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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个男人抬起双手,声音洪亮有力地致意。人群翻涌着,抽动着,像支希腊合唱队。在这样的时刻,我会相信拉塞尔已经成名了。与我们相比,他似乎游走在一团更浓密的气体中。他走在人群中,分发祝福:手放在肩膀上,凑近耳朵悄语一句。聚会仍在继续,但现在每个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神色换上了期盼,就像追随着太阳的弧线。当拉塞尔走到我和苏珊身边时,他停下来,直视我的眼睛。

我知道海伦和这个男人发生过关系。苏珊也是。我试着想象这个过程,他弓在苏珊牛奶般的身体上,手罩着她的胸。我只幻想过彼得那样的男孩子,他们皮肤下的肌肉还没成形,下巴上的胡子打理得斑驳不齐的。也许我会和拉塞尔睡,我试着想象了一下。性,在我这儿仍然是父亲杂志里那些女孩的色调,一切都泛着光彩,让人干渴,是关于注视。牧场里的人们似乎超越了那些,他们像孩子一样纯净和乐天,不加分别地爱着彼此。

“你来了。”他说,仿佛一直在等我,仿佛是我来迟了。

我如此频繁地重放那一刻,一遍又一遍,直到它的调子被附上了意义:苏珊用肘推了推我,于是我明白眼前朝火堆走来的这个男人就是拉塞尔。我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他走近时看起来很年轻,不过接着我发现他至少比苏珊大十岁,或许跟我母亲一样大。他穿着肮脏的牛仔裤和鹿皮衬衣,脚却光着——实在是奇怪,这里的人都光着脚,踩在野草和狗粪上就像地上什么都没有似的。一个女孩在拉塞尔身旁跪下,触摸着他的腿。我花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这个女孩的名字——大麻让我的脑子一片泥泞——不过我终于想起来,她是海伦,在巴士上扎着双马尾辫、娃娃音的那个女孩。海伦仰头对他笑,表演了个我看不懂的什么仪式。

我从没听过另一种像他这样的声音——饱满、缓慢,从不犹豫。他的手指按进我的背,却不会让我感到不快。他比我高不了多少,但强壮、紧实,像浓缩过的。头发像光环围绕他的脑袋,被油腻和尘土弄得粗粝,成了一团泥沼。他的眼神似乎不会淡弱,不会飘忽,也不会躲闪。那些女孩那样描述他,现在终于说得通了。他就这样接纳了我,好像他想要一路看到我的最深微处。

这跟我想象中的盛宴有天壤之别,巨大的落差让我有些难过。不过我提醒自己,只有在旧世界才会为这种事情难过,旧世界里的人们饱尝生活的苦果却不敢挣脱牢笼。那里人人都是金钱的奴隶,他们把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那里,扼杀掉体内的任何一点儿爱。

“夏娃,”苏珊介绍我时,拉塞尔说,“第一个女人。”

这场盛宴根本就不是盛宴。膨胀的奶油泡芙在碗里流着浆,最后被人拿去喂狗。人造奶油装在一个塑料容器里,各种绿色的菜豆加上垃圾箱里的战利品,煮成一团无形状的灰色物,十二把叉子在一口大锅里叮叮当当地碰撞着——大家轮流从中舀一勺稀淡的蔬菜营养物,还有由土豆、番茄酱、洋葱汤料弄成的一摊糨糊。有一个西瓜,瓜皮的花纹像蛇,不过大家都找不到刀子。最后盖伊对着桌角猛地把它撞碎。孩子们像老鼠一样爬上去哄抢烂泥似的瓜瓤。

我很紧张,怕自己说错话,暴露自己在这儿是个错误:“其实是伊芙琳。”

在那晚的庆祝中,他们烧了一辆车,灼热的火焰跃舞着,我毫无理由地大笑——天幕下的群山黑得幽深,我真实生活中的那些人没有一个知道我在哪儿。这又是夏至,再说即使不是夏至,谁又会管呢?我遥遥地想起母亲,细碎的忧虑如猎狗般紧跟着,但她以为我在康妮家。不然我还能在哪儿呢?她根本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存在,即使她能想象,即使凭着某种神迹她出现在这里,也不可能认出我来。苏珊的裙子太大了,老是从我肩膀上滑下来,但很快我不再急着把袖子拉回去,我喜欢这种暴露,假装自己并不在乎,我也开始真的不在乎了,甚至有一次我扯袖子时不经意间露出了大半个乳房。有个发蒙的狂喜的男孩——脸上画着一弯新月——朝我咧着嘴笑,好像我一直都是他们中的一员。

“名字很重要,对不?”拉塞尔说,“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任何一点儿那条蛇的影响。”

盖伊冲我一笑,牙齿染了酒色。

即使是这种温和的认可,也让我轻松了一些。

“她是我们的祭品,”唐娜告诉他,她的话已经四下传开了,“我们夏至的祭品。”

“你觉得我们的夏至庆典怎么样,伊薇?”他说,“还有我们这地方?”

“这不是我们的小娃娃吗?”唐娜看见我后柔声说道。她头上戴着锡箔王冠,一直往下掉,手背、有雀斑的手臂上用眼影画着古埃及图案,是在她完全失去兴致之前画的——弄得指头上到处都是,糊了裙子,沾了下巴。盖伊侧过身,躲开了她的手。

自始至终他的手都在我背上传递一种我无法解译的信息。我偷偷瞄了一眼苏珊,发现不经意间天色已经变暗,夜渐深。火光的炙烤加上迷幻药的作用让我昏昏欲睡。我没吃东西,胃里空得抽搐。他说过很多遍我的名字吗?我记不清了。苏珊整个身体都对着拉塞尔,手不安地在头发里划拉着。

她伸手掸了掸我裙子上的灰尘,这个动作让我心中一动。

我告诉拉塞尔我喜欢这里,还说了些其他的没意义的紧张兮兮的话。尽管如此,他还是从我这儿获得了别的信息。即使到了后来,这种感觉也始终挥之不去:拉塞尔能轻而易举地读出我在想什么,简单得就像从书架上抽走一本书。

“他会来的。”她说,“他来了才算真正开始。”

我微笑的时候,他用手抬起我的下巴。“你是一个演员。”他说。他的眼神像热油一样滚烫,我放任地把自己想象成苏珊——那种男人见了会惊叹、会想要触碰的女孩。“对,就是这样。我看出来了。你应该站在悬崖上眺望大海。”

“拉塞尔在哪儿?”我问苏珊。大麻让她和我一样恍恍惚惚的,黑头发松垮了。有人给了她一朵半枯萎的野蔷薇,她想把它别在头发里。

我告诉他我不是演员,不过我外祖母是。

夜很暖,庆祝早早开始了。我们一共大概有四十人,在飞扬的尘土中挤作一团,热风吹过长排的桌子,煤油灯火光摇曳。这场派对在我印象中远比实际上的大,它滑稽怪诞,让我的记忆变了形,房子在我们身后若隐若现,给发生的一切加上了银幕般的闪烁效果。音乐嘹响,欢愉的弹拨声攫住了我,让我兴奋。人们跳着舞,手搭着腕互相抓着,他们跳成一个圈,进出穿梭。这条醉醺醺的欢叫着的人链突然断掉了,原来是露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笑着。几个小孩像小狗一样围着桌子东躲西藏,玩得投入,又带着与兴奋的大人对比下的寂寞,嘴唇被抠得满是痂。

“还真是。”他说,一听到我说出她的名字,他变得更加专注,“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你长得很像她。”

她告诉我,她们曾在旧金山租过一所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唐娜不小心让卧室着了火,她们不得不离开。在死亡大峡谷那段时间她们被晒蜕了几层皮,好多天都无法入睡。她们还在尤卡坦一个连屋顶都没有的废弃盐厂里待了六个月,尼科在混浊的潟湖里学会了游泳。我想到自己在那些时候都在做什么,不禁感到心痛:喝着学校自动饮水器里带有金属味的温水;骑车去康妮家;靠在牙医的躺椅上,双手礼貌地叠放在腿上,洛佩斯医生在我嘴巴里摆弄着,手套被我傻不拉几的口水弄得滑滑的。

后来我了解到,拉塞尔总是寻找名流、半名流和那些食客随从,奉承他们,好从中榨取资源,比如借用他们的车、住他们的房子。他看到我连哄都不用哄就来了,不知有多高兴。拉塞尔伸手把苏珊拉近了些。当我遇上她的眼神时,发现那里面似乎有一丝闪躲。直到那一刻,我才想到,她可能为我和拉塞尔的关系感到紧张。我心中涌起一种新的力量,像有一根缎带在我脖子上突然系紧,陌生得我认不出来。

“我们在沙漠里住过一阵子,”苏珊说,“这些石头就是从那里捡来的。”

“你负责照顾我们的伊薇,”拉塞尔对苏珊说,“对吗?”

她帮我编辫子的时候我们都静静地,没有说话。我从地上捡起泛着红色的石头,在镜子下面排成一行,看起来就像异域物种的卵。

他们俩都没有看我,四目相对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拉塞尔把我的手抓住一会儿,目光像雪崩一样压过来。

我坐在苏珊前面的地上,她双腿环绕着我,我试着去适应这种贴近、这种突然的坦诚的亲密。我父母不是感情外露的人,我感到惊讶——原来有人可以随时触摸你,他们的手给出礼物随意得就像给出一片口香糖。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恩赐。她把我的头发拨向一边时,浓重的呼吸轻轻扫着我的脖子。手指在我头皮上游走,分开一条直线。连她下巴上的青春痘在我眼里都有种暧昧的美,玫瑰色的火焰照出了她满溢的内在。

“再聊,伊薇。”他说。

“很好。”苏珊说,审视着我。我给她的宣告赋加的意义要比给康妮的多。更加上她的这种关注又带着些不情愿,这就让它的分量又重了一倍。“我给你编辫子吧。”她说,“过来,这么松散地披着跳起舞来会缠在一起的。”

然后他对着苏珊耳语了几句。她回到我身边时重新变得活泼起来。

苏珊为我挑选的裙子闻起来有一股老鼠屎味儿,我把它套在头上时鼻子都在抽搐,但我还是很开心地穿上了——这件衣服属于别的某个人,这种担保使我从自我评价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了。

“拉塞尔说你可以留在这儿,要是你愿意的话。”她说。

“我明白了。”我说。我确实明白了,团结一致的信念在我心中震荡着,我试着把它围起来。

我感到看见拉塞尔让她焕发了无限的活力。她恢复了权威,变得灵敏,边和我说话边审视我。我不知道心中跳动的是恐惧还是兴味。我的外祖母告诉过我她拿到角色的故事——怎样从一群人中被迅速挑出来。“这就是差别,”她告诉我,“别的女孩都认为是导演在做决定,但其实是我告诉导演,用秘密的方式告诉他,那个角色是我的。”

她透过烟雾望着我,我感到羞愧,为怀疑苏珊,为觉得分享是奇怪的,也为我家里铺着地毯的卧室,它是多么局限。我把手塞进短裤里,这不像我母亲的下午讲习班,不是什么蜻蜓点水的瞎扯淡。

我想要那样——没有源头的无声无息的波浪从我这儿传到拉塞尔那儿,传给苏珊,传给他们所有人。我想要这个世界,要到无穷无尽。

“为什么呢?”她吸了一口烟卷,然后屏住呼吸,再次说话的时候噼里啪啦起来,“我现在还不搞那一套,我我我,老是我。你知道的,我爱别的女孩。我喜欢分享。她们也爱我。”

夜已深。露丝腰部以上都赤裸着,丰满的乳房热得发红,陷入长久的无语。一只黑狗小跑进暗夜中。苏珊不知去哪里找大麻了。我一直在找她,但被光和乱手乱脚弄得分了神。不认识的人一边跳舞一边对我笑,脸上挂着迟钝的善意。

“你不想有点儿自己的东西吗?”

这一晚还发生了一些本该令人不安的小插曲:有个女孩把自己烧着了,胳膊上的皮肤起了一道褶皱,她悠闲地好奇地盯着那里。屋外厕所散发着粪臭,墙上是神秘的涂画,还有贴着的从色情杂志上撕下来的图画。盖伊正向人描述他在堪萨斯父母的农场里怎样取出猪温热的内脏。

“我和其他女孩一起分享。”苏珊似乎接受我留下来了,也许是她看见了我巨大的绝望,大得超过了她要赶走我的欲望或能力。也许是我的倾慕让她很受用,我那双睁大的眼睛贪婪地乞求着更多的细节。“只有海伦会瞎闹腾。我们不得不把东西拿回来,她把衣服藏到枕头底下。”

“它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他对全神贯注的听众说,“我拿食物过去它们就会笑。要是我拿的是刀子,它们就跟发疯了一样。”

“这些东西全是你的?”

他调整了一下硕大的腰带搭扣,继续叽咕着什么,我听不清。我对自己解释说,这是夏至,是异教徒的喃喃低语,我对这些感到任何不安,都不过是因为我还没能真正理解这里。再说这儿有那么多别的可注意的、可喜欢的——唱机放着傻里傻气的歌曲,银色的吉他闪着光,不知是谁手指上滴下融化的人造奶油。每个人都一副神圣的、狂热的神情。

一些衣服挂在架子上,还有更多衣服从一个破烂的牛仔垃圾袋里漫出来。佩斯利花纹衬衫,长裙。边缝的针线松垮垮的,一段有,一段没。衣服并不好,但它们这么多又陌生,让我受了触动。我一直嫉妒一些女孩,她们可以穿从姐姐那儿传下来的衣服,那衣服就像一个充满爱的团队的制服。

在农场里时间让人迷惑:这里没有时钟,没有手表,几分钟或是几小时都是主观的感觉。整日的时光被泼进了空无。我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等苏珊回来等了多久。直到我听到他的声音,正对着我的耳朵,轻唤我的名字。

“你可以借件衣服穿。”她说。

“伊薇。”

有那么一刻,苏珊望着我的时候,我确定她会把我送回家,像送一个逃学的孩子那样把我遣回母亲那儿。但是她的眼神慢慢消褪成了别的东西,她站了起来。

我转过身,他就立在那里。我感到一阵幸福的震颤:拉塞尔记得我,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我。也许他一直在找我呢。他把我的手放进他手里,摩挲着我的掌心和手指。我心花怒放,不知如何是好,我想爱所有的一切。

“真的,”我开始感到一阵绝望,“没事的。”

他带我去的拖车房比其他的房间都大,床上盖着一条毛糙的毯子,后来我才意识到那其实是一件毛皮大衣。这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好东西——地上乱堆着衣服,苏打水和啤酒易拉罐在一地狼藉中闪着光。空气里有股奇怪的发酵味儿。我认为自己只是任性地保持天真,假装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有一部分的我确实不知道。或者是我还没有真正细想过这一连串事实:突然之间,我连自己是如何到达这里的都很难想起了。那辆颠簸的巴士,那瓶红酒廉价的甜味儿,我的自行车丢在哪儿了?

苏珊张口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一下。

拉塞尔热切地注视着我。我想移开目光,他也跟着偏过头,逼我直视他的目光。他把我的头发拢到耳后,手指慢慢滑落到我的脖子上。他的指甲没有修剪,我感觉到了硬硬的边缘。

我舔了舔嘴唇——她觉得我应付不来这个?还是可能她觉得我会让她丢脸?“我没什么非要去的地方。”我说。

我笑了一下,但笑得紧张不安。“苏珊很快就会来这儿吧?”我说。

苏珊看起来并不惊讶:“你要是想回家,我就送你回去。你不用非得留在这儿。”

“苏珊很好。”拉塞尔说,“现在我想谈谈你,伊薇。”

“我十四岁。”我说。

我的思维慢下来,如飞舞的雪花。拉塞尔说话缓慢,又带着严肃,但让我感觉到,为了这个听我倾吐的机会,他似乎已经等了整个晚上。这和待在康妮的卧室里多么不同,在那里我们只会听听唱片,那些音乐来自一个我们从未涉足的世界,只会加重我们一成不变的悲惨。彼得的吸引力似乎也慢慢消散,他只是个男孩,晚餐吃白面包加奥利奥。眼前这一切才是真的,拉塞尔的凝视,这种受宠若惊的病态在我体内是那么令人愉悦,我几乎要抓不住了。

我想继续编这个谎,但是她的目光太明亮。

“害羞的伊薇,”他说,“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你用这双眼睛看见了很多东西,对吗?”

“你真的十六岁吗?”苏珊问道。

他认为我很聪明。我抓住这句话,就像抓住了证据一样。我还没有迷失。我能听到外面喧闹的聚会。一只苍蝇在角落里嗡嗡乱飞,又撞在拖车房的墙上。

床垫上面用大头钉钉着一块污渍斑斑的丝巾,还放着一个米老鼠图案的枕头套。苏珊递给我一支烟卷,烟卷末端让她的唾液弄湿了。烟灰掉在她光着的大腿上,但她似乎并没注意到。这是大麻,但比我和康妮抽的劲儿要大——那些是从彼得的袜子柜里翻出来的干渣子。这个又油又湿,烟雾让人闻了发腻,消散得也慢。我等着感觉变得不一样,心想康妮会讨厌这一切的,她会觉得这个地方又脏又怪,觉得盖伊吓人——这种想法让我感到骄傲。大麻开始上头了。

“我跟你很像,”拉塞尔继续说,“我小的时候太聪明了,聪明得人们都告诉我我是个傻瓜。”他发出一阵破碎的笑声,“他们教我‘傻瓜’这个词。他们教给我这些词,又把这些词安在我头上。”他笑的时候,脸上浸透了喜悦,这种喜悦对我来说是新奇的。我知道自己从没感觉这么好过。即使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也从没快乐过——突然间我发现这一点是多么明显。

苏珊住在一个狭小的棚屋里,土地面,一张光秃秃的双人床垫抵着墙。“一般都是女孩挤这儿睡,”她说,“看情况。有时尼科也会来,虽然我不想让他来。我想让他自由地长大。但是他喜欢我。”

他说话时,我环抱着自己。他的话在我这儿开始说得通了,用那种多愁善感的方式讲话,任何事情都会说得通。那些药是怎样把简单陈腐的想法拼缀成看似包含意义的话语的啊!我那出了问题的青春期大脑极度渴求着因果关系、阴谋论,把每个字、每个姿势都浸透了意义。我希望拉塞尔是个天才。

“煮了就没毒,”苏珊回击道,“所以拿去煮了。”

“你体内有某种东西,”他说,“某种真正悲伤的部分。你知道吗?那让我真的很难过。他们一直想要毁了这个美丽又独特的女孩。他们因为自己不开心,就让这个女孩悲伤。”

“发绿的土豆是有毒的。”她吸了一下牙齿说,从麻袋中筛选起来。

我有种想哭的冲动。

厨房里有十来个女孩子在专心地帮厨,个个看起来都很健康,胳膊细长,晒成褐色,头发浓密。她们光着的脚紧抓着地面上凹凸不平的木板,七嘴八舌地闲聊,互相捉弄,往别人露出的肉上掐一把或是拿勺子飞拍一下。所有的东西都看起来黏糊糊的,还有点儿腐烂。我刚把那袋土豆放在台上,一个女孩就开始往外拣。

“但是他们没有毁掉你,伊薇。因为——瞧!这是我们独特的伊薇。你能让那些老一套的狗屁都远远飘走。”

厨房比外面要暗很多,突然的一片黑让我眨了眨眼睛。各个房间都充斥着一股刺鼻味儿,还有泥土味儿、混合在一起的浓重的烧菜味儿和人身上的味儿。墙壁基本上是光秃秃的,除了几道布满条纹的雏菊样式的墙纸和画的另一颗模样滑稽的心,和巴士上的一样。窗扇已摇摇欲坠,T恤被钉在上面代替窗帘。不远处有收音机的声音。

他坐回床垫上,脏脏的光脚板放在毛皮大衣上,神色异常宁静。看上去再久他都会等下去。

我花了一会儿工夫去理解这个观念:父母没有这个权利。它突然间显得那么正确,震耳欲聋。我母亲并不因为生了我就拥有我,不能因为受到某种精神的感召就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也许这种方式更好,尽管看起来有些新异。成为这个散漫无定的群体的一部分,相信爱可以来自四面八方,这样如果从期望的方向那里没有得到足够的爱,你就不会失望了。

我记不起在那个点上我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紧张地喋喋不休,说了关于学校、康妮的事,都是些年轻女孩空洞的废话。我的眼睛四处盯着拖车房内部,手指捏着苏珊给我的裙子上的布料,眼神跟随肮脏的床罩上的鸢尾花图案流转。我记得拉塞尔始终在微笑,耐心地等我失去力量。我也确实如他所愿。拖车房里静得只剩下我的呼吸声和拉塞尔挪动的声音。

我们继续朝前走,苏珊瞥了我一眼,看出了我的疑惑。“拉塞尔不想让我们和小孩子太亲近。尤其是我们的孩子。”她冷酷地笑了笑,“他们不是我们的财产,你知道吗?我们不应该只因为想搂个什么东西就把他们瞎搞一气。”

“我能帮你,”他说,“不过首先得你自己想要。”

那个女孩点点头。

他盯住我的眼睛。

苏珊拦住一个路过的女孩:“告诉露丝把尼科送回育儿室去。他不应该待在外面。”

“你想要吗,伊薇?”

但在我见到他的第一天,他只是个男孩,像个术士一样散发着不洁的魅惑,我回头瞥他,身上一阵兴奋的颤抖。

这些话用精密的欲望打开了缝隙。

盖伊就是那个夏天后来开车带女孩们去的人。他用自己的腰带把看守人的手腕绑紧,那个大银扣子嵌进柔软的皮肤里,留下一个形状古怪的印子,像个商标。

“你会喜欢的。”拉塞尔低声说,对我张开胳膊,“来这里。”

他就是盖伊,从特拉维斯空军基地叛逃出来的农家男孩,因为他发现那里和他父亲的房子里一样是个狗屎堆。在大苏尔工作一段时间后,他流浪去了北方。在海特区边境,他被卷进了一个正在壮大的组织,那些撒旦崇拜者身上的首饰比一个青春期女孩戴的还多,如圣甲虫吊坠和白金匕首,还有红色蜡烛和管风琴音乐。后来有一天盖伊遇见了在公园里弹吉他的拉塞尔,或许是他身上带有荒野气息的鹿皮让盖伊想起了年少时读的冒险故事——那种在连环画里扮演主角的男人,剥下驯鹿皮,把毛擀净,从冰寒刺骨的阿拉斯加河流涉水而过。从那时起盖伊就一直追随拉塞尔。

我慢慢地磨过去,坐在床垫上。我拼命地想要完整理解这件事。我知道那件事情就要来临,但还是受了惊。他脱下裤子,露出毛发浓密的短腿,手握着阴茎。他看着我看着他,捕捉到了我凝视里的犹疑。

那个男孩无赖似的笑了一下,我试着也回他一个笑。他很年轻,头发又长又黑,脸上有种中世纪的消沉,我把这视为浪漫。他长相英俊,有种荧幕恶棍的阴柔幽黑气质。尽管我后来发现他不过是从堪萨斯来的。

“看着我。”他说。他的声音很温和,即便同时手在狂暴地动着。“伊薇,”他说,“伊薇。”

“闭嘴。”苏珊说。

他的阳具一副半生不熟的样子,被他紧握在手中。我好奇苏珊这会儿在哪里。我的喉咙发紧。一开始这让我很困惑,原来这就是拉塞尔想要的——自慰。我坐在那里,试着为眼前的情形强加上理由。我把拉塞尔的行为理解成好意的证明:他只是想与我亲近,想打破我从旧世界里带来的阻隔。

这栋房子后面,地上散布着一块块大圆石和一棵棵橡树,阳光从枝叶上滤下来。附近还有几辆年久失修的空车。我很喜欢苏珊,但总感觉自己是在拼命跟随她的步调。在那个年纪,我但凡喜欢一个人,在他们周围就会觉得紧张,这两种感觉是分不开的。旁边有个男孩没穿衬衣,扣着一条厚实的银色腰带。我们经过时他嘘叫道:“你们带来了什么?夏至的礼物吗?”

“我们能让彼此都开心,”他说,“你不必总是悲伤。”

“这些死东西咬了我一整晚,”苏珊一边说一边打着一只围着我们嗡嗡飞的凶残的马蝇,“我醒的时候身上抓得全是血。”

他把我的头拉向他的大腿时我缩了回来。笨拙的恐惧涌上来,体内一阵灼痛。我闪开的时候,他熟练地表现得并不生气。他纵容地看着我,就像我是一匹易惊的马。

我跟在苏珊的黑发后面从一群混杂的陌生人中间穿过。地面是个斜坡,凹凸不平,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还有一股浓浓的烟熏味儿。苏珊要我帮忙,这让我受宠若惊,就好像这个举动肯定了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年轻人转来转去,光脚的、穿靴子的都有,长发飘飘,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我偷听到一些关于夏至节的狂热祷咒,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这种高效的运转对农场来说极为少见。女孩子们都穿上了她们最好的旧货店破衣裳,怀里抱着乐器,轻柔得像抱婴儿一样,阳光照着吉他的钢丝弦,散射成一颗颗灼眼的光的钻石。她们摇着铃鼓,丁零零地不成调子。

“我不是要伤害你,伊薇。”他又伸出了手,我的心撞击得越来越快,“我只是想跟你亲近。你不想让我开心吗?我想让你开心。”

“再见,乖娃娃。”她喊道,飞弹着细瘦的手指,笑着,但并非不友善。

他来了,喘息着,呼出湿湿的气。咸湿的精液在我嘴里,体内的惊恐在膨胀。他托住我的头,抽动着。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在这个拖车房里,发现自己置身于黑暗的森林深处,却没在来路上留下一点点碎屑好找回家。但接着拉塞尔的手伸进了我的头发里,胳膊环抱着我,把我拉近,他唤着我的名字,带着含义和确定,听起来很陌生,但又很温和,有价值,就像唤的是某个别的更好的伊薇。我应该哭吗?我不知道。我脑子里纷乱地想着愚蠢的琐事。一件借给康妮却再也没拿回来的红色毛衣。苏珊是不是在找我?我眼睛后面一阵好奇的颤动。

唐娜噘起嘴,但我还是跟着苏珊去了。

拉塞尔递给我一瓶可乐。苏打水有点儿热又没有气泡,但我还是全喝了,像在喝醉人的香槟。

“她到聚会上再见他。”苏珊打断我们的谈话。我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突然的接近吓了我一跳。她递给我一麻袋土豆,自己抱着一个硬纸板箱:“我们先去把这堆东西倒在厨房里,为晚宴做准备。”

我经历了这一夜,如命中注定,如一场非凡大戏的主角。但拉塞尔把我放进的是一系列的例行测试。他在尤凯亚附近一个宗教组织工作的那些年里,已经把这种技巧练得炉火纯青了。那是个分发食物、找住所、找工作的中心,会吸引来一些瘦弱的、不堪烦扰的女孩,她们大学肄业,父母疏于关心;另一些有恶魔似的老板,梦想着做鼻子整形手术。她们是他的主要资源。那个中心在旧金山的一处老消防站设立了分部,他就在那儿收集追随者。在对待女性的悲伤上,他早已成了专家——一点儿肩膀异常的耷拉,一丝紧张的轻率,一句话末尾顺从的轻扬,哭得湿漉漉的睫毛。拉塞尔对我做的事情和对那些女孩做的是同样的。先是一些小小的测试:碰一下我的背,感受一下我手腕的脉搏,用这些小方法打破边界。接着他加快进度,把裤子褪到膝盖处。我想,这一行为的目的是安慰年轻的女孩,让她们高兴至少这不是性。她们在整个过程里都穿得完完整整的,就像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唐娜往我身上靠过来。“来见见拉塞尔。”她说,“你会爱他的,我发誓。”

不过也许最奇怪的部分是——我也喜欢这种感觉。

我点点头,一副理解这种担忧的样子。这时我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朝露丝猛冲过来,如飞机迫降在她腿上。他被晒伤得很厉害,头发都晒得发白了,戴着他这个年纪早该脱下的尿布。拉塞尔是他的父亲吗?性的念头一闪而过,我胸口涌起一阵恶心。男孩抬起脑袋,像只从睡梦中被惊醒的狗,厌烦地、怀疑地瞟了我一眼。

我怔怔地在聚会里游荡着。风不停地吹过皮肤,腋窝流着汗。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我必须不断地这么告诉自己。我以为人人都能从我身上看出来,那一望便知的性的气息。我不再焦虑,也不再是那个被紧张的需求压迫着在聚会上乱转的我了。此前我确信有一个隐藏着的不允许自己进入的房间——那种忧虑已经得到满足。我踏着梦幻般的步子,笑着回看经过的一张张脸,笑容里再无任何企求。

“一个小时三美元,还算过得去,”唐娜说,“但是钱还是很紧张。”

我看见了盖伊。他在敲一包烟,我毫不犹豫地停了下来。

她解释说,为了挣钱,他们要看养羊驼,给隔壁的农民干活儿,用随身带的小折刀收割生菜,再把主人的东西拉到农民市集上卖,还有向日葵和一罐罐果胶黏稠的柑橘酱。

“我能要一支吗?”

“有个老家伙以前住在这儿,但是屋顶坏了,他不得不搬出去。”唐娜耸耸肩,“我们算是把它修好了。他的孙子就把这个地方租给了我们。”

他冲我咧嘴一笑:“这个女孩想要一支烟,她就会得到她的烟。”他把烟凑到我嘴边,我希望人们都在观看。

我说:“你们是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

我终于在火堆旁的一群人中找到了苏珊。她遇上我的眼睛时,给了我一个古怪又沉闷的微笑。我确定她察觉到了我内在的转变,有时候你可以从年轻的女孩身上看出她们刚上过床。我想,应该是身上的那种骄傲、那种庄严。我想让苏珊知道。我能看出她有些晕眩,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别的东西,她的瞳孔似乎要吃掉周围的虹膜。一圈红晕系上她的脖子,像奇幻的维多利亚饰领。

唐娜用肘轻推了一下我:“这儿挺野的,对吧?”

或许这场游戏达成的时候,苏珊感到了隐隐的沮丧,毕竟她看见我跟着拉塞尔走了。不过或许这也是她所期望的。那辆汽车还在闷闷地燃着,聚会的喧闹割破了黑暗。我感到夜晚在我体内搅动如轮转。

农场里曾拍摄过一个汽车广告。海伦用娃娃音说:“有一阵子了,不过还是拍过的。”

“这辆车会烧到什么时候?”我说。

她们真的在这里一起生活,这对我来说似乎很神奇。牲口棚的棚壁上乱爬着日辉牌荧光漆的图符,挂在绳索上的衣服如幽灵一般在微风中飘荡。这里像是一群野孩子的孤儿院。

我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柔和了。

“水很浅,不过你还是可以游泳。”唐娜说。

“天晓得。”她说,“也许到早上?”

我花了一会儿工夫看清自己是在哪里。巴士已远远地下了高速公路,在土路上一路颠簸,土路的另一头伸进夏日金黄色的群山里,山上扣着一棵棵橡树。眼前是一所老旧的木房子,凸起的玫瑰纹饰和石灰柱使它有种小城堡的情调。这是整个临时生活的一部分,我目光所及的,还有一个牲口棚、一片沼泽似的池塘。六只毛茸茸的羊驼在围圈里打着瞌睡,远处的身影在劈着围栏边上的灌木,他们挥手致意后又弯下腰继续劳作。

在闪烁的光影中,我的胳膊和双手看起来像长满鳞甲的爬行动物,我喜欢这种扭曲的身体幻象。我听到一辆摩托车发动引擎的闷响声,有人恶作剧地摁喇叭——他们往火堆里扔了一个弹簧床垫,火焰飞升起来,火势变旺了。

“到农场的家了。”那个下午我们从巴士上下来时,唐娜说道。

“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我房间挤一挤,”苏珊说,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意思,“我不在乎。但要是你想待在这儿,就得真正地在这儿。你明白吗?”

即使到后来,即使我知道了那些事,要想从第一天晚上看到眼前之外,也是不可能的。拉塞尔的鹿皮衬衣,散发着肉味儿和腐烂味儿,如丝绒般柔软。苏珊的笑在我心中如绚烂烟花,释放着彩色的雾,美丽的、飞舞的火烬。

苏珊是在问我别的东西,就像在那些童话里,只有在受到主人的邀请下,小妖精才能进入一所房子。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苏珊谨慎地组织宣告语——她想要我说出来。我点点头,说我明白,尽管我并不能真明白。我穿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裙子,待在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除此之外,我看不到更远的东西。我的生活出现了可能,它在一种新的、永恒的幸福边缘盘旋。在极乐的放纵中,我想到了康妮——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不是吗?甚至连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落入我仁慈的视野中,他们是受难者,得了一种悲剧的、来自外域的疾病。摩托车大头灯的光束把树枝照得惨白,也照亮了这栋房子裸露的外墙。黑狗蜷伏在看不见的战利品上。有人不断地重复播着一首歌曲。“嘿,宝贝儿”,这是第一句歌词。这首歌重复了太多次,开始进入了我的脑子:“嘿,宝贝儿。”我无所用心地玩味着这句歌词,就像柠檬滴在牙齿上,激起一阵酥麻的弹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