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嘛,我知道,你走进包厢的时候,看得出来你是气呼呼的。”
“我!我生气!”
“我气呼呼的!我可没理由生气。”
听了这一情况,凯瑟琳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她心里总觉得还有些不踏实,于是乎就生出了下面这个疑问。就这个问题而言,的确是问得很天真,尽管这位先生听了觉得很不好受。她说,“可是,蒂尔尼先生,你为什么不如你妹妹那么宽宏大量呢?假如她那么相信我的心是好的,认为那不过是一场误会,那为什么你说生气就生气了?”
“可是,见过你那怒容的人谁会说你没理由呢。”听了这话,他只是请她挪出个空儿,然后跟她讨论起刚才那个戏来。
“我当时不在屋里,但我从艾丽诺那里听说了。她一直都很想见一见你,要向你解释清楚发生这种不礼貌的事情的原因。不过,或许也可以由我来解释。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我父亲——当时他们正好准备外出,他急匆匆地要赶时间,又不肯再推迟一下,就是不答应她,请你相信,就是这么回事。她心里也很苦恼,想尽早向你道歉。”
他跟她们待了好一会儿,举止谈吐让凯瑟琳很喜欢,因此,他走的时候,她已经是心满意足,没有一点怨言了。不过,他们分手之前,两人都同意了,原先说好的郊游应该尽早去。他离开她们那个包厢的时候,她心里是很难过的,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总的说来,她当时觉得自己也是天底下一个最最幸福的人了。
对这一番表白会无动于衷,天底下有这样的人吗?反正亨利·蒂尔尼不是这样的人。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和蔼,关于对他妹妹的担心、后悔,以及对凯瑟琳为人的信赖,他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哦!别说蒂尔尼小姐没生气,”凯瑟琳大声说道,“因为我知道她生气了,今天早上我上她那儿去时她不愿意见我。我刚离开她就走出了屋子,我看到的。我觉得很伤心,但那不是侮辱。也许我到过那里你并不知道。”
他们在交谈的时候,她感到很意外,发现那个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坐上十分钟的约翰·索普,在跟蒂尔尼上将攀谈。等她感觉到自己成了他们两人注目和谈话的对象时,她心里的感觉已经不只是意外而已。他们会谈论她什么呢?她只是怕蒂尔尼上将不喜欢她的外貌,他宁愿将她拒之于门外,不让她与女儿碰面,也不想推迟一会儿外出散步,她觉得就有这个意思在里面。“索普先生怎么认识你父亲的?”她一面为她的同伴指出索普先生,一面急切地询问。他一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父亲跟所有的军人一样,交游非常之广。
“可其实我真的没有祝愿过你们散步愉快;这样的事我连想也没有想过。我只是恳求索普先生停下马车。我一看见你们就马上叫他停车。哎,您说我是不是叫了,艾伦太太,哦!您当时不在。可我真的叫了。而且,只要索普先生一停,我就会跳下车来追赶你们的。”
散场时,索普来了,陪她们走出剧院。他的殷勤是直接冲着凯瑟琳来的;他们在休息室等轿子的时候,她原本想问个究竟的,但是心里想好的话几乎已经到嘴边了,却被他抢在前面拦住了,他一本正经地问她有没有看见他跟蒂尔尼上将交谈:“他是个很好的老头儿,真的!身板结实,很精神,看上去跟他儿子一样年轻。我很敬重他,真的。一个很有绅士派头、心地非常善良的人。”
然而,她这一番郑重其事的话语尽管只是自己在说,却并非白说;听了她的话,他的脸上流露出了较为热情、自然的笑容,但他说话的语气还略带有一丝拘谨:“我们当时还是非常感谢你的,我们在阿盖尔大街上从你们身边走过时,你还祝愿我们散步愉快: 非常感谢你特地回过头来看我们。”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亲爱的,你把我礼服拉坏了,”艾伦太太这样回答。
“怎么认识!老去伦敦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我不认识的。我老在贝特福咖啡馆[1]碰到他;他今天一进弹子房我就认出他了。还有,在我们这些打落袋的人当中,他也是一个高手呢。我们还比过一回子,刚开始的时候我几乎很怕他: 他赢我有八九成的把握,我要是没有击出那种最最干净利索的、为世人所称道的球的话——我正好击中他要的那个球,可是没有球台,我说了你也不明白;但我确实赢了他。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非常富有。我很想跟他吃顿饭;真的,我敢说他常请人吃大菜。不过,你说说看我们刚才在谈什么?说你了。啊,一点没错!上将觉得你是巴思最漂亮的姑娘。”
剧终了,幕落下了,亨利·蒂尔尼原先坐的地方已不见了人影,不过他父亲还坐着,也许他此刻正朝他们的包厢走过来。她猜对了,过了片刻他向这儿走来,从观众渐渐散去的一排排座位穿过,用同样镇定礼貌的口气跟艾伦太太和她的朋友说话。然而她的话却没有像他说得那样镇定自若:“哦!是蒂尔尼先生,我一直很想跟你说说,向你道个歉。你一定觉得我很没有礼貌;但那件事确实不能怪我,艾伦太太,你说是吗?他们不是说过,蒂尔尼先生跟他妹妹一起坐了马车出去了,对吗?而我是非常想跟你一起出去的,艾伦太太,我有没有这样说过?”
“噢!胡说!你哪能这么说?”
由于她情绪低落,又感到自己很丢脸,因此她甚至觉得晚上不太想和大家一块儿去看戏了;但是必须承认,她这些想法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不一会儿她就想起来,第一,她根本找不到什么借口待在家里;第二,那个戏正是她很想看的。于是乎他们一块儿都上了剧院。在剧院里并不见蒂尔尼兄妹,没人来恼她或逗她;她心想,这一家人虽然多才多艺,但爱好戏剧恐怕并不算在内。不过,也许那是因为他们看惯了伦敦大舞台上更加出色的表演之故。从伊莎贝拉那里她知道,看了伦敦的演出,别的什么演出都是“很吓人的”。她来剧院是为了消遣娱乐的,她没有上当受骗;这个喜剧的效果极好,她把烦恼暂时都丢开了,因此,在前面四幕演出时,凡是注意观察她的人,都不觉得她有什么苦恼。然而,到了第五幕刚开始的时候,她突然在对面包厢里看到蒂尔尼先生和他的父亲坐到一帮人的旁边,她的焦虑与烦恼顿时又恢复了。舞台上的表演已不能激发真正的快乐,不再吸引她,令她全神贯注。她注意力分散,平均每隔一次,她就要瞥一下对面的包厢;在整整两场演出中,她都这样注视着蒂尔尼先生的,然而她一次也没能引起他的注目。现在是不可能再说他对戏剧漠不关心了;整整两场戏中,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舞台。不过,他总算朝她看了一下,并且点了点头——这点头多么冷淡!没有笑容,点了一下头之后并没有注视她;他的目光立即又回到了原先的方向。凯瑟琳心神不定,心里非常苦恼;她真想赶到他坐的包厢去,拉住他,要他听她解释。她所流露的并不是女英雄人物的情感,而是自然的情绪;他们不假思索地就认为过错在她,但她并没有去想这样做挫伤了她的自尊,骄傲地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对存有疑心的他表现出忿怒来,让他自己来苦苦哀求,要她说清事情的原委,她也不故意回避,或是去与别人亲热来让他明白过去的错;恰恰相反,她把这件事的处理不当,至少是这件事情的发生,全都让自己一个人把责任承揽了下来,而且急于寻找机会,要把事情的缘由说个明白。
“你猜我怎么说?(放低了声音)‘说得对,上将,’我说,‘我很赞成你的话。’”
凯瑟琳高高兴兴地听从了艾伦太太的话;今天不比往常,她穿戴好了就更加迫不及待地要到温泉房去,以便弄清蒂尔尼上将的住处,虽然她知道他们住在弥尔逊街,但是他们住哪一座房子她没有把握,而艾伦太太又说得犹豫不决,反而叫她越发疑惑了。在她弄清了到弥尔逊街该怎么走,门牌号码也记得准确无误了后,她就跨着急切的步子,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匆匆地走去,去登门拜访,说清自己的行为,求得原谅;她用轻快的脚步,穿过了教堂的庭院,而且目不斜视,生怕不得已而要与她亲爱的伊莎贝拉和她的家里人碰见,因为她总觉得他们就在附近的店铺里。她很顺利地就找到了那座房子,看了看门牌后举手敲门,门开了后,她询问蒂尔尼小姐是否在家。仆人觉得她应该在,但也说不准。仆人请问她的芳名呢?她递上一张名片。过了一会儿,那仆人出来了,他脸上的表情和他的话不很相称,说他弄错了,蒂尔尼小姐已经出去了。凯瑟琳两颊绯红,很没有面子地离开了这座房子。她几乎很肯定地觉得,蒂尔尼小姐在家,是因为心里太生气了,不想见到她。她回头又走到街上时,不禁抬头望了一眼客厅的窗口,想看见她就站在窗口,但是窗口没有人在。然而,当她走到大街的尽头,又回头看了一下时,她见到了蒂尔尼小姐,她不是站在窗口,而是从屋里出来。她身后是一个男人,凯瑟琳觉得那人就是她爸爸,他们转身朝埃德加大楼走去。凯瑟琳朝前走着,心里感到受了很大的屈辱。对于这样令人气愤的无礼行为,她自己差一点也气愤起来。然而她抑制了心头的怒气;她记起了自己的无知。她当时并不了解,按照人们相处时需要讲究礼貌的道理,像她那样的过错会被人如何看待;她也不了解,像她那样的过错,按情理其后果会是多么严重而不可原谅,不知道那样的过错反过来会叫她咎由自取,受到多么粗暴的对待。
蒂尔尼上将的话让凯瑟琳感到高兴,可索普的赞美就乏味得多了,因此,这时候艾伦先生来把她叫走,她也就不觉得有什么惋惜的。可是,索普还是要送她坐上轿子,而且,不管她怎样恳求他住嘴,他一路上还是重复同样的甜言蜜语,一直到她坐进轿子为止。
“去,当然要去,亲爱的,不过要穿一件白礼服去;蒂尔尼小姐总是穿白礼服的。”
蒂尔尼上将非但没有讨厌她,反而对她加以赞美,这确实令人很高兴。她心里喜滋滋的,觉得这一家子中随便哪个人她都用不着怕见面了。对于她来说,这一晚的收获,比她期望的要多得多了。
“艾伦太太,”凯瑟琳第二天早晨说,“我今天去拜访一下蒂尔尼小姐,你看有什么不好吗?我不把事情都说清楚,心里很不自在。”
[1] 贝特福咖啡馆坐落在伦敦考文特花园东北角,十八世纪三十年代时,那里每晚都聚集着一些有才华的人,如亨利·菲尔丁即是。索普此时显然是在说大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