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捏了一下康妮短裤裤腰上面的柔软皮肤:“最近是不是饿着了啊?”
她耸耸肩,冲过去要拿啤酒。亨利用结实的身体顶住她,咧嘴笑着看她挣扎。彼得翻了翻白眼,他也不喜欢这类把戏。他有年纪大一些的朋友,那些人消失在缓滞的丛林里,河里泥水一色的混浊;那些人回来后喋喋不休,对细小的黑色香烟上了瘾,家乡的女朋友们畏畏缩缩地跟在他们身后,像一团小小的不安的影子。我试着坐得更直一点儿,让脸上充满成年人的厌倦,希望彼得能朝我这边看。我想要他身上的我确定帕米拉看不到的部分,有时我能从他的凝视中捕捉到忧伤的刺痛,或者是他对康妮隐秘的善良,那年他们的母亲完全忘记了康妮的生日,他带我们去了箭头湖。帕米拉不知道这些事情,我紧紧抓住这一点确定,抓住任何一点可能独属于我的优势。
“别碰我,你这个变态,”她说,打开了他的手,咯咯笑了一下,“肏你妈。”
“你拿什么来换瓶子呢?”亨利说,“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免费的,康妮。”
“别,”他抓着康妮的手腕说,“你肏我吧。”康妮半真半假地想要挣脱,叫嚷着,直到他终于松开手。她揉着手腕。
“把它们给我。”康妮不耐烦似的叫嚷着。亨利手中拿着两瓶啤酒,让她够不着。我记得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这么大声,声音硬邦邦的,带着愚蠢的攻击性。康妮上演着闹嚷、假装生气的笑,当然,这是练习过的。一旦我开始注意到这些,像一个男孩子那样一一罗列出她的缺点,我们之间就裂开了缝隙。我后悔自己当初是那么不友善,以为只要和她拉开距离,就能治好自己身上同样的病。
“混蛋。”她咕哝了一句,但她并没有真的生气。这就是身为女孩会有的事:不管得到什么回应,你都得顺从。你要是发火,那你就是个疯子;你要是不做反应,那你就是个婊子。你能做的只有:在被他们逼进的角落里摆出笑脸,让自己参与到玩笑中,即使玩笑的靶子总是你。
康妮甩了甩头发,起身过去再拿些啤酒,亨利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走近。
我不喜欢啤酒的口感,那颗粒般的苦味儿,没一点儿比得上我父亲的马天尼,那令人愉悦的洁净、清凉。但我还是喝了一瓶又一瓶。男孩们抓着购物塑料袋里满满的硬币往老虎机里喂,直到硬币快没了。
“你们这些小孩就没地方可去吗?”亨利问,“怎么不去别处吃点儿冰激凌?”
“我们需要这台机子的钥匙,”彼得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细的大麻烟并点燃,“这样我们才能把它打开。”
男孩们似乎玩了很久的老虎机,我和康妮坐在长椅上摇晃着,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涣散了。我一直等着从彼得那儿得到一些关于那件事的确认,从他眼中抓住那印刻着我们过往的一瞥。但他没有看我。潮湿的车库里散发着混凝土的冰冷味儿,还有没干就叠起来的露营帐篷的闷臭味儿。墙上挂着加油站日历:一个浴缸里的女人,有着动物标本似的静止的眼睛和裸露的牙齿。我很庆幸帕米拉当晚不在,康妮告诉我他们吵架了。我还想知道更多的细节,但她脸上有种警告的表情——我不能对这个太感兴趣。
“我去拿,”康妮说,“不要太想我。”她对亨利柔情地说,离开前还轻快地挥了挥手,冲我只扬了一下眉毛。我明白这是她策划的想要俘获亨利注意力的计划之一:先离开,再回来。可能这是她从杂志上读到的。
“我得睡觉了。”他用小心流耗过的声音说。这个声音像橡皮擦一样,其中明显的迟钝意有所指——让我怀疑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慢慢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也带着幸福的眩晕,仿佛那么一丁点儿已经喂饱了我。
那是我们的错误,我想,许多错误中的一个。我们相信男孩们做事情是有逻辑的,我们总有一天会弄懂;相信他们的行为不只是不过脑的冲动,而是有含义的。我们就像阴谋论分子,在每个细节中都看到迹象和意图,不顾一切地希望自己重要到能成为他们计划和猜测的对象。但他们只是男孩子,幼稚、年轻、直来直去,他们并没有隐藏任何东西。
楼下大厅的地板响起一阵嘎吱声,魔法被打破了。彼得突然把手抽回去,转到自己背后,盯着天花板,这样我能看见他的眼睛。
彼得把控制杆嘀嘀嗒嗒地拉到开始的位置,退后,让亨利来玩下一轮。他们俩一来一回地递着大麻,都穿着洗得稀薄的白色T恤。当老虎机哗啦啦吐出一堆硬币时,彼得对着这狂欢似的喧闹笑了起来,但他看起来心不在焉,又喝完一瓶啤酒,抽着大麻,直到它被碾碎,变得油腻腻的。他们低声说着什么,我只听到一点儿零零碎碎的。
他没有再说话,我也很安静。他突然把我揽过去,我的背贴上了他的胸膛,还能感觉到他的阳具顶着我的大腿。我不想呼吸,怕会给他造成压力,尽管我的肋骨很烦人地在那儿一起一伏。我用鼻子静悄悄地呼吸,感到头有点儿轻飘飘的。黑暗中他身上刺激的味道,他的毯子,他的床单——一直以来是帕米拉所拥有的,这种对他的存在轻易的占有。他用胳膊环抱着我,这种重量我默默记作男孩手臂的重量。彼得表现得快要睡着了似的,不经意地叹气和挪动身子,但正是这样才把整个事态维持住了。你必须装作一切正常。当他的指尖轻轻掠过我的乳头时,我依然非常安静。我的脖子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他的手不带个人感情地估量。他开始揉搓我的乳头,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犹豫了一小会儿又继续摆弄起来。他的阳具黏糊糊地蹭着我的大腿。我明白,他领航着这个夜晚,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顺道而前。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于兴奋的感觉,就像一片从机翼看出去的景观。伊薇身上会发生什么呢?
他们谈论的是威利·泼特莱克:我们都知道他,佩塔卢马第一个参军的男孩,是他父亲逼他去注册的。后来我在汉堡哈姆雷特餐厅见过他和一个身材娇小、头发深褐色的女孩在一起,那个女孩流着鼻涕。她固执地叫他的全名,威-廉-姆,好像这个多出来的音节是一个秘密口令,能把他变成一个成熟、负责任的男人。她像个刺果似的粘在他身上。
“你冷的话也可以到毯子里来。”他说,打开毯子的一角。我看见了他赤裸的胸膛、光着的身体。我钻进去,在他身边躺下,带着仪式般的沉默。就是这么简单——我进入了一个一直存在的可能。
“他老在车库外面洗他的车,”彼得说,“搞得跟以前没什么不同似的。他现在还能开车?我不觉得。”
“你可以坐下来。”他说。我蹲在床垫旁,傻傻地摇晃着,腿酸得开始灼烧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把我整个拉躺到床垫上,我笑了一下,尽管他可能根本看不清我的脸。他很安静,我也是。躺在地上看他的房间很奇怪:柜子的巨大身形,狭长的门口。我无法想象康妮就在那头的房间里。她一定像通常那样在说梦话,有时还蹦出一个数字,像一个糊涂的宾果玩家。
这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消息。看着彼得的脸,我不禁感到羞愧,在真实的感情面前我只有矫揉造作的分儿,只能通过歌曲抵达那个世界。而彼得是真的有可能被派去当兵,真的会死。他不必强迫自己去那样感觉,就像我和康妮乐此不疲做的情感练习:要是父亲去世了,你该怎么办?怀孕了该怎么办?要是老师想和你发生关系,你该怎么办?就像加里森先生对帕特丽夏·贝儿做的。
我很尴尬地站在那儿。
“他的残肢上全是褶子,”彼得说,“粉红色的。”
“博伊德。”他用还没睡醒的飘忽声音说,但他眨了眨眼睛,唤我名字的态度里有种无奈的接受,让我觉得他一直在等我,他知道我会来。
“真恶心,”亨利在老虎机那儿说,盯着身前屏幕上滚圈的樱桃图案,“你想杀人,那最好也能接受别人炸掉你的腿。”
我又靠近了一点儿,适应黑暗之后发现他的脸变得清晰,五官也完整了。我毫无羞耻地放任自己盯着他。彼得睁开了眼睛,不知为何却没有被出现在床边的我吓到。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柔和得像玻璃杯里的牛奶。
“他自己还很骄傲,”彼得抬高了声音,把手中的大麻烟头弹到车库的地板上,看着它熄灭,“他想让人们都看到,这才真是疯了。”他们戏剧般的谈话让我也有了戏剧化的感觉。酒精刺激着我,胸口似火烧,我不断地夸大这种感觉,直到一种不属于我自己的权威感掌控了我。我站了起来。男孩们没有发觉,他们在谈一部在旧金山看过的电影。我听过那个名字——这部电影没有在镇上上映,因为被认为有伤风化,尽管我记不起为什么会有伤风化。
彼得的身体静静地裹在毯子下面,露出一双骨节突出的男人的脚。他的呼吸声如荆棘般带着刺,是嗑了什么药的后遗症。他的房间像一个摇篮轻轻地托着他。我想,可能这样就足够了——像父母一样看着他睡觉,放肆地享用着快乐幻梦的特权。他的呼吸如念珠,一进一出都是安慰。但我不想这样就够了。
等我成年后终于看了这部电影,里面性爱场面那毫无遮掩的天真让我很是惊讶。女演员阴毛上方那一团肉温顺、胖乎乎的。她一边笑着一边把游艇船长的脸埋进她那垂下的可爱的乳房中间。淫秽里有一种友善,就像好玩仍然是色情的一部分。不像后来的那些电影,女孩们忸忸怩怩的,两条腿毫无生气地吊在那儿。
他终于撞进了他房间的门。我等啊等,等到时间似乎已经足够长了才跟过去。我穿着短短的睡衣,沿着走廊像一个幽灵那样悄无声息地潜行,睡衣光滑的涤纶料子令人郁闷地卡在公主装和华丽内衣中间。房子里的沉默似乎是一个活物,近在眼前,压迫着我,却又给一切染上了一种异域的自由气息,像是更浓密的空气充塞了房间。
亨利翻着眼皮,猥亵地半伸着舌头,模仿电影中的某个场景。
就在那天之后不久,我在康妮睡觉的时候进了彼得的卧室。他在厨房里对我的评价像一张盖了时间戳的邀请函,我必须在过期之前兑现。我和康妮睡觉前喝了啤酒,懒洋洋地靠在柳编家具腿上,用手指从桶里挖卡特基奶酪吃。我比她喝的多得多。我想让别的势能掌控,迫使我行动起来。我不想像康妮一样,从来不会改变,只等着事情发生,她只会吃完一整筒芝麻脆饼,然后在房间里做十个开合跳。我一直醒着,直到康妮逐渐进入焦躁不安的熟睡,直到听见彼得上楼梯的脚步声。
彼得笑了起来:“恶心。”
“再放一遍吧。”我说。我试着想象自己像歌手一样看那个女人:她的银手镯晃荡着,染上一抹绿色,头发披散下来。但我只觉得自己很蠢,睁开眼,看到康妮站在镜子前,用一根安全别针把睫毛分开,内裤夹进了屁股里。这与观察自己的情况不同。只有特定的女孩才会唤起那种注意,比如我在公园里看见的那个女孩,或者是帕米拉和坐在学校台阶上的其他女孩,等着男朋友们未熄火的汽车慢吞吞的低轰声,这是她们跳起来的信号。接着她们拂掉座位上的灰尘,驶进明媚充足的阳光里,回头向被留在身后的那些人挥手。
他们大声好奇着那个女演员是不是真的被上了,好像并不在乎我就站在那里。
有一首歌似乎激起了我内心私密的回响,像标记好了的。歌词很简单,是关于一个女人,关于她背部的曲线,那是她最后一次为那个男人转过身去,还有她留在床上的烟灰。这首歌放完一遍,康妮立刻跳起来快速地翻转唱片。
“你能看出来她很享受。”亨利说,“噢——”他夹着嗓子模仿女人的尖细声音,“噢——耶——嗯——”用屁股撞着老虎机。
康妮站在镜子前,想要跟着歌曲一起摆动——放的是那些45转唱片里甜蜜而忧伤的歌曲之一,我们着迷地循环了又循环。它们煽起了我一本正经的忧伤,还有我想象中的与这个悲惨世界的同盟之情。我多喜欢那样拧自己,给感觉火上浇油,直到自己无法承受。我想要全部的生命都感受到那种狂热,负压在悲兆之下,只有这样才会连颜色、天气、味道都更加鲜明、饱和。这就是那些歌曲所许诺的,是它们从我身上牵引出来的。
“我也看了。”我想都没想就说。我需要一个加入谈话的切入点,哪怕是说谎。他们同时望向我。
彼得从来不穿内裤,康妮抱怨过,我开始想象这件事,感觉有点儿恶心却没那么不快。他总是处于high的状态,眼角耷拉着睡意蒙眬的皱纹。相比起来,康妮就没那么重要了:我一直不相信友谊真的是以友谊为目的,而不是一个模糊的舞台背景,台上我们演着男孩们到底爱不爱你的戏。
“好吧。”亨利说,“幽灵终于说话了。”
“等我有了男朋友,一定让他带我出去吃晚餐。”康妮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她都不在乎彼得带她来只是为了上床。”
我的脸噌地红了。
我听见楼下传来帕米拉轻快的笑声。
“你真看了?”彼得看起来有点儿怀疑。我告诉自己他只是想保护我。
我躺在康妮床上盖着的薄花毯上。她的皮肤晒伤得很厉害,我看着她擦着肩膀上松脱的灰色皮肤并揉成灰色的小球。我想到彼得才减轻了一点儿轻微的厌恶,她和彼得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用着同样的餐具。他们在根本上是一体的,就像同一个实验室里养的两个不同的物种。
“是啊,”我说,“挺野的。”
我以前也做过一些跟性有关的事情,不是真正的性,但很接近。学校举办舞会时走廊里焦渴的摸索;在父母的沙发里热得快要窒息,膝盖窝黏糊糊的;亚历克斯·波斯纳的手钻进我的内裤,不带感情地探索着,听到脚步声后猛地抽回了手。所有这些——亲吻,我内裤里弯曲的手,我握住的生猛跳动的阴茎——没有一种近似于我一个人时的感觉:压迫感延伸,就像一级一级爬楼梯。我几乎是把想象彼得当作对我的纷乱欲望的矫正,可他本身携带的冲动有时也会让我害怕。
他们交换了个眼色。难道我真的认为他们会相信我大老远搭车去城里,还是去看一场算得上是真正的黄片?
我隔段时间就翻出这本杂志,像罪人定期做忏悔一样,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原处。然后我带着喘不过气来的病态快感锁上浴室的门,这种快感很快演变为用地毯或床垫的边缘摩擦胯部,或者用沙发背。这种快感到底是如何产生的?那个女孩的画面在我脑中盘桓不去,先是化成一片薄纸似的快感,慢慢增厚,直到一发不可收拾,变成了一遍又一遍地想要那种感觉。我脑子里想的是个女孩,而不是男孩,这似乎有些奇怪。但我还会被其他一些奇怪的东西引发快感:比如我童话书里的彩色插图,上面画的是一个女孩被困在蜘蛛网里,那个邪恶的怪物用凸起的多面的眼睛望着她;比如我回忆起父亲隔着女邻居湿漉漉的泳衣用手罩住她的屁股。
“那你说说,”亨利的眼睛闪着光,“你最喜欢哪部分?”
我年轻的时候,曾在浴室抽屉里看到过一些杂志——那些是我父亲的杂志,纸张因潮湿而发胀,内页满是女人,她们的网眼丝袜拉至胯部,薄纱似的光使她们的皮肤泛着苍白的色泽。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女孩脖子上绑着格子缎带蝴蝶结。这不寻常又很撩人:光着身子,脖子上却绑着一条缎带,这使她的裸露变得正式了。
“就是你们说的那部分,”我说,“有那个女孩的。”
在那个年纪,有太多的欲望不过是任性之举。我们竭尽全力,要把男孩们粗糙、令人失望的棱角磨掉,变成我们心中理想情人的形状。我们用生搬硬套、滚瓜烂熟的语言诉说着对他们的渴求,就像照戏本读台词。后来我看清了这一点:我们的爱是多么不通情理又贪得无厌,在这个世界里东敲西打,想要找到一个主人,赋予我们的愿望实形。
“但是这一部分里你又最喜欢什么?”亨利说。
有一次趁着康妮洗澡,我进了彼得的卧室。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潮湿的疝气味,后来我把那认作他自慰留下的。他所有的物品充满了神秘的意义:低矮的日式床垫,枕头旁放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灰一样的大麻,还有一本成为见习技工的手册。地板上的玻璃杯沾满了油腻腻的指纹,里面有半杯放了很久的水。衣柜顶端排了一列从河里捡的光滑的石头。有几次我看见他戴着廉价的铜手镯。我把这一切都吸收进来,就好像能解读每个物件私有的意义,再把这些意义像拼图那样拼出他生活的内在构造。
“别惹她了。”彼得无精打采地说,他已经有些厌倦了。
过了一会儿,我和康妮在楼上抽起了她从彼得那儿偷来的大麻,我们把毛巾扭得厚厚的,塞在门底下。她必须不停地用手指把卷烟的纸捏住。我们待在温室般的房间里,安静而肃穆地抽着。能看到窗外彼得的车,停得歪歪扭扭的,像是在危急情势下不得不丢弃的样子。我总是能注意到彼得,就像我也会被他那个年龄别的大男孩吸引一样,仅仅是他们的存在就能让我心神不定。但我的感受突然被无限放大,压迫着我,像在梦中一样夸张变形,无可逃避。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关于他的再普通不过的细节:他换的每件T恤,他脖子后面消失在衣领里的柔软的皮肤,从他卧室里传来的保罗·瑞弗和奇袭者乐队循环的铜号声。有时候他在房子里踉踉跄跄地转悠着,带着骄傲又公开的秘密,我就知道他又嗑了药。他会小心翼翼地把厨房里的玻璃杯一次又一次地灌满水。
“你喜欢圣诞节那一幕吗?”亨利继续说。他的笑容使我放松了警惕,以为我们真的在进行一场谈话,以为自己离加入他们又近了一点儿。“那棵大树?还有全是雪?”
“太恶心了。”康妮嘀咕着进了房间。但我很安静,试着想象那会是什么感觉——和某个人如此熟悉,以至于你们几乎成了同一个人。
我点点头,几乎相信了自己的谎言。
“宝贝儿。”彼得鼓着嘴说,大步走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把脸埋进她脖子里。帕米拉尖叫着把他推开。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一口不太整齐的牙。
亨利笑了起来:“那部电影是在斐济拍的,整个故事都发生在一个岛上。”亨利笑得鼻子打起了哼,扫了一眼彼得。彼得似乎为我感到尴尬,这种尴尬就像他为街上摔了跤的陌生人感到的尴尬一样,就像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有些女孩很容易就表现得友善,她们能记住你的名字。帕米拉很漂亮,这是事实,她让我感到一种沉潜的吸引力,在美貌面前人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她的牛仔夹克袖子卷到肘部,眼睛因为画了眼线而看起来有些恍惚,光着的腿被晒成了小麦色。我自己的腿被蚊子咬得到处都是包,我担心那些地方会变成创口,小腿上长出了浅白的绒毛。
我推了一下亨利的摩托车。我没想让它真的倒下去,可能只想让它晃一晃,足够打断亨利,他大概会被吓住一两秒,开玩笑地惊叫一声,然后就忘了我说的谎。但是我用了大劲儿推过去,结果摩托车倒了下去,狠狠地摔在水泥地上。
“嘿,伊薇。”帕米拉说。
亨利盯着我:“你这个小贱人。”他急匆匆地奔往倒下的摩托车,就像它是中了枪的宠物,熟练地把它抱在怀里。
前门传来一阵声音,他转过头。是一个穿着牛仔夹克的女孩,身影被屏风模糊了。那是他的女朋友帕米拉,他们是恒定的一对,渗进了彼此;总是穿着相似的衣服,躺在沙发上静静地一来一往互传着报纸,或是一起边看《秘密特工》边为对方拈衣服上的线头,就像拈自己身上的一样。我在中学校园里见过帕米拉,每次我骑车路过那栋褐色大楼时都能看到。校园里矩形的草地干枯过半,台阶又低又宽,那些大女孩坐在台阶上面,穿着“穷小子”衫,小指勾着小指,手里拿着肯特烟。死亡的气息环绕着她们——那些在潮湿丛林里的男朋友。她们像大人一样,甚至在弹烟灰的时候也像,手腕厌倦地一扭。
“又没摔坏。”我大脑短路地说。
“最近看起来不错嘛,博伊德。”他说,用力地咽了一口三明治。他的评价让我急剧地失去了平衡,我几乎以为这句话是我想象出来的。我是不是该回一句什么?我已经在反复回味他这句话了。
“你真他妈是个疯子。”他咕哝着说。他沿着车身抚摸着,举起一块橙色的金属碎片给彼得看:“这种屁事你能信?”
“噢。”他把两片面包拍在一起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望着我。
彼得看着我的时候,脸上凝满了同情,然而这比愤怒还要糟糕。我就像个孩子,不够懂事。
“她在穿夹克。”
康妮出现在门口。
“我的小公主去哪儿了?”他说。他的嘴唇皲裂,露出触目惊心的肉粉色,上面薄薄覆盖了层东西,我猜是大麻膏。
“当啷。”她叫道,钥匙勾在手指上。她撞见了这一幕:亨利蹲在摩托车旁边,彼得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彼得从前门撞进来,把一本书往厨房桌子上一扔,用他那温和的方式向我点了点头,开始做三明治。他拿出几片白面包、一瓶泛着亮光的芥末酱。
亨利发出一声刺耳的笑。“你朋友真是个婊子。”他说,冷冷地扫了我一眼。
康妮只是耸了耸肩:“她是个婊子。”
“伊薇把它推倒了。”彼得说。
“颜色很漂亮。”我怀着希望说。
“你们这帮小屁孩,”亨利说,“下次还是找个保姆吧,别跟我们一块儿玩了,他妈的!”
两周前彼得第一次真正和我说话,当时我正在等康妮下楼。康妮的卧室比我的小很多,她家的房子也要简陋一些,但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待在那儿。房子的装修是海洋主题,她父亲尝试接近女性化的装饰风格,但被误导了。我为她的父亲感到难过:他在乳品加工厂上夜班,患有关节炎的手经常紧张地握住又松开。康妮的母亲住在新墨西哥的某个地方,在一处温泉附近,有无人提及的一对双胞胎儿子,过着无人提及的另一种生活。有一次圣诞节她给康妮寄来一个带镜小粉盒,里面的腮红摔碎了;还有一件费尔岛毛衣,毛衣太小,我和康妮的头都钻不出领口的洞。
“对不起。”我说,我的声音很小,但是已经没有人听我说话了。
我知道那天晚上会见到彼得,所以穿上了绣花衬衫,头发喷了定型胶,黏糊糊的。我将梅尔·诺曼的浅米色粉底液涂在下巴的痘痘上,结果它们都聚在了痘痘边缘,弄得痘痘油亮油亮的。只要头发能乖乖定住,我看起来就挺漂亮,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把衬衫掖进裤腰里,好露出我小小乳房的上部,还有那用胸罩人为挤出来的乳沟。这种暴露的感觉给我一种不安的愉悦,让我站得更直,脑袋立在脖子上,就像放在杯子里的鸡蛋。我尽力变得更像公园里的那个黑发女孩,脸上有那种从容的神色。康妮看见我的时候眯起了眼睛,嘴巴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
彼得帮亨利扶正摩托车,近距离检查了缺口——“就是一层壳而已,”他声称,“我们很快就能修好。”——我明白别的地方也摔坏了。康妮带着拷问一般的眼神冷冰冰地盯着我,就像我背叛了她一样,也许我真的背叛了她。我做了我们不该做的事情。它照出了一片隐秘的脆弱,暴露了焦灼、惴惴的心。
叮当,康妮家车库里的老虎机开动了,彼得的脸庞浸在玫瑰色的光晕中,像动画片里那样。彼得十八岁,是康妮的哥哥,手臂的肤色像烤过的面包片一样。他的朋友亨利总是盘旋在他身边。康妮决定喜欢上亨利,所以我们会把周五晚上用来坐在举重椅上,亨利的橙色摩托车靠在旁边,像匹得了奖的小马驹。我们会看着男孩们,他们玩老虎机,喝着康妮父亲放在车库冰箱里的杂牌啤酒。过一会儿他们就会用BB枪射空酒瓶,射爆了就得意地欢呼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