今后的抱负做了讲演。接下来便由中村吉藏对演出做了总体评价。之后抱月再次站起,对会计情况做了汇报,然而结果却令人意外地出现了一千日元的赤字。

“你就看着办吧。”

“连日来一直是超满员,居然还出现了赤字,这未免令人费解。

夫人隔着隔扇答道:

据我的粗略计算,至少预售票和当日售票中应该有一半是盈利的。您的计算根据是什么呢?”

“ 可以拿给他吗?” 晋平再次确认。

听了负责会计工作的川村的问话后,抱月开始朗读起纸上所写的数字。

晋平只得再次走下楼去。不过,他毕竟有些忐忑,于是又专门去询问夫人,然而夫人一言不发。

根据他的数字计算,公演本身是盈利的,但艺术剧团自打成立以来的大约三个月的时间里,在清风亭聚会磋商事务时的场租费、外卖餐饮费、艺术剧团的事务、管理、经营费用等,将这一切全都包括进去以后,便出现了一千日元的赤字。

“别废话!让你拿你就去拿好了!”

“这么算的话赤字倒是可以理解了。但我觉得靠公演的收入来维系艺术剧团所有的经费开支,这有点不合理。公演以外的费用应该另行计算,公演则应该单独进行收支结算。”

现在的他已经是满脸通红了,却气喘吁吁地还要接着喝。

听了川村的反驳后,抱月说道:

抱月本来没有酒量,即使偶尔来了客人,也是喝上两三盅后就满面通红。

“你说的话或许有理,但无论采取哪种计算方法,目前我们艺术剧团处于赤字状态的事实都是确凿无疑的。拜托各位今后更应多多节俭,不断努力。”

“您还是别喝了吧……”

剧团成员们虽然点头称是,可面部表情却百无聊赖。

“再去给我拿一壶来!”

努力的结果是公演好歹成功了,可对此非但没有听到一句慰劳话,反而还要大家更加努力,这未免令人有些扫兴。再者说清风亭的餐饮费等和剧团成员们并无关联,那是早稻田“护宪派”们随意吃喝造成的。

抱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并一饮而尽,接下来又命令道:

“三个多月的经费全都要靠十天的舞台收入来平衡,这根本就没有可能。对这种计算方法难道会有人洗耳恭听吗?”

挨了训斥的晋平将酒壶和茶杯一并交给了抱月。

听了川村的牢骚话后,一侧的水谷竹紫面色怅惘地嗫嚅道:

“没事!这种时候不让我喝酒,你是想让我就这么傻呵呵地待着吗?”

“岛村老师毕竟是学校的教师啊!对学校的教师提出更高的要求是徒劳的。”

“现在还是不喝为好吧?”

事业滥觞之际,大家是为了开展艺术运动这一共同目标走到了一起,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对抱月的失望感开始增大。

“喂,你到楼下去把酒给我拿来。不要烫,只把酒壶拿来就行,不要酒盅,把茶杯也一块拿来!”

剧团创立之前,大家可以靠着一腔热血拼搏过来,然而此后则并非单单依靠热情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突然,从房间里传来抱月的声音。

按照目前的这种状态,将来是否能够过关闯隘呢?虽说岛村老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作为剧团的经营者和统率者他是否胜任呢?

虽然抱月要晋平下楼去待着,可夫人是叫他来看着老师的,因此他难于走出老师的房间。只见抱月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头往书架上撞,甚至还打开套窗做出想要自杀的样子来。此时此刻,情绪亢奋的反倒是抱月了。无奈之下,晋平只得将书斋的门敞开,自己蹲在门口监视着抱月。

这一疑问和对须磨子的反感交织在一起,在剧团成员中益发扩大蔓延开来。虽说令他们感到不快和憎恨的只是须磨子,然而批判的目光已经渐次转向无法驾驭须磨子的抱月身上。

“看到老师嘴里喊着‘我想死,我想死’,自己很是失望。”

须磨子的事可以暂且不论,想要让只是在做学问上有点能耐的大学教授来管理经营一个商业剧团,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分的要求。

晋平事后在日记中写道:

有乐剧场的公演结束后,抱月一如当初文艺协会所为,打算到大阪等地进行公演。如果在大阪也能和东京一样获得成功的话,一千日元的借款立马就能还清。

之后的反击之策。

但是,大阪方面并未提出任何关于公演的邀请。

不过可以这样说,抱月当时只能如此并无其他选择。平时的他总是谨小慎微,从不会与人争吵或斗殴,因此他并不熟稔自己被击败

一般而言,剧团内需要有负责“外联”的人员,也就是宣传促销员。在准备进行外地公演前,必须有一个所谓的先遣队。首先由他们对所演剧目进行宣传和推销,否则便难以找到“买主”。可是当时的艺术剧团里却没有负责这类工作的人员。所谓运筹委员,也只不过就是作为干事而列名的一些志同道合者。过后由个人出面活动一下而已。

其状与留洋归来、满腹经纶的教授形象大相径庭。

抱月一直以为只要在家坐等,大阪方面的剧院就会前来提出演出的邀请。

在被市子穷追不舍后,抱月已无法辩解。于是态度骤变,决定破罐子破摔。他又是敲桌子,又是扔书本,并在地上躺成了一个大字形。

到底还是中村吉藏戏剧界经验丰富,对这方面的事情略有所知。

与那些外表貌似温和的人往往会意外隐藏着一颗郁闷的心无异,抱月也是一样,他一直在用理性压抑着自己扭曲了的感情。可一旦制约被解除后,则会流露出意想不到的孩子气一面。是日夜里的抱月正是如此。

他首先通过大阪一个名叫小林的好友的门路,成功地谈妥了在位于四桥一带的近松剧场进行公演的事宜。

“啰唆!我没事,你下楼待着去吧!”

演出期间为七天,五五分成。换句话说,就是演出收入由艺术剧团和近松剧场对半平分。

“老师……”

在近松剧场公演的事情敲定以后,接下来又和神户的聚洛馆谈妥了五天的公演事宜。此次并非分成方式,而是采取了日销售额方式。可是,艺术剧团的公演一天究竟能卖出多少钱无人知晓。他们只是粗略计算了一下剧团成员不可或缺的经费支出额,然后再乘上几成。然而就是这些不可或缺的经费也并未认真计算过。

说罢,市子便飞快地躲进了自己的房间。无奈,晋平在稍等了片刻以后,这才走上了二楼。只见抱月在房间正中将身子摆出一个大字形,伸展着四肢躺卧在那里。室内没有点灯,一抹月光从只是敞开了一条缝隙的套窗倾泻进来。

川村花菱与水谷竹紫负责外联业务,但却不明所以地跑来和抱月相商。

“再怎么跟他说也是白费口舌。我不想待在这种人身边,你去给我看着他!”

“不知道是对方手法高超还是他们自己也心中无数,他们让我们先提要求,您看怎么办好呢?”

市子慌忙跑下楼去招呼学生中山晋平。

“反正不过是到大阪公演后的顺道演出,只要能保证住宿费我看就行了吧。”

“中山,中山……”

“老师,那可不行!像道具啦、服装耗损费啦,此外还要给剧团成员发工资吧。”

抱月把身边的书,一本接着一本地抛掷到地板上。迄今为止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怨气似乎一下子爆发了。

“可最重要的,就是让外地人来看我们的公演啊,哪怕多出一个人也好嘛。”

“来,杀呀!总有一天我会死给你看的!”

“恕我们失礼,这件事就先交给我俩来处理吧。”

听到市子的吼叫后,抱月大声反击起来,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喊道:

川村将抱月排除在外,再次和水谷两个人商议起来。

“哦,那你杀吧,我正想死呢!”

“不管卖多贵,对我们总不会不利吧。”

“你死了才好!我想杀了你!”

“那倒是,不过一开始就要价过高,反而会失败的。”

“那好,你想怎样吧?”

“到那时再降价好了。”

“不可原谅!我无法原谅你!”

两人思忖再三,算出了“一天三百日元”的金额。虽说初次演出要价有点偏高,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聚洛馆居然轻易应允了。

突然,抱月站起身来,猛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稳健的抱月做出这种举动实属罕见,然而市子却不为所动。

无论是这家聚洛馆还是近松剧场,戏棚都是刚刚建好,且剧场的经理都是外行人,再加上观看话剧尚属首次,卖方与买方均为门外汉,于是就在双方都不怎么懂行的情况下签订了契约。放在今天简直就无法想象,实可谓一笔“轻松时代”的“轻松买卖”。

“那你到底想怎样?算了,随你便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仅仅局限于有乐剧场的公演,近来抱月几乎天天浸泡在须磨子的房间里。自不必说,须磨子大都享受团长级待遇,在后台总是占用最大的演员休息室。

“什么精神上的工作上的,你觉得这种哄骗小孩似的理由能够说服我吗?”

抱月还时常为须磨子干这干那,有求必应地为须磨子往脖子上涂抹白粉,或是帮她系上和服腰带什么的,不一而足。

“要说爱慕那也只是在精神上,并非肉体上的爱。那是一种建立在工作关系上的精神爱慕。”

即便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抱月也总是待在须磨子的身边,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化妆,或是试穿和服什么的。还要回答须磨子提出的“这样化妆怎么样”“这套服装合适吗”等问题。然而回答大都是赞美之词。对须磨子而言,抱月的这些回答已经对她构成了一种心理依托。

“虽然你想狡辩逃避,可你爱上了她则是千真万确的,难道不是吗?”

自不必说,有些赞助人会经常往须磨子的房间里赠送各种礼物。

“那个女人现在需要我。我在导演自己的戏剧时也需要她。在工作上我们彼此需要,这才和她交往的。只有这种关系而已,并非你想象的那种不洁关系。”

大都是点心盒或水果、花束类的物品,有时还会有寿司等。一般说来,团长级别的人物大都会将大半物品转送给下面的演员、大布景师、小布景师等工作人员。这已经是演艺界不成文的惯例。

“那你为什么还要偷偷地去会那种女人呢?你有必要特意去会这种自私任性的女人吗?”

然而须磨子却将赠品几乎全都拿回自己家里。即便偶尔拿出寿司类等生鲜食品招待他人,也只是让让刚好来到她房间的人而已。

我怎么会和这种女人发生关系呢?”

须磨子本来就是一个相当小气的人,这与她出生并成长于长野这片朴素之地不无关联。再加上她生性自私自利,具有强烈的独占欲,于是便愈发小气吝啬。当时不仅仅是排练和公演,须磨子生活方面的所有开支,从服装费到交通费等一应费用均由抱月负担。此外,虽然金额不大,她每月还要从抱月那里领取艺术剧团的工资。

“我跟你说啊,那个女人的脑子里只有演戏。虽说是女优,却又好胜又任性,因此和自己的丈夫也搞不好关系。她曾经离过两次婚。

爱情姑且不论,尤其是在金钱方面,须磨子和抱月之间可谓一是一,二是二。

“你还要装糊涂吗?男女出去旅行,住在同一家旅馆里,怎么可能不搞在一起?”

在有乐剧场公演时,有一次川村去了须磨子的房间,享用了须磨子的寿司。

“我们绝对没有那种关系!绝对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那天抱月和须磨子全都心情不错,川村一来到其休息室,须磨子便立刻对他说道:“吃点再走吧。”然而却没有酱油。

“如果只是那个女人主动跟你套近乎的话,你为什么要特地跑到高田马场去与她约会呢?还是你受了那女人甜言蜜语的诱惑,发展到肮脏关系那一步了吧?”

须磨子立刻叫来隔壁的女优,命令道:

“我根本就没有追她。只不过是在舞台排练方面她需要我,跟我套套近乎而已。”

“没有酱油啊,没酱油怎么吃呢!快去把酱油拿来!”

“不行!我要趁着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中山也好,早稻田的人也好,全都知道你和那个妖冶女人的不洁关系。人家都在笑话你呢,说一个大学教授都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玩风情追女优!”

“什么地方有酱油呢?”

说自己对所有的女人挨个眉目传情未免有些夸大其词,但自己觉得物集妹妹可爱倒是事实。虽说方才的话可以被视作太太恼羞成怒后的信口开河,可一想到市子居然能够看透这一点,就未免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你到其他房间找找,总会有的。找到后拿来就是了。”

“胡说八道!”

须磨子有时就会若无其事地提出这类要求。女优慌忙走了出去,却一去不返。

“我要是不啰唆,天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什么自己是大学教授,装扮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可实际上你好色,难道不是吗?对物集妹妹你也勾引,对女仆美和也不例外。只要是来到家里的女人,你都会挨个眉目传情诱惑她们,难道不是吗?”

“这么慢!她在干什么呢?”

“并不是我想要说谎,是因为你太啰唆了!”

就在须磨子焦躁不安之际,服装师来了。川村向那男人问道:“酱油吗?”

伴随着亢奋,市子的眸子开始闪闪放光,不久脖颈也微微颤抖起来。歇斯底里开始了,然而此时抱月的态度也发生了骤变。

对方答道:“我去找找吧。”片刻后他就拿来了一个装着酱油的小瓶。

“你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吗?哪有女优和导演在天黑时跑到杳无人迹的杂木林里去会面的?还撒谎说什么去见天野教授……”

“这瓶大小正合用啊,我就留下了。”

“你少说这种失礼的话!她和我只不过是女优和导演的关系罢了。”

“您请便吧”。

“看来你还是和那个女人发生了关系啊!你就拿出个男人样来承认了又能怎样?”

服装师的话音刚落,刚才的那个女优拿着一升装的酱油瓶赶了回来。

用词虽然礼貌,语尾却因愤怒在颤抖。

“我买来酱油了。”

“我想听听你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

“哦,是吗?那这样吧,这瓶我就拿回家用了。”

市子腰板笔直,以锐利的目光狠狠地瞪着抱月。漫长的缄默过后,首先开口的是市子。

说罢,须磨子当场就把酱油瓶塞进自己的包里。自不必说,并未付给那个女优酱油钱。

抱月背靠椅子,抱着胳膊,眼帘低垂。那样子既可以被看作后悔,也可以被理解为“你掂量着办吧,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说吝啬须磨子确实吝啬,但远超吝啬的,是她那副泰然若素的厚脸皮模样。周围的人对此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在二楼的书斋里,抱月与夫人相向而坐。

须磨子确实是个毫无常识的人。其毫无顾忌的满不在乎劲儿甚至令人难以视其为同类。但是从反面讲,这种迟钝劲儿倒是催生了她的坚韧不拔和精神集中的能力,构成了其热衷舞台的原动力。而抱月虽然对她的神经迟钝颇为困惑,但因为相信其背后潜藏着的才能,故而才对她的自私任性未加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