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去洗手间的时候,我想着她可能会跟我道歉什么的。
我在脑子里把每种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我母亲只是在拖延时间,她需要想个好办法,把弗兰克赶出我们的生活,告诉他轮不到他来管教我。但当她坐下来让弗兰克按摩她的肩膀,甚至靠在他身上时,我明白事态会往什么方向走了。
“这件衬衣太紧了,”她低声严厉地说,“不是你这个年龄该穿的。”
“我也告诉过她,”我母亲说,她的声音透露出不安,嘴唇抽搐着,“她会生病的,把细菌都咽下去了。”
我张开嘴想说话。
“我只是在告诉伊薇她不该咬指甲。”
“明天我要和你谈谈,”她说,“你最好做个准备。”她听见弗兰克返回的脚步声,给了我最后一眼,然后起身去会他了。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桌边,头顶的灯光照在我的胳膊和手上,又严厉又讨人厌。
但是我母亲只是把脸皱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去走廊里坐着,母亲把烟蒂丢进美人鱼锡罐里。我在卧室中听到他们断断续续聊天到深夜,母亲笑得没心没肺又肆无忌惮。他们抽的烟从窗前飘过,黑夜在我的体内沸腾。我母亲认为生活就像从地上拾金子一样容易,好像一切对她来就是那个样子。现在不会有康妮来宽慰我的痛苦,只有那个让人窒息的永久的自身,那个麻木、绝望的同伴。
我母亲重新出现在门口。我确定她什么都听到了,现在她知道弗兰克不是好人了。她应该会很失望,但是我决心要更加体贴,为这个家多做一点儿事。
后来我才试着从不同的角度理解母亲。和父亲一起的十五年让她的生活留下了巨大的空白,她需要学着去填补,就像中风患者重新学习汽车、桌子、铅笔这些单词一样。她害羞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如同在解读神谕,像一个青春期女孩那样百般挑剔又满怀希望。她努力地吸气收腹,好能拉上新买的牛仔裤拉链。
他没明白我说了什么,但是他知道我没像他期望的那样回答。“咬指甲是个丑陋的习惯,”他热燥燥地说,“一个丑陋、肮脏的习惯,下等人才会这么做。你是一个丑陋的人吗?”
早上我走进厨房,发现母亲坐在桌边,碗里的茶已经喝干,留下碗底点点渣滓。她嘴唇紧闭,一副受伤的眼神。我经过她时没有说话,打开一袋咖啡粉,深紫色的粉末香气浓郁,母亲用这个替换了父亲喜爱的桑卡咖啡。
“可笑。”我做口型说。
“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能看出她尽力保持冷静,但话还是夺口而出。
“嘿,”他说,他的声音很随和,好像正试着和我交朋友,“我知道了,你想离开这个家。和老妈一起住腻了,是吗?”
我把咖啡粉倒进咖啡机,扭开火炉,脸上保持着佛教徒般的平静,不为所动地继续煮咖啡。这就是我最有力的武器,我能感觉到她越来越激动。
“不关你的事。”我指甲边上的表皮流了一点儿血,我按着伤口,感受那种刺痛。
“好啊,现在你倒是安静了,”她说,“昨晚你对弗兰克太无礼了。”
“你不该让你母亲这么生气,”他说,“她是一位很善良的女士。”
我没有任何反应。
我母亲离开房间后,弗兰克清了清嗓子。
“你想我过得不开心,是不是?”她站起来,“我在和你说话呢。”她说,伸手啪的一声把炉子关了。
“你这孩子真没礼貌。”我母亲说。弗兰克把手按在她肩膀上,但是她已经站起来,开始清理盘子,脸上挂着一种冷酷又漠然的忙碌。弗兰克递给她盘子时关切地微笑了一下,把他干燥的手放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我没看母亲也没看他,撕着指甲边上的皮,直到撕出一道满意的口子。
“嘿。”我说,但是看到她的脸时我就立刻闭嘴了。
“也不是那么复杂。”我说。
“你为什么不让我拥有一点儿东西呢?”她说,“哪怕只是一样小东西。”
“没关系,”弗兰克抬起双手说,“这个问题很公平。”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然后放下叉子,“这个事情挺复杂的。”
“他不会离开她的。”我情绪强烈得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永远都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伊薇。”我母亲压低嗓音制止。
“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生活,”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还自以为很了解。”
“你老婆怎么样?”我问。
“噢,对啊。”我说,“金子,对的,那儿有大生意。就跟爸爸一样。我敢肯定他也问你要钱了。”
母亲很喜欢这个男人。每天做她的那些蠢锻炼,为的是在他面前光着身子的时候也好看。她每天梳洗得干干净净,抹上香膏,脸上满是对爱的渴望。想到母亲需要别的东西,我心里一阵痛,我看着她,想对她笑,让她知道我们很好——就我们俩。但她看的不是我,而是警觉地盯着弗兰克,等着接受弗兰克给的不管什么东西。我的手在桌子下面紧紧攥在一起。
母亲瑟缩了一下。
“也许我会带你们去那儿,”弗兰克说,“你们俩都去,来一场小小的墨西哥之旅。头上插满鲜花。”他屏着呼吸打了个嗝,又咽了下去。我母亲脸红了,手中的酒摇晃着。
“我在你身上努力过了。”她说,“我一直都在努力,但你从来不去努力。看看你自己,什么都不做。”她摇摇头,裹紧身上的睡袍,“你等着吧。生活很快就会落到你头上,然后呢,你还会是原来那个自己,没有追求,没有动力。在卡特林娜你有一个真正的机会,可你必须努力。你知道我母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吗?”
“这个嘛,一旦所有设备到位,我能开发一吨。”他从酒杯里喝了一口,指纹在杯子上留下了油腻腻的鬼影。母亲在他的注视下变得柔软,肩膀放松下来,嘴巴微微张着,那天晚上她显得格外年轻。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母爱般的同情,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从来没做过什么!”我体内某个东西打翻了,“你做的就只有照顾父亲。他还离开了你。”我的脸火烧似的,“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对不起,我这么糟糕,我应该花钱让别人告诉我我有多么了不起,就像你做的那样。你都这么他妈的了不起了,爸爸为什么还要离开你?”
“你发现了多少金子?”我问,“我的意思是到目前为止。”
她走过来,扇了我一巴掌,并不重,但足够听到清脆的一声响。我笑了,像个疯子一样,露出太多的牙齿。
弗兰克在墨西哥有金矿。“那儿没有法规,”他说,“劳动力也廉价。基本上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你出去。”她的脖子起了麻疹似的点点红斑,她的手腕细瘦。“出去。”她又低声说道,显得十分虚弱。我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噢,有大一堆。”我说。母亲竖起耳朵听着,察觉出了我语气里的冰冷。弗兰克似乎并没注意到,冲我母亲灿烂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她也在笑,像戴了张面具,目光越过餐桌在我和他之间来回穿梭。
我跨上自行车沿着土路骑去。心怦怦狂跳,眼睛后面被紧压着。我喜欢感受母亲那一巴掌留下的刺痛,过去这一个月来她小心翼翼营造的和善氛围——她煮的茶和赤裸的脚——这一切都在瞬间凝固。很好,让她羞愧去吧。她上的那些课、清的那些肠、读的那些书,都没有一丁点儿作用。她一直都是过去那个软弱不堪的人。我踩得更快了,喉咙里像有一团麻。我可以去Flying A买一袋星形巧克力,还可以去看场电影,或是沿着那条暑气蒸腾的河流走走。我的头发在干热的空气里有些飞扬,憎恨在我心中不断加固,几乎变得美好了,它是那么大,那么纯净而激烈。
大人们总拿有男朋友开我玩笑,不过到了某个年纪这就不再是玩笑了,你会想到男孩子们可能真的会想要你。
我愤怒的踩踏突然间松懈了:链条从齿轮上滑了出来。自行车慢慢减速。我陡地一下把车停在火热路上的尘土中,腋窝、膝盖窝都在流汗,毒辣的阳光刺透橡树,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我努力控制不哭出来。我蹲在地上装链条,眼泪掠过眼眶,风吹得眼睛蜇痛,手指上沾满了黏腻的油。齿轮太难咬合,链条又滑了下来。
“十四岁,是吗?”弗兰克说,“我打赌你肯定有好多男朋友了。”
“肏。”我说,又大声骂了一遍。我想踢一脚自行车,好让自己发泄出来,可又觉得那样太可悲了,这心烦难过的表演没有人看。我又试了一次把链条挂在齿轮上,但还是合不上,链条松松垮垮地掉了下来。我干脆让自行车倒在地上,无力地在旁边坐下来。前轮微微打着旋儿,然后慢慢停住。我盯着这辆摊在地上毫无用处的自行车:车架的颜色是“校园绿”,在商店里,这个颜色会幻化出一个健壮的大学男孩,陪你上完夜课后走回家。真是无趣呆板的幻想,这辆车真蠢。我任由失望生长、缠绕,直到回环往复成一曲给庸人的挽歌。康妮大概和梅·洛佩斯在一起。彼得和帕米拉在为他们俄勒冈的公寓添置盆栽,晚餐要吃的扁豆泡在水里。可我有什么呢?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土里,这是我受苦的满意证明。我体内的空虚可以像野兽一样蜷缩起来。
弗兰克长得挺好看,还能逗我母亲开心。但他的衬衣有些奇怪,太花哨,太女气。他没我父亲英俊,但仍然是英俊的。我母亲不停地伸出手用指尖触碰他的胳膊。
还没看见车身我就听到一阵轰鸣。那辆黑色巴士在路面上笨重地行驶,车轮扬起阵阵尘土。车窗上布满点子,灰蒙蒙的,里面人影模糊。引擎盖上粗糙地画了一颗心,顶上戴了流水似的睫毛,看起来像一只眼睛。
我们在餐室里沉默地吃一道砂锅菜,我挑出其中的豆腐,把它们在盘子上堆成一摞。我看着母亲把话咽了下去。
一个穿着男式衬衣和针织背心的女孩从巴士上走下来,向后甩了甩无光的橘色头发。我能听到别的声音,车窗那边一阵骚动。一张月亮似的圆脸出现在窗口,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我母亲似乎也不知道。
那个女孩的声音平淡单调。“发生什么事了?”她说。
“脑子好使,”弗兰克用洪亮的声音说,“那儿出不了错,对不对?”
“自行车,”我说,“链条坏了。”那个女孩用穿着凉鞋的脚尖碰了碰轮子。我正要开口问她是谁,就看到苏珊从车门台阶上走下来,我的心骤然翻涌起来。我站起身想擦掉膝盖上沾的土。她笑了一下,但看着有些心不在焉,我意识到必须得提醒她一下我的名字。
我听见母亲告诉萨尔弗兰克还没离婚,不过也快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弗兰克看起来不像那种会放弃家庭的人。他穿的衬衣缀着奶油色扣子,肩膀那里是红色针线绣的朵朵牡丹花,凸在上面。我母亲表现得很紧张,不断地摸头发,指甲在门牙上来回滑着。她看着我,又看向弗兰克。“伊薇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说,声音大得有些过分,但我依然很开心听到她这样说,“她在卡特林娜一定会大放光彩的。”卡特林娜是我要去的寄宿学校,但我觉得离九月份好像还有好几年似的。
“在东华盛顿那家商店里我见过你。”我说,“就是那一天……”
“很荣幸见到你,亲爱的。”第一个晚上他说,用粗壮的胳膊把我揽到怀里,给了我一个笨拙的拥抱。母亲有些轻飘飘的,也有点儿醉了,仿佛生活是一个富含金矿的世界,一块块的金子不是藏在河床中,就是堆聚在岩壁底下,像摘桃子一样唾手可得。
“噢,是啊。”
那些男人里母亲最喜欢的是位淘金者。或者说弗兰克是那么介绍自己的,他笑起来的时候,一星唾沫从嘴角飞射出来。
我期待她对我们两人再次相逢的奇遇说些什么,但她看起来有些无聊的样子。我一直瞟她,想提醒她我们的那次对话,她是怎样说我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但她没有与我真正对视。
在我们和这些男人共进晚餐的时候,我会想起彼得。也许他此刻在陌生的俄勒冈小镇上,和帕米拉睡在一间地下室公寓里。奇怪的是,我的嫉妒中还混杂着一种对他们两个人的保护欲,还有对帕米拉肚子里孕育的小生命的。我明白,只有那些女孩会被烙上爱的印记,就像苏珊,仅仅是她的存在就在要求那种回应。
“我们看见你坐在那儿,就想,真糟糕,可怜的家伙。”红头发的女孩说道。这是唐娜,我后来知道的。她看着略有些疯疯癫癫的,看不见眉毛,这让她的脸有种异样的空白感。她蹲下来检查我的自行车。“苏珊说她认识你。”
母亲说起父亲走后约会过的男人时,带着重生般的极度乐观。我看见她为此所做的虔诚努力:在起居室里铺的浴巾上做锻炼,紧身衣上一道道的汗迹;舔一下手掌再闻一下,看有没有口气。她出去约会的那些男人,脖子上长着疖子,原是刮胡子时割破的伤口;那些男人在结账的时候摸索着钱包,但在我母亲拿出她的航空旅行卡时露出感激的神情。她发现男人们喜欢这样,似乎对此也很满意。
我们三个一起试着把链条装上了,自行车被支起来时,我闻到了她们身上的汗味。车子倒下的时候把齿轮弄弯了,链条怎么都挂不上去。
我摇摇头。她轻轻关上门。她是那样小心翼翼,先转动门把手,这样锁芯只咔嗒了一声门就关上了。我盯着自己发红的脚,上面印着鞋子的轮廓。这双脚被勒得多不像样子,多奇怪,全都走了样,谁会喜欢一个脚长成这样的人呢?
“肏,”苏珊叹了一口气,“真是一团糟。”
“需要我关灯吗?”我母亲在门口停了一下,问道。
“得用钳子或者别的工具。”唐娜说,“现在是修不好了。干脆把它放车上,你和我们去玩一会儿吧。”
我沉默着,震惊让我变得小心谨慎。我脱掉鞋子,把它们并排挨着放在床下。我小声道了晚安,斜伸过头接受她的亲吻。
“我们把她送到镇上就好了。”苏珊说。
我母亲看着墙说:“唯一不好的就是点心。下次我要换雪球,椰蓉雪球。那些柑橘点心太硬了,根本吃不下。”
她的声音尖刻,就像我是什么需要清理掉的脏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开心。我已经习惯了自己喜欢的人从来没喜欢过我。
我很疑惑,她一定知道我的意思。“没有了。”我说。
“我们要过夏至节。”唐娜说。
她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呢?”她露出一丝微笑,看起来波澜不惊。
我不想回母亲身边,在那儿我只能孤苦伶仃地守着自己。我感觉,如果这次我让苏珊离开,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爸爸,”我转向鞋子,专心致志地弄着搭扣,“和塔玛说话了。”
“伊薇也想来。”唐娜说,“我能看出她有这个打算。你喜欢找乐子,对吗?”
后来想起这一幕就让我身上一凛。她一定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一定在希望我不要说出来。
“算了吧,”苏珊说,“她还是个孩子。”
“噢?”
我心中立刻涌起一阵羞愧,于是撒了个谎:“我十六岁。”
我感觉到门口处她的紧张。
“她十六岁了,”唐娜重复了一遍,“你难道觉得拉塞尔不想让我们好客一点儿吗?要是我告诉他我们不那么好客,我想他会失望的。”
我清了下嗓子:“有事情发生了。”
我没有从唐娜的声音里听出威胁的意思,只是以为她在开玩笑。
也许我真心诚意地认为我母亲想知道,也许我是想让她安慰我,给一个大人般的总结,好让我平静下来。
苏珊起初紧闭着嘴唇,最后终于笑了。
“聚会很不错,对不?”她说,靠在门框上,“排骨做得挺好的,我觉得。”
“好吧,”她说,“把自行车放后面吧。”
我本来可以不理她或是开她个玩笑,但我不想再给她痛苦了,至少那时不想。我坐了起来。
我发现这辆巴士里面是被撤空了又重新布置的,地上积了层脏东西,装饰一如那个年代流行的,弄得过了头——地板上拼着一块块东方风格的地毯,积尘太多而成了灰色,旧货店淘的坐垫上的毛掉得差不多了。线香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水晶棱柱叮当地敲撞着窗户。纸板箱上潦草地画满了蠢话。
她微微做了个鬼脸:“你衣服还都穿着呢。”
车上还有其他三个女孩,她们热切地望着我,一股粗野的专注劲儿,我把这理解成恭维。她们上下打量我,手上的香烟燃着,一种节日般的、有无穷时间的调调。车厢里还有一麻袋绿色的土豆、面团似的热狗面包和一板条箱湿乎乎的熟透的番茄。“我们在跑吃的。”唐娜说,尽管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的思绪被这突然的转运占据,同时感觉到腋窝的汗慢慢滑下。我等着被她们认出来,被当成一个不属于这里的闯入者。我的头发太干净,我不断地微微点头致意以表示礼貌,而这对于她们来说不值一哂。我的头发挡住了我望向窗外的视线,更加强了这种错位感——这种置身在这辆古怪的巴士里的突兀。后视镜上挂着一根羽毛和一串小珠子,仪表盘上放着一束风干的薰衣草,已经被太阳晒褪了色。
当音乐停下来时,我知道母亲会过来道晚安。这是我一直害怕的时刻——我不得不注意到她枯萎的鬈发、她嘴唇周围晕开的口红。敲门声响起,我打算装睡,但是房里的灯还亮着,门慢慢地开了。
“她要来夏至节了,”唐娜像铃声歌唱,“夏天的至节。”
最可怕的是,你无法察觉到这一切的源头,找不到事情发生变化的瞬间。目光流连在穿低胸裙女人的后背上,虽然明知妻子就在另一个房间里。
现在还是六月初,我知道夏至在月末,但我什么也没说。这是此后多次沉默的第一次。
那个时候我把结婚想象得简单,一厢情愿。在那个时刻,有一个人承诺要照顾你,承诺在你悲伤、在你累了、在你讨厌吃一股冰箱味儿的食物的时候,他都会看在眼里,他还承诺你们在生活中将并肩前行。我母亲一定知道发生的事,但还是留下来了,可这一切对于爱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爱永远都不是安全的——歌里所有那些悲伤的副歌绝望地吟唱着:“你不像我爱你那样地爱我。”
“她要当我们的祭品,”唐娜咯咯笑着告诉其他人,“我们要把她献上祭坛。”
酒劲儿渐渐过去,我又困又空虚,很不舒服地被扔回了自己身上。我嘲弄一切:我的留着儿时痕迹的房间,桌子周围的蕾丝花边。塑料唱片机上粗短的胶木把手,总是粘着我腿后面的豆袋椅亮得像上面有层水。宴会上摆着的热切的各式开胃菜,男人们身上的夏威夷花衬衫,穿出了节日般的喧闹。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似乎能解释为什么我父亲想要别的东西。我想象着塔玛的喉咙处系着一圈缎带,躺在帕洛阿尔托某处狭小的公寓里的地毯上。我父亲也在那儿——或许正坐在椅子上望着她?塔玛的粉红色口红电光石火地引人堕落。我想恨她却恨不起来,我连父亲也恨不起来。可以恨的只剩母亲,是她放任这一切发生的,软弱得像任人揉捏的面团。她只知道奉上财物,每晚按时做饭,难怪我父亲想要点儿别的东西——塔玛有分量的意见,她的生活就像一场关于火热夏天的电视秀。
我看向苏珊——尽管我们只有短暂的交情,但这似乎批准了我可以待在她们中间——她远远地坐在一边,被那筐番茄吸引住了。她按按番茄的表皮,把腐烂的挑出来,赶走飞舞的蜜蜂。后来我意识到,她们在路上遇见我,苏珊是其中唯一一个没有兴高采烈的人。她的感情里有种正式和距离。我只能把它想成是对我的保护,因为苏珊知道我内心的脆弱,它亮着光,看去一览无余:她知道脆弱的女孩子会遇到什么事。
她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没法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她需要他,就像康妮跳起来去抢亨利手上的啤酒,明知道自己会看起来很蠢。即使是塔玛的男朋友,也用他狂热的、无底洞似的欲望在那儿大嚼特嚼,快得都来不及咽下去,他知道饥饿会怎样暴露一个人。
唐娜把我介绍了一圈,我努力记住她们的名字。海伦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她的双马尾辫。她挺漂亮,是家乡漂亮姑娘那种年轻的美,狮子鼻,她的相貌看着挺容易接近,但这好脾气有明显的期限。露丝,“罗斯福的简称,”她告诉我。“就是富兰克林·D.罗斯福的那个姓。”她比其他女孩年纪都大一点儿,一张圆脸红扑扑的,像是故事书里的角色。
我知道我应该恨父亲。但我只感到蠢,也感到尴尬——不是为他,而是为母亲。那些尴尬的时刻:她抚平宽下摆裙子,问我她看起来如何。有时候她牙齿上沾了食物,我告诉她的时候,她的脸红了。那些父亲回家很晚的时候,她站在窗前,盯着空空如也的车道,试图从中解读出新的意义。
我记不起那个开车的高个女孩的名字: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天黑之后,聚会结束了。有几束提基火把还在燃烧,跃舞的朦胧的火焰飘升进深蓝色的夜空里。一辆辆色彩鲜艳的大汽车在车道上笨重地行驶,父亲与人们大声道别,此时母亲正叠放用过的餐巾,刷洗橄榄核,洗碗池里有别人的口水,沾在她摊开的手掌上。我的父亲重新打开了唱片机,我透过卧室窗户里看到他想邀我母亲跳舞。“我将遥望明月……”他唱着。那个时候,月亮迢遥的脸上还寄托了那么多的遐想。
唐娜腾出一个空地来,拍打着绣花垫子上凸起的疙瘩。
“我可以把你的盘子拿走吗?”我问他,我太过震惊,都忘了退缩。这是我从母亲那里学到的:还以礼貌,用一种文雅的姿态切断痛苦,就像杰奎琳·肯尼迪那样。这是属于她们那一代人的美德,是一种转移不适的能力,用礼节把它拍平。可是现在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我看到他递给我盘子时眼神里某种类似蔑视的东西,不过这也可能是我的想象。
“来这儿坐。”她说。于是我坐在那个让人发痒的鼓包上。唐娜看起来有些古怪,稍有些笨手笨脚的,但是我喜欢她。她所有的贪心和小气从表面上就能看到。
“能肏到手的你父亲都要肏。”他说。
巴士颠簸着往前开:我肚子里紧成一团,但当她们传给我一大罐廉价红酒时,我还是接住了,红酒溅在了手上。她们看起来很开心,笑着,说话声有时会蹦成一段歌,像围着篝火的露营者似的。我收集着她们的特别之处——她们牵手时没有一丁点儿的自觉状;会随口说出“和谐”“爱”“永恒”这样的字眼;海伦表现得像个幼儿,拉着辫子,说话也是娃娃音,她会突然一头歪在露丝的大腿上,好像能通过撒娇让露丝照顾她似的。露丝也不抱怨,她看起来并不在意,挺和善的。露丝的双颊粉扑扑的,细弱的金发掉进了眼睛里。不过后来我认为她的脸也许没那么和善,那个本应该和善的地方更多的只是无声的空白。唐娜问我关于我自己的问题,其他人也问,源源不断的问题。我喜不自禁,发现自己正处于她们注意力的中心。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她们看起来很喜欢我,这种感受既新奇又令人欣喜,我不想对这份神秘的礼物刺探过深。我甚至把苏珊的沉默也看成一种欢迎方式,想象着她很害羞,和我一样。
我的表情一定很空洞。他冲着塔玛晃了晃手指。她还在吧台那边,父亲也跟了过去,和她站在一起。母亲不知影踪。塔玛晃动玻璃杯时手镯乱响着,她只是在和我父亲说话,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我不明白为何她的男友笑容里带着那么多的痛恨,他在等我说点儿什么。
“真好。”唐娜说,摸了摸我的衬衣,海伦也捏着我的一只袖子。
“真是奇怪,”他说,用手擦了擦嘴,“你母亲怎么受得了。”
“你就像个娃娃,”唐娜说,“拉塞尔会很爱你的。”
我反应过来他是在侮辱我父亲。
她就那样抛出了他的名字,似乎无法想象我有可能会不知道拉塞尔是谁。海伦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咯咯笑了起来,愉快地转动肩膀,像在吸吮着什么甜东西。唐娜看见我眼中闪过的不确定,笑了。
“这就说得通了,”塔玛的男朋友环顾四周说道,“这是她的地方。因为你老爹买不起,不可能的事。”
“你会爱他的,”她说,“没有人能像他一样。不瞎说,在他身边,就像是自然地high了,就像是太阳或者是别的什么,就有那么大,那么对劲。”
我习惯了人们说起我外祖母的时候饱含深情。他们的钦慕溢于言表,告诉我他们是看着电视屏幕里的她长大的,她从屏幕上闪耀进他们的客厅,就像成了另一个更好的家庭成员。
她看了我一眼以确保我在听,看到我的确在听,她似乎很开心。
他换了个眼神。“我听说过她,”他说,“你的外祖母,我小时候经常看她的电影。”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他醉得多厉害,他的舌头不听话地在嘴里打着转,“她在喷泉里发现短吻鳄的那一段,真是太经典了。”
她说我们要去的地方与一种生活方式有关。拉塞尔教她们怎样发现真理之路,怎么样把盘绕在体内的真实自我解放出来。她说起一个叫作盖伊的人,他曾是一个驯鹰人,但是后来加入他们的组织,现在想成为一名诗人。
“这是我外祖母的房子。”
“我们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搞什么奇怪的饮食法,只吃肉。他觉得自己是个恶魔之类的东西。但是拉塞尔帮助了他,教会他怎样去爱。”唐娜说,“每个人都有爱的能力,都能超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有太多东西把我们挡住了。”
“房子不错,”他嘴里塞满食物说道,嘴唇因吃排骨而油亮油亮的。他挺英俊,却有种卡通般的滑稽感,他的鼻孔有些外翻,下巴上多出一圈肉。“面积可真大。”他补充道。
我想象不出拉塞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有限的经验里,只能以我父亲或者我喜欢过的男孩们做参照物。那些女孩说起拉塞尔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她们的崇敬是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儿嬉笑的少女的憧憬。她们的这种确信毫不动摇,召唤出了拉塞尔的力量和魔法,仿佛它们已被广为认同,就像月亮的潮汐引力,或地球的绕轨而行。
我记得当时奇怪为什么他和塔玛走散了,就一个人站在那儿,从盘子里汲取力量。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想和我讲话。我点了点头。
唐娜说拉塞尔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类。他能从动物那里接收信息,能用他的手治愈疾病,把你内心腐坏的部分像肿瘤一样清除得干干净净。
“你是卡尔的女儿,”他说,“对吧?”
“他能看见你的每一部分。”露丝补充道,好像这是什么好事似的。
我感到恶心、反胃,又被太阳晒得不舒服。我想坐在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不需要跟任何人说话,也犯不着去追踪塔玛的视线,更不想看见我母亲边用筷子,边兴高采烈地宣布其实没那么难,即使她夹住的柑橘又掉回了盘子里。我真希望康妮也在这儿——那时候我们还是朋友。我在泳池边的位子被一群七嘴八舌的妻子占了。隔着院子我听见父亲突然迸发的一阵大笑,他周围的一群人也跟着笑了。我笨手笨脚地把裙子往下拉了拉,想念着手上杯子的重量。塔玛的男朋友就站在附近,吃着排骨。
想到我有机会被人洞察、被人评判,关于拉塞尔,我可能会有的任何担忧和疑虑,都被这种渴望挤掉了。在那个年纪,对我来说首要的事就是等待被评判,这让我在与他人的每次互动中都把权力交给了对方。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本来想说句俏皮话,表明我知道提基火把很傻,这时我母亲加入了谈话。我立刻把酒杯放回桌上。我恨这种感觉:塔玛来之前的舒服自在,现在全转化成了痛苦的警觉,屋子里的每样摆设、父母的每个小细节,好像我对这一切都负有责任似的。母亲让我尴尬,她的宽下摆连衣裙和塔玛的衣服相比显得过时了,她热切地向塔玛打招呼,脖子上因为紧张起了红斑。她们礼貌地叽叽喳喳,我趁她们不注意,偷偷溜走了。
她们说起拉塞尔时脸上闪现了性的暗示,有种毕业舞会上的轻佻。我明白她们都和拉塞尔睡过,但没有一个真正说出来。这种安排让我脸红了,内心受了震动。她们似乎并不嫉妒彼此。“一颗心不应该把任何东西据为己有,”唐娜又似铃声般地吟唱,“那不是爱该有的样子。”她说,捏了捏海伦的手,互相递了一个眼神。尽管苏珊大部分时候都很沉默,也没和我们坐在一起,但在提到拉塞尔时,我看见她的神色变了。她眼里有一种妻子般的温柔,让我也很想体验这种感受。
“聚会真有意思。”她说,眼睛扫视着人群。
巴士在阴影和阳光中交替驶过,我注视着熟悉的小镇从窗外掠去,那时我或许暗自微笑了一下。我在这个地方长大,对它了解得那么深,以至于我都不知道大部分街道的名字,来去靠的是一些标志物,或是眼里的或是记忆中的:那个我母亲穿着粉紫色长裤套装崴了脚的街角,那片看起来总有点儿像鬼魅附体的树丛,那家遮蓬扯破了的药店。我坐在这辆陌生的巴士上,旧毯子起的毛球硌着腿,向窗外看去,家乡变得焕然一新。把它抛在身后是件很容易的事。
“抱歉。”我觉得自己很蠢,穿的连衣裙也笨拙。她的套装崭新又鲜艳,上面紫罗兰色、红色、绿色的钻石泛着粼粼的光。
她们商量着夏至节的计划。海伦双膝跪着,扎紧辫子,习惯性地开心、轻快。她们兴奋不已地描绘着到时要换上的服装,还有拉塞尔编的某首傻不拉几的夏至歌。有个叫米奇的人给她们充足的钱买酒,唐娜说到他的名字时让人疑惑地强调了一下。
“伊薇,”她说,表现出了足够的喜悦,“你吓了我一大跳。”
“你知道的,”她重复了一遍,“米奇,就是米奇·路易斯?”
“我喜欢你的套装。”我被胸腔里的灼热推着向她说道。她背对着我,没有听见。我又重复了一遍,她被吓了一跳。
我想不起来这个名字,但我听说过他的乐队——我在电视上看过,他们在一个演播厅现场的炽热灯光下演奏,额头上的汗如涓涓细流。演播厅的背景是一蓬金属片,舞台旋转着,乐队的成员也跟着旋转,看起来就像珠宝盒里的芭蕾舞女。
塔玛那天接我放学之后,我就没见过她,我记得看到她来时感到一阵沮丧——有她在场见证,我就必须表现得像个大人了。她带了个男人来,比她大点儿。她把他介绍了一圈,和别人寒暄握手,亲吻对方的脸颊。每个人似乎都认识她。我嫉妒地看着,在塔玛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她男朋友把手搁在她背上,就放在她上衣和裙子间银白色的皮肤那儿。我想让塔玛看到我在喝酒。等她去吧台时我就跟了过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雪利酒。
我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却暗暗想着,原来我一直猜想的世界真的存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不带姓地叫那些有名的音乐家。
我在聚会上四处游荡着,感觉像个小了不少的孩子,既想要隐身,又巴望着以邻近的方式参与其中。一些小小的事情就足以让我高兴,比如给别人指卫生间的位置,把黄油坚果包进餐巾纸里,坐在游泳池边吃掉,一颗接一颗,细盐粒沾满了指头。我享受着作为小孩的自由,没有人从你身上期待任何东西。
“米奇和拉塞尔一起录过一段音乐,”唐娜告诉我,“拉塞尔让他着了迷。”
来的人大多是父亲的朋友,他另一种生活的宽广让我吃惊,这是我只能站在界外观望的生活。因为这里的人似乎都认识他,他们和他一起用午餐,去金门马场,谈论桑迪·库法斯,通过这些构起了他的形象。母亲紧张地徘徊在餐具桌旁,摆出一副副筷子,却没有人愿意使用,看得出这让她有些失望。她力劝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和他妻子尝试用筷子,他们却摇摇头,那个男人还开了个什么玩笑,我没有听清。我看见母亲的脸庞滑落一丝绝望。她也开始喝酒了。在这种聚会上,每个人都会很快喝醉,所有的谈话都变得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雾。早些时候,我父亲的一个朋友点了根大麻,我看见母亲的表情从不喜欢滑到耐心的纵容。天光变得暗淡起来。妻子们都仰头盯着一架飞过上空的飞机,飞机划着弧线飞往旧金山。有人在泳池里丢了一个玻璃杯,我看着它慢慢漂晃,然后沉入池底,也可能是一个烟灰缸。
我又一次看到她们对拉塞尔的钦佩和坚信。我嫉妒这种信任——有一个人可以把你生活中的空白缝补起来,把你的每一天都和下一天连缀在一起,让你觉得身下有张网兜着。
“很漂亮。”我说,心里一阵无名的烦乱。她允许我喝一点儿粉红色雕花玻璃杯里的雪利酒。我很喜欢杯身上丑丑的褶皱,于是又偷喝了一杯。
“拉塞尔也会像他那样大红大紫的,”海伦补充道,“他有一个唱片交易。”就像是她在复述一个童话,但这比童话还要美妙,因为她知道这会成为事实。
母亲用番茄酱做了中国叉烧排骨,上面覆着一层光,像涂了漆似的。还有罐头橄榄、黄油坚果、奶酪条、柑橘做的泥状甜点——这是她在《麦考尔》上看到的食谱。客人到来之前,她一边抚平身上的花缎裙子,一边问我她看起来如何,我记得当时被这个问题惊到了。
“你知道米奇是怎么称呼拉塞尔的吗?”唐娜梦幻般地做着鬼手,“巫师。是不是很酷?”
我父母曾办过一场鸡尾酒会,就在离婚前一年。这是父亲的主意——他离开之前,母亲并不热衷于社交,每逢聚会或活动,我都能感觉到她深深的焦虑,她将那种不安强行转化成脸上僵硬的笑容。那场晚会是为了庆祝我父亲找到投资者。我觉得那是他第一次从别处赚钱而不是拿我母亲的钱,他在兴奋头上有点儿忘了形,客人还没到,他就喝起酒来了。他头发上的维塔利斯定型水抹得透湿,散发出浓厚的父亲般的香味,呼吸时喷着酒气。
我在农场待了一阵子,看到了人们是怎样谈论米奇的,还有拉塞尔即将达成的唱片交易。米奇是他们的守护圣徒,为农场送来三叶草乳业的货品,好让孩子们能补充钙质,给这里提供经济支持。我知道全部的故事是在很久以后。米奇是在贝克海滩一个爱情集会之类的场合里遇见了拉塞尔。当时拉塞尔穿着他的鹿皮衣,背上挂着一把墨西哥吉他出席了这次集会,身边簇拥着他的女人们,带着《圣经》里所述的贫穷神气四处讨钱。寒冷、幽暗的沙子,篝火,米奇处在前后两张唱片之间的休息期。一个戴卷边帽的人料理着一锅冒着蒸汽的蛤蜊。
在这些约会里,母亲让我心生同情,这同情是新鲜的,让我不舒服,但同时又觉得理应携带在身上——一个丧气的私人责任,就像身上的疾病。
我后来得知米奇正经历一场危机——他与一个儿时就是好友的经纪人陷入了金钱纷争,因为大麻案而被抓的新闻虽然被按了下去,但他毕竟被抓了。拉塞尔一定看上去像来自更真实的世界的公民,他煽起米奇的负罪感——对那些金唱片,对那些用有机玻璃铺成的游泳池边上的聚会。拉塞尔奉上神秘的救赎,拉塞尔说话时,那些年轻女孩垂下满含崇拜的眼睛更强化了这种效果。米奇把拉塞尔一行人邀请到他在蒂伯龙的房子里,任她们扫荡冰箱,蜂拥进客房。她们喝光一瓶瓶苹果汁和粉色香槟,在他的床上留下泥巴印,肆无忌惮得像占领军。到了早上,米奇开车把她们送回农场。那个时候拉塞尔就已经成功地引诱了米奇,他柔声地说着真理和爱,那些咒语对寻求寄托的富人格外有效。
“对不起。”我的母亲隔着桌子做了个口型,但当那个男人转身喂她一叉子看起来黏糊糊的荷兰豆时,她像等待被喂食的小鸟一样顺从地张开了嘴。
我相信那天那些女孩告诉我的一切,她们闹嚷嚷一窝蜂地说着拉塞尔的不凡,言语中满是骄傲。很快,只要他一走上街,人们就会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他会告诉整个世界如何获得自由。事实的确是米奇为拉塞尔安排了录制唱片的商谈,他想着可能公司会觉得拉塞尔的调调在那会儿是有意思的。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但是商谈进行得不顺利,未达成的结果是传奇性的。其他所有事都发生在这之后。
“当然了,”他说,嘴里呼出一股浓烈的酱油味儿,“我看你现在其实已经是个大人了。”
有一些在灾难中活下来的人,他们讲事故的时候从不以龙卷风警报或船长宣布发动机失灵开始,而是从一个更早的时间线讲起。他们坚持认为自己当天早上看到的阳光有异样,或床单上有太多静电,甚至与男朋友发生无谓的争吵,就像灾难的预感会主动织进事发之前的每件事里。
“我十四岁。”我说。那个男人看着我的母亲,她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错过了一些信号?一些内心的刺痛?那筐番茄上闪着光爬行的蜜蜂?那条路上的车少得出奇?我记起唐娜在巴士上问我的问题,问得很随意,像事后不经意想到的。
接下来是一个驾驶小型银色飞机的男人,他告诉我隔着衬衣能看到我的乳头,他说得很直率,好像这是什么有帮助的信息。他给原住印第安人画粉彩肖像,希望我母亲能帮他在亚利桑那州开一家博物馆专门展出他的作品。第三个男人是个来自蒂伯龙的房地产开发商,他带我们出去吃中国菜,总鼓励我见他的女儿,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确定我们能打得火热。然后我发现他的女儿才十一岁。康妮看见了一定会笑,条分缕析他怎样把饭嚼得粘满了牙,不过自从那天我从她家离开就再也没有和她讲过话。
“你听说过什么关于拉塞尔的事没有?”
“是哪一个?”维斯马亚问我,“你相信你所了解的,还是你了解你所相信的?”
这个问题让我搞不懂。我并不明白她是为了估摸一下我到底听到了多少传言:那些肉体狂欢,那些使人癫狂的迷幻药,或是离家出走的青少年被迫服侍年长一点儿的男人,还有那些在月光下的海滩上被献祭的狗和沙地里腐烂的羊头。如果我的朋友不是只有康妮,我可能会在聚会上听到关于拉塞尔的几句闲聊,或是厨房里的窃窃私语,可能我会知道应该警惕。
母亲又开始约会了。第一个男人,自我介绍说叫维斯马亚,经常用鹰爪一般的手指按摩我母亲的头皮,还告诉我我的生日位于水瓶座和双鱼座相交的那一天,意味着我的两个信条是“我相信”和“我了解”。
但我只是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听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