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麻烦你把跟我哥哥有关的几段话读给我们听听?”
“可这都是真的;你自己可以去看看詹姆斯的信。等一等,有一段话——”她绯红了脸记起最后一行字。
“不用了,你自己看吧,”凯瑟琳说道,她仔细一想,思绪清晰多了。“我也不知道刚才心里在想什么,”想起刚才绯红过脸现在脸又绯红了,“詹姆斯不过是好意劝告我。”
“我希望关于我哥哥那一方面,你的消息不准确。我希望,莫兰先生的失恋与我哥哥没有很大的关系。他娶索普小姐是不可能的。我看你一定是弄错了。我很为莫兰先生难过,你爱的人遭到不幸我都难过;但是,要说有什么事情让人觉得意外,我觉得最让我惊讶的是弗莱德里克要跟她结婚。”
他高兴地接过信来;仔仔细细看完信之后,交还给她,说,“呃,要是真会这样,我只能说我很难过。弗莱德里克不能做到头脑清醒地挑选妻子,实在辜负了家庭对他的期待。在这方面他也不是第一个人。无论是做情人还是做儿子,我都不想处在他这种境遇。”
“你反应真快!”凯瑟琳激动地说道:“你猜着了,真的!可是,我们在巴思说起这事的时候,你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伊莎贝拉——现在就不奇怪怎么没见她来信——伊莎贝拉背弃了我哥哥,要跟你哥哥成亲!世上竟有这种见异思迁、三心二意的坏事,你们会相信吗?”
蒂尔尼小姐应凯瑟琳之请也拿过信来看了看;同时,她还表示了自己的关切和惊讶,并且开始打听索普小姐的家庭情况和可以作为陪嫁的财产。
艾丽诺放下手中编织的活计,表情越来越吃惊地盯着她;可是亨利开始对事情的真相起了疑心,嘴上说了一句,提到了索普小姐的名字。
“她妈妈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凯瑟琳这样回答。
“是的;我这么快就与你们分别,我会很难过的,不过现在事情发生了,我还跟蒂尔尼上尉同在一个屋檐下就很可怕了。”
“她爸爸是做什么的呢?”
“我们的哥哥!弗莱德里克!”
“是个律师,我想。他们住在普特尼。”
“我有一件事要请你们帮助,”不一会儿凯瑟琳激动地说道,“假如你们的哥哥要来这儿,请早一点关照一声,我好离开这儿。”
“他们的家庭富裕吗?”
“有这么善良、这么温情的妹妹,”亨利真诚地说,“不管遇上什么苦恼,对他一定都是一种安慰。”
“不,不很富裕。我看伊莎贝拉没有什么可继承的财产。不过这一点在你们家庭并不重要。你们父亲思想这么开明!那天他对我说过,要说钱财,只有当它们能给子女带来更大幸福时,他才会看重。”
“信的内容比任何人的猜想都要糟!可怜的詹姆斯多不幸啊!你们不久就会知道真相的。”
兄妹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可是,”一阵短暂停顿之后艾丽诺说,“让他与这样一个姑娘结婚,会使他更加幸福吗?她一定不是个正直的人,否则她不会那样对待你哥哥。而弗莱德里克竟会被弄得神魂颠倒,这多奇怪!一个姑娘竟然在他面前不遵守她与另外一个男人自愿订下的婚约!亨利,这不叫不可思议叫什么?弗莱德里克也真是的,以前一直是那样高傲!没有一个女人让他看得上的!”
“对不起,”亨利把刚打开的书又合起来,说道;“要是我猜到信里写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我就会以截然不同的心情把信交给你的。”
“这可是最没有指望的证据,是证明他不好的最有力证据。想起他过去的表白,我就觉得他完了。而且,我对于索普小姐的精明评价极高,绝不认为她会在另一个男人还没有把握得到手时,会与眼前这一个男人分手。弗莱德里克的确完了!他彻底完了,在判断力上他已经死了。准备迎接你的大嫂吧,艾丽诺,你见了一定很高兴有这么一个大嫂!坦诚、直率、天真、单纯,感情强烈而朴素,不会装腔,也不懂伪装。”
一时大家都没有再说什么;然后她一边流泪一边又加了一句,“我看我不会再等什么信了!”
“这么一个大嫂,亨利,我见了应该高兴,”艾丽诺微笑着说道。
“没有,谢谢你,”她一边说一边叹气,“他们都很好。信是我哥哥从牛津寄来的。”
“不过也许,”凯瑟琳说,“虽然她对我们家这么无礼,她可能对你们家会好一点。既然她真正找到了她喜欢的男人,她会对他忠贞的。”
凯瑟琳一个人呆着,便毫无顾忌地沉浸在悲痛和思考中,这样过了半个钟头,她才觉得有勇气去见她的朋友;不过她是否应该把她的苦恼说出来,还需要考虑考虑。假如他们问得仔细,也许她可以说个大概意思——只隐隐约约提一下,而不便多说。揭发朋友,像伊莎贝拉与她这种关系的一个朋友!而且她们自己的哥哥又与这件事有紧密的牵连!她认为这件事还是一点都不要提起的好。早餐室里就亨利和艾丽诺两个人坐着;她进去时,他们两个人都很焦急地望着她。凯瑟琳在餐桌旁坐下来,短暂的一阵沉默之后艾丽诺说道,“我想,富勒顿没什么不好的消息吧?莫兰先生和莫兰太太,还有你的弟弟妹妹,我相信他们都没人生病吧?”
“恐怕她的确会忠贞不渝的,”亨利接话道;“恐怕是会很忠贞的,除非她再碰上一个从男爵;这便是弗莱德里克的唯一机会。我会找份巴思的报纸,查一查新到的游客。”
凯瑟琳还没有看上三行字,就突然变了脸色,还发出几声短促的惊叫,那悲伤的语调表明她看到的是不愉快的消息;亨利在她看信时一直认真地注视着她,此时已经明白,这封信从头至尾都没有好消息。然而,由于他父亲走了进来,他脸上才没有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马上就去用早餐;可是凯瑟琳简直什么都不想吃。她坐在那里,两眼含着泪,眼泪还流到了面颊上。那封信她先是捏在手中,接着放到了腿上,然后就塞进了口袋里;看她的神情仿佛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上将一边看报一边喝可可茶,幸好没工夫来注意她;然而对另外两个人来说,她心头的苦恼都是明白可见的。一旦她有了勇气站起来离开餐桌,她就急急忙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女仆们正在房间里收拾整理,于是她只得又下楼来。她折入起居室想一个人呆着,可是亨利和艾丽诺也已在那里坐着,此刻两个人正谈着她的事。她退出来,想道个歉,可是他们很友好地硬要她留下,她只得又回转身来;艾丽诺很亲切地表示愿帮助她、给她以慰藉,说完两个人就都回避了。
“那么你认为这都是有企图的啰?真是这样,有些事情似乎很像是有企图的。我忘不了她第一次知道我爸爸要留家产给他们的时候,她似乎很失望,怪爸爸没多留给他们。有生以来,我从没被一个人的品德这样蒙骗过。”
相信我的话……
“只是对那些你所熟悉和认真研究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来说。”
天知道,尽管我一点都不想提起笔来写信,可是我觉得我有责任告诉你,我跟索普小姐之间的事都已经结束了。昨天我已与她分手,离开了巴思,再也不想看到她,也不想再到巴思去了。详细情况我不准备说了,说出来只会让你更加难受。你用不了多久就将在别处了解到情况,明白这是谁的错;而且,我相信,你也将会为你哥哥洗清一切,只是我太愚蠢地相信自己的一片痴情会得到报答。谢天谢地!我及时弄清了真相!可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们的父亲已经真心诚意地应允了——不过不必再说它了。她使我永远地苦恼!亲爱的凯瑟琳,快给我回信;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真正信赖的是你的爱。我希望你在诺桑觉寺的访问能够在蒂尔尼上尉订婚消息宣布之前结束,否则你在那里将会处境尴尬。可怜的索普到伦敦去了,我怕见到他;他这个诚实的人心里一定很难受。我已经写信给他,父亲那里也去信了。她的那种两面派手法尤其伤我的心;直到最后,尽管我规劝她,她还是表白自己非常地爱我,还笑我的担忧。我忍耐了这么久,想起来就觉得羞愧;然而,假如一个男人有理由相信自己被人爱过,那么我就是那样的一个男人。我至今不明白她是什么打算,因为假如她想得到蒂尔尼,大可不必来欺骗我。最后我们都同意分手,要是我们从不曾相遇我才开心呢!我是决不会再去结识这样的一个女人了!亲爱的凯瑟琳,表白你的感情可要小心哪。
“她给我带来的失望与损失是很严重的;对于詹姆斯来说,我看他是难以自拔了。”
亲爱的凯瑟琳,
“你哥哥目前确实值得同情;然而我们在关心他的痛苦的同时,也不可以忽略了你的痛苦。依我看,你感觉到失去了伊莎贝拉就等于失去了你自身的一半,你觉得心中失落,什么都没法填补。与人交往将变得令人心烦;至于你们在巴思常常一块儿参加的那些娱乐,一想起没有她的参加,就会让你讨厌。比如说,你现在绝不会去参加舞会了。你觉得现在你再没有朋友可以毫无保留地谈心了;再没有朋友可以信赖了;在你遇上困难时,也再没有朋友可以听听意见了。这一些是你的感受,对不对?”
接连九个早晨,凯瑟琳都非常失望,而且一天比一天更令她失望,然而,到了第十天早晨,她走进早餐室的时候,一眼看见了一封信,是亨利自愿地伸手递给她的。她衷心地向他道了谢,仿佛这信是他本人写的。“不过,这是詹姆斯的信,”她看着信上的姓名地址这样说。她拆开信;是在牛津寄的;信上写道:
“没有,”凯瑟琳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我没有——我应该这样想吗?说实话,我感到伤心、痛苦,因而我不可能会再爱她,我不会再收到她的信,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但是我并没有像别人猜想的那样苦恼。”
传奇故事给人的惊恐消失之后,不久便有了平常生活中的烦恼。她等伊莎贝拉来信的愿望一天比一天强烈。她很想了解巴思那边的近况,上厅、下厅是否还是熙来攘往;她尤其想知道,伊莎贝拉是否已经配了一些她很想要的网眼编织细棉线;还想听说她与詹姆斯的关系仍旧很好。她只能靠伊莎贝拉打听一点消息了。詹姆斯说了,他要等回到牛津后再给她写信;艾伦太太也说过她要回到富勒顿之后才可能写信来。可是伊莎贝拉则是答应了又答应的;而她要是答应了一件事,那是会认认真真地去办的!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才觉得好奇怪!
“同你往常感受到的一样,你现在感受到的是最富有人性的情感。这种感情是应该好好研究的,以便知道个究竟。”
她在这几个方面有了自己的主见,并且也下了决心,今后看问题、做事情永远要多动脑筋,这样一来,她除了原谅自己、想开一点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犯愁的了;接着又过了一天,不知不觉地,仁慈的时光老人帮了她很大的忙。亨利始终丝毫也不提及发生过的事,他在这一点上表现出来的惊人大度与高尚行为,对她是很大的帮助;在她刚开始苦恼时,她的情绪很快便因此完完全全放松了,她又同以前一样,不管他说什么,总是越听越开心。诚然,问题还是有的,她以为他们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老是担忧的;譬如提起一个箱子或一个衣橱,还有漆了日本漆的家具,不管什么形状,她都不喜欢;然而她也承认,偶然联想起过去做的蠢事,尽管会感到痛苦,也并不是没有一点益处。
多少有些偶然地,凯瑟琳在这次谈话之后,情绪放松了很多,虽然她不知不觉地透露了引出这一番谈话的情况,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后悔。
尽管拉德克利夫夫人的全部作品,甚至她的全部模仿者的作品,都很引人入胜,然而,人性,至少是英格兰中部各郡居民所表现的人性,也许在这些作品中是找不到的。阿尔卑斯山脉[1]与比利牛斯山脉[2],那里的松树林及其邪恶的行为,在这些作品中可能有真实的描绘;而在意大利,瑞士,以及法国南部,令人恐怖的事可能也会如这些作品中所描述的那样层出不穷。凯瑟琳不敢怀疑她自己国家以外的地方,而即使是在她自己的国家,倘若追问起来,也只会说是最北部和最西部的远方而已。然而在英格兰中部,即便是一个失去了爱的妻子,按照这个国家的法律,按照这个时代的风俗,其生活毫无疑义是颇有保障的。谋杀是不可容忍的,仆人并非奴隶,不管是毒药还是安眠药,并非像大黄一样从哪一家药店都可以买到。在阿尔卑斯山脉和比利牛斯山脉地区,也许没有多重性格的人。在那里,若非如天使般的纯洁,可能便有恶魔的脾性了。然而英国的情形则不同;她相信,英国人的心灵和行为,虽然善恶成份并不均等,然而普遍都有善与恶的混合。有了这样一个信念,即便亨利·蒂尔尼和艾丽诺·蒂尔尼今后表现出一些美中不足来,她也不会感到意外;有了这样一个信念,她也不必害怕承认他们的父亲性格上存在某些缺点,因为尽管对他的极不公正的疑心已经打消,而且她曾经有过这样的疑心,一想起来必定觉得很难为情,然而,她经过认真地思索考虑,的确认为他算不上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人。
[1] 西起法国东南的尼斯,东至奥地利的维也纳,穿越瑞士南部与意大利北部。
晚餐之后时间缓慢地流逝,然而这抚慰人的关心体贴却并没有减弱;于是她也渐渐地提起精神来,情绪也比较稳定了。但她既没有因此而忘记发生的事,也不会替发生的事辩解,但是她希望事情不会再传开去,希望她不会完全失去亨利对她的关怀。她此时只是一个劲地想着自己因为无端的恐惧而产生的错觉,想着自己做下的蠢事;现在事情再明白不过了,这都是自己主观臆测、胡思乱想的结果,因为决心要历险而想象,又因想象而将一桩桩小事演化成至关重要的大事,由于她还未踏进这座寺院时心里就已经渴望着来历险,因此一切事情都不得不服从一个目的了。她仍旧记得她当时是准备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领略诺桑觉寺的。她发觉早在告别巴思之前,她已经神魂颠倒,那恶作剧也已经成形,而且整个事情的起因若追根究底起来,似乎都可以归咎于她整天捧着的那种小说的影响。
[2] 法国与西班牙的天然国界。
传奇故事的幻觉消逝了。凯瑟琳已经完全觉醒。亨利的一席话,尽管不多,却让她将自己近日来奇思怪想的荒唐看得清清楚楚,比起所有这些奇思怪想一回回的破灭带来的影响,他的话所起的作用要大得多。她非常痛苦地感到丢脸,她痛苦地哭泣。不但她自己觉得丢脸,而且亨利也会觉得她很丢脸。她的愚蠢在他面前暴露无遗,而这愚蠢现在似乎已经变成了犯罪,因此他一定会永远蔑视她的。她在想象中竟敢歪曲他父亲的人品,他能原谅吗?她的好奇与担忧如此荒唐,他会忘记吗?她恨她自己,这恨远不是用言语能表达的。他曾经——在今天这个不幸的早晨之前,有一两回他曾对她颇有点爱的表示。可是现在——总之,约摸有半个钟头,她弄得自己痛苦极了,五点钟一到就走下楼去,很颓丧的样子,艾丽诺问她是否不舒服,她也说不出一句明明白白的话来。令人生畏的亨利不久也紧随她之后进了餐室,而他对她态度的唯一不同则是,他比平时更多地关心她。凯瑟琳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的需要安慰,而从他的表现看起来,他是了解这一点的。