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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萨尔正在喝碗里的树皮茶,这又是她新学的附庸风雅的爱好。“这是欧式的。”她为自己辩护道,可我什么也没说。当我经过厨房时,两个女人停止了谈话,母亲把脸一扬。“宝贝儿,”她说,示意我过去,她眯着眼睛看我,“把你的刘海儿从左边分开,这样更好看。”

萨尔宽大的臀部换了个边,点点头,顺从得像匹上了笼头的小马。

我那样分原是为了遮住挤过后结了痂的青春痘。我本来在痘痘上涂了维生素E油,却又忍不住瞎摆弄,用卫生纸包着挤掉,再把血吸走。

“我只是想要一些空间,”母亲说,“属于我自己的空间。这个世界把它从你这儿拿走了,不是吗?”

萨尔表示同意。“她的脸型是圆的,”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刘海儿也许根本就不适合她。”

母亲和萨尔经常在深夜规划活动,萨尔是她在小组里遇到的女人,年长一点儿。萨尔在我母亲面前好像一直都有空,经常在奇怪的时间点找上门,急不可耐地要做点儿戏。她总是穿着旗袍领束腰外衣,灰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耳朵露了出来,看起来像个老男孩。母亲和萨尔谈论针灸,比照着穴位图,谈能量在全身经络穴位的游走。

我想象着把萨尔从椅子上推翻会是什么感觉,她的一身肉怎样迅速地坠地,树皮茶泼在漆布上。

我正用手指摸着额头上的痘,听到这儿,尴尬地放下了手。

她们很快就对我失去了兴趣。我母亲重新燃起了热情,继续讲她的老故事,像一个受了惊吓的车祸幸存者回忆现场。她垂下肩膀,好像要更深地沉入那场苦难。

我母亲不再按时进食,通常会在洗碗池的滤盆里留下一些葡萄,或者从养生烹饪课上带回几玻璃瓶加了莳萝的味噌汤。海藻沙拉滴着令人作呕的琥珀色的油。“每天早餐吃这个,保证你再也不会冒一颗青春痘。”她说。

“还有最滑稽的部分,”我母亲继续说,“就是这个真正让我抓狂。”她对着自己的手笑了一下,“卡尔在挣钱,”她说,“货币那套东西,”她又笑了起来,“最后倒真的挣钱了。不过她的工资是用我的钱发的,”她说,“我妈妈拍电影挣的钱,花在了那个女孩身上。”

她拍了拍我,冲我笑着,笑得脸好像要裂开了,露出里面喷涌的热望。有一部分的我确实感觉还不错,但也许是我把熟悉感和幸福感弄混了。因为即使爱已经不在了,还有它存在——家庭的网,纯粹由习惯和所谓的家构成。待在家里的时间是那样多不可测,也许这就是你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无穷无尽的包围感,就像你在找一卷磁带的带头,却永远找不着。那里没有接缝,也没有中断,只有你生活中的一些坐标,深深地嵌入你自身,以至于你都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我忘了为什么会钟爱那个缺了口的印着柳树的餐盘;我太熟悉走廊的壁纸——每丛褪色的浅淡的棕榈树,每朵被我赋予性格的盛开的木槿花——这些都完全无法向另一个人言传。

母亲说的是塔玛,父亲雇来忙他最近大部分生意的助手。他的生意跟货币兑换有关,买进外国货币,然后来回倒卖。父亲坚持认为,只要倒卖足够多次,到手的就是纯利润了,就像一场大型的变戏法。这也是他车里那些法语磁带的用途:他想要推进一项涉及法郎和里拉的业务。

“我可能会晚点儿回来,你好好睡觉。”她俯身亲吻了我的额头,“我们很好,不是吗?我们俩?”

现在他和塔玛一起住在帕洛阿尔托。我只遇见过塔玛几次。父母离婚前,有一次她来学校接我放学,她坐在那辆普利茅斯复仇女神款轿车里,懒洋洋地冲我招手。二十多岁的她苗条而欢快,总是向我提到她周末的计划,还有她想要一所更大的公寓。我无法想象她的生活结构是怎样的。她有一头金发,金得几乎有些泛灰了,松松地扎着,不像我母亲那样梳成光滑的鬈发。那个年纪的我总是用野蛮的不含感情的目光评判女人,评估她们胸部的曲线如何,想象她们在各种粗野的姿势下看起来会怎样。塔玛非常漂亮。她用一把塑料梳子把头发梳拢,在脖子那儿散开,一边开车一边对着我笑。

但是我又没有地方可以去,就算我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更蓝,又有谁会在意呢?

“要口香糖吗?”

“你想让我给你化眼妆吗,宝贝儿?”

我撕开两片口香糖的银色包装纸。大腿紧贴着椅皮,坐在塔玛身边,我感到一种近似于爱的东西。只有女孩们才能互相给予这种密切的注意,我们把这种注意等同于被爱。我们能察觉到彼此想让人察觉的东西,我对塔玛就是这样,我回应她身上的一切标记,她的发型、衣着和她身上比翼双飞香水的味道,就像这些都是重要的资料,能够反映出她的内在。我把她的美当成我私人的事。

夜里她外出时在我房门前停了下来,穿着一件番茄红的露肩衬衫,不停地把袖子往下拉,肩膀上洒了一些闪闪发光的粉末。

我们到了家门口,碎石在车轮底下噼啪爆响,她提出想用一下卫生间。

她一直在变化,一天接着一天,小细节接着小细节。她从互助会里的女人那儿买手工制作的耳环,回家时耳朵上摇晃着原始的小木片,手腕上戴着珐琅镯子,餐后薄荷糖的颜色跳跃不止。她开始画眼线,把眼线笔放在火苗上旋转,直到笔尖变软,然后给每只眼睛画上线,看上去睡眼蒙眬,像古埃及人。

“当然可以。”我说,微微有些激动,把她踏进这栋房子视为贵宾来访。我向她展示了漂亮的卫生间。紧挨着的是我父母的卧室。塔玛瞥了一眼那张床,皱了皱鼻子。“被子还真丑。”她轻声说道。

我点了点头,尽管这种颜色让她的皮肤看起来像得了黄疸。

在那一刻之前,那只是一床我父母的被子,但我突然为母亲感到了一种二手的羞耻,为她挑的俗气被子,她能被这样的品位取悦,简直近于愚蠢。

“你喜欢吗?”她说,用指头摩着修剪整齐的发梢。

我坐在餐桌旁,听见塔玛消了音的小便声、水龙头的流水声。她在里面待了很久,等到终于出现的时候,她看起来有些不一样。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涂了我母亲的口红。当她发现我注意到她时,就好像我打断了一场她正在看的电影,她的脸上充满了对另一种生活预景的痴喜。

她不断地寻找,直到只剩下寻找本身。阿拉米达的占星师曾让我母亲哭泣,说着她上升星座投下的不祥阴影。那些疗法里有一种是这样的,一群人挤在一个房间里,里面到处都包上了护垫,她把身体投向地面,不停地旋转,直到撞上什么东西。回到家里,她皮肤底下都是淡淡的灰雾色,瘀伤深成了暗红色。我看着她摸那些瘀伤,带着类似欢喜的感情。当她抬头发现我正注视着她时,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新漂染了头发,散发出一股化学品和人造玫瑰的刺鼻气味。

我最喜欢的幻想是在《娃娃谷》里读到的安眠疗法:医生在病房里诱导尼莉进入长期睡眠,这是她唯一的解药,可怜又要强的尼莉在杜冷丁的作用下慢慢昏睡过去。这听起来很完美——我的身体有安静可靠的机器来维持生命,大脑休憩在一片水域里,像玻璃缸里的金鱼一样不受侵扰。几周后我将醒来,尽管生活会滑回那令人失望的地方,但仍会有一段僵硬的延后时间——那一片空白。

病情虽然模糊,疗法却很具体。她新交的朋友推荐她做按摩。她们还建议她去感觉剥夺箱里泡一下盐水,除此之外,还有皮肤电测试仪、格式塔心理学,包括让她只吃满月时种下的高矿物质食物。我不相信母亲真的会采纳她们的建议,但是每个人的话她都听。她是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目标、一个计划,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地尝试,答案就有可能随时随地来到她面前。

让我上寄宿学校的目的是矫正,我需要这种推力。我的父母,尽管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但仍然对我感到失望,为我平庸的学习成绩而沮丧。我是个普通的女孩,这是所有失望中最大的失望——在我身上看不到一点儿伟大的光亮。我的长相没漂亮到可以代替成绩的程度,天平不肯热心地往长相或聪明上偏一丁点儿。有时我被一股虔诚的冲动压倒,想要做到更好、更努力,不过最后当然一切都没有改变。似乎冥冥之中有别的神秘力量在起作用。课桌旁边一扇窗户开着,于是我浪费整节数学课去注视树叶的震颤。钢笔漏墨水了,于是我做不了笔记。我擅长的事情没有任何实际用处:在信封上用泡泡字写姓名、地址,在封口那儿画上一些有笑脸的小东西;做一杯泥乎乎的咖啡,庄重地喝下去;在收音机上找某一首想听的歌,就像灵媒搜索死人的消息那样。

这是我很久以来第一次吃肉。我的母亲,珍,从离婚后的第四个月开始戒了荤食,她还戒了其他很多东西。过去她会确保我每个月有新内衣买,会把我的短袜卷成可爱的鸡蛋形状,会给我的娃娃缝衣服,跟我身上穿的搭配起来,连那珍珠般的扣子也一模一样。这样的母亲现在不见了。她已经准备好要照料自己的生活,热切得就像个女学生在解答一道数学难题。她一有空就会做伸展运动,踮起脚瘦小腿;焚香的气味从铝箔纸包里飘出来,熏得我眼泪直流;开始喝一种由芳香树皮制成的新茶,在房子里一边转悠一边抿着,茫然地摸一下喉咙,像正从一场久病中痊愈似的。

母亲说我长得像外祖母,但这话听起来很可疑,像是一厢情愿的谎言,为的是可以有点儿虚假的希望。我熟知外祖母的故事,重复过无数次,已经像祷告词那样可以脱口而出了。哈莉特,种椰枣的农民的女儿,被从印地欧灼热、默默无闻的土地上采摘下来,送往洛杉矶。她的下巴线条柔和,眼睛水汪汪的,牙齿小而整齐,又略有些尖,像只陌生又美丽的猫。制片厂体系宠溺她,给她供食打成奶泡的牛奶加鸡蛋,或者烤肝加五个胡萝卜,在我童年时期,她每晚吃的就是这些东西。退休之后,她与家人蛰居在佩塔卢马的大农场里。外祖母种一些从路德·伯班克那里插枝过的观赏玫瑰,还养马。

我独自坐在长椅上,膝盖上铺着餐巾,开始吃我的汉堡。

外祖母去世后,我们靠她留下来的钱生活,那片山区就像我们的王国,尽管我也可以骑自行车到镇上去。这种距离更多是心理上的——作为成年人,我惊讶于我们当时如此与世隔绝。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围着父亲转,我也一样——他总是斜着眼瞧我们,劝我们多吃蛋白质,读狄更斯,或者呼吸再深一点儿。他自己吃生鸡蛋、放了盐的牛排,还在冰箱里放一盘鞑靼牛肉,每天舀着吃五到六次。“你外在的身体反映着内在的自我。”他在泳池旁的日本垫子上边做运动边说,我坐在他的背上,他做五十个俯卧撑。这种感觉像一种魔法,我跨坐着,被举到空中,鼻子里是燕麦草的气息,还有渐凉的大地气息。

夏天在我面前张口打着哈欠——散漫的日子,行进的时光,母亲像个陌生人似的在房子里四处游荡。我和父亲只在电话里说过几回话,对他来说,这似乎也是一种煎熬。他会问我一些感觉怪怪的很正式的问题,就像一个远房的表叔,关于我,他只知道一些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信息:伊薇今年十四岁,伊薇个子不高。如果我们之间的沉默带着些难过或愧疚的话,那还能让人好受点儿,可事实比这糟糕——我能听出他很开心自己已经离开了。

有一次,一只郊狼从山上奔下来,与我们的狗厮斗,那可怕的急促的嘶嘶声吓坏了我。父亲就会射杀那只狼。一切似乎就是那样简单。我对着一本画册描上面的马,石墨的马鬃渐扫渐深;临摹一幅山猫叼走田鼠的画,那造化的利牙。后来我知道恐惧是如何一直都在那儿的。当母亲留我独自和保姆卡尔森在一起时,我就感到慌张,她身上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她总是坐错椅子。当他们告诉我我一直很快乐时,我却无法说明自己并不快乐。即使是那些幸福的时刻,也伴随着失望:父亲的笑声,他大步远远地走在前面,我必须使劲跑才能追上;母亲的手放在我烧得发烫的额头上,可紧接着就是病房里绝望的孤独,她消失在门外,用一种我认不出的声音与别人通电话。桌上有一盘丽兹饼干和一碗变凉的鸡汤面,灰黄色的鸡肉从薄布似的油脂层里凸出来。即使是个小孩,我也感受到了一种星空般的浩渺与空幽,近乎死亡。

“你是怎么回事?”他咕哝了一句。我张口道歉,但他已经走开了,好像已经知道不需要去听我说什么一样。

我毫不好奇母亲是如何度过那些日子的。她一定是坐在空荡荡的厨房里,桌子散发着一股用久了的海绵的霉味,等着我吵吵闹闹地放学回来,等着我父亲回家。

在公园的那天是我第一次遇见苏珊她们。我是骑自行车去的,前往升起阵阵青烟的烧烤架。一路上没有人和我说话,除了那个烤架后面的男人,他把汉堡按在铁条上,发出单调的吱吱声。橡树的影子在我光着的手臂上游移,自行车斜躺在草地上。一个戴着牛仔帽的大男孩撞到了我,我故意放慢动作,这样他就会往前再撞我一次。这是康妮会玩的调情把戏,像军事演习一样练过。

我的父亲,他给她的吻形式化得让我们都很尴尬;他把啤酒瓶留在台阶上,困住了误飞进去的黄蜂;他早上捶击赤裸的胸口来强健肺部。他紧紧依附于自己的肉身世界,厚螺纹短袜露在鞋子上面,被他放在抽屉里的雪松香囊染得斑斑点点。他在汽车引擎盖上照一下自己,并对此开个玩笑。我试过梳理我的生活,攒下一些故事讲给他听,好激起他一星半点的兴趣。直到成年,我才觉出其中的奇怪——我对他知道得那么多,他对我却似乎一无所知。我知道他热爱达芬奇是因为他发明了太阳能,而且出身贫寒;他能通过听发动机的声音判断出一辆汽车的构造;他还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树木的名字。当他说商学院是一个骗局时,我表示赞同;当镇里有个青年在他的汽车上画了个和平标志,他称那个青年为卖国贼,而我为此点头时,他露出喜欢的神色。他曾经提到过我应该学习古典吉他,尽管我从来没见他听过任何音乐,除了那些花哨的牛仔乐队,歌手们穿着翠绿色的牛仔靴踩着拍子,唱着关于黄玫瑰的歌。他还认为身高是阻碍他走向成功的唯一因素。

我等着有人来告诉自己好在哪里。后来我想,这大概也是农场里女人远远多过男人的原因。那一整段时光,我都花在了准备自己上。那些文章告诉我,生活不过是一间等候室,直到某个人注意到了你。那一整段时光,男孩们花在了成为自己上。

“罗伯特·米彻姆个子也不高。”他有一次对我说,“他们让他站在装橙子的板条箱上。”

那时的我太想要得到他人的关注了。打扮是为了激发别人的爱意,我把衣服领口拉低一点儿;只要进入公众场合,我就会一脸哀愁,凝视的眼眸里露出深沉、希冀的情思,以备任何人投来一瞥。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参演过一次慈善狗狗秀,负责牵一只漂亮的柯利牧羊犬走台,它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印花丝巾。在那场被正式许可的演出里我是多么激动啊:我走向陌生的人们,让他们欣赏那只狗,脸上笑得像女售货员那样放纵、一丝不变。当表演结束后,我又感到多么空虚,没有人再需要看我一眼了。

我一看到那些女孩从公园里穿过,注意力就被牢牢吸引住了。黑发女孩和她的随从们,她们的欢笑对于我的孤独是一种责备。我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然后,它就发生了。虽然它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我看到了:有那么一秒,黑发女孩扯下衣服的领口,露出了赤裸的乳房上红色的乳头。就发生在公园里蜂拥的人群中央。我还没来得及完全相信眼前的一幕,那个女孩又把衣服拉了回去。她们都在笑着,既风骚又肆无忌惮,她们中甚至都没有一个人抬眼看一下是不是有人在看。

第14天:检查你的妆容在不同光线下的效果(自然光线、办公室光线、黄昏光线)。

那群女孩走进饭店旁边的巷子里,离烤架很远,看起来胸有成竹,动作娴熟。我目光紧跟着她们:那个大一点儿的女孩掀开大垃圾箱的盖子,红头发的女孩蹲下去,黑发女孩踩着她的膝盖当作台阶,攀上大垃圾箱的边缘。她在里面翻找什么东西。但我想象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我站起身把餐巾纸扔进垃圾箱,立在旁边看着。黑发女孩正在把大垃圾箱里的东西递给其他人:一袋还没拆包装的面包,一棵像得了贫血病的卷心菜,她们嗅了嗅又给扔了回去。这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训练有素。她们真的会吃那些食物吗?当黑发女孩最后一次出现时,她爬上大垃圾箱的边缘,晃悠悠地落到地上,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形状很奇怪,颜色和我的肤色相近。我挪近了一点儿。

第28天:敷一张鳄梨蜂蜜面膜。

我意识到那是一只未加工的生鸡,裹在塑料袋里闪着光。我一定是看得太用力了,因为黑发女孩转过头,迎上了我的目光。她笑了一下,我的胃直往下坠,仿佛有某种东西在我们之间传递,空气在微妙地重组。她坦荡荡、毫无愧色地接住了我的凝视。但这时饭店的纱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把她的注意力惊了回去。门里出来一个叫骂着的壮硕男人,像赶一群狗一样赶她们。女孩们抓着那袋面包和那只鸡开始奔跑。那个男人停下来看了一分钟,大手在围裙上搓了一搓,胸膛起伏着。

回望当初,我惊叹于那被浪费掉的大把时间。我们学到的是世界上有盛宴也有饥荒,杂志上的倒计时却催促我们要提前三十天为开学第一天做准备。

女孩们跑过了一个街区,她们的头发在身后如旗帜般飘扬。一辆黑色的校车驶过去,慢慢减速,她们三个消失在车里面。

每天放学后,我们严丝合缝地踏进下午时光那熟悉的轨迹里。在一些任务上勤奋地虚度着:按照维达·沙宣的建议,用生鸡蛋奶昔增强发质,或者用消了毒的缝衣针挑出黑头。女孩自我形象的永恒工程似乎需要这些奇怪而又精确的用心。

女孩们的画面,瘆人的胎儿质地的生鸡,黑发女孩樱桃般的乳头,所有这些印象都太过鲜明,可能这就是我一直无法忘怀的原因。但我思考不出所以然来,为什么这些女孩需要到垃圾箱中找食物?谁在开那辆黑色的车?什么样的人会把车漆成那个颜色?我能看出她们关系很亲密,那群女孩已进入一种家族式的契约关系中——她们确定自己是为了什么在一起的。眼前即将降临的漫漫长夜,还有母亲与萨尔的外出,似乎突然让人无法忍受了。

即将到来的离别,使我和康妮的友谊新近产生了危险的距离感。我几乎是违心地开始注意到某些现象。康妮会这样讲:“放下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去上另一个人。”好像我们是伦敦的女售货员,而不是住在索诺玛郡农业区尚未涉世的青少年。我们用舌尖轻舔电池,感受那种来自金属的刺激,听说这种快感能达到性高潮的十八分之一。一想到别人是怎么看我们二人组的,我的心就感到一阵刺痛:被标记为那类属于彼此的女生,中学里那些没有性特征的装置。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苏珊,即使我们离得很远,一头黑发也让她格外显眼,她对我的微笑直接又带着审视。我无法对自己解释,为什么望着她时心中会一阵绞扭。她看起来像那些陌生、野性的花朵,每五年妖艳地盛放一次,那淫丽、刺痒的挑逗几乎等同于美。她看着我时,会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呢?

到九月份,我就会被送进一所寄宿学校,我母亲也在那里上过学。那是一所精心维护的校园,建在蒙特雷一家老修道院附近。草地平展而倾斜,晨雾丝丝缕缕,附近的海水间或随风拍打过来。那是一所女校,我必须穿制服——水手衫配海军领带,低帮鞋,不能化妆。那个地方是租来的,就围了个石墙,里面住满了各个家庭送去的女儿,她们都平淡乏味,有着圆圆的脸。“营火女孩”们和“未来的老师”们被遣送出去学速记法,一分钟记160个单词。她们还互相许下梦幻的、过度热情的承诺,约定在皇家夏威夷酒店的婚礼上当对方的伴娘。

我在用饭店里的卫生间时,看到墙上用记号笔写得潦草的字——“加油干”,还有“苔丝·派尔吃鸡巴”,旁边的插图已经被抹掉,全是这类愚蠢、呓语般的标记,写这些的人退居在这方小天地里,用这种马马虎虎的东西切换了生活的轨道。他们想表示一点儿小小的抗议。最糟糕的是用铅笔写的一个“肏”字。

但是这些都发生在别的地方,不在佩塔卢马。佩塔卢马有着低矮的牧场斜顶房,大篷车永远停在Hi-Ho饭店门口,人行横道被烈日炙烤着。那年我十四岁,人们喜欢对我说我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康妮却发誓说我可以冒充十六岁,不过我们经常对彼此撒谎。整个初中我们一直是朋友,康妮总是在教室外面等我,耐心得像头牛,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这样的友情戏上。她有点儿胖,却总想打扮成比实际要瘦的样子,穿着短一截的棉布衬衫,上面有墨西哥刺绣,裙子又总是太紧,在大腿上部勒出一条愤怒的曲线。我一直都挺喜欢她,是那种自然而然的喜欢,自然得就像我拥有双手一样。

我洗洗手,用一条僵硬的毛巾擦干,同时在水池上方的镜子里研究自己。有那么一刻,我试着用黑发女孩的眼睛来看自己,甚至是用那个牛仔帽男孩的眼睛,我研究自己的相貌,以感受皮肤之下的震颤。这种努力在我脸上一眼可见,我感到羞耻。难怪那个男孩看起来那么反感,他一定看到了我的这种渴望,看到我的脸怎样因为欲求而不顾羞耻,就像一个孤儿手上的空盘子。而这就是我和那个黑发女孩之间的不同——她的脸已经回答了自身的所有疑问。

那是六十年代最后的一段日子,也许是稍前一点儿的夏天,正是那种感觉——一个无体无形、无穷无尽的夏天。海特区到处是身穿白袍的进程教教徒,向人们分发着燕麦色的小册子。那一年路旁的茉莉花绽放得格外饱满、馥郁。每个人都很健康,皮肤晒得黝黑,饰物戴了一身。如果你不是这些人中的一员,那也别有特色,你可以是某种月亮生物:灯罩上盖着薄纱,吃印度米豆粥食疗排毒,盘子上全是姜黄粉留下的渍。

我不想知道自己身上的这些事情,于是开始往脸上拍水——冷水,就像康妮曾经告诉过我的那样。“冷水能让毛孔闭合。”可能这是真的:我感觉皮肤变紧了,水从脸上和脖子上滴下来。我和康妮那么不顾一切地以为,只要我们遵从了这些仪式——用冷水洗脸,睡前用猪鬃梳把头发梳到满是静电的蓬飞——某些事情就会自证其实,新的生活就会展现在我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