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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那时候人们经常会落入那种组织,”我说,“山达基教,进程教,‘空椅子’,现在那些还算什么?”我瞥了一眼她——她在等我继续说下去,“我猜可能有部分原因是我运气不好吧,遇到的是那个组织。”

我的第一反应是避开这个话题。我必须划清界限,上演一整套道德剧:表达一下悔恨,再给一些警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掺感情。

“但是你留下来了。”

“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们在一起呢?”她问。

我第一次感觉到萨莎的好奇心全力向我滚来。

这是真的:其他女孩围着拉塞尔转,像关注天气变化一样追踪他的去向和心情,不过他在我心里总是与我保有一定距离。他对我而言就像一个敬爱的老师,学生从不会去想象老师的家庭生活。

“因为一个女孩。我留下来更多是因为她,而不是拉塞尔。”我犹豫了一下,“苏珊。”说出她的名字,让它活在这个世界里,我感觉很怪异,“她比我大,”我说,“其实也没大多少,但感觉要大很多。”

“拉塞尔?”我说,用一根棍子戳了戳火堆,“我对他没有那种想法。”

“苏珊·帕克?”

“朱利安讲的那件事,”萨莎说,她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尴尬,尽管她的兴趣很明显,“你有没有——比如,爱上那个人?”

我盯着篝火对面的萨莎。

我们坐在塑料椅子上,椅子上面有斑斑点点风吹来的沙子。我把自己的椅子拉近火堆,想要感觉到热,想要出汗。萨莎安静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思绪在飞旋,她已消失在很远的地方。或许她在想象朱利安此刻在加伯维尔做什么:他睡在散发着麝香味儿的日式草席上,把毛巾当作毯子盖……这场冒险中的所有部分。当个二十岁的男孩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我今天查了一些东西,”她说,“在网上。”

真正把火烧起来的是萨莎:她蹲在沙地里,持续而稳定地吹气,驯服火苗,直到它热烈地燃烧起来。

我曾经沉迷于这类东西,叫它粉丝网站或别的什么都行——陌生人群聚的角落。有个网站专门展示苏珊在监狱里的画作:一些水彩画,山脉、像马勃菌的云,画上的标注满是拼写错误。想象着苏珊耗费心血在这些画上,一阵剧痛攫住了我的心。但在看见她的照片后,我就关闭了网页。苏珊,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白T恤——牛仔裤里塞满了中年人的肥肉,脸像一面空白的纱布。

“摆成房子的形状,”萨莎说,“应该把柴搭得像个小屋。”她用脚把圆圈整理了一下,“我小时候,大家经常在约塞米蒂露营。”

想到萨莎在那可怕的食堆中饕餮,我感到一阵不安。她脑袋里一定装满了那些细节:尸检报告和女孩们那晚的证词,像一场噩梦的抄录本。

“我一直都不会弄这个,”我说,“应该还要做些什么,对吗?把木棒摆成一个特定的形状?”

“这没什么可骄傲的。”我说。又把那些老生常谈重复了一遍——真是糟糕透了。那些东西既不刺激,也不值得羡慕。

车库后面有块沙地是避风处,湿叶子铺积在塑料椅子上。这里有过一个类似火坑的地方,石头散布在一些失去意义的家居旧物之中:被遗忘的玩具上的插件,一块像是被嚼过的飞盘碎片。我们的注意力分散在忙碌的准备工作上,这些任务能让我们保持友好的沉默。我在车库里发现一摞三年前的旧报纸,还有一捆镇上杂货店买来的木头。萨莎用脚尖把石头重新摆成一个圆圈。

“没有看到一点儿关于你的信息,”萨莎说,“至少我没找到。”

“不过我们可以在外面院子里生火。”我说。

我感到一阵挫败。我想告诉她一些有价值的事情,要是仔细追究的话,就会看到我的存在。

这房子里有许多东西不是坏了,就是被遗忘了:厨房里的钟停了,壁橱的圆把手在我手里掉了,我还从角落里扫出一堆闪着光的苍蝇。房子需要一直有人住才能避免腐坏。尽管我住进来好几周了,情况还是没得到多大改善。

“那样更好,”我说,“这样那些疯子就不会把我找出来。”

“那是烧气的,”我说,“也坏了。”

“但是当时你在那儿?”

夜晚来得迅速,在海边就是这样,没有建筑物来调和减缓这种变化。夕阳低得可以直视,看它从视线中飘落、消失。我们每人都喝了几瓶啤酒。厨房里越来越暗,但没有人起身去开灯。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蓝色的阴影,柔和、高贵,家具简化成了形状。萨莎问我可不可以在壁炉里生火。

“可以说,我住在那儿,住了一阵子。当然了,我什么也没杀。”我干笑了一声。

“想得挺快的。”她说,扔了一瓶啤酒给我。

她蜷缩进运动衫里。“你就那样离开了父母?”她的声音里透着崇拜。

我明白这是个测试:我要么是那种可忽略或可怜的中年人,要么是她也许可以说说话的人。我点了点头,萨莎放松了些。

“那时候不一样,”我说,“每个人都到处跑。我父母离婚了。”

“来一瓶吗?”她问。

“我父母也是。”萨莎说,她已忘记了先前的羞涩,“你当时和我一样大吗?”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萨莎就起身朝冰箱走过去。我看着她装腔作势地摇摆过去,从容地拿出一瓶他们带来的啤酒。商标上的山脉图画闪着银光。她迎着我的目光。

“比你小一点儿。”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我从中听出了一种谴责的意味。

“我敢说你那时候一定很漂亮。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也很美。”她说。

“再说了,”她说,“你和我一样大的时候不是也在一个邪教里吗?”

我能看出她是出于本性慷慨才这样夸我。

这不可能是真的。

“你是怎么才遇上他们的?”萨莎问。

“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她不安地把手缩回朱利安运动衫的袖子里,“我十八岁了。”

我花了好一会儿来整理思绪,回忆事情发生的先后。“重访”,是每年这场杀人事件的周年日他们在文章里都会用到的词。“重访水滨路惨案”,就好像这个事件是单独存在的,如同一个可以关上盖子的匣子,就好像当我走在街上或坐在电影院阴暗角落里的时候,不会被千百个苏珊的幽影打断。

“你和朱利安住在一起,父母没意见吗?”

我用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样子对付了萨莎的问题,这些人,自身已成了图腾。媒体对盖伊不太感兴趣,他只不过是做了男人一直都在做的事情,但那些女孩被打造成了神话。唐娜是不吸引人的那一个,迟钝、粗野,常常被描绘成一个可怜的怪人。她的脸上有饥饿的凶蛮。海伦,以前是营火女孩,皮肤晒得黝黑,扎着双马尾辫,长得漂亮。她成了供人迷恋的偶像、撩人的女杀手。但是苏珊的名声最坏,堕落、邪恶,她那隐秘的美拍得不好,看起来野性、瘦瘠,好像她来到世上就是为了杀戮。

“我们可能会租一个带洗衣机的地方,”萨莎说,因为提到了他们生活的拮据,语气里有了新的挑衅,“大概过几个月就租。”

谈到苏珊让我胸中一阵飞旋,萨莎一定能看出来。就发生的事情而言,我的这种反应、这种不由自主的兴奋,似乎是可耻的。长椅上的看守人,肚子里盘绕的肠子暴露在空气中。那位母亲的头发被淤血浸着。小男孩的尸体被毁坏得太厉害,警察连他的性别都无法确认。萨莎一定也已经读过那些细节了。

很容易想象他们是怎么生活的,月租公寓里充斥着冷冻快餐和消毒水的味道,朱利安儿时的羽绒被铺在床垫上。芳香蜡烛摆在床头——女孩的用心。当然这并不是说我自己就好到哪儿去。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和他们做同样的事情呢?”她问。

“他为什么对我不好呢?”她说,“他是我男朋友,我们住在一起。”

“当然没有。”我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道。

“听着,”我说,把自己安进可笑的不相称的母亲角色里,“但愿朱利安对你很好。”

一直以来,我对着讲农场的事的那些人里,基本没有一个会问我这个问题:我会不会也可能那样做,我是不是差点儿做了。大多数人都设想是一条道德底线把我隔开了,就好像那些女孩是另一种生物。

她可能相信自己对朱利安的任何悲伤、担忧的闪现都不过是逻辑上的问题。那个年纪的悲伤有被监禁的愉悦特性:你暴跳、愤怒,反抗父母、学校、年龄的束缚,是它们把你和前方的幸福隔开。我读大二的时候,当时的男朋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要逃到墨西哥去——我没想过我们连家都逃不开,也没想过我们奔向的是什么,除了朦胧中的温暖空气和更频繁地做爱。现在我老了一些,那些未来的我们、那些一厢情愿的支撑,都已不能给我安慰了。我可能一直都感觉到其中的一些东西,感觉到沮丧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紧实、更熟悉,占据着心里的某个地方,如同那些旅馆的房间,那令人悲伤的监牢。

萨莎很安静。她的沉默近似于一种爱。

萨莎抿了一小口茶。“几个月。”她说。她的脸活泼起来,好像仅仅是谈起朱利安就给了她生活的支撑。她一定已经原谅了他把她抛下这回事。女孩们总是擅长美化这些让人失望的空白点。我想起前一夜她夸张的呻吟声。可怜的萨莎。

“我有时的确会想,”我说,“这像一场没有发生在我身上的意外。”

“你们俩在一起很久了吗?”我问。

“一场意外?”

我不确定丹知不知道这个消息。我试着回想上次听他说的。丹的确提起过他的儿子,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表演意味,扮着无助的爸爸的角色。每次说到他又惹了什么麻烦,丹总要加上一句情景喜剧似的叹息:“男孩终归是男孩嘛。”朱利安在高中时曾被诊断出行为异常,不过丹让这件事听起来比较轻微。

火焰越来越微弱,无精打采地跳跃着。“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区别,我和那些女孩。”

“朱利安没有上大学。”

这句话说出来感觉很怪。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对付的忧虑,现在我却缓缓靠近了它,哪怕是模糊地靠近。萨莎看起来没有不喜欢我的回答,更没有警惕。她只是看着我,满脸专注,仿佛把我的话吸了进去,给它们安了家。

“你和朱利安一起上的大学吗?”

我们去了镇上一家提供食物的酒吧。这似乎是个好想法,我们有了瞄向的目标。有食物,有运动。在那之前我们聊了很久,直到篝火燃尽,只剩下报纸的点点红光。萨莎把沙子踢到这堆余物上,她童子军般的兢兢业业让我笑了起来。我很开心能有人做伴,虽然这只是暂时的缓解——朱利安会回来,萨莎会跟着走,我又会孤身一人。尽管如此,能成为仰慕的对象也是件好事。因为基本上就是这样:萨莎似乎尊敬我十四岁时所经历的一切,她认为我有意思,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勇敢过。我想要纠正她,但是一片广阔的舒适在我胸中蔓延开来,重新占据了我的身体,仿佛我刚从药物睡眠的蒙眬中醒来。

“康科德,”她说,“挺烂的。”

我们沿着导水桥并肩走在街上。尖立的树木密集、阴暗,但并不让我害怕。夜晚笼罩上了奇妙的节日般的氛围,不知为何萨莎开始叫我薇。

茶太烫了。我们躬身在杯子上时出现了一阵寂静,稀薄的带有植物香味的蒸气熏得我的脸有些湿润。当我问起萨莎是从哪里来时,她扮了个鬼脸。

“妈妈薇。”她说。

萨莎安静地坐在桌边,研究着自己的指甲,带着无边的无聊叹了口气。我想起自己青春期的这种姿态——下巴向前刺着,像被错误指控的犯人一样盯着车窗外,却一直极度期待母亲说点儿什么。萨莎正等着我来打破她的自持,问她问题。我倒茶时感觉到她在看我。被人看的感觉很好,哪怕是猜疑的目光。我拿出了精致的杯子,沿茶碟摆了一扇荞麦饼干,不过饼干有点儿陈了。我把碟子轻轻摆在她面前,意识到自己是想取悦她。

她像一只小猫咪,温顺可亲,温暖的肩膀轻轻地撞着我的肩膀。我看过去,发现她正咬着下嘴唇,脸朝着夜空。可天上没什么可看的——雾遮住了星星。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好像已经忘了我是谁。

酒吧里除了几张高脚凳,基本没什么东西。杂七杂八的生了锈的常见牌标,门口一对眼睛似的霓虹灯嗡嗡响着。厨房里有人抽烟——三明治带着烟味的潮湿。我们吃完后歇了会儿。萨莎看起来只有十五岁,但他们并不在意。酒保是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似乎不管什么样的生意都让她感激。她看上去饱受生活的打击,头发让杂货店的染发剂弄得焦枯。我们差不多一样的年纪,但我不想往镜子里看一眼来确认这种相似,至少不在萨莎坐我旁边的时候这么做。萨莎,她的面容如宗教徽章上的圣徒,干净、纯洁。

“你要喝茶吗?”我问。

萨莎在高脚凳上旋转,像个小孩子。

我敲了敲她的门,可是音乐声太大了。我又试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应。暴露的无用功让我感到尴尬,我正准备逃回自己的房间,她却出现在了门口。她的脸仍然带着睡意的柔和,头发被枕头弄得乱蓬蓬的——可能她也正想要小睡。

“看我们俩,”她笑道,“玩得多开心。”她喝一口啤酒,又喝一口水,我注意到她这个一丝不苟的习惯,但这没能阻止她的神色低落下来。“我有点儿高兴朱利安不在这儿。”她说。

那天下午,我试着小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躺在那里,盯着写字台上方悬挂的相框,照片上是一座沙丘,与薄荷草一起起伏。房间角落里的涡纹状蜘蛛网阴森可怖。我在被单里烦躁地翻来覆去。我太注意隔壁房间里的萨莎,她笔记本电脑里的音乐一下午没停过,我能听出歌曲中夹杂着的些微数字噪音,还有哔哔声和铃音。她在干什么呢?——在玩手机游戏吗?还是在给朱利安发短信?她一定是在用这些方式细心地照料着自己的孤独,想到这个,我心里突然有些发酸。

这话似乎把她自己吓了一跳。我知道这时不应该惊到她,而是要给她空间,让她慢慢绕到真正想说的上来。萨莎心不在焉地踢着踏脚杆,呼吸温湿,一股啤酒味儿。

我很开心萨莎终于换了音乐,这次是一个女人和着哥特风的电子琴在演唱,我从中什么都认不出了。

“他没告诉我他要离开,”她说,“到洪堡去。”我做出惊讶的样子。她干笑了一下:“早上我看不到他的人,还以为他只是在外面。这有点儿奇怪,是吧?就这样走了?”

我已习惯遇见旧日的遗迹——六十年代的余烬在加州那个地方随处可见。破旧的祈祷旗布在橡树间斑驳隐现,面包车永久地停在农场里,不见了轮胎。上了年纪的男人穿着花样繁丽的衬衫,身边是与之长期同居的女人。但这些是意料之中的六十年代的鬼影。萨莎对这些会有什么兴趣呢?

“是啊,很奇怪。”也许是过分谨慎了,但我防着激起她对朱利安正义的辩护。

我想象着应该会和萨莎在彬彬有礼的沉默中度过这一天,她可能会像只老鼠一样藏起来。她的确很有礼貌,可她的存在很快就变得明显了:我发现冰箱的门忘了关,整个厨房充满了外星般的嗡嗡声;桌子上扔着她的运动衫,椅子上摊开放着一本关于九型人格的书。她房间里笔记本电脑的扬声器传出吵闹的音乐。令我惊讶的是,她听的歌手有着悲伤的嗓音,当我想起大学里的某一类女孩时,伴随着的背景音正是这种。这些女孩在怀旧的哀愁中浸得湿软,她们点起蜡烛,熬到深夜,穿着紧身衣光着脚丫揉着面团。

“他发短信一直跟我说抱歉。他以为我们说过这个了,我猜。”

但接着发生了些事情——一个女人总在奇怪的时间点敲公寓的门,外祖母留下的象牙梳在浴室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有些事情我从来没告诉过大卫,所以不管我们有过怎样的亲密,那亲密也都自行腐烂了,蛆虫在苹果里扭动。我的秘密藏得很深,但始终是在那儿的。也许这就是那些事情会发生、另一个女人会出现的原因。这些秘密,在我们之间留下了一道空隙。不过,话说回来,你对另一个人到底能了解多少呢?

她抿了一口啤酒,蘸湿手指在木台面上画了一个笑脸。“你知道他为什么被尔湾大学开除吗?”她半玩笑半正经地说,“等等,”她说,“你不会告诉他爸爸的,对吧?”

我上一次和别人同住是几年前,那个男的在一所野鸡大学教非母语英语课。那种大学的广告在公交车座椅上随处可见,里面的学生大都是异国的富家子弟,想要设计电视游戏。奇怪的是我会想起他,想起大卫,想起那段时间我会想象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可以代替它的令人舒适的惯性,开车时传递在我们之间的舒服的安静,还有一次我们穿过停车场时他看我的样子。

我摇摇头,真是个乐于为青少年保守秘密的成年人。

即使在白天,萨莎的近身也逼着我恢复了一些常态。对他人固有的防范意味着我不能放任动物的感觉,不能把削完的橙子皮留在洗碗池里。我一吃完早饭就换好了衣服,而不是像往常一样穿着睡衣游荡一整天。我还对着一管快干的睫毛膏猛敲。人们用这些劳作、这些日常任务赶走更大的恐慌,但一个人住让我脱离了这种习惯——没有什么重要到让我觉得有必要花这些精力。

“好的。”她吸了一口气,“他有个讨人厌的计算机老师,他挺装怪的,我觉得。那个老师,他不让朱利安迟交论文,他明知道这样朱利安会因为没成绩挂科的。”

“它们不会真的袭击人类。”萨莎耸了耸肩说。她长得漂亮,像个肺结核病人,被体内的炽热吞噬着。我想在她身上找出一些昨夜的色情痕迹,但什么也没有。她的脸像一轮小一些的月亮,苍白,无瑕可指。

“所以朱利安去了他家里,对他的狗做了一些事情。喂它点儿东西,让它难受一下。用的是漂白剂还是老鼠药之类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萨莎看着我的眼睛,“狗死了。这只老狗。”

萨莎的脸上写满了同情,似乎觉得我错过了什么很明显的乐趣。不过,我想,住在这所借来的房子里,感受到自己的生活被保护起来,每天的轨迹就在本地,谁还会去游泳呢?“水里还有鲨鱼呢。”我补充说。

我努力保持表情不变。她的复述直白,语调没有起伏,让这个故事听起来更糟糕。

“没有。”

“学校知道是他干的,但是没有证据。”萨莎说,“所以他们找别的理由暂停了他的学业,不过他再也回不去了,都搞砸了。”她看着我,“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吗?”

“所以你下过水咯?”她问。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水特别凉。”我只偶尔见过有冲浪手在浪潮中冒险,他们的身体套在潜水服里,头上戴着兜帽。

“他说他并不是要杀死那只狗,只是想让它难受。”萨莎的语气有些犹疑,想检验一下自己的想法,“也没那么坏,对吧?”

“我早上不吃东西,和芭蕾舞女一样。”她瞥了一眼窗外,海面如镴,“你游过泳吗?”

“我不知道,”我说,“对我来说挺坏的。”

“壶里烧的热水足够,你想喝就去喝。”我说,但是萨莎摇了摇头。

“但是我和他住在一起,你知道的,”萨莎说,“房租什么的,都是他交的。”

昨晚听到的她是那个样子,而现在她在我眼前讲着多相睡眠,我很难把这两个她联系起来。

“总有地方可以去的。”我说。

萨莎点点头:“开始那几天感觉挺棒的,但后来崩溃得挺厉害,好像睡觉再没正常过。”

可怜的萨莎。可怜的女孩们。这个世界用爱的许诺把她们喂肥。她们是那么急切地需要爱,可她们中的大多数人真正得到的又是那么少。那些甜掉牙的流行歌曲,那些用“日落”和“巴黎”这样的词描述衣服的商品目录。接着她们的梦想被粗暴的蛮力夺走,手猛力扯开她们牛仔裤上的扣子,公交车上男人对他的女朋友吼叫,没人会看过去一眼。为萨莎感到的悲伤锁住了我的喉咙。

“然后其余的时间都醒着?”

她一定感觉到了我的犹豫。

“托马斯·杰斐逊这样睡过。每隔几个小时睡一次,一天大概六次。”

“无所谓,”她说,“反正已经过去很久了。”

“多相睡眠?”我说,在一股正经的冲动下裹紧了睡袍。

我想,可能做母亲就像这样,看着萨莎喝干她的啤酒,像个男孩一样擦了擦嘴。对某个人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温柔,出乎意料,无边无际。一个打台球的人游荡过来,我准备把他吓走。但萨莎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露出尖尖的牙齿。

她告诉我她尝试过多相睡眠,但后来不得不放弃。“那样睡觉太怪了。”她说。她的乳头透过衬衣可以看得很清楚。

“嘿。”她说,然后他就给我们两人各买了一瓶啤酒。

“困吗?”我说。

萨莎不紧不慢地喝着。那个男人讲话,她的神态一会儿无聊地走神,一会儿换上狂热的兴味,也许是装的,也许不是。

“反正我也不喜欢坐车。”萨莎说,顽强地适应新境况,“那些小路弄得我都想吐了,他开得又太疯,超级快。”她靠在柜子上,打了个哈欠。

“你们俩是从城外来的吗?”他问。他的头发泛灰,留得很长,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绿松石戒指——又一个六十年代的幽灵。也许我们那时还曾在街上擦身而过,出没于同样陈腐的轨迹。他提了提裤子,问:“你们是姐妹吗?”

所以他是把她丢在这儿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恼火——我又不是保姆,接着心里又轻松了,萨莎还是个小孩——她不应该跟朱利安一起去洪堡,跟他开着全地形汽车一路穿过有铁丝刺网的检查站,到加伯维尔某个到处是油布帐篷的烂农场,就只为了带回一提包大麻。我甚至有点儿高兴有她做伴。

他的声音勉强地想把我拉进努力的范围,我几乎要笑出来了。不过,即使是坐在萨莎身边,我还是能感觉到一些洒过来的注意力。记起这种电压让我感到震惊,即使它是二手的。被人渴望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啊。也许萨莎已经太习惯于此,甚至都没有注意。她专注在自己人生的急流中,在越往前越好的确定里。

“当然告诉我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我,“是的,当然了。他明天就回来。”

“她是我母亲。”萨莎说。她的眼神收紧,想让我配合这个游戏。

萨莎看出了我的同情。她的脸紧绷起来。

我配合着用胳膊搂住她。“我们母女正在旅行。”我说,“走1号路,从洛杉矶到尤里卡。”

“他没告诉你他要走吗?”

“两个冒险者!”那个男人捶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后来我们知道,他的名字叫维克多,手机壁纸是个阿兹特克形象,他告诉我们这张图充满魔力,只要对着它冥想就能使你更聪明。他深信世界上的事件是由复杂而持续的阴谋精密筹划出来的。他拿出一美元的纸币向我们展示光照派成员之间是如何交流的。

她眯起眼睛。“什么?”她问。

“一个秘密社团为什么要把计划放在通用货币上呢?”我问。

我试着藏起惊讶:“我听见汽车离开有一会儿了。”

他点点头,一副早已预料到这个问题的样子:“为了炫耀他们的权力所达之处。”

“早。”她说,脸上有道口水留下的干印。她穿着运动裤材质的超短裤,袜子上点缀着热粉色的小图案,我发现那是些骷髅头。她咽了咽口水,嘴巴带着睡意的柔软。“朱利安呢?”她问。

我嫉妒维克多的确定,他那正义派的愚蠢句法、他的这种信念——认为世界有一个可见的秩序,我们要做的就是寻找符号——就好像邪恶是一个可以破解的密码。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酒沾湿了他的牙齿,一颗坏死的臼齿露出一抹灰败。他有许多的阴谋要向我们条分缕析,有许多的内幕可以给我们提示。他谈到“跟上趟儿”“隐藏的频率”和“影子政府”。

水壶吹起了哨子,一开始我没听见萨莎进了厨房。她的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哇,”萨莎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这些吗,妈妈?”

我匆匆转身回屋。我不可能一直这样待在丹的房子里,不久就会出现新的护理工作。但那已经太熟悉了——把某个人扶进治疗浴缸温暖、流动不息的水里;坐在候诊室里,读着大豆对治疗肿瘤的效用的文章,营养要均衡、餐盘里要装得五颜六色的重要性,这些寻常的一厢情愿的谎言,因其自身的不足而显得悲哀。真的会有人相信它们吗?就好像这些费尽心思的烟光焰火会把死神从自己身上引开似的,让公牛追在猩红的旗布后面,无害地喷着鼻息。

她一直叫我“妈妈”,声音夸张又滑稽,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清她醉得多厉害,意识到自己也醉成什么样了。这个夜晚已经航行进了陌生的水域。霓虹灯牌标明灭不定,酒保倚在门口抽烟。我看着酒保踩灭地上的烟蒂,人字拖鞋在她脚上滑来滑去。维克多说看到我和萨莎相处得这么融洽真让人开心。

我把垃圾送出去,费力地抛掉塑料袋和自己的垃圾。车道边长着冰叶日中花,我盯着一个个狭促的小花毯看。远处的沙滩上,雾开始被晒散,我能看见蠕动的海浪,上方的岩壁干燥,像生了锈。有一些人出来散步,穿着很容易看见的紧身衣。他们大多都带着狗,这是附近唯一一处可以放绳遛狗的沙滩。有好几次我都看见同一只罗威纳狗,毛色比黑色还要深,跑起来喘息粗重。旧金山最近有只斗牛犬咬死了一个女人。人们喜爱这些会伤害他们的动物,这不是很奇怪吗?也许这是可以理解的——人们喜爱动物,可能更多的是喜爱它们的克制,喜爱它们能赐予人类一时的安全。

“现在这种情况不常见了。”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母亲和女儿一起旅行,像你们俩这么甜蜜。”

我烧了壶水,打开窗户,让冷空气袭进来循环,然后收拾了一大堆空啤酒瓶——他们在我睡着后又喝了吗?

“啊,她太棒了,”萨莎说,“我爱我妈妈。”

一听到汽车倒出车库,我就起身下床。这栋房子重新属于我了,尽管我得到了期待中的轻松,但其中又有些悲哀。萨莎和朱利安瞄向另一场冒险,他们踏进原来的轨道,冲往更广阔的世界。而我会在他们的脑子里消退——一个中年女人,在一所被遗忘的房子里——不过是他们头脑里一个不起眼的标记,随着真实生活的接管而变得越来越小。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或者是别的东西,没孤独那么紧迫——缺少关注的眼睛,也许是吧。如果我停止存在,又有谁会在意呢?我想起拉塞尔说过的那些愚蠢的话——停止存在,他鼓动我们,让自我消失。我们所有人都像金毛猎犬一样点头,正是存在这个现实让我们目空一切,渴望消解一切看似不朽的事物。

她丢给我一个狡猾的笑,然后斜身把脸凑了过来。她干干的嘴唇贴上来,有腌菜的咸味。这是最纯洁的吻。不过维克多还是震惊了,正如萨莎所希望的。

我盯着单调的天花板。他们不过是无所顾忌,正如所有的年轻人那样,除了这个,前一晚并没有更多的含义。但礼貌的做法仍然是在房间里等着,直到他们出发去洪堡。让他们溜掉,不用履行任何早安的客套。

“我肏。”维克多说,既嫌恶又兴奋。他挺直笨重的肩膀,重新扎起松垮的衬衫。突然间他似乎对我们俩有些警惕,四下张望着寻求支援和确认。我本想向他解释萨莎不是我女儿,但现在已经不在意了。夜晚在我心中燃起一种愚蠢、迷惑的感觉,恍惚觉得离开后又返回这个世界,在这个活生生的领域重新定居下来。

我睁眼醒来,大团的雾抵着窗户,卧室充满了如雪的光亮。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眼前失望又熟悉的现实:我住在丹的房子里。角落里是他的书桌、他的玻璃面床头柜,身上盖的是他镶着缎边的毯子。我记起朱利安和萨莎,我们只隔着一道薄墙。我不太愿意回想前一夜。萨莎的吟叫,那模糊不清的痴迷的低语,“肏我,肏我,肏我”,重复太多次以至于失去了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